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陔下之兰

2023-05-30赵德发

作品 2023年2期
关键词:孔府山东

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初夏的一个夜晚,山东莒州大店镇街边的一个商铺里,一帮人正在打麻将,他们是商铺主人庄廷璐和伙计们。打完一局再抓牌,庄廷璐抓完看看,突然起身走掉,再没回来。伙计们看了他抓到的牌,都很吃惊,因为四个红“中”全在他这里。这样的好手气,是牌桌上少见的。有人说:等着看吧,双榴堂要来好事了。

这是1990年春天我在大店镇采访,当时已经87岁的王晓六先生亲口向我讲的。他生在大店,是个离休干部,当年在居业堂当过掌柜,祖上在双榴堂当过掌柜。那天他和另外几位老人向我讲了好多大店故事,我记了半个笔记本。王晓六说,那天庄廷璐回到家里,向他爹庄应宸说了他抓到的牌,庄应宸点点头:可能是阿兰夺魁了。他的孙子阿兰,去北京参加会试,估计此时已经发榜。

进士榜上题名,成为天子门生,这是庄氏子孙几百年来前赴后继的奋斗目标。庄氏自明朝初年由东海郡海东村(今连云港市云台山北)迁来,耕读传家,渐渐兴旺,万历年间出了个进士庄谦,官至陕西巡按,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庄氏后人刻苦读书。庄氏一位先祖这样讲读书之用:“譬诸一身,财者肉也,地者骨也,而读书则气脉也;有骨肉而无气脉,人胡以生?”正因为看重了这个“气脉”,庄氏家族考取功名者层出不穷,到庄阿兰赶考前夕,进士已有七位,举人二十多位,获其他功名者难以胜数。庄氏家业也继续扩大,土地总量达6万亩,为鲁南首富。在大店镇,凡是好样的人家都有堂号,以避免别人直呼其名,也显示其尊贵,庄家的堂号多达250多个,有名的堂号72个。堂号之间一直暗中较劲,看谁家的地多;看谁家门前竖的旗杆多,因为一根旗杆就代表一份功名。强恕堂的庄瑶,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中进士,与林则徐同年,曾任工部都水司主事、湖北荆宜施兵备道等官职,他家门前竖的旗杆后来有七根之多,让无数人景仰赞叹。

庄阿兰参加会试,肩负着他家四代人的期望。他曾祖父庄恩植,道光甲午科举人,曾任单县教谕;他祖父庄应宸是附贡生,虽然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却没能中举。庄应宸不甘心,一心想让祖坟再冒青烟。懂《周易》、擅医术、会相面的他,有一天去下河村查看庄稼长势怎样,发现一位到地里送饭的女子长相非凡,断定她能生贵子,回来便托人提亲,让女子成为他的儿媳妇。他儿子庄廷璐考上秀才,却也止步于乡试,便潜心研究医术,给人免费看病。庄廷璐娶了下河村这位女子,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正月二十一日生下儿子阿兰,庄应宸、庄廷璐父子把门前再竖旗杆的希望寄托在阿兰身上,在他5岁时送入家塾读书,对他严格要求,悉心指导。有一次阿兰写了文章,父亲看过后说他“撸了叶子”,意思是有的地方抄了古书,用竹竿将他揍了一顿。阿兰觉得委屈,没去吃晚饭。爷爷没见大孙子,就喊:“兰,怎么不来吃饭?”阿兰过来说了挨揍的事,爷爷让他拿来文章看看,说这是引文,不是抄,把儿子训了一通。他家还为阿兰先后聘了好几位学问超群的业师,给予优厚待遇,让他们不遗余力传道授业。阿兰不负厚望,学业早成,15岁就在沂州府中了秀才,26岁考上拔贡,放乐安县(今广饶县)训导。他在任上朝乾夕惕,刻苦攻读,去年中举,今年又去参加会试。前些天,庄廷璐已接到阿兰家书,称从潍县启程,走了二十三天到达北京,三月初八进场,闰三月出榜,殿试约在四月下旬。不知为何,现在等到五月底了还没有消息。庄廷璐心想,今晚打牌抓到所有的红“中”,难道要来喜报?

第二天,果然有一匹大马从北方飞奔而来,马背上是一位报喜差役。到了大店镇,寻至双榴堂,此时院中石榴花火红耀眼,报喜者展开皇榜高喊:庄陔兰中二甲第十四名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爷爷一听,说出俩字:“白搭!”他觉得孙子没中状元,有点遗憾。而家里其他人不胜欣喜,庄廷璐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包赏银给了报喜者。人们奔走相告,整个大店镇沸腾起来,上门道喜、看热闹者满街满巷。读过书的人都知道,翰林院是皇帝身边的人才库,“非进士不入翰林院,非翰林不入内阁”,成为翰林,前程远大。

去赶考的是庄阿兰,报喜人报的是庄陔兰,这里面有故事。因为他祖父、父亲两代都是独子,父亲生下他,为求“好养”,就按照当地风俗给他起了个女孩名字“阿兰”。当地人传说,这名字让皇上给改了。会试结束后,主考官把成绩优异者名单呈送皇上审阅,光绪帝看到阿兰,想到这是慈禧太后的小名,便提笔将“阿”改成“陔”。陔,指靠近台阶下边的地方,还指田间土埂。《昭明文选》中有束晳的诗句“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恋庭闱,心不遑安”,意思是循陔以采香草,将以供养父母,所以古人以“陔兰”敬称他人子孙。光绪帝此时使用“陔兰”一词,说明他学问深厚。

报喜人走后,双榴堂前的旗杆很快竖起。在红石叠起的基座上,竖两块青石作旗杆夹,抱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旗杆上方有两个旗斗,顶端挂一面锦旗,上面绣着“进士出身”四个大字和“甲辰恩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等小字。甲辰科会试本属三年一次的正科,但为庆贺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改称恩科,意思是太后降恩,让天下举子进京会试。

我见过庄陔兰会试中式墨卷影印件,上面寫着:

乡试中式第三十一名

会试中式第七十一名

殿试一等第十七名

殿试二甲第十四名

朝考一等第十八名

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我十年前去北京孔庙游览,在森森古柏间看到黑压压的198块进士题名碑,刻录着元明清三朝51624位进士的姓名、籍贯以及他们的名次,心中肃然起敬。这些进士过去是读书人的光辉榜样,其中有很多人推动、改变了中国历史。瞻仰这些碑时,我特意找到光绪甲辰科进士碑,看中国最后一批进士的名字。273人中,有状元刘春霖,有后来的著名人物商衍鎏、王庚、谭延闿、汤化龙、沈钧儒等。看到庄陔兰的名字,我对这位家乡先贤行注目礼良久。从旁边的介绍文字上得知,以前立进士题名碑,均由国家拨银,而甲辰科发榜后,拿不出这笔钱,只好由中第进士自筹银两建碑,可见当时大清王朝已经穷困潦倒。

科举制度,百多年来被人诟病,说“八股取士”束缚了读书人的头脑,误国害民。我看过庄陔兰会试中写的三篇文章,题目分别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失论》《贾生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秦穆公用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北宋结金以图燕南宋助元以攻蔡论》,都是用儒家理论分析论证历史上的治国得失。而光绪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竟然是这样四道题:

一、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警察,交涉,工艺诸政,皆非不学之人所能董理。将欲任以繁剧,必先扩其见闻,陶成之责,是在长官。顾各省设馆课吏,多属具文,上以诚求,下以伪应。宜筹良法,以振策之。

二、汉唐以来兵制,以今日情势证之欤。

三、古之理财,与各国之预算决算有异同否?

