花花草草
2023-05-30李晋
千山响杜鹃
下午去果愿法师的禅房喝茶,看到供案、茶台、花几、书桌上放着好几盆红红白白的花,花朵大而繁密,以致有同行者误认为假花。了解后,方知是杜鹃。我问果师,杜鹃是否为佛教花?果师说,关系不是很大。但我觉得因果师的喜欢,杜鹃也可算是佛教花了。
果师是个虔诚的佛弟子,潜心修佛之外,以研习书画、莳花弄草为乐。我听居士说过,果师曾因身体不适住院,医生提醒他营养不良,需吃一些肉汤补补,果师不为所动。认识果师十多年了,他一直保持着清瘦的样子,像杜鹃花一样纯粹明洁。
果师禅房的杜鹃,花朵有异,花蕊的样子却差不多,细长的花蕊,顶头是芝麻粒大小的柱头,像是瘦了一圈的火柴棒。我反复地闻,却感受不到杜鹃的气味,于是我想到了“无味即有味”这句话,因为置身禅房,有花赏,有茶品,还有果师这样的高人相伴聊天,整个环境是有味的,这味道的名字,不妨叫作“茶禅一味”。
杜鹃是大家族,成员过千,容易被忽略。有年在皖南旅游,我见满山尽是红花,在红日的映衬下,山野间铺陈着红彤彤的喜气,导游介绍说是“映山红”。 直到写这篇文章前,我才了解“映山红”就是野杜鹃。相较北京香山的红枫,皖南的“映山红”花色要淡些,但耐看。我在香山买过红枫叶封塑后的书签,若把“映山红”往这个方向开发,做成文创礼品绝对可行。
杜鹃是花,又是鸟。杜鹃鸟喙上有红斑,古人认为是它日夜悲啼,引发满嘴留血,鸟血所滴之地,又长出了杜鹃花。古人就此联想出杜鹃是古蜀国国王杜宇所化,他逝世后心系民众疾苦,到了农忙之时,以“布谷布谷”的叫声提醒人们耕种,杜鹃因此又得名“布谷鸟”。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句子为“杜鹃啼血猿哀鸣”,把禽兽的叫声定义贴上悲伤的标签,这只是人为强加的思想,杜鹃和猿猴叫唤时很可能是快乐的,犹如人们的欢歌笑语。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诗中有“千山响杜鹃”之句,汪曾祺曾以此为题画过一张杜鹃送给同道彭匈,当时汪曾祺说,“裱一裱,层次感就出来了。”彭匈回说,“这画一裱,杜鹃准能'响'起来!”老头听了哈哈大笑。诗文和国画中的杜鹃,因这个“响”字,穿越古今,不同凡响。
梅花画谈
以前我外婆老宅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蜡梅,主干有胳膊粗,到了冬天,就开黄色的梅花,折下一枝,放下鼻下,真是清香怡人。这棵蜡梅有着特殊意义,在它的土下,埋着我外公的骨灰。清明时,家人围着梅树“烧亡人钱”,一时火光扑闪,雪纸飞舞。我和外公缘悭一面,但听母亲说,他面容清瘦,人很和善。
曾有朋友送我一张晚清文人宣鼎的拓片画,画中署名号“瘦梅”,看到后,我立马想到了那棵蜡梅。梅树已随着老宅在拆迁消失了,现在原地是一片仿古街区。世间的建筑就这样变换着,更替着,有时又似乎回到原点。而梅花的形象一直没有变化。
一棵梅花有一棵梅花的美;百棵梅花有百棵梅花的美。那年在苏州,玉雕家罗光明驱车陪我去探访“香雪海”,虽已是深夜,但香雪海的一大片白梅却是耀眼的,整个天空由此有了鲜亮之色。“香雪海”是康熙重臣宋荦所起,原地名为邓蔚山,我乡有一位以画梅著称的画家支振声,他在晚年的一首自述诗中提到邓蔚山,为“五十余年乐不疲,惯将水墨写花枝。客来相问谁家法,邓尉山中有我师。”其中“惯将水墨写花枝”一句被剧作家沙黑改为“惯将水墨写竹枝”,运用到淮剧《板桥应试》的唱词中。
