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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记忆

2023-05-30巴燕·塔斯肯

西部 2023年2期
关键词:桦树爷爷

巴燕·塔斯肯

河畔的童年

关于阿勒泰的记忆,似乎每一段都与那条纵穿了整个山谷的河有关。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意味着再也不用凿开冰冻的河面取水,同时也意味着放牧的生活即将开始。在诺盖特村的童年,我就很少从大人们口中听到“春天”这个词,因为阿勒泰的春天常常没来得及发觉,就悄悄地过去了。有人说,“阿勒泰”一词的意思是“六个月”,因为那里的夏天和冬天各为六个月。这种说法立马让那片大地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倒不是因为一年有几个季节,而是人们多了一份对春天和秋天的期待。

当冰雪完全融化,大地一个劲地在变绿时,我家的牛也在一个劲地想逃出铁丝网。外面的草场,新的生命已经露出头,摇摆着向天空伸去。奈何它们是有主人的。要是让我家的牛得逞了,那草场的主人肯定要闹上好一段时间才肯作罢。那些年,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和爷爷每隔几天就要提着钳子沿着铁丝网进行巡逻。看到哪里的第几根铁丝下弯成了曲线,爷爷就拿起钳子夹住中间段,用力地拧上几圈,铁丝就绷得无比的直。等爷爷加固后,我就上手扯一扯,然后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跟着爷爷继续巡逻。牲畜始终是牲畜,它们无法拥有人类一样复杂的感情,至少我家的那几头牛不会拥有。它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这几亩地,爷爷拖着白胡子和铁锹浇一夏天的地,不知道爷爷的腰比去年又弯了一点儿,不知道爷爷已经是个老人。它们只知道低下头吃草,走一步吃一会儿,沿着铁丝网。然后可能是在一个上午或者下午,外面的草场就会传来爷爷对它们的骂声:哎!该死的牛,又从哪里跑出来了!

当克兰河越加波涛汹涌,就意味着要开始春种了。农牧结合的生活爷爷已经过了四十余年,那块巴掌大小的地里,他种的最多的是玉米。那是一种青储玉米,是留着冬天给牛过冬用的。就算是这样,那几亩地总会留一小片土地用来种水果,黑加仑、西瓜、哈密瓜和草莓,每年轮着种。如果所有的东西都是能种在地里,浇浇水,松松土便能得到收获就好了。我要种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一个去放牧,一个去种地。我要和爷爷坐在树荫下吃水果,听广播,趁太阳没落山,再仔细地看看他那弯着的背。

地里玉米的嫩芽破土而出,可怜的牛儿们便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我更可怜的是自己,作为这些牛的小主人,我也将陪它们一起去流浪。六岁之后那几年,是我刚刚跟在爷爷身边一起学着放牧的几年。那时家里的财产还算多,除了牛,还有绵羊和山羊。奶奶养的那几只鸡更像是家里的不动产,从我记事起院子里就有它们的身影。奶奶一直舍不得吃掉那些鸡,养了一年又一年,鸡最后老的老死,剩下的让附近的野猫野狗饱餐了一顿。好在还是卖了几年的鸡蛋,补贴了一点家用,这样安慰一下就感觉没那么亏了。

那几年我和爷爷是骑着马去放牧的,天刚刚亮就赶着牛羊出门,沿着河畔,我们一直走,走出村,走进山。一路上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做的,牛羊们在前面悠闲地走着,我们跟在后面保证没有掉队的就好。无聊时,我就看看绵羊的屁股,那是它们积攒了一生的宝物。它们走起路来屁股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似的,让我担心。马鞍上绑着的皮壶随马的步伐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空肚子喝饱了水时肚皮里传来的水声一样。壶里是奶奶准备的饮品,里面放了切成小块的奶疙瘩(奶制品)、杏干、葡萄干和白砂糖,再倒入热水后封口绑在马鞍上。一路上这些美味在壶中翻江倒海,再倒出时就是酸甜解渴的上等饮品了。不知道翻了几座山,就到了一处较为平坦广阔的草场。没有了河水的哗哗声,安静得能听到一棵草与一棵草的相擁。每年夏天,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种没有主人的草场上放牧。其实就是跟着牲畜去,再跟着它们回来。我常常好奇,既然牛羊们都熟悉来去的路了,为什么还要人跟着一起去呢?我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人跟在后面,它们指不定就在哪里丢了一只,或者在哪里走进了有主人的草场。毕竟在这些牲畜的眼里,这天下所有草场都是没有主人的。

