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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杜拉(短篇小说)

2023-05-30马塞利·维隆作陆源

滇池 2023年1期
关键词:灯盏天花板痛苦

马塞利·维隆(布鲁诺·舒尔茨)作 陆源 译

我困在这孤寂之中,想必已有几个星期,甚或几个月了。我一次次沉睡,又一次次醒来,白昼的梦幻与夜眠的暝暗杜撰缠绕到一起。光阴便这样流淌。我觉得,很久以前,自己就在此处生活。有时候我可以认出房间里那些庞大的家具,它们一直顶到天花板,简陋的橡木衣橱,塞满了灰尘覆盖的垃圾。锡制的多臂大吊灯从天花板垂下,轻轻摇晃着。

我躺在一张黄色大床的角落里,身体占据的地方,比床面的三分之一还少些。某些时刻,黄色灯盏照亮的房间似乎从眼前消失了。在昏沉睡思中感觉到的,只剩下平静、有力的呼吸韵律,而我的胸膛随之起起伏伏。万物的呼吸也与这韵律相谐相应。

伴着油灯了无生气的嘶嘶声,时光逝去。旧家具在幽阒中开裂,嘎啦嘎啦作响。阴影潜匿,密谋于粗劣、歪斜、破败的房间深处。它们伸长脖子,目光越过我肩膀,投来注视。我从不扭头去看。为什么?我一看,它们便复原如初,停息下来,只听到地板吱吱,衣橱咔咔。所有物件,统统一成不变,原封未动,宛如从前。寂静再度降臨,老灯盏昏然欲睡的咝咝声,令沉闷备显甜蜜。

巨大的黑蟑螂僵伏着,呆呆凝望着灯光。它们好像死掉了。遽然间,这些扁平、无头的肢体迅疾爬行,如螃蟹般怪异,从地板上斜穿而过。

我入睡,返醒,再次短寐片刻,耐心踽行于幻象和梦境的衰敝矮树丛。它们彼此纠缠,结绕,始终陪伴我,这些轻柔的乳白色灌木,犹如惨青的马铃薯凌晨在地窖里发芽,犹如病变的蘑菇畸异生长。

或许春天已降临。从那时起,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仍记得那灰蒙蒙、暗沉沉的二月黎明,那酒神节紫红色的游行队伍。在苍白的狂欢夜,在洒满月辉的郊区公园,我像一只飞蛾,着魔于安杜拉的笑靥,追随着那支游行队伍。在诸多舞者的双肩上,到处都能看到她的面容:安杜拉,穿着黑色网眼裤袜,神情倦怠,身姿诱人;安杜拉,炽灼的双眼隐藏于黑蕾丝扇子后面。于是我一路跟从她,任甜蜜的痴狂在胸中燃烧,直到两腿酸疲,再也迈不动步子。嘉年华将我无情抛下,拂晓之前的街道阒无人迹,浓雾弥漫。

我盲然游荡,困得睁不开眼睛,我爬上老旧的楼梯,越过层层昏黑的楼房,横穿幽晦的隔间,凌空迈向阵阵暗风摇撼的顶层通道,直至被一条安静、熟悉的走廊吞没,这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童年居住的公寓门前。我转动把手,房门发出一声黯淡的叹息,朝里打开。屋内陈设已恍如隔世,散发的气息将我包围。我们的女仆阿德拉从公寓深处现身,她穿着绒垫拖鞋,走路悄无声响。我离家期间,她出落得如此美艳,在她解开扣子的黑色连衣裙下面,姑娘的双肩如此白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于我此刻回家竟没有丝毫诧异。阿德拉倦乏而烦躁。她退回屋舍的黑暗深处时,我尚能瞥见她修长双腿的曼妙曲线。

半明半昧之中,我摸索着找到一张乱糟糟的床铺,困得抬不起眼皮,于是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乏味的睡梦,犹如一辆沉重的马车从我身上碾过,向我倾泄昏暗,并笼罩以阴霾。

此后,虚无的黑色砖块开始垒砌,将冬夜围困。广漠无际的空间凝聚为又聋又瞎的岩石,沉甸甸无法穿透,事事物物,囊括其中。世界冻结成虚无。

在一个被冬夜钳住的房间里呼吸是多么困难。透过墙壁和天花板,你可以感觉到上千个幽暗大气压。空气贫瘠,无从滋养肺叶。灯盏的光芒长满了黑蘑菇。脉搏变得轻弱,浅微。沉闷,沉闷,沉闷。岑夜块垒的某个深僻之处,孤寂的行路者提灯走过冬季的暝暗长廊。我似乎听见这些人的无望交谈和枯燥乏味的闲聊。安杜拉躺在她芬芳的睡床上,深眠不醒,将狂欢和嬉闹的记忆彻底抛开。她身体松弛,柔软,从纱网、内衣和丝袜的束缚中挣脱出来,黑暗伸出四只巨爪,将她攫住,犹如一头皮毛厚实的大熊把她白皙、轻盈的肢体拢在掌中,甜美抚握着,垂下紫色的舌头喘息。她呢,麻木不仁,目光投向遥远的梦境,任由自己被吞噬而无动于衷。她的玫瑰色血管里流淌着群星的河流,她的眼眸使它们迷醉于那些不停旋转的嘉年华之夜。