画家画的最多的是墨梅,无须着色,传统技法绘花朵是水墨一圈,点几个浓墨点作花蕊即成。圈圈点点,很考画家的功力。墨圈中是留白的,所以墨梅取自现实中的白梅形象。另外入画的较多是红梅、绿梅,黄梅画要相对少些,稍不慎,就画俗了,如果黄梅和花瓶、鸟雀及其他花草组合一起会好很多,我看过海派老画家王个簃画的《黄梅天竹图》,天竹枝头上的累累红果搁在黄梅旁,色彩一下子就温暖起来。优秀的花鸟画家定是插花艺术家,懂得如何在画面中搭配。
梨园里亦长梅花。梨园弟子梅兰芳所绘梅花清丽风雅,花枝像他扮旦角时舞起的水袖,纤细灵动,潇洒自如,一丝一丝鲜活地来到眼前,似乎馨香味也渐浓起来。梅兰芳的梅花是轻柔瘦削的,但绝不是无力的,蜿蜒崛起,劲拔横斜的走势中,能感到一种不懈的力量。梅兰芳笔下的梅花既是他自己,亦是他扮演的花旦。
梅花入得了画,入得了诗——古今梅花题材诗不计其数,我最欣賞的是元人王冕的《墨梅》诗,内中“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真是千古佳句,全诗中见不到梅花的字眼,却韵味极佳。高妙的文艺表达要有留白,让观者在想象之中,获得美的感知。
关于桃花
前不久给画家孙洪的画展写前言,写之前,反复看了看孙洪的山水,他的很多山水画中有粉色的桃花。孙洪是赋色高手,所以笔下的桃花看起来清媚柔和。而我之前总认为桃花是俗气的,在抄《诗经》的句子时,常将“逃之夭夭”写成“桃之妖妖”,这并非对古文不熟,而是我潜意识里的认知。
现在想来,我是俗眼看桃花,所以桃花会变俗。唐诗《题都城南庄》两处提到桃花,分别是“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前一处写出了少女的妩媚;后一处写出了桃花的潇洒气坦荡劲,易让人想到枝头上的桃花在风中舞动的画面。这首凄美的爱情诗赋予了桃花新的寓意,作者崔护亦凭借此诗青史留名。
在春天所开的花当中,桃花色彩是比较丰富的,有红、白、粉红等色,桃花花梗很短,紧靠枝干,这大概是它有资格“笑春风”而不至被吹落的原因。由桃花想到桃子,这是有着长寿象征的水果,但结果的桃树所开之花是单瓣的,层次感不如重瓣的观赏桃花,它们一是物质果实,一是精神食粮,分工明确,各有千秋。
文学作品中有几个桃花渲染的名场所。如《三国演义》刘关张结拜的桃园,此情节虽是春秋笔法,但却是千古传颂;如陶渊明想象出的桃花源,里面的男女老少幸福快乐,堪为人间仙境;再如姑苏的桃花坞中的桃花庵,乐在其中的唐伯虎自号“桃花仙”,这位仙家不仅折桃花,还点秋香,留下一箩筐的风流韵事,任人评说。
因有桃花仙、因有桃花庵、因有桃花坞,苏州生动而鲜活。“桃花”这个文化符号,在江南的苏州,苏州的江南版图上浮现,清丽而充满诗意地隐居在善本、书画当中。古句有“江南杏花春雨”,仿照此格式,我想出一句“姑苏桃花春风”,算不上押韵,但能概括我对苏州的一些印象。
我在友人申记者家喝过桃花茶。他是个雅士,沾他的光,我还吃过他做的荷叶粥、槐花饼。桃花茶喝起来有桃子的香,但回味不是很足。桃花泡茶后味道只能说是淡淡的,如果非要说清楚桃花的味道,那应是惆怅之味。《秋灯琐忆》中秋芙用桃花瓣砌成字样,被狂风吹散后,她不禁怅然;《红楼梦》里林黛玉把落下的桃花埋葬起来,她的心情是忧伤的。多愁善感是古代很多女子的通病,而“倚风娇无力”的女子偏偏符合时人的审美,传世的明清仕女画能看出这个问题。
戏曲中最有名的扇子是《桃花扇》,这部作品出自清初孔尚任。广泛的说法说孔尚任《桃花扇》初稿是在吾乡泰州完成的,当时孔尚任来泰担任治水的官员,起初春风得意,后却因官场争斗被降职处理,落脚到破败的陈庵内居住。从天上落到地下的他感慨万千,于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写作《桃花扇》。很多时候身处逆境,老天会“降大任于斯人也”!
