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水先生高特布

包如甘（蒙古族）著/译

他在右肩上扛着塑料桶水，再用右手扶好稳住，左手不经意间叉着腰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个桶有三十七斤八两的重量，他每天差不多送二百桶。到了订水人家门口，他会先轻轻地敲一敲，要是没动静，再轻轻地敲三下。如果还是没人给开门的话，他才找出客户预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您好！我是送水的，给您送水来了。”接电话的人显然也知道他，亲切地说：“哦，是老高吧？”

老高，全名叫高特布。已过四十了。脸上的皱纹和微驼的后背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但他总是笑呵呵的，仿佛幸运之神每天都在眷顾着他似的。他愉快的样子感染着周围的人，大家都在不知不觉中愉快了起来。

送水的生涯已持续了十余年，他也似乎忘记除了送水以外自己还能做什么。总之，有人给他打电话说需要水，他马上就启动三轮摩托车疾奔而去。他认为，生活当中饮用水的问题是天大的事情，所以他生怕客户等得着急，耽误了人家饮水。

无论刮风下雨，他都照旧，也不知道遭到了多少人的白眼和嫌弃，可他不管不顾，依然乐观。二十年前发生的一次意外，导致他记忆的丧失，现在的他不愿在意生活中的是是非非与变幻莫测。对他来讲，别人的亲近与排斥并不重要，只要自己好好工作就行了。

虽说留下后遗症，忘掉了过去，但不能说他脑子有问题。每日要送水的桶数，客户的住址、电话以及利润等细节上，他从未出错。

有时候，同事们想找乐子逗他说：“高特布，你整天这么拼命地干，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光棍一条吗？”

对此，高特布很认真地笑着回答：“谁说我是光棍了？我老母亲还健在呢，需要我尽孝，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

送水，装水都有其特定的程序。高特布专职送水。过滤、洗桶、装水和封闭桶盖等工作另有他人。可咱们的高特布偏偏就爱插手，他帮着装水工在过滤机旁忙个不停。他知道，层层把关后净化过的纯净水多一秒流入桶里的话，客户就能多喝到一口水。为了这一口水，不知道他被管理员骂了多少次。骂也罢，多管闲事也罢，每次他都能达到目的，然后才笑着离开。事后他也不多想什么，心里却明白，自己不图一分钱，图的是踏实。

有一回，高特布在送水的途中看到了资助偏僻地区的宣传画报。他默默记下了联系电话和地址。从那以后他每次给客户送完水准备离开的时候，都会问那家主人：“你们家有不穿的或过时的旧衣服吗？对我有用……”

老客户们都非常信任和怜悯这个起早贪黑地给他们送水的人。好心的主妇们整理完衣服，挑出来合适的，洗干净，叠放整齐后交给高特布。有的还把上个月才给老公買的上衣、帽子放进另一个新袋子里送给他说：“老高穿后肯定像量身定做似的，拿去吧！”

一年四季都穿工作服的高特布却一件也没动过那些衣服。而是忙于收集到更多，以便快些送到那些有困难人的手中。

不久后，高特布收集了好几个大包的衣物，他专门去了一趟郊外的物流货站，给贫困山区寄了过去。寄完后，他觉得还不够，仿佛还有更多的目光在向自己求助，于是他继续跟客户讨要衣物，再次往山区寄过去。后来讨要的次数多了，人家也开始不耐烦，怀疑起这送水的是不是开起了旧货店。

别看高特布的世界充满着简单的快乐，但他也有惆怅的时候。能看到他这种状态的只有他的老母亲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偶尔抓起头发使劲儿摇摇头，就像在拷问自己，自己的过往到底是什么样子？即使他在脑海里塑造过无数个曾经的自己，但之前的记忆被擦得干干净净，脑海里浮现的只能是现在的新高特布。可新高特布时常想念曾经的高特布，想象曾经的高特布是不是年轻帅气，或者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越这样想，头脑越发涨痛。哦，顺便说一下，他不仅识字，朗诵起来也余音绕梁，写字更是排列整齐，风格独特。

