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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书教得行云流水

2023-05-30蔡伟璇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行云流水老师学生

蔡伟璇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算语文老师没有把课讲得很精彩,甚至语文教科书久无更新,所选篇目很多陈旧乏味,我也会喜欢语文。那是我父亲遗传给我的基因,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热爱,与语文老师和教科书没有太大关系。

地理怎么说都不是我喜欢的学科,可是几十年来,它一直像一粒沙金一般,沉在我记忆的河底,闪烁持久的光芒。这,就全是因为我高中的地理老师颜老师了。

我高中地理老师,叫颜天伦。如果他至今健在,已将近百岁。如果将近百岁的他,依旧耳聪目明,会是怎样一个可爱的老人呢?

他在50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像个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一张油亮的堂堂大脸,一颗“不长草”的硕大脑袋,不戴眼镜时,一双眼睛放着喜庆的光,让人直接忽略了他眼睛的大小和形状。一进课堂,他便把一副眼镜架在他的鼻头,便于既近视又远视的自己,能随时低头近看书本,或眼珠子努力往上瞪、向远处望去时,能看到班级后排的学生。我每次看到他的目光翻越眼镜上横梁,便要捂着嘴吃吃地笑,担心他的眼镜会在他讲得忘情的时候“啪”地掉下来。然而没有,眼镜始终危险而牢固地“筑”在他的鼻头,从没有掉下来过。因此,同学们背后都窃窃笑传关于这座“碉堡”的暗语——“无限风光在险峰”!

颜老师教我们的时候,已是接近退休的年纪,再加上当时的教材已延续使用多年,因此,对每节课所要讲的内容,他早已熟稔于心,并储存在心中酝酿发酵,就像我一个亲戚自酿的红葡萄酒。颜老师上课时不看教案,也基本不翻书本,总是口头说翻到第几页第几段,我们一翻,确实是。因此他能够省下很多心力,集中心思,把要讲解的教材内容处理得很个性化。比如他讲海南岛,以至我之后读孔捷生的《南方的岸》,被这部小说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颜老师当年上课讲的热带雨林和橡胶林。讲到长江中下游平原,“鱼米之乡”四个字不徐不疾一字一珠玑地从他口中吐出时,他的大脸上,四溢着五谷丰登的陶然神态,使我都闻到我家上好的新米刚焖出饭来的馨香了。而讲到长江时,那景象完全就是后来我看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开头主题曲“滚滚长江东逝水……”那般深远壮阔,他仰着那颗“不长草”的大脑袋,用绮丽而准确的语言,描述什么唐古拉山、贡嘎山。那么干巴无趣的气候、植被,他徐徐道来,居然铺陈如绣锦,就像我们语文课上那记述天山奇丽珍异的风光物产的《天山景物记》。于是,我心胸豁然开朗:我们的世界是那么博远辽阔!我们的祖国是那么雄奇瑰丽!以至我常想,高中毕业不考大学,直接去支援边疆建设,把边疆生活写成小说,实现当作家的理想。未来有无限可能,并不只有高考这条路!后来听腾格尔唱:“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哎耶。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哎耶……”我在那一声声“哎耶”的百转千回中醒来,第一感觉就是,这不就是我们地理老师讲的锡林郭勒盟?颜老师当年在课堂上,就是用那不标准的普通话,这样辽阔缱绻地讲,把那些顽石一样僵硬的地理知识要点,讲得这般让人神往与回味。

教材里,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三省、秦岭淮河等那些在我们读来枯燥乏味的知识点,他讲解起来,就像搬来一坛好酒,与我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我们不但熟记了那些备考的知识,而且那些面目愚钝的地势地貌竟还无形中成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些不知“旅游”为何物的穷学生的诗和远方。

后来我写散文,特别钟情于景物描摹。据说是《诗经》《楚辞》开创了中国文学风景描写的先河,但是,在我的阅读与写作经验里,那个看不见的“风景描写”的入口,来自我的高中地理课,我延续的是颜老师讲课的风格。他的地理课对我有着某种写作源头的意义!

一个地理老师,用他讲课的神韵,影响、唤醒一个热爱文学的学生,让她走进写作世界。真是匪夷所思!但这是真的!

这样的地理课,怎么可能打瞌睡?若真有人趴在桌上睡觉,那一定是前一晚出了什么岔子,真困得不行。这时,要是同桌捕捉到颜老师投过来的眼光,急忙要去推醒打瞌睡的同学,颜老师反倒会及时伸出一只手,做出阻止的手势,然后幽默地面朝我们大家说:“咱小点声,别吵醒他,让他睡十分钟。”十分钟过去,如果那同学还未醒来,颜老师才会边讲课边踱到他身边,用粘满粉笔灰的大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揉捏他肉乎乎的耳垂。当这同学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时,同学们哄堂大笑,颜老师也早已竭力抿住嘴,眼镜在鼻端猛烈颤动,脸上那与我们“同谋”的忍俊不禁,则顺着脸上深浅沟壑的方向,一路奔泻。

站立在教室中间,最后咧嘴跟着大家笑起来的颜老师,活像一颗巨大的开心果。虽然他状如“老顽童”,虽然他总与我们“同谋”,但学生却并不敢欺他,也没有学生敢随便得无法无天。因为他讲起课来那浩博宽广、超脱不凡的气势,早已让学生折服。因此无论他以何种亲善的形象与学生融为一体,学生骨子里始终有沉甸甸的“敬佩”之情镇着。总之,在教室里,颜老师就像一座青峰,而我们是峰上的绿草翠树——他托举着我们。