荷与莲
世人对荷、莲的定义一向不太严。明眼人读周敦颐《爱莲说》,便知此文写的其实是荷花。佛典中的七莲花,以字面意思推敲,似乎是七种莲花,实际指的是两种荷花、五种睡莲。莲子、莲藕、莲蓬名中都有“莲”,却是荷身上的构件。
其实荷和莲不难区分,荷的叶子大,雨季,有牧童取之遮雨。一般的睡莲叶子却小,且有缺口,像是切取一块后的小蛋糕。有一种出自亚马孙河的王莲(听名字就很霸气)叶子却很大,上面能站小孩,但如果像我这样体重一百多斤的成年人试一下,估计会成为“落汤鸡”。
荷叶挺立水上;莲叶漂浮水面,要是池塘里同时种了荷与莲,到了七八月它们盛开的时候,能看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态度,一躺平一奋进,一高调一内敛,孰对孰错,不好妄加评论。
荷花和莲花到了晚上会“休息”,此时荷花花瓣合拢,但属于半合半掩。睡莲则是完全闭合起来,要彻彻底底睡个踏实觉,其名也由此而来。别看睡莲昏昏沉沉,不很振作的样子,它却能吸收水中的重金属,有净化水质的功效。要是野湖中长了许多睡莲,掬一捧湖水,闻一闻,能嗅到水的清新味儿。
但荷比莲的食用性强。荷花结的莲子水灵脆嫩,是夏季的时鲜之物。制成干果煮熟后却是粉糯酥香的口感。我祖父门口曾住着一老太,街坊邻居说她原是国民党县部民政长的如夫人,新中国成立前夕,民政长带着正室奔向海外,她只得孤零零地过日子。老太喜用莲子干炖糯米粥吃,开煮的时候,满街都是香味。老太活到八十有八无疾而终,最后是她侄子过来办的丧事,当时我看到花圈上的纸条,才知道老太叫何玉莲,难怪她这么喜欢吃莲子。
藕是荷花的根茎,切开片状像圆瓦当,更像是地漏,唯颜色少了钢铁般的光芒,雪白而有光亮之色,藕片生吃很脆爽,嚼几下后,甘鲜之汁一股脑地全部挤压到口中,有时和朋友聊天,沏一壶茶,备一盘藕片,不知不觉,盘中就空空如也了,而茶才只喝了一泡而已。
提到藕,就要说到藕粉,幼时物质匮乏,对藕粉多有偏爱。以前吃藕粉,会先放凉水兑,搅拌后再加滚水,直接放滚水,藕粉会凝结成一块块的疙瘩,用筷子捣开后,会看到内里还是夹生的,现在有藕粉能直接用热水冲了吃。这中间为何省略了一个步骤?我弄不明白。
虽不及荷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饮食当中,但睡莲的根茎可以用来酿酒。有一种叫作莲花白的名酒似乎和睡莲有些关联,但实际上却是以高粱为主料酿成的。这世界上真是存在许多美丽的误会!