安杜拉,安杜拉,为这幸福而完美之地,你的灵魂发出了叹息!当我,谦逊的拉撒路,站在你明亮的门限之前,灵魂便在光芒里大肆扩展。藉由你,我在一阵亢奋的颤抖中,在你完美的光芒中理解了自己的痛苦和丑陋。这是多么甜蜜:你仅凭一道眼神就宣判我永远有罪,我以最深切的卑微服从你逐客的手势,离开宴席。如果你不那样做,我会怀疑你是否完美。现在,是时候让我回到我自己的熔炉之中了,我从那儿出来时又畸形又拙劣。造物主错误地让我诞生,且让我纠正此事。

安杜拉,安杜拉!很快我也将忘记你,忘记那片土地的光明梦想。最终的幽暗和恐怖的熔炉,已逐渐逼近。

灯光渗入沉闷。单调的歌声,嘶嘶作响。很久以前,在生命初晨的某个地方,我似乎听过这首歌,当时我还是一个病弱、无助的婴孩,整晚惊惶,烦躁,啼哭不止。在我盲目地企图重归那母体的混沌虚无之际,是谁在呼唤我,让我回头?

灯盏一个劲儿冒烟。枝状大烛台好似珊瑚,从天花板伸下它灰色的手臂。阴影喁喁私语,低声交谈。蟑螂静悄悄蹿过黄色的地板。床铺太长,我无法看到它的另一端。千真万确,我病了,病得挺重。通往熔炉之路,是何等坎坷,何等令人厌恨。

开始了。这些贫乏无谓的、白费力气的痛苦言谈实在让我精疲力竭。我无休止地同它争论,执着相信它不可能凭纯粹的理智压倒我。此时,其余的一切事物变得越来越紊乱、模糊,我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家伙将自己一分为二,其中一个忍受着煎熬,另一个与我四目相望。然而,同一刻,我体验到某种微微发痒的怯惧。

灯盏的焰光更趋低弱,且愈发昏暗。阴影如长颈鹿,将它们的脖子向上伸展,直抵天花板,想要看一看他。我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被子下面。他好像一个尚未成形的小小胚胎,没有脸孔,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生来只为受苦。他对生命的了解,仅限于他浸入黑夜深处时遇到的那些遭罪的物种和怪兽。他的感观,内视反照,贪婪地汲纳形形色色的痛苦。他已将我的苦楚担在自己身上。有时候,他似乎只是一枚大鱼鳔,因痛苦而膨胀,其外膜上布满了痛苦的灼热脉管。

为什么你彻夜惊惶,啼哭不止?孩子,我该怎样减轻你的痛苦?你让我如何是好?你扭动,恼怒,发狠,你听不到或者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然而,你依旧整晚惊惶,呻吟你那乏味的痛苦。眼下,你就像一条脐带,扭曲着,搏动着……

我打盹时,油灯准是熄灭了。四下漆黑一片,寂谧无声。没有人哭泣。没有痛苦。在墙外某处,深而又深的某个幽昧之处,排水的檐沟喋喋不休。天啊,雪化了!……阁楼的空洞低沉地吟吼,如同硕大无朋的乐器之躯。晦暝隆冬的坚硬岩石想必已出现第一道裂缝。夜之墙上,黑暗的巨块松动,坍塌。黑暗从冬季的罅隙间向外喷涌,宛似墨汁,在檐沟和阴沟里喃喃低语。天啊,春天来了……

屋舍外头,镇子慢慢挣脱了黑暗的桎梏。解冻之力从黑暗的石壁中凿出一栋又一栋房子。哦,在昏晦里,我再次将冰雪融化的气息吸入胸膛;哦,我脸庞感受到潮湿的暗风沿着街道扫略而过。街角,当紫色的风在灯盏四周旁旋舞,它们细小的焰苗便缩回灯芯,变成蓝色。哦,假如我此刻偷偷遁走,逃跑,留下他独自承受永恒的痛苦……消融冰雪的风啊,你会冲我耳语怎样的低劣诱惑?然而,那套公寓位于市镇的什么地点?那扇百叶帘遮覆的窗子,又朝着什么方向?我已经记不得童年家园的街道。哦,往窗外望去,呼吸万物解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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