后来,家里唯一的那匹马被爷爷卖给了村头的一户回族人家,我们放牧的坐骑变成了一头黑驴。骑驴倒是用不到马鞍,只需要盖一层垫子就骑着上路了。难过的是,骑驴没有骑马威风,感觉整个人都矮了半截。股间也磨出了两个水泡,让我好生疼了一周。再后来,就是和爷爷巡逻铁丝网的那几年。我已经是个十岁的男子汉了。不过那时放牧已经没有任何牲畜可以给我当坐骑了,我开始怀念那头黑驴。那年的财产中没有羊的身影,牛也没剩下几头。每次跟在牛的后面翻过了几个山头后,我常常瘫坐在一条小溪旁的岩石上。看着慢慢悠悠远去的牛,我学着爷爷的语气说一句:“要不是那黑驴被该死的小偷偷走了,我就可以……”

那些年在克兰河边种地放牧,背朝着太阳去,背朝着太阳回。每件事情重复地忙上那么几次,四季就过去了。

消失的白桦林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像树这种植物,即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不会轻易地倒下。“啪嗒,啪嗒”,但有时它们的身体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硬,灵魂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些脆弱的躯体,随着断裂的声音在山谷间游荡。

父亲和叔叔与几个前来询问征地情况的村民站在院子里,对村里将发生的大改变进行着讨论。父亲说:“他们要建一座大桥,横跨整个山谷。”他高高地站在柴火堆上指着河边的树林比画着,详细到那桥好像是他设计的一样。讲着讲着,父亲一行人往屋后走去。三岁的小表弟拖着小铁锹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后面,我走在表弟后面有些恍惚。

屋后是一片白桦林,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如坠落人间的云朵一样洁白。大人们在林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河边指着对岸讲,一会儿走到林中指着几棵白桦树讲。小表弟拿着小铁锹到处挖呀挖。我靠在一棵桦树上,没有了恍惚,只有安静。桦树粗壮的分枝上绑着一根绳子,那原本是童年时爷爷为我做的秋千,现在只剩下一根绳子巴巴地垂着。看大人们在激烈地讨论,我不由得期待了起来,好像他们可以拒绝政府的决定,好像不会再有人打这片林子的主意,好像那根绳子会继续垂在那里,直到慢慢风化。然而并不是,他们希望能快一点儿签下征地协议,希望施工的日子快一点儿到来,希望能再多征收一点地。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他们,至少在我能与他们分担一点生活的压力之前是这样。明年的春种需要用钱,婶婶的高血压需要用钱,奶奶的脑梗和我的学业都需要用钱。其实除了这些,父亲也需要换一双新鞋了,还有叔叔那套耕地的工具也已经残缺不齐。想到这些,我也就不再希望他们拒绝政府的征地协议了。

施工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叔叔和父亲拆下了我家的大门,即使这样也无法让工人们驾驶的铁疙瘩进到院子里来。他们只好绕到屋后的铁丝网,那铁丝网平日里是阻挡牛羊入侵的城墙,但今天就算这铁丝绷得再直也无法阻挡铁疙瘩的步伐。几层铁丝断裂的声音在机械巨大的运作声中消失,蔚蓝的天空留下了一条黑烟,黑中泛蓝。这些平日里不曾出现过的声音激起了表弟的好奇心,他在院子里到处跑,寻找一个能站住脚的高处。铁疙瘩的声音越来越近,清楚地从桦林的方向传来,相比之下院子里安静极了。奶奶不在屋里,父亲和叔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正在疑惑时,一不留神,表弟就往屋后跑去,我叫着他的名字跟在后面。

屋后,几辆铁疙瘩已经停在白桦林的两头,驾驶员下车对着林子比画了几下就开工了。巨大的铁勺在空中挥动着,像是对桦林下了最后通牒。除了一阵偶尔拂起的秋风,铁疙瘩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恼羞成怒的铁勺在地上挖着,一地金黄的叶没能阻止它进入大地的身体。随着地下一勺又一勺的土见了太阳,桦树的根也断成了一段一段,被翻出晾在地面。我想,一棵树的根连接了太多的东西,光靠推倒,肯定不能将它怎么样。那些留在土地深处的根会再次长成参天大树,只不过在那之前需要等待几个春天的到来,可能是十个,也可能是一百个。