四、士习之邪正,视乎教育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试探其原。……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道何之从?

四题皆是策论,具世界眼光、有深刻见解,方能较好应对。从这些试题也可看出,当时朝廷为了救国,与时俱进,才出了这些题目以招揽栋梁之材。庄陔兰能在273位进士中获第十七名(内含一等一甲三名),堪称楚璧隋珍。

再回到1904年的大店。双榴堂的旗杆竖起之后,全家便期待着锯断的那一天,锯断,便意味着陔兰放了官。过去读书人中了举人或进士,都有可能做官。等他上任后,家里人便将旗杆在一人多高的地方锯断,在碴口上立着锯一道,再将有裂缝的一段锯掉半边,旗杆上便出现了官帽的样子。这是昭告人们,我家考取功名的人已经放官了。庄陔兰中进士后进翰林院,按惯例,过一段时间便会放官,或去六部任职,或到地方做官。庄家上一个进士是庄清吉,光绪戊戌科进士,也进过翰林院,后来做了直隶柏乡县知县。然而庄陔兰的家人等了两年,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他要去日本留洋。

消息传开,人们都不理解。庄陔兰此时已经是三十五岁(虚岁),怎么还要去念书,而且是去东洋?他从小念书,眼睛早早毁了,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上街走路时都要贴着街边,恐怕撞着别人。会试之前,他更是埋头苦读。他二弟喜欢开玩笑,这天突然跑到书房跟哥哥说,居业堂的大婶子来了,在堂屋里坐着。特讲孝道的阿兰放下书本起身,到堂屋里向坐着的女人作揖施礼:“给婶母大人请安!”二弟在门外哈哈大笑,那女人埋怨道:“也不瞅瞅俺是谁?”阿兰近前一瞅,原来是他的妻子。听说他又要留学,有人就说,读书都累成瞎子了,好不容易中了进士,还要再读?

乡下人并不知道,留学东洋此时已在中国读书人中成为风尚,并被朝廷支持。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一次次被西方列强欺侮,一次次割地赔款,朝廷终于认识到:必须向西方学习,才能富国强兵。学习的内容,从政治制度到科学技术;学习方式,派大臣出洋考察,派年轻人出国留学。甲辰科放榜后设进士馆,令癸卯、甲辰两科进士入馆,“以教成初登仕版者皆有实用为宗旨,以名彻今日中外大局,并于法律、交涉、学校、理财、农、工、商、兵八项正事皆能知其大要为成效。每日讲堂功课四点钟,三年毕业”。1904年5月26日,进士馆开学。一年后学部认为,应该让进士们直接去外国学习,1906年8月26日便派遣进士馆学员赴日本游学,而且将正在学习的甲辰进士都送去,每人每年发给400两银子。日本法政大学有专门为中国留学生开办的法政速成科,进士们可以到那里读书。

乡下人更不知道,日本此时已经成为中国留学生的主要目的地和中国革命组织的摇篮。几十年来,日本迅速强大,极其凶悍地显示身段,甲午战争中让大清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十年后又在中国东北把俄军打败。朝野上下都在讨论,日本原来也是贫弱落后,后来为何这么快就变强了呢?结论是,日本学西方,搞维新。那么,咱们也学,而且直接学日本,日本离咱们近,文字差不多,学起来容易。于是,或官派或自费,去东洋留学者一年年增多。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制度,断绝了读书人走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晋身大道,一些人想通过留学寻找出路,留日学生进一步增加。日本政府也欢迎中国人去留学,以缓和战争造成的中日关系紧张状态,同时也从留学生手中挣取学费。这样一来,中国男生的大辫子便在各所日本大学校园里甩甩悠悠。甩着悠着,许多人觉醒了,看清了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察觉到中国存在的弊端,想尽快学到西方政治文化理念以及先进技术,以挽救千疮百孔的中国,让中华民族走出苦难的深渊。有一些人还认识到,改良道路在中国行不通,君主立宪制也不适应中国国情,唯有革命,推翻清朝,中国才有希望。1905年6月孙中山先生从欧洲到了日本,受到中国留学生的欢迎和拥戴。8月20日中国革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入会者是留日学生。孙中山在会上指定了中国同盟会在各省的主盟人,徐镜心为山东主盟人。

就在中国同盟会快速发展,在日本培养了越来越多革命者的时候,大清国的一些进士们也去日本了。庄陔兰也去,并且回家把年方十岁的大儿子庄垿泰带上。当然,儿子的学习费用由家里出。父子一起留洋,这在家乡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庄陔兰大概是从青岛港坐轮船东渡的,因为这里离家乡近,已经开辟了通往日本的航线。庄陔兰是大个子,长方脸,他戴着眼镜,牵着儿子的手站立船头,打量着眼前的一片沧溟。通晓历史的他,应该会遥想大唐时代,日本人为了到中国求法取经,一次次派遣唐使和留学生西渡。他还会思考,一千年下去,求法取经改为逆向而行,究竟是何原因。去日本求得真经,回来救国救民,这是他的抱负与决心。带儿子留学,让儿子接受世界上先进的政治理念和相关文化,也是他的长远之计。

清末“新政”期间,分批前往日本法政大学修业的进士为124名,其中有光绪三十年(1905年)甲辰科进士81名,甲辰科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均在内。 他们学习法学通论及民法、商法、国法学、行政法、刑法、国际公法、国际私法、裁判所构成法、民刑诉讼法、经济学、财政、监狱学等课程,教师用日语讲课,课堂上配备汉语翻译(见邹洁的硕士论文《清末新政中的进士留洋问题研究》)。那时中国急需变法革新,到日本学习法律的留学生特別多。徐镜心,在福田大学法律系;他回国后接任山东主盟人的丁惟汾,在明治大学法律系。这两所大学也在东京。

学员可住学校宿舍,可住客栈,也可自己租房。租房每月房费和饭钱约10—12元。庄陔兰带着儿子,估计会租房居住。庄垿泰没和父亲在一个班,在日本法政大学法律科学习。大店镇的老人讲,庄垿泰留洋回来是说过日本话的,别人听不懂,还笑话他,他就再也不说了。但他和父亲一样都是近视眼,从此有了个外号“东洋瞎子”。

