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词之轻
2023-05-30高昌
俞陛云先生在《诗境浅说》序言中回忆道:“以弱冠学诗,先祖曲园公训之曰:学古人诗,宜求其意义,勿猎其浮词,徒作门面语。”我觉得俞曲园先生所言,是诗教的根本所在。
一般人教诗侧重讲辞采格律,喋喋不休,津津乐道。而曲园公则提出了求其意义和勿猎浮词的见解,令人一新耳目。作诗作文,以意为上。意如天体,词如衣装,主侧本来分明,本末焉能倒置。诗教,首先教的是为人之标。学诗,首先学的是修心之道。
唐代杜牧说过:“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阛阓”就是街市。一群人乌泱乌泱去赶集,闹闹哄哄到傍晚就四处星散了,只留下一片狼藉。杜牧说的“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和曲园公所谓“浮词”,似如出一辙。“浮词之轻”,轻如烟尘而散入雾霾,难挡清风一帚之挥。
唐李商隐在《武侯庙古柏》中写了两句诗:“叶凋湘燕雨,枝拆海鹏风。”这两句诗常被后人批评为脂粉过重,妆点过甚,节外生枝。清代纪晓岚认为“‘湘燕雨‘海鹏风事外添出,毫无取义,昆体之可厌在此等。”相较而言,这也是浮词作怪的缘故。倘若洗去铅华,露出本色,直接说“叶凋连日雨,枝断满堂风”,其实也是一种晓畅清晰的表达方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浮词,就像轻飘的花朵。虽灿烂,但空洞。终不如那居于幽暗而执着努力的果实,自有一份不可替代的成熟味道和实在重量。
要真实反映这个时代的生活,首先就要有能力感受和认识这个时代。也就是说,理解人生、思考社会,锻炼敏锐的生活感应能力,亦即“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其实是一切写作技巧之外的第一功课。这里所说的理解生活,并不是一定要皱着眉头说一些枯燥道理,而是要真正对生活有切实的观察和体验。比如孟郊有两首写平凡生活的诗,纯粹都是白描和直白,却感人至深。
《借车》:“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百年徒役走,万事尽随花。”《答友人赠炭》:“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这里的“家具少于车”和“暖得曲身成直身”,都曾被欧阳修写进我国第一本诗话——《六一诗话》:“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也就是说,孟郊这些诗句之所以感人,还是因为来源于深刻真切的生活感受之中。
庄子曾经写过一个寓言:“宋元君将画图,……有一史后至者,譠譠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意思是说,宋国国君宋元君要找人画画,有一个画师最后才慢悠悠走来,施礼之后就飘然而去。宋元君派人去看,他正解去衣服,露着身体,盘腿而坐。宋元君认为他才是真正的画师。因为其他的畫师虽然恭谨侍立,心中杂念却很多。唯独后来的画师放下各种繁缛,本色澄明,内心通透,反而更合乎艺术的自然天性。如果我们今天借画而来论诗,途虽殊,而理则无异也。当代诗词作手最可宝贵之处,同样在于这种“解衣盘礴”的勇气。
摒弃浮词,化机在手,方能做到“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
(作者高昌,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