玫瑰玫瑰
好多以旧上海为背景的影视剧里,里面不乏歌舞厅场景,演歌女的演员唱的最多就是《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这两首歌曲。前段时间看到一个相关的电影,歌女唱完《玫瑰玫瑰我爱你》,回到寓所后,竟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泡澡,在这七八秒的香艳片段中,女演员只露出了胳膊和腿脚,而玫瑰倒是抢戏不少。
女人多半喜欢玫瑰。张小娴小说《红颜露水》里的女主角邢露是个典型的“玫瑰控”,她每天要在水瓶里放一束玫瑰;喝酒只喝玫瑰香槟;想把自己工作的咖啡店橘黄色墙壁刷成玫瑰红色。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更将两位不同性格的女性比作两种颜色的玫瑰。大观园里的贾公子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而我以为,女人也可能是玫瑰托生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常去舅爷家玩,舅爷门口住着一周老太,她在门口用青红砖头搭了一个花圃,里面种着玫瑰,有一次我曾趁她不在家,偷采玫瑰花儿,却不小心被花刺扎破了手指头,后来她也没发现什么,有几次我看到她也采玫瑰,她把摘下的玫瑰插到自己的黑绒帽上。周太老除了三伏天不戴帽子,其他时候都戴帽子。印象最深的是她帽子上系着个翡翠帽正,阳光一照,绿滴耀眼。
戴花不是女人的“专利”。梁山好汉蔡庆就喜戴花,他的外号“一枝花”据此而来。蔡庆戴的什么花,《水浒》里没有交代,有可能是仿真花,也有可能是牡丹、月季、玫瑰等。不过是玫瑰的可能性要小一些,时人张翊《花经》将花卉分为九品九命,玫瑰仅定为七品三命,不为人重。
风水轮流传,在当今世界十大名花的几次评选中,玫瑰都占得了一席之地。在朋友送我的一袋兰州特产“三炮臺”茶中,深红色的干玫瑰在葡萄干、荔枝干、冰糖、茶叶、菊花等当中,仍能显眼地占据C位。滚水冲泡后,入口甜润有回甘。朋友告诉我,“三炮台”里的玫瑰是兰州西部苦水镇所产,苦水镇因当地河中河水曾经苦涩而得名。“苦水”和“玫瑰”放在一起,体现了辩证关系,有苦尽甘来的意味。
明式家具中,有一种玫瑰椅,其靠背矮,座位宽,富有简练之美。玫瑰椅不但供闺秀女史使用,文人雅集时也将之作为坐具。常见的明代玫瑰椅多为黄花梨木或铁梨木材质,耗巨资而不可得。本地容园藏有新工玫瑰椅一对,为主人请老匠人用老柞榛木仿制,竟也花费不菲,想不到和“玫瑰”沾边的椅子竟如此值钱!