奶奶不愿闲着,她沿着河岸走,捡一捡河水冲到岸边的树枝,捡一捡河边的林中掉落的桦树皮,再将它们整齐地堆在院子里。实在没事可做了,她就在屋里坐着,她总是一个人坐着。以前不是,现在只是少了另一个人。“啪嗒”,树木断裂的声音终于还是传了过来。奶奶走到窗前望了望,看不到是哪一棵。那一声响像是起到了冲锋号的作用,白桦树一棵接着一棵倒下去。我想大声地埋怨:桦树啊,你原来是这样的脆弱,就这样倒下了,生怕落在后面。

一堵残缺的土墙下,叔叔和父亲坐在唯一的阴影中,每倒下一棵树他们就谈论着关于它的记忆。三岁的小表弟开心极了,每倒下一棵树就激动地大叫着,一会儿跑向父亲,一会儿跑向我。恍惚间,我突然记起童年时期在那片林子里埋下的一个铁盒,是俄罗斯进口的巧克力包装盒。原本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眼下看着正在消失的桦林,我不由得好奇那铁盒里装的是什么。想了很久,施工队的铁疙瘩已经开始往回驶了。我确实忘记了铁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但想起了藏着铁盒的这片桦林中,装着的是我的二十年。我的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而我才学会走路、吃饭、睡觉。这二十年真的就这样过去了,不只是时间,是整个世界就这样过去了。承载着回忆的地方越来越少,或者说都变了。像屋后的这片桦树林,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连在世界角落的它们也会消失不见。我是那样爱它们。我安慰自己,要接受这些变化,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也在变。至少我是幸运的,我和它们陪伴了彼此二十年。慢下来。把生活好好地活一遍,让多年后可回忆的事情多一点儿。

傍晚,河畔仅剩的几棵桦树沙沙作响,落叶随秋风一起一落。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无端地悲伤,无端地流了几滴泪。看似无情的秋天悄悄地帮我埋藏了许多,许多无声的呐喊,许多呐喊后的哀伤。

山丘的东面

父亲的小脚有生命的魔法。那年姥爷送了一块地给父亲,说是一块地,其实是小山丘寸草不生的一面。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那双三十八码的小脚就走遍了那里的每一处角落,从那以后的每个春天,能看到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绿。

一个周末的清晨,天空淡蓝,父亲忙着将两把铁锹和镐头竖绑在摩托车的坐垫上。那辆摩托车不知道在我家服役了多少年,一直兢兢业业。不是因为以前的东西质量有多好,而是需要更新的东西太多,常常轮不到它。我和父亲骑着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去了城市的最南端——新城区未开发前那里曾是望不到尽头的果园。

父亲熟练地控制着方向把。离山谷的尽头越来越近,一片与天相连的平原也随即呈现在眼前。我们在一高一低的平房之间穿梭。昨夜刚刚下过雨,土路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我压着铁锹,坐在父亲的后面紧紧地抱着他,倒不是害怕会跌下车去,而是我对他的爱永远需要藏着掖着。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那我一定是父亲的倔强在世上唯一的继承。颠簸的土路上,我的肌肉和脂肪在髂骨和铁锹木柄之间承受着痛苦,通俗点说,这一路的颠簸可把我的屁股疼坏了。

光顾着龇牙咧嘴地忍痛,没注意到已经和父亲身处一片果树林中。方方正正的果林,每棵果树都被人们安排在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让我感到一丝焦虑。它们本应是自由的,一棵树与一棵树的距离应该由大地决定,哪怕是两棵树的缠绕相生也是它们一个世纪的选择。父亲将摩托车停在了果林中,下车后我的屁股仿佛能感觉到地心引力。低下头才发现,我们踩在一小片草莓藤上,仔细看去是一大片草莓地。父亲正在卸下绑在坐垫上的铁锹和镐头,我蹲在地上翻找着草莓。惊叹,这一大片草莓地里竟没有长出一颗草莓来,父亲说草莓早在秋天没到之前就已经被收走了。秋天本是个丰收的季节,但这片果林连片挂着的树叶都瞧不见,只有一地的金黄。我说:树叶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夏天它们是绿色,是红色是白色,而秋天只有黄色。父亲说:无论以前的夏天它们是什么颜色,以后的夏天它们不会再有颜色了。城市马上要扩建了,这片果林会是新城区的一部分,代替这些果树的将是一座座高楼。

我和父亲一人拿着一把铁锹开始挖起来,挑那些还未来得及长大的小果树下手。在铁锹和黄土的摩擦声中,我和父亲各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喜欢吃苹果,就多挖几棵苹果树,父亲挖得最多的是杏树,他不喜欢吃杏子,但母亲喜欢。劳动的一天在我和父亲两人的倔强中度过,他让我戴手套,我说不;我让他休息一会儿,他说不。