有一天晚上，他找来笔和纸坐下，接下来就发了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才好。老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他拿过来了绿皮画板说：“想画就画吧，与其这样难过，还不如把心里的憋屈全部释放出来……”

“画？我能画什么？”高特布问。

母亲没给他答复，他却研究起了那个画板。画板并不大，能看得出有些年头的样子，也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弄到这个孩子们画画时背的板子。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画板，瞬间全身莫名地颤抖。高特布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着这个美妙的刺激感，感受到一种神秘力量进入了他的脑海里，然后变成了一道闪光，瞬间又消失了。他想追上那道光束，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晚高特布失眠了。晨曦刚临，他便开始洗漱，迎着朝霞开着三轮车上班去了。今天的他有点沉默，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同事哪里有美术班。对方告诉他，自己送水的区域内就有个很不错的画室。周末好多孩子去学画画，那里有几个漂亮的女老师，还有一个气度非凡的中年女画家。她们为人随和，不管你是送水的，还是送孩子的，总是满面笑容地迎接。

今天正好是个周日。高特布跟同事换了个班，自己则扛着一桶水来到画室。晌午的阳光照亮了宽敞的屋子，高特布看到了孩子们全神贯注地画着画，只听到纸和笔摩擦出的沙沙声响。在高特布的眼里，那乳白色的画纸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画笔、景色、巧妙的构图把他推进了另一个世界。这时候的他早已放下肩上的水桶，走到一个孩子的桌前，欣赏着他所画的风景，他告诉孩子应该再添画一朵云彩和一只小鸟，接着不知不觉伸手给孩子帮忙涂画着。

高特布三下两下就画完了一只飞鸟，还想着按孩子的构思是不是再要画些什么。这时候他发现了孩子们正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几个时尚女孩和一位中年女士也正在围着自己观看。他缓缓地抬头，觉得很不好意思，憨厚地冲大家笑一笑，拿起了水桶。

“天啊！你是高特布？是你吗？”

那中年女士惊呼道。

“是的，我叫高特布。”

他再一次憨厚地笑着自我介绍。

“是啊，是啊，就是你呀。我一看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还认得我吗？”

女士突然抓住他的手说：“我是努日玛，你上一届的努日玛呀！”

高特布笑着往后退一步，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里出了毛病。我记不得你是谁了……”

女士不顾周围的一切，捂着脸失声痛哭。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应该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于是她拉着高特布的手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话说回来，那是一个遥远而明媚的夏日。某大学美术专业的学生们去郊外河边写生。休息期间，大家都来了兴致，又跳又唱，互相追逐玩耍。谁料到，意外突然来临，调皮的努日玛被伙伴们追赶时不慎掉进了河里。河水很深，别说落水的努日玛不会游泳，连闻声跑过来的好几个会游泳的男生也不敢下水。正在大家焦急而又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却跳进了河里。跳进水里的男孩很不熟练地拼命游向哭喊的努日玛，嘴里喊着，别急，我会救你上去的。淙淙流淌的河水涌起了急促的波澜，男生用尽全身力气把女孩推上了岸。就在岸上的同学们想把救水英雄拉上去的时候，耗尽体力的男孩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奋不顾身跳水的男生叫高特布，是努日玛下一届的学弟。他的绘画技术精湛，是系里出了名的才子。好在苍天有眼，那天有个水技很强的人正巧路过此地，被搭救时的高特布已经奄奄一息。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胆怯的努日玛不敢面对高特布，当面连谢字都没敢说，跟父母一起象征性地看望了一下神志不清的恩人后，就休学回家了。后来她如愿以偿地当了画家，后悔当初的不担当，常常自我谴责。

这些年她开始寻找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那个人，但对方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然而，阳光灿烂的今天，当年的才子，救命英雄高特布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现在的他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肩上却扛着沉甸甸的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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