庄陔兰在日本学习期间,结识了许多中国留学生。他与丁惟汾相见,格外亲切。丁惟汾是山东日照人,1874年生,1903年考入保定师范学堂,次年以官费赴日本留学。莒县庄家,日照丁家,都是富贵人家、名门望族。两家门当户对,相距只有一百多里,通婚者颇多。庄陔兰与比他小两岁的丁惟汾也是姻亲,而且是重要亲戚:丁惟汾的妹夫是庄陔兰的三弟庄阿簪。庄陔兰与这位姻弟交流学习体会,也交流政治观点。当时日俄战争刚结束不久,许多人认为,俄国之所以败,是因为它的专制体制;日本之所以胜,是因为它的君主立宪制。庄陔兰起初也认同他们的观点,但他与丁惟汾等人接触后,观点发生改变,立场开始偏移。他想到在北京两年间耳闻目睹的一切,思考中国走向富强的根本出路,也认为必须结束清朝统治,走向共和,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像每个入会者一样,他在入会仪式上庄严宣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有逾此盟,任众处罚!”

这番誓言出口,庄陔兰就在内心里与清廷势不两立了。一个大清王朝的“体制中人”,加入同盟会参与反清活动,如果不是看透中国大势,不会有这样的冒险之举。

庄陔兰于1907年下半年回国,有资料显示,他12月参加了学部举行的第一次进士馆游学毕业学员考试。考试评出最优等8名,优等16名,中等42名。与试者均照章授职,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由于翰林院积压的人才太多,只有少数人升职或安排实职,有些人是“记名遇缺题奏”——先记下名,等到有了空缺的职位再奏请朝廷安排。庄陔兰等19人的名字后面,是“翰林院编修”五个字。这就是说,他们留学东洋一番,由“翰林院庶吉士”升为“翰林院编修”了。从他写给父亲的信中得知,他住的寓所在西单牌楼小六部口。小六部口在中南海南边,长安街路南,往东走几里路便是翰林院。大清王朝风雨飘摇,翰林们行经皇宫门前,或去各部办事,肯定会看到衮衮诸公的焦灼面容和匆匆步履。

但是,庄陔兰没在翰林院待多久,第二年就去济南当了山东法政学堂的监督。

山东法政学堂是1906年创办的,建在济南按察院路北皇华馆(今市立第一人民医院院址),主要用于培训候补官吏,学制、课程全部效仿日本,教科书也是日本人的著述。当时各省都办法政学堂,教习的待遇极为优厚,如直隶法政学堂监督,月薪200元,广东法政学堂监督,月薪400元,而1910年担任四品京官的杨度,也只是200元。翰林院编修一般是正七品,肯定比不上法政学堂的监督,因此,好多有留学日本经历的翰林以及到各部任职的官员纷纷进入各省法政学堂担任监督、教务长等职。那时学堂监督只有一个正职,没有副监督。时任山东高等师范学堂监督的王墨仙(王讷)后来在《辛亥山东独立记》一文中讲:“1908年,法政学堂监督易为莒县庄心如陔兰(心如是庄陔兰的字)。”《清末与民国时期山东法学教育概略》(《政法论丛》1995年第2期,作者張建华)一文记载,山东法政学堂历任监督为方燕年、雷光宇、孙松龄。1912年,山东法政学堂易名为山东法政学校,监督改称校长。1913年与山东法律学校合并,改名为山东公立法政专门学校(1926年并入省立山东大学),历任校长有:孙松龄、庄陔兰、丁惟汾等。不管是监督还是校长,都是学校的最高长官。庄陔兰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以他从日本留学获得的世界眼光和专业知识组织教学,让大批法政人才在此成长。

这期间,反清暗潮在海内外汹涌澎湃,也波及山东。1908年,丁惟汾回国,到山东法政学堂任教。他秘密发展诸城王乐平等学生为盟员,联络省内同志,组建基层组织。庄陔兰此时未公开同盟会会员身份,但与丁惟汾保持联系,暗中支持他们。庄陔兰还和山东教育会会长兼山东高等师范学堂监督王讷来往密切,经常在一起讨论时局,秘密组织革命活动,并游说山东提学使陈昌荣,劝他赞成革命。

几年下去,反清暗潮终成惊天狂澜。1911年秋天,武昌城头枪声骤起,一直在胶东等地活动的徐镜心火速赶到济南,与丁惟汾等人积极响应,策划山东独立。他们草拟《山东独立大纲》八条,但不被其他政治力量认可。有些人以山东省绅商各界及教育会的名义,发电报请来了曾任山东团练副大臣、正在北京的吏部候补知府夏继泉。夏继泉到济南后会见各方人士,召开各界座谈会,将《山东独立大纲》八条修改为《劝告政府八条》,去找山东巡抚孙宝琦交涉,让他向清廷代奏。11月7日,革命派联合其他各界群众一举推翻了咨议局,宣布成立山东各界联合会,作为全省立法、监督、行政的最高机关,领导山东的独立斗争。夏继泉被推举为会长,推举出的两个副会长胆小怕事悄然离去,便又推举了庄陔兰、王讷二位。于是,山东两所高等学堂的监督联袂登场。

11月13日,山东各界联合会、同盟会、北洋陆军第五镇官兵以及商界、学界召开独立大会,从早晨开到晚上,气氛惊心动魄。最后在第五镇一位军官的持枪威逼下,山东巡抚孙宝琦只得摘下头上的花翎官帽,认可山东独立。此时全场一片狂呼:“山东独立万岁!中国革命万岁!”

夏继泉后来在署名夏莲居的文章《1911年山东独立前后》(《山东文史集粹》政治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中对庄陔兰这样评价:“以后继任的副会长又选出来庄陔兰和王讷。庄是莒县人,光绪甲辰科翰林,王是安丘人,举人。他们两个都是日本留学生。我与庄在北京的时候就认识,我认为他能读书,有谋略,外表极朴素,而抱负权奇,遇事举重若轻,不动声色,于黄老之学颇有研究。他也有他的弱点,往往对事以儿戏出之。他也是我由北京邀来的(文章此处有误,因此时庄陔兰已在济南——赵德发注),因为我的性格与他颇有相反处,遇事举轻若重,对人又不圆融,硁硁介介,过于亢直,他能对我不顾情面,随时匡正我的短处,所以我首先把他由北京邀到济南。后来我离开了济南,就把联合会的事情完全托付给他了。”

庄陔兰,此时站到了时代的潮头,成为辛亥革命在山东的重要人物。

那一段时间里,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各种势力斗争激烈,时局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庄陔兰作为山东各界联合会负责人,要以超常的智慧与胆量应对各种事情。山东独立后,旅京山东同乡会请清政府速派兵到山东镇压革命,庄陔兰得知消息,急电北京有关方面,力陈山东危急情况,并嘱转赵秉钧(清巡警部右侍郎,总揽警权),请他向清廷陈说万勿用兵。这份电报起了作用,才未酿成严重事端。