傍晚,父亲叫的卡车来了。我和父亲一棵一棵地往上搬着今天的收获,司机看到我们挖的树苗摇了摇头。司机说我们把树根挖得太短了,即使种下了也不易成活。我心想司机能知道什么,肯定能成活。我猜父亲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卡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路,临走前我在草莓地里挖了几株草莓藤,草莓这种植物只需要種上那么几株,来年便会长一大片。

在那以后的又一个周末,我和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去了姥爷家。树苗的根部已经在小渠里浸泡了一周的时间,我们一棵两棵地把它们运往山丘的东面。我在学校的那几天里,父亲已经将那块地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在坡上一高一低地踩着,到处都可以见到父亲挖好的树坑。其实种树相对于挖树来讲,是一件较为简单的事情。只需要种下这些树苗,然后,就是静静地等待春天的到来。

第一个春天里,那些树苗就发了芽,长出了绿的、白的、红的树叶。我说,它们终于发芽了。父亲说,树叶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河道

阿勒泰的群山,每一座都坐落得正好。山谷间恰好留出了一座城、一条河、一群人的位置。走进山城的道路只有一条,走出去的路却有千万条。

奶奶和叔叔一家陪着我,站在诺盖特村的老桥旁候车。往返于阿勒泰市和诺盖特村之间的区间车,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没有固定的行驶路线。甚至连车的型号都是不一致的,有几辆面包车,还有几辆是桑塔纳。所以,要想在诺盖特搭到车,就要对每一辆路过的车都招一招手,以免错过载客的那一辆。

每当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们就急着告别,互相说一些不舍的话。可每一辆车都辜负了我和家人们的真挚情感,以至于让那些原本暖人心扉的话语变得有些尴尬。

离别原本就是一件伤心的事情,而我在一个下午里连续经历了四次。我决定先顺着河道走,边走边等区间车的到来。最后一次告别后,我背着书包走上了河道。我离奶奶越来越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比起那些朝天的柏油大路,走在靠河的小道,順着生我的这条克兰河,这小道上扬起的尘土显得更亲切一点。几缕阳光穿过沿岸成排生长的白桦树,落在黄土地上,像是掉在地上的一块块金饼。每走一步,扬起的黄土就在阳光下飞舞,像是朝我离去的背影挥手。关于阿勒泰这条山谷的记忆,哗哗响的河流不约而同地成了每一段记忆的背景乐。正因如此,我想我也应当顺着河边的这条小道离开,好让这些在阿勒泰的记忆看起来完整一些。

河道在村里是放牧和进城的捷径,这条道我已经走了不下千百回,今天走在道上却像是第一回。原来,岸边的桦树高出我有那么多,树干上长着数不清的眼睛,每只眼睛里都藏有一个四季的秘密。原来,去年的燕子们早就回来了,没等我认真地看一看,它们就又准备离开了。倘若它们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我想说:“燕子啊,南方和北方,究竟哪里才是你们的故乡?我有一颗与你们一样的心,在无数个日夜里追寻春天,渴望着用翼尖划破天空,期待着水面的一丝涟漪为我泛起。”走在河道上,两步一抬头,十步一停留。原来,我在这条道上走过了那么多个春夏秋冬,却从未真正为它驻足过一次,也从未欣赏过这路上的风景。

走出了诺盖特村,就算走进了拉斯特乡。与阿勒泰市的其他乡村相比,诺盖特村和拉斯特乡离阿勒泰市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坐车往往二十分钟便能进入市区,这距离也造福了城乡两地的居民们。一到节假日,城里人往乡村里跑,我们则是往城里跑。

走出了诺盖特村的农耕区后,就看到了原来的拉斯特乡小学,再走过去就是在河边的一片居住区。我走在居住区靠克兰河一侧的河道上,在一扇小铁门前停下了脚步。我透过门缝向院子里看去,院内没什么动静。当我准备离开时看到了正向我迎面走来的波塔,她头上绑着花头巾,穿着一身运动装,牵了一头小牛犊。这下可出丑了,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看了看路边的一只小花猫。在将要与她擦肩而过时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没想到刚好与她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避开她的目光,波塔就微笑着向我打起了招呼:“巴燕。”我停下脚步慌张地就好像刚刚偷了她家什么东西似的,装出一副才认出她的模样,说:“噢,波塔,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在一个人家门口问人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定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波塔笑了,笑得那样文静。

