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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沧桑岁月

2023-05-30张瑞田

骏马 2023年1期
关键词:白描路遥散文

张瑞田

从《人·狗·石头》《被上帝咬过的苹果》到《飞凤家》(作家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白描的散文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自我生命历史的检视,对现实生活的直视,对尘埃往事和时间细节的凝视。

当然,与《飞凤家》相比,《人·狗·石头》有着闲雅的生活趣味,作家描写的是一个人的温暖岁月和平实的艺术生活。白描的一系列文章维系着他与朋友、学生,与他热爱的玉石和喜欢的宠物的过往,展开了作家的眼界与格局。《飞凤家》也没有《被上帝咬过的苹果》的惊心动魄,激烈的冲突,难以预料的悬念,让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亲情的温暖,友谊的珍贵。他是散文作品中的主角,独有的人生感受,会让更多的人共鸣。与其是写自己,其实是写一代人。

《飞凤家》收录白描41篇散文作品,是作者近几年的新作。追忆自己行旅,缅怀师友,感受现实生活中的细微琐事,独自一人冥思,在旷野中喟叹……这是一个人的人生行止,是一个人的精神史。丰厚的人生积淀,学养的滋润,经验的补充,白描平铺直叙,平实中的淡定,直截了当的抒怀,展开了白描的心理结构,展现了一位作家的人格魅力。

“写好飞凤家,天下人人夸”,看似费解的书名“飞凤家”,富含文化深意。两句话出自于右任之口,这是写字的秘诀,因为“飞凤家”三字结体复杂,写好“飞凤家”,就能掌握汉字的书写特点。这是对初学书法者的叮嘱,也是对学童的文化告诫。白描的父亲曾在于右任的门下学书,得到于右任的叮嘱,然后,又把于右任对自己的叮嘱变成了对白描的叮嘱。一个如水一样清晰、明快的细节,也是一口文化的甘泉,白描记住了,努力写好“飞凤家”,从书法的“飞凤家”,写到文学的“飞凤家”,写出了沧桑,写出了味道。正如高洪波在《飞凤家》的序言中写道:“白描就是这个有色泽有分量有香气更有味道的苹果,他示人以刚强、顽韧,又示人以修养、学识,风雨云烟两由之,云在青天水在瓶,用生命的快乐真谛书写人性的光辉,用认真而不敷衍的人生姿态应对各种挑战,所以我说白猫是作者、学者,更是一个强者。”

当代散文的戏剧性越来越强了,甚至分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虚构中的巧合,夸张的奇遇,尤其是对所谓显赫家族的自恋式絮叨,看到的是心里的阴暗,人性的虚幻,失去了散文本来具有的素朴、直观、自省、真挚。屡屡在当代文学期刊上看到的散文,不僅有着小说一样的结构,还设置了戏剧作品才有的冲突与悬念,那种故事的反转,细节的离奇,情绪的夸张,越来越背离散文作品应有的品质:真诚、真实,达情、达意。

其实,散文作品,散文家是永远的主角。《飞凤家》中,白描一直在场,他以亲身经历,以细腻的情感,以自己的观察,健笔浓墨,书写一个人的“飞凤家”。《我的大渠》就是代表。这篇文章是白描长篇报告文学《天下第一渠》的自序,通读一过,深入了解到白描与泾国渠的生命关联与文化交融,也看到他对关中大地的炽热情感和苍凉心境。“48年前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我曾在那里逗留,那是一次终生难忘的对大渠源头的造访。那天晚上,我身上的血,滴落在泾惠渠的水流里。这如同一个象征,一个隐喻,那次特殊经历足以昭示:我血脉是和大渠融汇在一起的。”然后,白描以白描的笔法,勾勒大渠的往事今生,在他收束自己的情感,冷静、客观描述那个大渠的时候,我听到高拔凄凉、豪放雄浑的秦腔,这是白描陈述时的背景音乐。明暗、强弱、高低反差十分巨大的泾国渠的画面,一个茕茕攀爬的生命形象,进入我们的视野。他的勃发、奋进,他的幻灭、觉醒,他的告别与回眸,他的眼泪与笑容,叠映着泾国渠的堤岸和流水,苦涩而生动。

《我的大渠》是作者的个人简史,他跨过一个时间节点,远距离审视故乡的岁月烟尘和自己的艰难步履,重温心中的大渠——波谲云诡的历史故事、激荡潋滟的渠水、生机勃勃的麦地……以及与此相关的悲慨心酸的往事,形象鲜明的人物。比如父亲、牟子叔、杨叔、工作组赵组长,不慎跌入渠水丧命的男女演员,以及那条死于非命,名字叫“鹞子”的狗。这些人,这些景物,是白描永远的记忆。“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铺盖卷,还有那口人造革手提箱,赶往永乐店火车站,我将从那里登上火车,去我梦想中的大学。父亲跟在我的身边,一方面为我送行;另一方面在我走后他还要把架子车拉回家里。父子俩一路很少说话。我们沿着泾惠渠的大渠岸走,这是我上中学走惯了的路,渠岸上那些粗大的柳树和杨树,我像熟悉班里的同学一样熟悉,那些桥头、那些斗门,像是村人的面孔,我都认识。”