11月24日,在袁世凯逼迫下,山东取消独立,张广建为山东巡抚,让部下搜捕革命党人。济南“宜春轩”“万顺恒”两个店铺开业人均是革命党人,曾向外埠购买枪支弹药,准备以暴力反清。12月10日凌晨,济南巡防营突袭两店,当场杀死1人,捕去14人。事发后,庄陔兰等人立即面见宣慰使,说明被捕人并非土匪巨盗,而是革命党人,并愿为他们作保,才使官府承认他们不是土匪,同意送审判厅审理此案。此后庄陔兰等人又亲往审判厅,面见检察长陈业,要求旁听。由于庄陔兰等人作保,迫于社会舆论压力,除刘溥霖等3个暂留厅外,其余均被释放。

鉴于事态严峻,会长夏继泉与秘书长丁世峄去了北京。他们想面见袁世凯,反映山东民情与张广建的做派,但一直没有等到,而山东局势日益混乱。庄陔兰与王讷发电报给夏会长,报告山东种种乱象与新发事端,最后说:“公等为山东请命,从速解决,尚可挽救于万一,否则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使吾省3000万人性命牺牲于公等之手,将何面目归见吾山东父老乎?不胜啼泣号呼,迫切待命之至!”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从言辞中感受到庄、王二位忧心似焚。夏继泉接电报后,火速回来面见有关人士,才让局势稍稍缓和。

全国政局则大起大落,让人眼花缭乱。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国民国临时大总统,但西方列强不承认,袁世凯手握重兵虎视眈眈。孙中山“不忍南北战争,生灵涂炭”,以清帝退位为条件,于2月13日辞职,推荐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但孙中山重整旗鼓,于3月3日在南京召开中国同盟会会员代表大会。徐镜心在会上被选定为山东支部长,山东的同盟会转为公开活动。5月,周自齐就任山东都督。此时山东各界联合会已完成历史使命,夏继泉任都督府最高顾问,庄陔兰任秘书长。8月,中国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以徐镜心、丁惟汾、庄陔兰、王讷、刘冠三、谢鸿焘为首的山东同盟会领导人组成了国民党山东支部,徐镜心被推举为理事长。

公元745年,杜甫在济南游大明湖历下亭,写下著名的诗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1914年,历下亭里经常有一些济南名士相聚,召集者为庄陔兰。这时他已经调任山东省民政长官公署总务厅厅长兼山东图书馆首任馆长。建在大明湖畔的山东图书馆,虽然政府拨款极少,馆藏图书不多,但庄陔兰努力守护山东这处文化宝库,并在1917 年编印了《山东图书馆书目》,凡 8 册。2015年,刚从莒南县文管所所长位子上退休的庄虔玉先生发现了一件民间收藏的白瓷茶壶,壶肚上有文字:“赠庄陔兰:十年仁德育齐鲁 百世为师第一人 山东济南图书馆十五周年留念 民国二八年制。”从这件赠品可以看出山东图书馆后任者对庄馆长的崇敬之情。

因为庄陔兰的社会影响与威望,1918年8月他当选为国会参议院议员。这是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由168名参议员和406名众议员组成,庄陔兰是山东的22名议员之一。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接近尾声,日本在四年前就从德国人手中夺去了青岛并继承其在山东的权益。日本还对华大举借款,获得诸多经济利益,并通过1918年9月“山东问题换文”及《济顺高徐二铁路借款预备合同》,进一步强化继承德国权益的法律立场,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中日密约”,未经国会批准也未公布。战后和会1919年年初在巴黎举行,“中日密约”在和会上公开,引发国内民众极大愤怒。那些有正义感的议员尤其是山东议员更是义愤填膺,纷纷向国会提出建议案,强烈表示质疑与反对。庄陔兰在建议案中认为,中日二十一条及济顺、高徐合同草案均未经国会同意,按照《临时约法》的规定属于无效,“且中国加入协约,德人租借原约根本取消,日人私订之约岂能继续有效?”

那个春天,巴黎和会上的进展让中国人感受到深深的寒意。中国政府本来打算,通过对德、奥宣战,以便在战后争取收回山东主权,没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关列强决定将原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归日本。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山东更是反应强烈。4月,山东各界公推代表赴京,与旅京山东人士一起表达坚决反对之意愿。26日,包括庄陔蘭在内的参众两院鲁籍议员赴总统府请愿,痛述山东人民愤激状况,申明争取归还青岛的立场。5月1日,20余名参众两院鲁籍议员赴总统府谒见大总统徐世昌,对时局之意见及关于鲁省善后事宜详为陈述。5月2日,庄陔兰等全体山东籍参众两院议员又给中国驻欧专使致电:“乞拼死力争,主张直接索还青岛及铁路矿山,并废除中日新约。”5月3日,庄陔兰与尹宏庆、张玉庚、谢鸿焘等10人以及旅京商界代表孙学仕、旅京山东学生代表孙毓址等再次赴国务院质问:如日本终持强硬态度,五国暂收也办不到,政府最后办法究竟如何?他们严正要求总统下令,将卖国的三名官员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褫职,并交法庭严讯办理。因山东离北京近,在京各界人士、劳工很多,也频频举行各种活动,与鲁籍议员们一起奔走呼号。他们传达出的山东声音,成为五四运动前奏的重要组成部分。

五四运动爆发,惊动中国大地,北洋政府惶恐莫名,对学生残酷镇压。6月3日,大批上街演讲的北京学生被捕,庄陔兰等旅京山东人士焦虑万分,投入营救活动,利用种种上层关系,争取北洋政府释放学生。武汉发生“六一”惨案,许多学生被捕,王讷、庄陔兰等急忙致电湖北督军王占元,坚决反对拘囚伤害爱国学生,要求政府即日释放他们。这期间,他们还一再向巴黎传达正义之声。5月18日,庄陔兰等全体山东籍参众议员给中国驻欧专使致电:“乞拼死力争,主张直接索还青岛及铁路矿山,并废除中日新约。”19日,庄陔兰等山东籍参众议员致电直隶省议会等团体:“协力同心,要求政府及巴黎专使,贯彻主张,勿惑奸宄,勿畏强御,稍可退让。”国内的抗议浪潮排山倒海,海外华工和中国留学生的抗议活动也声势浩大,中国代表的良知被唤醒,最终没在和约上签字。

在那场彪炳史册的伟大斗争中,庄陔兰行色匆匆,长衫飘飘,大义凛然,铁骨铮铮,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和入世姿态。