我们称他颜老师,只注意到他的姓是五颜六色的“颜”、是欢颜的“颜”。多年来,我们把“颜老师”叫成了一个特定名词,因此我对他的名字熟视无睹。这篇小文写到这里,我才惊觉,他的名字是“天伦之乐”的“天伦”。在那个根本还没有人性化到可以“大肆妄谈”天伦之乐的年代,他已不知不觉以班级为家,从一个亦师亦父的角度,给五六十个孩子带来挤着高考这座独木橋时极难顾及的“天伦之乐”。

写这篇小文时,我也早已有过十几年中学教师的经历,深知教师这个压力巨大的职业,常让人有着急抓狂、急火攻心的“恶劣”心境。可是,往回使劲想,我总想不出颜老师发怒失控的场面。他的火气、他的烦躁,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就能天天怡情悦性地走进教室,把书教得行云流水?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待教书如画家醉心作画,教室就是他的画布,书本就是他的画笔,学生就是他的画作。潜心作画的人,心火与郁躁,早已随笔端水墨流泻而去。这几天读作家冯骥才的《画室一洞天》里收录的《芦花》,他在此文开头便说:“我的画室不放鲜花,只放干花。因为人在画室,全部精力都在画上,不会顾及活着的鲜花,反而会使得不到关心的美丽鲜花在不知不觉中凋谢。”一个身心全在画中,连“鲜花”都顾不上的人,哪来有名或无名的怒火?因此,我想,那教室、教科书与学生,没准还是颜老师的精神天地,学生也因此变为可爱得一无错处了,哪来冲天或冲不到天的怒火?

那时候,地理这一科,我无非就是上课听一听,考前背下知识点,成绩却总是不错的。临近高考,颜老师来给我们上最后一课,他除了娴熟地给我们梳理了一下知识要点之外,还利用最后几分钟,笑眯眯地给我们做心理疏导:“晚上入睡前,听点丝竹音乐……”话语一如他讲地理风光那样舒缓。这在今天听起来没什么,但在那个刚刚达到温饱及格线的年代,却以其轻度抒情的方式,超越了尚属艰难的时代,让我们的心理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疏解。这是我见颜老师的最后一面,此后几十年我再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颜老师也很有可能并没有记住我和我的姓名,因为他从没有单独召学生谈话,教导我们如何认真读书提高学习成绩,或批评教育我们怎么不努力学习。他只是像一块磁铁吸住所有的小铁件那样,把所有的学生吸引过来。然而,这就够了。如果近百岁的他还健在,还神清目朗地健在,那会是怎样的花枝春满?明知道一个近百岁的人会有很多种可能,但我就是不愿去想象这么一个人,除神清气爽地行走在世上之外的其他任何一种可能。

读张爱玲的时候,读到她的名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我在心里想,颜老师就可以,即便在张爱玲的时代,否则他怎能把毫无诗意又不可随意发挥想象的地理学科,教得如此行云流水?但是,当时我一直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更多的,只是一些师德相关的问题,以为我的地理老师,无非就是师德高尚。

后来我看一篇报道,内容大致是这样:1560年,瑞士钟表匠塔·布克在埃及的金字塔游历时,做出这样颠覆史料记载的推断——金字塔的建造者不是奴隶,而是一批欢快的自由人!因为他自己被捕入狱期间,无论被什么高压手段强迫,始终都不能制作出日误差低于1/10秒的钟表;可是,他在自己的作坊里,却能使钟表的日误差低于1/100秒。塔·布克明白了,人的能力,唯有在身心和諧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到最佳水平。一群有懈怠行为和对抗思想的奴隶,怎能让金字塔的巨石之间连一片刀片都插不进呢?

我忽然明白了,我多年前的地理老师,他的地理课绝不仅仅和师德有关、和高考有关、和学校的各种考评有关,他是骨子里真喜欢地理这门学科,是打心眼里真心喜欢教书这行当,才会把书教得如此行云流水!如果不是非常喜欢这一行当,仅是把它当谋生手段,他决不会在那样没有尽头的、几乎得无限机械重复的过程中,获得那么多乐趣,汲取那么多欢乐的源泉。

我后来阴差阳错,读的是英语专业。一个打算当作家的人,在中学里,为五斗米而卖力地当英语老师,我把自己变成分数高压下一身亚健康的兢兢业业的教学机器。后来我几经辗转,到一个文化部门当了文学岗位的研究员,因为写了一些小说,便有人请我讲小说、讲文学经典。每次讲起这些,我便像打了鸡血一般,两个小时一口气讲下来,不知疲倦。在听众和学员或激动或欣喜的神情中,我获得人生的极大满足和成就感。即便是相同的课件,每讲一次,我都会有更深的思索和感悟,课后立即四处查证资料、修改升华,如颜老师一般。

我儿子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跟他说:“找工作,无论如何,把兴趣排第一。因为兴趣能使你工作起来格外快乐、富有创造力,而创造力,是拿高薪的先决条件。退一步讲,即便没有赚得高薪,仅仅是挣个衣食温饱,那也得到了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身心的真正欢愉!”

太宰治说,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仿佛沙金一般。我的中学时代,是绝对的应试教育时代。因此,对学业不佳还一心想辍学写作有如少年三毛的我来说,中学时代于我,绝对是一条个人悲哀的河。但在这条河里,乃至至今长达几十年的生命长河中,一直有一粒沙金,在河底隐隐发光,这便是我的高中地理科颜天伦老师给我留下的珍贵宝藏。相信他的沙金,也留给了我的许多同学。

(插图:谭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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