金银花开
陪几位老师探访古民居,路过一陋巷,闻到了一阵花香。“是金银花”。同行的一位老师用手指向了右边。一棵花叶茂盛,附墙攀长的植物呈现眼前。我饶有兴致地上前观察,金银花的花儿很像尚未爆发的烟花,细细的一根长棒,顶侧微微绽开着,伸出宛如丝线的花蕊。花苞形如玉簪,绿白相间,上有细密的绒毛。斑驳的青砖墙有了金银花的陪伴,砖块上镀上了世俗的温暖,甚至连砖头缝隙间的糯米灰浆也倾洒出乳白色的光辉。
我伸出头,闭着眼,皱皱鼻子,反复闻着金银花的香。它的香,很浓烈,沾到头发上,飘入鼻息,染到了唇间。恍惚中,觉得自己进入了鲜花谷,陶醉中不能移步,慢慢地又成了一棵大的花树,蜜蜂、蝴蝶在身旁或驻足,或起舞,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周边好像安静了下来,日子变得清幽芬芳。
此前我不识自然界的金银花,只是用过金银花花露水,喝过金银花口服液,见过汪曾祺1984年画的《金银花》,款识中有几句颇有味道,“故园有金银花一株,自我记事,从不开花,小时不知此为何种植物。一年夏,忽开繁花,令人惊骇……”沉睡在童年的小事,被花甲之年后的汪老夫子想起,并用图文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老夫子故乡的金银花,就这样被定格在夕阳的余晖里。
金银花因藤坚韧,叶常绿,寒冬季节也不凋零的特性,金银花还有别名“忍冬”。我想起朋友曾在网上发过清光绪忍冬纹青花盘的图片,遂又搜寻看了看。这个朋友当作“传家宝”的盘子中心是忍冬纹一束,缠绕间组成了一个不规则圆形。艺术化的忍冬纹和现实中的忍冬形象大相径庭。不同朝代的忍冬纹样式也不相同。
黄白的花色,让金银花得名。清人蔡渟写过《金银花》诗,诗有“金银赚尽世人忙,花发金银满架香”之句,写的是花,实际谈的是人生之理。在为物质奔波的过程中,总要牺牲舍弃很多乐趣。古语虽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在这“道”上,累了就要歇脚,毕竟沿途还有金银花这类的风景可供我们欣赏。
绣球花
绣球花显示的是群芳之美。若干单层的四瓣花组成了硕大的花团,多个花团又在一个枝干上赶集似的开着,典型的花团锦簇。凑到一起簇簇盛开的还有紫薇花,但紫藤是碎碎叨叨的,乱作一团,绣球远比它规整。
花与花之间的紧密,花团与花团之间的靠近,凝聚了绣球花的力量。有清风吹过时,绣球只是微微地动了动身,风儿有时撼不动它。
我初以为绣球花只有白紫黄三色,后来在花卉市场又看到了红色、粉色、绿色、蓝色等好几个颜色的绣球花。种在花盆里的绣球花地盘局限,花开得虽热闹,却不像花坛内的绣球花有气势。我家门口小公园的步行道旁起先种着一片绣球花,可没多久,不是被拔出,就是被挖走。工作人员补种了几次,依是如此。后来工作人员索性种上了瓜子黄杨,从此再没丢过。没了绣球花陪伴,如今我在这条道上跑步时,总觉得要比之前累很多。
《广群芳谱》中形容绣球花“百花成朵,团圞如毬”。故绣球花有古名曰“绣毬”,“毬”是一种皮球,《水浒传》中有讽刺高俅的诗句“抬举高俅毬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一个泼皮无赖能平步青云,“毬”玩得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运气好。
具有传奇色彩的抛绣球招亲也有一定运气成分。《西游记》中唐僧的父亲陈光蕊就是被宰相殷开山之女殷温娇绣球抛中,成就了一段姻缘。旧时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没有自主权。抛绣球、比武等方式招亲虽存在不确定因素,但相对要开明很多。