此后一段时间,庄陔兰租了宝善寺的房子,长住北京。作为国会参议员,在这里参加活动方便。《中华民国宪法草案》明确规定,两院议员不得兼任官吏,庄陔兰觉得自己成了一位专业政治家,拿着国家发给的优厚薪酬,可以专心参政,为人民谋福祉。他还认为,有了国会,中国就有了与西方相似的民主体制,前途一片光明。但是,他太天真了,那時的中国北方依然是军阀当道,争地夺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眼中神圣的国会,实际上被晥系军阀、时任总理的段祺瑞所控制,被人称作“安福国会”。1920年7月“直皖战争”打响,直系军阀将皖系军阀打败,曹锟与吴佩孚取胜后控制北洋政府,迫使段祺瑞辞职,并将国会解散。第二年庄陔兰接到家信,得知父亲去世,便匆忙回家治丧,并按照旧时规矩守制三年。在家时,庄陔兰的一个儿子向父亲说,想通过父亲的庇荫出去做官。庄陔兰气冲冲对他说:“你当个什么官?你看看,世事乱如麻,掌大权的换来换去,你当谁的官?当谁的差?”从这话可以感受到他的清醒与迷茫,他的失望与期待。

父亲去世,按惯例要分家析产。庄陔兰兄弟五个,两个已不在人世。身为老大的庄陔兰提出分家方案:一万亩地,每家两千,守寡的两个弟媳妇和她们的孩子先挑好的。她们挑完,另外两个兄弟挑;两轮挑剩的,才是他的。父亲留下的金银财宝,他一概不要。分家后可以起堂号,庄陔兰给自家命名为“存诚堂”。人们无不感叹:翰林的“存诚”,真是叫人敬佩。

庄陔兰的人生境界,决不在于土地、金钱。此时他身在大店,心系革命,一直关心着国家的前途与安危。身为国民党党员的庄陔兰,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他得知,孙中山在广州担任了非常大总统,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重建海陆军大本营,准备彻底实现他谋划的宏伟构想。他关注着,盼望着,等到1924年10月,时局又有一个大转折: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大总统曹锟,段祺瑞重新出山。段祺瑞政府邀请庄陔兰担任国务商榷委员会委员,他便回到了北京。

这期间,冯玉祥、张作霖、段祺瑞先后电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孙中山接受邀请,并提出废除不平等条约、召开国民会议等一系列主张。孙中山要召开国民会议,应该是庄陔兰最为期待的——中国多么需要统一的、能够真正代表全国人民的权力机关和立法机构呀。但他不知道,孙中山先生此时已患严重肝病。孙先生11月离开广州北上,绕道日本赴天津,12月底到达北京时病入膏肓。到京城扶病会见各方,身心交瘁,于1925年3月12日逝世。

孙中山突然归天,让无数中国人觉得失去了主心骨,悲痛欲绝。孙先生在中央公园停灵期间,先后有数十万人前去祭奠,表达哀思怀念之情,庄陔兰肯定也在人群中。

公祭大会之后,他挥泪离京,坐火车走了。到了济南转胶济铁路,他没按往常的做法在潍县站下车回莒县,而是继续前行。到青岛下车后,沿海边东去,进入莽莽苍苍的崂山之中。

关于他的崂山经历,传说很多,有说他去研究佛经的,有说他去学道修仙的。我认为,崂山是一座道教名山,太清宫是全真道第二大丛林,庄陔兰到这里居住,佛道兼修,但亲近道家的可能性更大。证据有二:一是夏继泉在回忆文章中说他“于黄老之学颇有研究”;二是他有《明霞洞》一诗传世:

明霞奇胜处,山海势平分。

有石皆含水,无峰不住云。

洞天幽以徂,竹木修而纹。

笑问燕齐客,神仙或是君。

明霞洞是崂山后面的一所道观,有一石洞,为崂山上清宫别院、全真道龙门派支派金山派祖庭,上千年来曾有多位高道在此修炼。不管庄陔兰是在此居住,还是到此游历,都能从诗中看出他的心情已经平静。“笑问燕齐客,神仙或是君”,这应该是他的自问自答——燕齐客还能是谁?就是在北京、济南两地居住过的庄某人呗。你已经不是什么翰林、议员,你快成神仙了呀!

在儒道文化并行的旧中国,许多读书人认为:天下无孔孟,英雄无出处;世上无老庄,英雄无退路。庄陔兰的人生,恰好为此言做了注脚。他自幼饱读四书五经,“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理念深入骨髓,在科考的道路上屡败屡战,终于成进士,做翰林。他去日本留学,也是踌躇满志,打算找到救国救民的锦囊妙计。回国后目睹国家混乱,民不聊生,心里想的肯定和民国大才子梁漱溟先生奋力呐喊的一样:“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于是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洪流。然而,革命尚未成功,总理撒手而去,他万念俱灰,遁入玄门、空门。

那个时期,和他并肩战斗过的风云人物有进有退,人生轨迹各自不同。

孙中山先生的亲密战友徐镜心,在革命道路上一往无前,百折不挠。1913年1月国民党元老宋教仁被人刺杀,证据指向袁世凯,徐镜心在国会首倡弹劾袁世凯,并在天津组建“中国同盟会北方革命行动委员会”,领导北方讨袁斗争。1914年4月被逮捕后,坚决拒绝袁世凯的拉拢诱惑,严刑拷打之下视死如归,终被秘密杀害,被誉为“革命巨子”。

丁惟汾,在孙中山逝世后依然领导国民党左派,坚持三大政策。1926年1月在国民党第二次全代会上被推为7人主席团之一,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会后回到北京,参与领导“三一八”运动,和李大钊一起带队请愿。1926年7月他南下广州,出席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临时全会,讨论北伐事宜,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青年部长,此后一直在国民党中保持很高地位。但丁惟汾后来发现蒋介石只是利用他的元老派招牌,不信任他,还派人暗杀他的得意高足王乐平,于是心灰意冷,把主要精力用于学问,研究古文字音韵、方言俚语,有《诘雅堂丛集》六种传世。

夏继泉,1925年被山东省省长张宗昌以宣传赤化罪通缉,只好流亡日本。1927年归国后昄依佛门,改号“莲居”,写诗表达他的向佛之心:“浮生有境终归幻,除却莲邦未可居;”“浊世无如念佛好,此生端为《大经》来”。后来他成为著名居士,佛学造诣很深,连虚云大师都称他为“大善知识”。

王讷,也于1925年9月去职。自此谢绝仕途,以诗书画为娱。

潮流勇进或急流勇退,情境所致,性格使然。

庄陔兰隐居崂山,有的友人和家人不理解,说他脑子出了毛病。家乡甚至还有八卦传开,说庄陔兰去崂山,有皇宫的两个妃子跟着。那时冯玉祥刚派兵进入紫禁城把废帝溥仪逼走,真有一些妃子流落民间,有人就把其中的两个编派给庄先生了。但有人说,是有这事,但先生始终不动心,俩妃子只好哭哭啼啼离开。

