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之义

何德铭

青城派在江湖上不算是大派，也没有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但青城派也和其他几乎所有门派一样，都想提升本派在江湖中的地位，所以老掌门古柏道长在退隐之前，指定由本门弟子居元修接替掌门之位。居元修的武功比其他青城弟子也高不了多少，只不过他在外闯荡多年，尤其是参与了几场侠义道扶正驱邪的大战，闯出了一定的名头。古柏道长认为，用这样的人出任新掌门，多多少少也能提升一些青城派的知名度。

居元修接到要他出任掌门的通知后，立刻星夜兼程往青城山赶来。

这天傍晚，落日衔山，居元修在經过一片小树林时，突然被四个蒙面人拦住了去路。居元修初以为只是剪径的强盗，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双方一交手，他就觉出了异样。对方那四人似乎对他的武功套路很熟悉，往往是他才出了上招，就已被预先封住了下招，使他缩手缩脚的根本施展不开，顿时变得险象环生。

居元修心中一凛，立刻便想到，这四人如此熟悉青城派武功，很可能就是青城派的人请来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登上青城掌门之位。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四人就不是来劫财，而是来要他的命的。因为只有杀了他，其他人才有可能接任青城掌门。然而虽然想清楚了，他要过这一关却是难如登天。四个蒙面人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手上一招紧似一招，照此下去，要不了五招，居元修便会命丧当场。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低喝：“光天化日之下蒙面杀人，且以众凌寡，为武林中人所不齿，还不快给我住手！”

随着喝声，一条白色人影天外飞仙般地降落场中，气定神闲地站在了居元修的面前。那四个蒙面人自喝声响起后便都已不自觉地住了手，此刻更是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约而同地疾速退去。居元修甚觉诧异，为何此人一现身便能惊走那四个蒙面人？其实他不知道，此人的那一声低喝是用了聚音成线的绝顶功夫，在居元修听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在那四个蒙面人听来却如利刃一般刺入耳膜，直刺得心旌摇荡。四个蒙面人都是识货之人，知道此人的武功远在他们之上，所以才会仓皇遁去。

直到此时居元修才看清，此人年约四旬，一袭白衣，相貌虽很普通，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抱拳施礼道：“多谢阁下相助，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他没有谢对方救命之恩，也没行大礼，因为他还不相信是白衣人救了他，而是蒙面人以为他来了同伴，这才退走的。

白衣人也不以为忤，笑了笑道：“在下无名之辈，不提也罢。兄台既已无事，在下还要赶到阳关去，就此别过。”他拱了拱手，就要离去。

居元修正待与之告别，猛然间想起了江湖中近来正在盛传的一件事。西北阳关一年前出了一名大魔头朝登海，武功高强，却无恶不作。为此，侠义道曾派高手前去进剿，结果却都铩羽而归。后来据说此事惊动了隐居已久的绝世高手甘龙，决定只身前往阳关，为江湖除害。想到这里，居元修不由心中一动，再仔细看那白衣人，只见他那一袭白衣上竟然一尘不染。居元修也是识货的人。白衣人既然在外赶路，风沙漫道，不可能身上一点灰尘都不沾，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强大的护体真气，别说是灰尘，就是雨雪都落不到他的身上，而这也是一个绝顶高手的标志。居元修试探地道：“阁下要去阳关，莫非就是甘大侠？”

白衣人见居元修识破了他的身份，就爽快地承认道：“在下甘龙。”

其实居元修虽然也算是侠义道，却是个沽名钓誉之人。那几场侠义道扶正驱邪的大战，他虽然都参加了，却没有冲锋陷阵，而只是摇旗呐喊。尽管如此，他还是获得了好名声，还被定为了青城派掌门的继任者。如今甘龙要去约战朝登海。以甘龙的武功，杀死朝登海应该不在话下，如果自己也能参与其中，岂不又是个提升知名度的好机会？他又怎么肯放弃？于是居元修道：“甘大哥，既然你是去除魔卫道，小弟也请求一同前往。小弟武功低微，打斗时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在生活起居上也能有个照应。”

甘龙是个极随和的人，见居元修如此热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答应了他同行。但谁知居元修的目的远不止此：“甘大哥，既然我们都要并肩战斗了，不如结成异姓兄弟，日后小弟便追随大哥，即便出生入死也在所不辞。”说完不等甘龙表态，他便撮土为香，要与甘龙结拜。他很清楚，跟着甘龙这样的顶尖高手，哪里还有什么出生入死的风险。尽管如此，居元修还不满足，因为他知道甘龙是个隐士，等杀了朝登海后，他就立刻会回到隐居之地，不可能有很多机会对人说他们的义兄弟关系。而他自己对别人说，别人不一定会相信，反而会认为他是在吹嘘。这时如果能有个人做个见证那就好了。

也算是居元修运气不错，这时还果真来了一个人。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虽也是一副行旅打扮，但脚步虚浮，明显不是武林中人。居元修却顾不了这些，现在对他来说，只要是个人就行，于是赶紧上前拉住年轻人道：“这位兄弟，我是青城派的新掌门人，现今要与这位武林第一高手甘龙甘大侠义结金兰，麻烦你给我们做个见证。”居元修有意强调了自己和甘龙的身份，目的就是要说明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结拜，想引起年轻人的重视。年轻人愣住了，而且还皱起了眉头，显然他根本就不知道青城派和甘龙，似乎也不太情愿为他们做见证。