由绣球花延伸出这两种古物件,并非我联想力丰富,而是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绣球花没什么香气,引人之处在于它靓丽养眼的花朵,古今文人都喜欢它。朋友荆歌不久前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家中的图片,上面的青花花觚内插着他采的绣球花。费老看到后,提醒绣球花不可放室内。我搜索资料,才知费老所言不虚,绣球花有毒,不适合装点家居。
我房子里倒有绣球花,搁家中多年,相安无事。那是一只晚清浅绛彩的压手杯,上绘一枝黄色的绣球花,其枝头上伫立着一只绿身白腹的绣眼鸟,“双绣”的组合清丽灵动,雅致可观。杯上落款者喻春为瓷绘名家,字子良,堂名裕德堂,以浅绛彩山水、花鸟及粉彩人物见长。
鸡冠花
前年圣诞节,朋友邀约去他家聚餐,菜品中有半只烤火鸡。火鸡闻起来香,但肉质却很粗,我吃不习惯。我感到火鸡还是活生生地观赏为好,之前我在本地动物园和农家庄园见过火鸡。长相奇特,它嘴上挂着的肉瘤、喉下垂着的肉瓣都为红色,奇怪的是却没长鸡冠。
我想若是给火鸡加鸡冠的话,一般品种的雄鸡鸡冠配上去肯定嫌小,倒不如摘个鸡冠花放上去,鸡冠花至少有巴掌大,配大体格的火鸡很般配。
实际生活中,鸡冠花常和民居搭配。乡人喜在天井中、篱落下、阳台上种植花草,这其中少不了鸡冠花。鸡冠花相当好养,几无病虫害问题,有了阳光和水源后,一个劲地直往上长,有的能窜的高过成年人头顶。鸡冠花夏秋开花,盛开得热情洋溢,花似扫帚,似打开的折扇,或似鲁智深、沙僧手中禅杖一端的铲刀。鸡冠花花瓣肥厚,用手抚摸柔软舒适,手感如接触波斯地毯。
鸡冠花有红、黄、紫、白四色,红、紫色最多见。八九岁时,曾和邻家长我几岁的女孩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将她家花圃内的鸡冠花剪下,用铅丝穿过,绕成一圈,戴于她头上,以对应她扮演的新娘角色,当时到底还是心智未开,一点也没有心旌摇荡的感觉。前几年遇到其他邻居,闲聊中得知这位邻家小姐姐竟已离婚,听后不免让人不免唏嘘。
老北京人在中秋节有用鸡冠花拜月的习俗,并有一首“鸡冠花、满院开,爷爷喝酒、奶奶筛,蓬头小儿端过来……”的童谣流传下来,从中不难看出鸡冠花长的过于招摇。莫言在《檀香刑》中曾將女主人孙眉娘比作鸡冠花,说她“上穿着红夹袄,下穿着绿裤子,裤子外边套着一条曳地的绿裙,于是一棵盛开的鸡冠花来到了大街上”。三言两语就把孙眉娘开放泼辣、艳丽风流的特性描述出来了。
明初才子解缙有一首《咏鸡冠花》的诗,这首诗的来历有些曲折。一次,解缙陪明成祖朱棣游玩,朱棣让解缙以鸡冠花为题作诗,解缙脱口而出:“鸡冠本是胭脂染。”谁料朱棣立即从身后取出一朵白鸡冠花。解缙思路一变,继续答曰“今日为何成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有急智的解缙却没有大智,最终在册立太子等事上得罪了朱棣,收获凄惨的结局。也可以说伴君如伴虎,无辜的鸡冠花都成为君王捉弄臣下的道具。
师友古清生曾在旧文中说,“剪下未结子的鸡冠花,开水一焯,裹上米粉蒸熟,晾干,然后用茶油将其炸酥,又脆又香,口感甚好,封存在陶罐里,夜时读书慢慢享用,或者款待朋友。”这样的小食不吃也可,因为留存在想象中似乎很好。
栀子花香
清晨走进公园,闻到一阵浓香,循着香味,见花圃内的栀子花开了。栀子花的叶片油绿鲜亮,花苞是浅绿色的,也仿若油润过的。枝头上的栀子花却是素白的,有如大家闺秀的白手帕,可在上面题字。若让我题的话,我就会写“好花风流”四字。
栀子花的香是在风中流动的,风儿记住了它的香,岁月里飘散着它的香。祖母在世前,只要一到六七月栀子花开花时,就会采摘上几朵花儿挂在蚊帐里。夏天的晚上,祖母会轻摇着蒲扇哄我入睡,随着祖母不疾不徐的摇动,栀子花的香风在周边环绕。我看看慈祥的祖母,再抬头数天窗外漆黑天空上装点的星星,虽统计不出具体数量,但觉得它们特别晶莹透亮。