至今,那些桥头。那些斗门,像是村人的面孔,白描依然认识。

与《我的大渠》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崖畔上那抹红霞》《红骡》《笔架山上的丹阳》《搅团的滋味》等,依然是白描的诚挚追忆。岁月流逝,而那些鲜活的生命,坚强的性格,植根于白描的记忆深处,是他超越现实局限的力量源泉。“红霞”是情窦初开的一抹情感朝霞,羞涩的青春,贫瘠的现实,内心的渴望无从表达。“红骡”是一口牲畜,但在白描的笔下,“红骡”人格化了,它坚韧顽强,就像那个苦难岁月的人一样,默默承受,最后壮烈地死去。正是因为有人的品格,白描细致描绘,深深缅怀。《笔架山的丹阳》是对自己成长环境的默写,他追忆笔架山的无穷魅力,回眸那些在山下茁壮成长起来的文人,进而以浓墨重彩描绘了笔架山下尊师重教的传统。

白描的散文写作与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小院》是他的所见所闻。陕西是文学大省,这篇文章提及的名字我们耳熟能详: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王愚、李星、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京夫、邹志安、李天芳、叶延滨等人,还有王丕祥、贺鸿钧、杨进等资深的编辑们。作家与编辑构成了陕西的文学世界,白描的《小院》展现的其实是中国文学的“大院”。书写真实的自我,描绘真实的情感,是传统散文的文化基础,也是传统散文家的习惯选择。《为路遥母亲画像》《郑文华镜头里的路遥》是情真意切的佳作。白描与路遥是同事,也是朋友。我多次听白描讲述自己与路遥的交往,路遥短暂的人生,路遥勤奋的创作,路遥的忧患与弱点,路遥的成功与遗憾,总在我的眼前浮现。一个立体的路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路遥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久前在一部纪录片看到了路遥的影像,也看到了白描向他遗体告别时的悲伤。在《为路遥母亲画像》中,白描主要写路遥的母亲,次写路遥,以画家邢仪的日记为引钱,告诉我们一个不一样的“路遥故事”。陕北延川的圪崂之地,路遥命运多舛。在养母的呵护下,艰难读完了初中,回乡务农。路遥又去延安大学读书,离开了小山村。此后,路遥以顽强的信念和艰苦卓绝的奋斗,成为著名作家,遗憾的是,人到中年便撒手人寰。白描送走了好友路遥,想起了路遥孤独的母亲。那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儿子离开人世的消息让年迈的母亲痛不欲生。同是年轻时代的朋友邢仪,想用画笔刻画路遥母亲的神采,描绘出那口窑洞,还有郭家沟自然村的山岭、草丛、小道、水井,这一切与路遥的关系密切。

白描以这样的视线,聚焦路遥的母亲,这是伟大的母亲,她克服了巨大的生活压力,让自己的养子完成了初小、高小、初中教育。白描笔下的一段文字让人落泪:“村里的学校又到了招收学生的时候,不少孩子背上书包,路遥羡慕他们,但一贫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钱来给他报名、给他买笔买纸买课本?更何况他还承担着家里好多活儿,他把热烘烘的心里拱动的愿望强压住,没有向父母亲张口。一天早晨,母亲却把他从热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书包,轻声说‘上学去吧!那一刻,路遥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白描散文注重真情實感。在他丰富的人生经历中,难以忘怀的人与事,是他衡量人生冷暖、世态炎凉的依据。白描情感起伏,笔调从容,写出了一位普通农村妇女的软弱与坚强。这是真实的人生图景,在忍耐和抗争中,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和对儿子的深切思念。

一个普通的书包,是一团火种,燃烧的热能催促着一位作家的诞生。贫寒的母亲没有高深的文化,却懂得天下的道理。她自己能够忍受巨大的人生磨难,必须送儿子走上一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离郭家沟自然村越远,离希望就越近。在白描和邢仪的眼睛里,母亲做到了,儿子也做到了。然而,刚刚做到的路遥抛下母亲走了,孤苦伶仃的母亲怎么办。邢仪用画笔记录,她想把路遥母亲失去儿子的生活和形象留给爱她爱她儿子爱他儿子小说的人们。这时,郑文华以镜头记录着关于路遥的一切,白描以文字还原了郑文华镜头里的路遥:“那个春日的午后,路遥从小屋里走出,墙角堆放着几根木头,他坐在上边,一根木头竖起,他把胳膊架上去,扶住额头,像昏睡,又像沉思。身旁是一棵合欢树,绒线一样的合欢花谢落,洒坠在他的肩上和倚撑他的枯木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这样深沉的文字,让我的心砰砰跳动。

怀人之作,易写也难写。一些匆匆而就的悼念文章,因情感的寡淡,思考的浅显,不知所云。相反,与逝者的深情厚意,频繁交往的生动细节,痛苦的思念,会给写作者带来激情,自然文笔婉曲,心到笔到。追忆王汶石的《尊者》,呼唤陈忠实的《原上原下》,思念雷抒雁的《交往雷抒雁》都是值得细读再读的优秀篇什。

白描散文,倾向生活与情感的真实,怀疑、反思历史,剖析、反省自己,既有传统散文的文化底蕴,也有域外散文的思辨色彩。时下对散文的虚构有着越来越多的肯定,我依然认为,散文的美学本质是对“我”的发现与展现,是对“真”的审视与放大。

正如古耜所说:“散文家笔调的形成,除了有待于学养的吸纳和文字的修炼外,更重要的是,必须经历一个立足现实人生,持续进行人格淘洗与扬弃,不断实现自我积淀与提升的过程。”我是从这个角度阅读散文,也是从这个角度阅读白描的散文。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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