甘龙见此，便和颜悦色地和年轻人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年轻人名叫江小毛，是个孤儿，这次出门，就是想找口饭吃。甘龙便道：“既然如此，何不我们三人一起结为兄弟，这样小毛兄弟也就不会衣食无着了。”

江小毛见有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居元修虽然觉得和江小毛这样的人结拜有些掉身价，但既然甘龙这么说了，却也无可奈何。于是三人就撮土为香，结成了异姓兄弟。其中甘龙四十一岁，最年长，便是大哥，居元修三十五岁，是二哥，江小毛只有二十岁，自然就是三弟了。

三人结伴而行，路上也不寂寞。甘龙还抽空教了江小毛一些入门功夫以及修炼内功的吐纳方法。不知不觉中已到了阳关。朝登海在接到甘龙的战书后，自知此劫难逃，预先已安排好了后事。决斗那天，二人选了一处山顶的平台。居元修和江小毛则留在山腰观战。按照武林中决斗的规矩，决斗时现场是不能有其他人的，这是因为怕有人在暗中助拳；再则，决斗的人也容易受干扰分心。高手对决，必须全神贯注，稍一分心，后果便不堪设想。

居元修和江小毛往山顶看去，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迎风而立。甘龙身姿挺拔，气定神闲，朝登海却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好像随时准备逃跑。这一战似乎还没开始就已分出了胜负。居元修心情舒畅之极。从小树林中蒙面人对他的截杀，他知道同门中还有人不满他接任掌门之位，但如今甘龙已成了他的结义大哥，而且他们还一起杀死了大魔頭朝登海，往后还有谁敢对他不服？以后他不光要坐稳青城掌门的位子，还要向更高的目标发展。就在这时，江小毛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襟道：“二哥快看，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居元修再次往山顶望去，只见原先挺立如标枪的甘龙已经佝偻起了身子，脚底似乎也已不稳，不停地前后踉跄着。朝登海就在此时出剑了，一剑就刺进了甘龙的胸膛。

居元修和江小毛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江小毛忍不住悲声喊道：“大哥……”但还没等他喊出声，就被居元修捂住了嘴。居元修轻声道：“你疯了？要是让朝登海听到，我们还能活命吗？”

江小毛挣了几下没挣开，眼中流下了悲痛的泪水。不过幸好朝登海似乎已沉浸在杀死甘龙的狂喜之中，并没有留意到他们这里，很快便得意地扬长而去。又过了好久，居元修才和江小毛到了山顶。江小毛看到，甘龙那袭原先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此刻已被一大摊鲜血染红，嘴角还残留着些许白沫，似乎显示了其临死前的痛苦。江小毛止不住又放声大哭了一场。

居元修在一旁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三弟，既然大哥已经死了，以二哥的能力也庇护不了你，不如我们就此各奔东西吧。”其实居元修的真正想法是，甘龙已死，而且是被朝登海一剑穿心，说出去并不光彩，所以决定不再向任何人提起这场结义之事。至于江小毛，他原本就看他不起，把他遣走后，以后便再无关系。

江小毛道：“二哥，你派中还有大事等着你去处理。你先走吧。我想再陪会儿大哥。”居元修又劝了几句，见江小毛仍坚持守着甘龙的遗体不肯离开，心想这可是你自找的，便告辞而去。

江小毛等居元修走后，从山林中砍来了一些木头，将甘龙的尸体焚化了，又从灰烬中仔细地拣出甘龙的骸骨，包起来背在身上就出发了。他觉得和甘龙结义一场，将大哥的骸骨送回家里，是做兄弟的起码的责任。

甘龙在路上时曾经提起过家在哪里，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方位，况且又路途遥远，江小毛要把他的骨殖送回家去谈何容易，真可谓历尽了千辛万苦。不过好在他每天坚持练习甘龙教他的吐纳方法，渐渐地就不感到累了。大半年后，江小毛终于将甘龙的骨殖送回了家。面对甘龙的妻子姚氏，他哭拜在地道：“启禀嫂嫂，大哥被那朝登海所杀，可叹我武功低微，不能为大哥报仇雪恨，所能做的就只能把大哥的尸骨送回家来。”

姚氏听江小毛讲述了当时的经过，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天意啊，这也是他命该如此。”

她告诉江小毛，甘龙患有“羊癫疯”，不发时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但一旦发病，就会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很快就会倒地不省人事。江小毛这才知道，甘龙是在和朝登海对决前突然发了病，所以在发现尸体时，嘴角才会残留着一些白沫。如果不是这样，朝登海又怎么可能是甘龙的对手？更别说杀了他。此后，江小毛就在甘龙的家旁盖了间小屋，定居了下来。他决心承担起兄弟的责任，照顾好大哥的家人。

七年以后，江湖传言，有一位姓江的青年在一场决斗中杀死了朝登海，为武林除去了一大祸害。但那位江大侠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杀死朝登海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的踪迹。另据传言，这位江大侠在击毙朝登海时所用的武功，和当年的甘龙完全一样，显然是一脉相承。

居元修担任青城派掌门已经七年了，但青城派在江湖上仍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门派，门下弟子中也没有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当然也包括居元修自己。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