我们曾在一所小学念过书,拉斯特乡小学,但只做了不到一年的同学,我就转去了市里的学校。那时,从小在爷爷奶奶溺爱下长大的我,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学校的新环境,常常因为爱哭被班里的其他男孩欺负。那时我还未到入学年龄,比同年级的孩子们要小一岁。每当我哭着找爷爷时,同班的孩子们就开始取笑我。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又一次被同学欺负后躲在操场的一角哭。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胸前。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抬头就看见波塔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许多个日夜里她的笑容常常浮现在眼前。起初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完全没有参与到我生活中的人,会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后来才慢慢发觉,爱情的种子被波塔种在了我身体里的土地上。爱情从来都不只属于成年人,它是属于世间万物的春天。同时我也确定了,有的人会悄悄地藏在心里,而不会再出现在生活里。

波塔低头用手背捂着嘴腼腆地笑了笑,说:“我从很远就认出你了。”这下我更想消失在人间了,我趴在门缝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我挠了挠头,只能尴尬地笑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波塔笑着说:“你小时候就不爱说话,现在还是没变呀。”我说:“我没想到你会认出我来。”

正聊得起劲时,那调皮的小牛犊低着个头要往院子里走,波塔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里有着能拉住小牛犊的力气,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吃力。我想着接过她手中的绳子,让那小牛犊安分地再等我们多聊一会儿。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正当我准备行动接过绳子时,波塔说她该走了。那短暂的童年记忆之旅就这样结束了,秋风让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我杵在岸边的几棵桦树下看着波塔的背影消失在河道。是啊,爱情原本就具有虚幻的特性,那颗曾经被她种在我身体里的种子,终于在第十七个春天后的一个下午里发芽、生长、凋谢了。

走过了河边的居住区就是乡政府,是一路公交车的发车点。我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张破旧的一元人民币,乘坐了正准备发车的那一辆。车内空无一人,我坐到了最后一排左侧靠后门的位置。这是我近几年来第一次坐公交车,阿勒泰真的太小了,花时间等公交车不如走几步也能走到目的地。公交车一走一停地进了市区,我在刚进城的第一站下了车,准备去走一走城里的河道。

城里人没有牲畜需要每日沿着河边去放牧,所以城里的河道比起村里要好太多。地上整整齐齐地铺着石砖,一侧竖着大理石做的护栏。踩在河道上,没有了一步一扬的黄土,脚下的每一步都比以往要走得轻快。

日落前的河道是高峰期,大多是散步的中老年人和一些下班的年轻人。一群少年在桥下卷起了裤腿,从河中捡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克兰河是一位无私的艺术家,千年来,它将河床中的无数块石头雕琢绘色,成了价值连城的奇石。“捡宝贝”成了生活在两岸的人们打发闲暇时光的方式之一。当然,若只是一群孩子越过了护栏在河中玩耍,那么等来的一定是几乎每个过路人的训导。夕阳下,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护栏爬上来,生怕落在后面。一滴滴不知是汗还是水的液体从他们的脸颊滑落,一抹红晕像天边的余晖在奔跑的少年们未脱稚气的脸上若隐若现。

立秋的太阳似乎察觉了今日的一丝凄凉,迟迟不肯落下山去。直到天空逐渐暗蓝,各类建筑上华丽的装饰灯瞬间又将山城点亮。是啊,在这祖国的最西北角,有了这些灯光,夜晚才显得不那么孤独。河道走一段少一段,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风光陪伴。最后,是岸边的白桦树将我远送。它们沿着河畔立在两岸,从山谷的尽头,山村的尽头,一直到山城的尽头。漆黑的夜也没能遮盖桦树那皎洁的白,唯独月光能为它染上一层淡淡的蓝。

晚风渐凉,我将手伸过护栏。触摸一棵较为靠近河道的桦树,是我对山城最后的告别。它轻轻地摇了摇,落下了一地黄绿相间的叶。我们都知道,不是我的手掌过于炽热有力,而是这个夏天过得太快,快到绿叶忘记了枯萎,我忘记了秋天的到来。

秋别金山

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眠,我猜母亲也一样。每当有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时,母亲就惦记个没完。我想那是因为母亲的心太小了,小到我、妹妹、父親就足以装满她的全部世界,要想再装进点什么就得想办法腾出一块空地来。