八卦流传了六七年,先生却在家乡大店镇再度露面。他还像以前一样,戴着眼镜,身穿长衫,贴着墙根低头走路,只是身躯变矮,发须变白。“翰林回来啦!”人们都涌到存诚堂看热闹。听说他回来不走了,有人说,翰林是告老还乡了。“式微,式微,胡不归?”上过私塾读过《诗经》的人会在心中念叨着这一句,心想,翰林年届花甲,真该回来了。

庄陔兰有七个儿子,可谓儿孙满堂。他会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也会由家人或友人陪同,去镇东的马鬐山,去镇西的沭河边,亲近仁山智水。但更多的时间,他在家中挥毫泼墨。他喜欢喝酒,常以虾米为肴,写字前必须喝上两盅,有“无酒不书”之说。他的书法艺术此时已臻化境,达到极高水准。他在这方面有家学渊源,曾祖父、祖父皆擅书,教导庄陔兰自幼练出一手好字,才在甲辰科殿试上中了进士,因为殿试时皇上非常看重字的好坏。他任翰林院编修时,经常与京城有名的学者、书家切磋书艺,并有机会浏览许多古今著名书家墨迹,加之天资聪慧,刻苦临习,终成气候。他的楷书以颜为宗,厚重恢宏;行书神采飘逸,气贯如虹。昔日在京城、省城,求他写字者甚多,无论是官是民,一般都能如愿。回到老家,索求“翰林字”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到了春节,他亲自写对子贴在家门上,贴上后马上被人揭走,让他只好重写。再一年春节到了,为防这种事情,他写了“种德收福、乐善永年”的春联,让匠人刻字于门板上,以后每到过年,佣人再用红漆涂一遍。另外,远远近近,经常有人请庄陔兰题写碑文,他觉得只要有益于世道人心,就认真撰写,有些碑保存至今。如1933年,日照长记船行老板贺仁菴牵头集资,在石臼港湾建起一座灯塔,慕名邀请庄陔兰撰写碑文,庄陔兰欣然同意。此后,人们到灯塔下观海听涛,都会顺便欣赏翰林的文字。

居家赋闲,并不是“岁月静好”。时局虽比以前稍稍稳定,但社会的各种矛盾还是在这个镇上折射、显现、迸发。官税、兵饷,让人难以应付;鲁南大地上流窜的一股股土匪,让老百姓人心惶惶,大店镇围墙高筑,团练们荷枪实弹日夜站岗。庄氏家族的“72家堂号”也分化严重,富者有良田万亩,穷者出门时没有像样的衣裳。对待佃户,仁慈者有,苛刻者也有。另外,烟毒也在镇上蔓延了多年,一些人因为吸大烟而倾家荡产。就连庄陔兰的大儿子,随父留过洋的庄垿泰,民国八年参加文官高等考试,在财政部币制局文书科任职一段时间,带着一杆烟枪回家,从此喷云吐雾沉迷于幻觉之中。庄陔兰目睹这些,悲愤,沉痛,却又无能无力,只好用道家的超然目光观照,用一些书法作品抒发感想,“浮云心事谁能识,明月襟怀只自知”(庄陔兰所写联句)。

1934年初春,莒县县长卢少泉忽然登门拜访,想请庄陔兰先生帮忙。那时国民政府行政院训令各省县纂修省县各志,莒县也设专局,找了一些编纂人员,拟请德高望重、学问深厚的庄翰林担任总纂。庄陔兰心想,这可是件大事。莒自春秋以来,以国名县,至今无改,岁月悠悠,史料浩繁。明清两代修过几次志,明代的已经失传,清代修过三次,但也有一百多年没再续修,重修莒志,有益桑梓。他向县长点头应允,县长大喜,请先生尽快赴任。

大店离莒县县城60里远,庄陔兰坐马车去,沿着大路往北走。沿途有七个村庄,有好多他家的佃户,他怕遇见后怠慢了他们,每到一个村前就下车步行,见人必抱拳问候,走过村庄才坐上车子。人们纷纷感叹:翰林就是翰林,知书达礼。

庄陔兰到了县城,住在文庙。这是他当年的入泮之处,他就是在这里起步,让自己跻身帝都翰林院的。眼下他成了一位“太史公”,着手修志。他发现人手不够,又邀来了李炳南。这位李炳南是济南人,1889年生,当年到山东法政学堂求学结识了庄校长,被校长及其他辛亥志士们的气度深深感染,成为一名优秀学子。1920年,李炳南出任莒县典狱长,垂悯囚徒,重建监舍,任职十多年,政声颇佳。他被庄校长请来担任四位分纂中的一位,负责古迹、军事、司法、金石等四类。他此时称庄陔兰为“庄太史”,同住文庙,“短烛抚剑而论史,霜晨插菊而联吟”(李炳南诗句),续写了一段师生佳话。

“庄太史”统领这个由二十多位饱学之士组成的编辑班子,费时两年,修成新志。然而,付梓缺乏经费,先生就订出润笔价格,鬻字筹资,一副对联两块大洋,四幅屏五块大洋。有人说,翰林卖字,有伤斯文,但许多人都被他这义举而感动。一时间,买字襄助者纷至沓来,让《重修莒志》在1936年顺利印出。

我是1982年夏天到莒南县委工作,在县文物管理所见到这部志书的。它是线装本,七十七卷,百余万字,为莒南文管所的镇所之宝。我翻阅半天,爱不释手,恳求所长让我带回宿舍继续读。所长同意,我就用几个夏夜将它读完,还抄录了一些内容。我读着,抄着,仿佛感受到“庄太史”那颗高贵的灵魂。他瞩望家乡故土,体味三千年巨变,用心记录,精到点评,表达理念,寄托理想。我恍然觉得,那个入世的庄先生此时又回来了。

这部《重修莒志》,在20世纪30年代问世的各地县志中为上乘之作,凡持有者如获至宝。1991年我调日照工作,听说市委统战部有一部台湾同胞带过来的影印版,又借来看。这是1980年由莒縣旅台同乡赞助出版的,标价3600元台币。这一次我不抄了,用单位的复印机复印了一部分。2001年,莒南、莒县一些文化界人士和庄氏后人发起,原貌缩印,出版了一些,朋友送我一部,终于满足了我多年的夙愿。我从事文学创作四十年来,从这部志书中获益颇多。

《重修莒志》编成不久,1936年秋天,庄陔兰随中国邮政代表团去曲阜参观,在孔府见到了孔子第77代嫡孙孔德成。

孔德成是衍圣公孔令贻的遗腹子、独生子。1920年出生前,他父亲病重,自知见不到将要出生的孩子,便写信拜托徐世昌大总统关照。王夫人临产之前,徐大总统派军队层层包围产房,由一位将军坐镇孔府指挥,北洋政府山东省省长屈映光与颜、曾、孟三氏奉祀官在场监督,唯恐出现差错。新一代圣裔终于降生时,曲阜全城鞭炮齐鸣,部队代表北洋政府鸣礼炮十三响,可谓惊天动地。因为民国政府提倡新学,孔府在小“公爷”3岁时请在清华大学读过书的王毓华做启蒙老师,4岁时请曲阜师范学生吴伯箫教了一年英文。庄陔兰到孔府作客时,孔德成已经16岁,刚在头一年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