栀子花的香,入了鼻息后,朝手掌心喷两口气,手上都是花香。即使经雨水浇淋,栀子花的香依然浓得化不开。女作家宗璞说,六月的西湖,空气中,弥漫了经了雨的栀子花的甜香。栀子花的“甜”,是甜媚的气韵,是甜蜜的味道。初夏的时候,把栀子花撕成小片,水煮后,添上蜂蜜,放冰箱里冷藏。结束一天的劳作后,取出饮用,暑热迅疾地从脚板挥散而去,整个空气似乎都是冰凉清甜的,生活的心酸和劳累被栀子花水轻描淡写地抚平。
好多年前,在街头能看到卖栀子花和玉兰花的老太,竹篮里,铺着一块毛巾,上面放着花儿,花儿的枝梗上,都穿系着细细的铅丝。女子买一朵,别在衣襟上,或插到发间,馨香便一路播撒了下来。买花人中,不乏白发如雪的阿爷,这花是送给爱人?还是送给女儿?或是小孙女儿?答案无从而知。但因这栀子花和玉兰花,人间有了更深的爱意。
栀子花开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从初夏开到中秋。它从不挑地的生长,我在乡下的茅房边,就看过一丛栀子花,不修边幅地绽放,花儿竟有碗口大。有栀子花的点缀,茅房外观的格调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似乎成为魏晋高士的草庐,可弹素琴,可阅金经,想要解手只能另选他地了。
茉莉花事
初夏的时候,茉莉花登场了。艳阳一晒,骤雨一浇,它就张开了花瓣,它的花很小,却极白,也因这白,它与白兰花、栀子花合称为“夏花三白”。
三白这个名称,让我想到了清人沈三白,他與爱妻芸娘的生活中,亦能见到茉莉花。一次芸娘将茉莉花插压两鬓,沈三白闻之浓香扑鼻,夸赞胜过佛手香橼。芸娘却说,佛手乃香中君子,香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花中小人,须借人助力散香,它的香像献媚奉承。沈三白觉得奇怪,问那你头戴茉莉,岂不是远君子而近小人?芸娘逗他,我是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
芸娘头戴心仪的茉莉,却和夫君戏贬茉莉,这反映了她古灵精怪的性格。诚如林语堂之言,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我想恋爱中的人们可以去看看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去认识一下芸娘和沈三白,感受他们散发温润暖意的爱情。
茉莉花的香很直白,刚形成花苞时,它的香味就窜出来了,闻着闻着,很舒服,能让人上瘾。我们这里的老澡堂子,都免费供应茉莉花茶。澡客泡完澡,跑堂地给他用热手巾擦好全身后,随之就会递上泡好的茉莉花茶,喝上两口,香味直朝澡客的热身子上扑,淌出的汗似乎都有茉莉香。
澡堂的茉莉花茶,是茶叶店里的下脚货,用茶叶梗子、茶叶碎片和干茉莉一起窨制而成。其泡出来的茶水汤色浓,很止渴。喝茉莉花茶和泡澡堂不分贵贱,我看邻居中拉煤车的赵老五和市政府的季科长都是同泡一池水,同饮一铫茶。
茉莉花分为单瓣、双瓣、多瓣。单瓣的茉莉花香味最浓,经我观察,茉莉花茶所用的酒水单瓣茉莉。多瓣的茉莉当中有一种虎头茉莉,因花苞形似虎头而得名。不过我觉得它也像淮扬名菜狮子头,叫他狮子头茉莉似乎色香味更全了。
茉莉花的美亦是音乐之美。民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广为流传,这首歌最大的特色是质朴,“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的歌词易让人记住。凡是打动人心的语言,都是朴素而又深刻的。
宋人江奎在诗中认为茉莉花“可列人间第一香”,这难免不带有主观意识,但文学就要有自己的感觉、想象、认知。一味地“人云亦云”那有什么意思!
作者简介:
李晋,笔名李敬白,80后人,在海内外报刊发表作品近千篇,出版有《人间滋味,温暖可期》《寸纸小鲜,烟火滋味》《纸面留鸿》《节气之美·食事:美人纤手炙鱼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