“衣服带齐了吗?需要带点吃的吗?还需要些什么呢?……”母亲是个操心的命。即使那条离开阿勒泰的路对我来说早已不陌生,母亲还是会坐在我身旁叮嘱个不停。我握住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讲。那一刻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或是任何一种完整的事物。等离故乡越来越远,我便开始残缺,最后散落成一地的碎片,秋风吹不动,春雨唤不醒。

火车站离阿勒泰市有十二公里远。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地在老城区的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坐在副驾驶,母亲和妹妹同我坐在后座。司机大哥是一位哈萨克族,热情地帮我们将行李装进了后备厢。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一辈的哈萨克族人都有“自来熟”的技能。一路上司机跟父亲讨论并规划了阿勒泰市和拉斯特乡的未来发展方向。大致内容有以下几点:一、应解决阿勒泰市区公路一年一修的问题;二、拉斯特乡原本是城里人周末最佳的游玩点,不应拆迁;三、拆迁拉斯特乡不如拆了老城区(因为司机家也在老城区);四、阿勒泰市也应该引进共享电动车(这点司机表示抗议)。而到了我们这一辈,跟陌生人讲句话都要在心里重复地演练上那么几遍,最后就算开口了也还是会支支吾吾地讲不明白。

妹妹靠在我的肩膀上,从她的小包拿出了一片被做成样本的树叶,作为送别的礼物。那是我最爱的桦树叶。在广州的日子里我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友情、爱情、绝美的日落……任何事物都无法将我填满。此刻,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父亲、母亲、妹妹和一片故乡的叶,就装饰了我的整个世界。

从出租车的后窗望去,城市渐渐被阿勒泰的群山吞噬。再远一点儿,“金山欢迎您”五个大字出现在一座山的东面。妹妹说:“应该在下面再写一行‘金山欢送您,那样就完美了。”我想已经足够了,金山欢迎任何一个人的到来,但绝不欢送任何一个人的离去。无论你属不属于这片土地,它都将怀以沉重的心情目送你的远去。克兰河将为你献上它的独奏,岸边的桦树愿为你落下一地悲凉的叶。而阿勒泰的群山将永远朝着你离去的方向眺望,期待着你的归来……

许多年前,小学语文课堂上,我写下了作文的题目《秋天是个高兴的季节》。季节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只是冷暖的区别,只是颜色的区别。如果作文的要求换成夏天,或任何一个季节,我还是一样会写下那个题目《XX是个高兴的季节》。孩子的情感世界像一朵云一样简单,阴了,就下雨;白了,就在阳光下静静地飘着,任它白着。但现在,秋天是个告别的季节,是从车窗望着故乡、悄悄眯眼的季节。就算我靠坐在车座上的身体如此沉重,也无法减缓出租车行驶的速度。我们比预想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

出租车将我们安全送到了火车站,司机大哥临走前特地下车与我握了手,祝我一路平安。哈萨克族人给予祝福时总是那样严谨、庄重,哪怕对方只是一个相处不到半个小时的陌生人。我拖着行李箱准备进站,妹妹挽着母亲的胳膊,父亲背过手站直了腰。母亲再三嘱咐着:“身份证拿好。车票取了吗?口罩呢……”父亲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我知道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我又何尝不是。那些被我们认为过于矫情的话语,被同一种倔强堵在咽喉中,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车站内人满为患,一片喧嚣。走在人群中,少了母亲的叮嘱声,世界瞬间安静得心慌。但没过一会儿,“他们能不能搭到回去的出租车?家里的猫砂快用完了。天然气卡被我放在……”母亲操心的习惯好像也传染给了我。或许它不是传染来的,而是我在她腹中时就已经顺着脐带血管流入到我身体中来的。

火车准点进站。上了火车,我拿着车票在车厢寻找属于自己的铺位,心中暗暗庆幸,这节车厢的大窗正好对着车站,待火车驶出站时定能再往回看一眼。我将行李箱放上了行李架。一直到这节车厢的乘客都找到自己的铺位,我还在重复举起、放下的动作,谁让我长了一米九的个儿又有一个操心命呢。

火车缓缓驶出车站,我迫不及待地坐到窗前向窗外望去,竟看到父亲还远远地站在停车场。再定睛一看,不远处的围墙后面,母亲和妹妹的头一起一落,正努力寻找我的身影。

阳光透过车窗在玻璃上折射出了我的脸庞,那倒影正与故乡、妹妹、母亲和父亲重叠。我想,对母亲和妹妹而言,秋天是个离别的季节,是从故乡望着车窗踮脚远望的季节。对父亲来讲,秋天是个无言的季节,是期待着我离去又默默不舍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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