孔府管家早就知道庄翰林是一位学贯中外、道德文章俱佳的贤才,此时与他商量,请他担任孔府家学教师,教小“公爷”经书和书法。庄陔兰听了十分惊讶,因为孔府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号称天下第一家,历代衍圣公对子女教育极严,他能被聘为孔府家学教师,既感惶恐又觉荣幸。他此刻还意识到,到孔府当老师,是延续道统的一件大事。孔德成的出生,延续了圣裔血脉,但他如果没有接受良好的儒学教育,中华文化血脉便在孔府有断绝之危险。他还听说,日本人一直在打孔德成的主意,因为他象征着中华道统。1935年春,日本最大的孔庙、东京汤岛孔庙大修竣工,“邀请”孔德成先生出席典礼,孔府长老们不想让他去,国民政府也担心孔子后裔赴日恐有不测,派财政部顾问孔祥勉及颜子后裔颜世镛先生作为代表去了。1936年,日寇已经做好全面侵华准备,庄陔兰担心一旦发生战乱,谁来保护圣裔与道统?他便决定留下,强化对奉祀官的儒学教育,守护两千五百年前即在尼山点燃的这盏文明之灯。他答应了孔府的邀请,但提出三个条件:一是不取酬金,孔家只须承担任教期间的衣食住行费用;二是自己不提请辞去,孔家不能辞退;三是想辞行时,孔家不能阻拦。孔府当即应许。

庄陔兰回家说了此事,又在当地引起轰动。许多人都知道,孔府一代代衍圣公被称作“小圣人”,被朝廷封为一品文官,位极人臣。过去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为“帝王师”,庄翰林能为“圣人师”,也是极端荣耀之事。所以,当孔府派了一辆汽车来接他时,当地士绅都来送行,一直送到镇外。

有人传说,在告别送行人群时,庄陔兰回头瞅了瞅,说道:“你们看看,大店还有吗?”送行者莫名其妙,说怎么没有?不是在那里吗?你看看,有多少瓦屋,一条街就有五里长!先生淡然一笑,上车而去。

庄陔兰告别大店,至死没再回来。三年后,日本鬼子占领了大店,最后撤走时抢夺各堂号金银财物,用七辆汽车运走。四年后,这里成了共产党的地盘,1941-1945年间,八路军一一五师司令部在庄氏庄园驻扎;1945年8月13日,中共在此建立了全国第一个省级政权组织——山东省政府。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庄氏家族的一些人被集中到一处房子里,有一颗炸弹从天而降,穿透房顶砸断房梁,没有爆炸却导致房屋坍塌,庄陔兰夫人和六儿子庄上峰的妻子被砸死。新中国成立后,有的公家单位嫌这些瓦屋陈旧狭窄,拆除重建;分到房子的贫雇农听说要搞合作社,财产可能再度归公,便群起拆屋,另建简易住房,卖了老屋的木头砖瓦供自家一时之消费。不长时间,大店镇面目全非,鳞次栉比的大片瓦房消失不见,只保留下抗战中曾是山东省政府诞生地和八路军一一五师司令部所在地的“四余堂”和“居业堂”。2005年,莒南县委、县政府决定弥补这份缺憾,在此重建了许多瓦房大院,办起了红色教育展览馆。还有企业家建了一片“庄氏家园”,将其中一个院子命名为“庄陔兰故居”。

庄陔兰被接到孔府,住进了西学院。这是衍圣公府的西路建筑,孔子历代嫡裔学诗、学礼、作画习字、诗文会友都在这里,被称为“西学”。到了孔德成这一代,他和姐姐孔德齐、孔德懋在此读书。庄陔兰住在西学院东北角的一个小院,书房名曰“九槐书屋”,是孔府按照庄翰林在故乡大店的书房样式布置的。他的四儿子庄育泰(字熙甫)跟着父亲过来,一直照顾他。庄陔兰来后向孔府推荐,让吕今山也过来一同任教。吕今山是个举人,在济南时与庄陔兰相识,后又到莒县帮他编志,擅诗词。庄陔兰还发现孔德成身边缺少贴身护卫和干练的办事人员,便又推荐了他十分了解和信任的李炳南。李炳南来孔府时48岁,年富力强,先任孔德成的秘书,后来是主任秘书。

在西学正房最西头的学屋里,在孔子牌位前,庄陔兰每天和另外两位老师一起为小“公爷”上课。庄陔兰教经书、书法,吕今山教诗文,王毓华教新学,三位老师彼此尊重,相互合作,处得很好。老师们对小“公爷”都很尊重,但在教学上的要求很严格。据孔德成的二姐孔德懋女士回忆,老师很少夸奖学生的诗文,多是提出不足,有时看到个别句子比较满意,就反复念。庄老师读她小弟幼时写的“枫林叶初丹,归鸦万点愁”“西风帘卷人同瘦,孤松独伴岁寒时”,就很高兴,微笑着吟了好几遍,但仍不夸奖,后来说:“写诗格调还要高些,不要有郁闷之感。”因为有这样的严师,孔德成的学问突飞猛进。

庄陔兰刚到孔府一年,日本人就来了。快打到曲阜时,蒋介石命令孔祥熙赶快派人把奉祀官接走。1938年1月3日晚上10时,第十二军军长兼二十师师长孙桐萱从兖州赶到曲阜,让孔德成看了电报和手谕,限他两小时内撤走。孔德成大为震惊,说夫人即将临产,怎么走呀?过了一会儿,五十六军军长谷良民和上校军医姜维翰也从博山赶到。孔府上下哭成一片,都跪下哭求。但军长说,我们有军医,请奉祀官夫人到路上生孩子吧。庄陔兰和其他几位老师都认为,孔子后裔的安全至关重要,奉祀官暂离曲阜不失为上策,孔府府务,可请奉祀官手谕委托代理。孔德成便写下手谕:“重大问题由族長、四十员、老师庄陔兰、王毓华协商办理。”他决定让李炳南跟随,再带上吕今山,因为他比较年轻,也熟悉官场礼仪。到了凌晨4点,孔德成挥泪告别了祖庙及千年孔府。走的时候他媳妇孙琪芳正在梳头,头没梳完就被催着上车了。第二天,日军悍然占领曲阜。孔德成一行到了汉口,孙琪芳生下一个女孩,起名叫“维鄂”,意思是生在湖北。随后,他们跋山涉水,奔向重庆。在难以行走的蜀道上,李炳南写诗思念“庄太史”:

怀庄心如太史

三峡秋风满,怀师意转深。

白云飞不尽,华发坐相侵。

指月敢酬语,拈花容印心。

何时参几杖,闻喝散烦襟。

1997年秋天,我为了创作长篇小说《君子梦》去曲阜采访,拜谒孔庙之后,又去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所拜访骆承烈教授。他与我谈了半个下午,介绍我再找刘长厚老人谈。刘长厚因为父亲是曲阜名医刘梦瀛先生,小时候经常随父出入孔府。孔德成的两个姐姐都出嫁后,孔府让刘长厚为孔德成伴读。他长大后在孔府当差,新中国成立后在曲阜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为曲阜市政协委员。那天晚上,我在城内一所平房小院见到了老人,他已是古稀之年,面容清癯,半躺在床上与我说话,讲了许多孔府旧事。

老人说,他父亲当年给孔府的好多人都看过病,给小“公爷”也看过。小“公爷”长了疹子不肯吃药,结果病情加重,刘医师非常焦虑,自己在家里调好了鸦片膏,打算万一治不好圣裔的病,就吃鸦片膏自杀。后来终于治好了,他免于一死。

他说,孔德成走后,孔府冷冷清清。过了一段时间,管家把孔德成的堂妹孔德恭、族弟孔德墉及其六妹领到西学院,让他们跟着庄、王两位老师读书。

他还说,庄老师人品很好,平时说话不多,慈眉善目。他经常抄录佛经,不做杀生之事。夏天下了雨,学屋院子里有蚯蚓出土,在砖道上爬。庄老师生怕过路人踏死蚯蚓,就用手杖把它们挑到砖道旁的土地上。但他是有气节的。鬼子占了莒县大店以后,有一个驻大店的日本军官打仗的时候死了,日军举办葬礼,为了装点门面,派人到曲阜请庄陔兰书写挽联。庄老师一听怒发冲冠:“日本侵略我国,屠杀国人,居然还让我寫挽联,真是岂有此理!”庄氏家族有一个叫庄维屏的人为日本人做事,担任伪山东省建设厅厅长,有一次去曲阜出差,想拜见他,也被挡在门外。得知这些事情,孔府上下对庄陔兰更加敬重。

庄陔兰在孔府住了整整十年,1946年9月因病去世,享年75岁。

我想起,有人说庄陔兰去世后葬在了孔林,是孔林中唯一一座外姓人的坟墓,就问刘老这事是不是真的。刘老摇摇头:庄先生不在孔林里。他去世后,按旧规,一般外姓要到白虎厅简单举丧,但是孔府在东院“东场院”上房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按庄先生亲属的意愿,棺木临时葬在孔府东菜园的西墙根,准备以后运回老家,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1947年孔德成从南京回来,得知庄先生已过世,心痛不已,立即命人带路,和李炳南一起到先生坟前,含泪祭奠了一番。1954年,因为曲阜北门里扩街修路,又把庄先生的棺材移到西门外大庄村北杏林公墓区埋葬。以往在孔府当差当老师、有身份的外姓人,好多都葬在那里。

听他这么说,我想去墓地看看,但刘老又摇头:墓地没了,早就没了。

告别老人,我踏着满地落叶,走在阕里街上。灯光昏暗,树影婆娑,从城北孔林里吹过来的秋风呜呜作响。我仿佛看到一代代“衍圣公”走在前面,一代代“圣人师”走在前面,其中就有庄陔兰先生。先生一袭长衫,蹒跚而行,一步步走进了苍茫历史。

四十年来,我对庄陔兰先生十分敬仰,收集、阅读了不少与他有关的资料,如庄杰与庄虔玉编写、孔德成亲自题写书名的《庄陔兰先生文墨选集》,庄虔玉所著《大店庄氏庄园》,庄维林主编的《大店庄氏风雨六百年》等,并对相关史实做了些考证。写此文之前我想,孔府肯定存有庄陔兰的东西,就问询孔府旧藏文物收藏单位孔子博物馆信息中心主任林琳,她是我为曲阜师范大学带的2010级研究生。林琳很快反馈,她曾查阅过孔子博物馆馆藏文物,和庄陔兰直接有关的文档多达150余件(套)。这些文档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与别人的来往信函,其中有孔德成离开曲阜后给庄老师的几封信。信中对他极其恭敬,称之为“春翁夫子大人”(庄陔兰号春亭),信中讲述在重庆的情况,对老师嘘寒问暖,落款则是“受业玉汝叩”(孔德成字玉汝)。二是庄陔兰的书法作品,有几十件(套)之多。三是庄陔兰自己编抄用作教材的诗文集,为线装本。其中有一本《三一集钞》、一本《振槁润枯》,都是他亲自抄写,有圈有点并做了眉批。我起初不解“三一”二字,查阅了先生的编后语,才知是三教合一的意思,集内都是与儒释道有关的古人诗词。从编选《三一集钞》一事,可以看出先生晚年的思想倾向。《振槁润枯》是一本抄录的文选,眉批也是密密麻麻。“振槁润枯”,大约是指读这本文选可以产生的功效。

我手头有一部长篇小说《雷霆时代》,是庄陔兰的第六个儿子庄上峰先生写的。2022年仲春,经我的老同事、庄氏后人庄乾坤牵线,庄陔兰的曾孙、从莒县三中退休的庄德润老师到我家接受采访。他向我讲了庄氏家族历史和曾祖父的一些故事之后,又讲起了这部小说的来历。他说,他的叔祖父庄上峰1909年生,193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跟钱锺书是同学,毕业后去青岛山东大学任注册部主任,1945年参加革命。陈毅在鲁南地区带兵作战时,庄上峰给他当过翻译。新中国成立后,他到山东省图书馆工作,1962年调曲阜师范学院教外语。庄上峰的后妻有当妓女的经历,二人婚后感情很好,白头到老。庄德润说,他父亲庄钧维1976后退休后,到曲师伺候六叔六婶,还与六叔一同参与《汉语大词典》的编纂工作,知道六叔写了一部长篇小说。1984年,庄上峰的太太去世,他也在1985年3月走了,当年6月,他的小说《雷霆时代》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里有作者的影子,真实地描述了他的传奇经历,展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云变幻。但是因为太写实,有的地方容易让人对号入座,出版社做了大量删节。其实这部小说还有下半部没出,全书底稿保存在庄上峰长子庄钧海手中。

听罢庄德润的讲述,再看小说封面上的“雷霆时代”四个字,我心潮难平。我想,不只是庄上峰先生生活的时代,再往前推半个世纪,他父亲庄陔兰先生也是生活在“雷霆时代”。

雷霆之下,风雨之中,在庙堂的台阶之下,曾生长着一株兰草。这株兰草有几分柔弱,几分刚强,散发着缕缕馨香,熏染后人……

2022年3月16日动笔,月底完稿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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