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2022年度佳作选评
2023-05-30李汉超
又一个早晨
张执浩
亲近是必须的
但也是困难的
越是亲近的人
越是难以成为亲爱的
我们有亲密的关系
却丧失了亲切的话语
又一个早晨
如期而至
画眉叫出了你的名字
多好啊,应该是
和风徐徐的样子
应该是
我泡一杯苦丁
来到餐桌边坐下
看你手撕油条或面包圈
再抿一口牛奶咖啡
应该是我喂你
多好啊,应该是死去活来的样子
还有很多年
要含着泪水回顾
已经擦去的泪痕
(选自《诗潮》2022年第1期)
[李汉超赏评] 张执浩“目击成诗、出口成章”已成诗坛佳话,他是日常生活经验与平常人生体验的综合书写者,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其诗歌观念的自觉实践。早晨是美好的,它应该开启美好的一天,但现实往往让人惶惑,不尽如人意,不是心中所想的样子。这首诗的前六行围绕“亲近”“亲爱”“亲密”“亲切”四个夫妻关系的词语绕来绕去,但绝不是好玩的绕口令,它揭示了日常之中的矛盾及其意义,也是诗人人生体验的直接表达,为全诗奠定情感的基调。中间十二行是诗人面对“如期而至”的“又一个早晨”,设置生活场景,叙写日常经验。诗人用四个“应该是”写出早晨在心中的样子:“和风徐徐”,夫妻恩爱,共进早餐。用两个“多好啊”表达对家庭和睦、夫妻相爱的由衷赞叹。愿望与现实总是相去甚远,甚至可能正好相反,“应该是”却不是,“多好啊”却不好。诗人没有写出“不是”与“不好”的情景,但读者可以想到。日子过久了,夫妻感情不是与日俱增,而是逐渐疏远、冷漠,这恐怕是大多数夫妻的惯常状态,习以为常,毫不奇怪,但诗人是敏感的,他感到了一种危机。在最后三行,诗人面对“还有许多年”的如此日常生活,“要含着泪水回顾/已经擦去的泪痕”:愿景不复存在,悲苦涌在心头,生活还需继续,夫妻还要相守。诗人言在此而意在彼,他精心呈现说出的部分,而让读者细心体味未说出的部分,这是张执浩的高明之处。
仙居观竹
胡 弦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选自《诗潮》2022年第2期)
[李汉超赏评] 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之一,但发展到当代,很多山水诗变成了肤浅的风景诗,缺乏诗人的主体精神和独到发现。而胡弦是一位具有美学追求的诗人,他执意重构山水诗歌。这首诗里,诗人在山间观竹,却在竹子的命运里捕捉人的生存信息,思考人的多舛命运。“乱石横空”,在描摹环境的同时,也暗示现实对人的威胁;雨后“晨雾”给“仙人居”增添了仙气。游人如织,别人看见的是“满山人影”,而诗人看见的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将竹与人神奇地联系在一起,写竹是为了写人。更为神奇的是诗人能从“劈竹”声里听见“人的惨叫声”,竹子的命运与人的命运相互关联。至此,诗人通过想象面对竹子做成的竹雕、竹凳、竹筏、竹筒、竹签,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发现:活灵活现的“脸”是“刀子”雕刻出来的,“吱嘎作响”的吟唱出现了“新的裂缝”,只有“空心”的竹筏在现实的“浮力”作用下呈现“顺从之美”。竹子是有骨气的,素有多重美誉,但也逃脱不了被砍被劈被利用的厄运;无论你多么高洁,在残酷的世俗化过程中都在劫難逃。所以,“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诗的结尾画龙点睛,意味深长。胡弦说:“我希望能创作出新的山水诗,把人和山水之间的‘精神隔断弥合起来,以新诗的形式重建人和山水的精神契合。”无疑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这首诗就是一个成功的例证。
道 具
陈于晓
总得有一些道具,布置于舞台
否则,舞台将过于空荡
而演员,也只能在空荡荡中
晃来晃去,晃出空旷的戏台与广场
在旧年的乡间,我常怀疑
一些唱戏的,就是从道具中
走出来的,此前他曾藏于道具之中
或者,他就是道具的一种
有时,是一群道具在舞台上穿梭
而越来越多的看戏人
也带上了各自的道具
每当唱戏人把自己唱成道具
常有一些看戏的,也跟着走进了道具
此刻,戏里戏外
只隔着一件微不足道的道具
(选自《诗潮》2022年第3期)
[李汉超赏评] “道具”是一个名词,却不指代某一具体事物,而是泛指某一用途的诸多事物。这首诗不是一首咏物诗,它不吟咏某一具体事物,而是一首蕴含哲理的叙事诗。诗的第一节是说道具的必要性,否则舞台就会“空荡”,演员就会演不生动,演出就会没人观看。第二节用“我常怀疑”写出演员与道具之间的隐秘关系:“他就是道具的一种”,一群演员就是“一群道具”。当演员丧失个性、缺乏情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类型化了的器物,“在舞台上穿梭”。第三节揭秘观众与道具之间的关系:每当演员成了道具,那么某些观众“也跟着走进了道具”,情感僵硬,懒于参与,上不了心。此时此刻,“戏里戏外/只隔着一件微不足道的道具”,演员与观众就像道具一样各是各,融合不到一起。这样一来,不光道具“微不足道”,演员与观众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场没有生命气息的演出就此闭幕了。“道具”是诗人叙事的对象,也是诗人借题发挥的艺术形象,融入了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观感与体验,更是对芸芸众生的一个隐喻:更多时候,我们每个人就是一个道具,有时从当中走出来是为了表演,有时又走进道具当了看客。
白 鹭
文 西
水边站着一群白鹭
风吹过芦苇丛
水里是它们洁白的倒影
每一只白鹭都和另一只相同
它们有相同的羽毛、脚、翅膀、
喙、眼睛
饱满的胸脯是年轻的象征
躯体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线条
白鹭张开翅膀,炫耀美
一只挨着一只,在这个黄昏尖叫
有时,它们将喙伸进水里
搅乱湖面
随后抽出脑袋,仰起长长的脖颈
只有一只白鹭安静地站在水旁
它眼睛里有不同的光泽
它热爱这片湖水
并期望,湖水从群鸟中认出它
(选自《诗潮》2022年第4期)
[李汉超赏评] 古今中外写白鹭的诗很多,但文西的这首白鹭诗却让我眼前一亮。诗人在处理“一群白鹭”与“一只白鹭”的问题上十分讲究,主要笔墨用在描绘“一群”上,是铺垫,是陪衬,但其用意落在“一只”上,是重点,是核心。它们羽毛洁白、胸脯饱满、躯体优美,每一只都青春靓丽,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它们“张开翅膀,炫耀美”,还时而尖叫着,以引人注意,一起卖弄它们的美;拥有美的资本,它们就任性,“将喙伸进水里/搅乱湖面/随后抽出脑袋,仰起长长的脖颈”,趾高气扬,好像不可一世,继续炫耀美丽。但是相比于另外一只,它们显得多么肤浅而丑陋!最后四行犹如一个特写镜头,对准仅有的一只“安静地站在水旁”的白鹭,它不合群,被白鹭们边缘化了,但它成为诗人关注的中心,“它眼睛里有不同的光泽”,有着自己的“诗和远方”,有着自己的追求与愿望。“它热爱这片湖水/并期望,湖水从群鸟中认出它”,对于这样一只不张扬、有个性、不流俗、懂热爱的白鹭,诗人已经“认出它”了,读者也会“认出它”的,而被它深深热爱的“这片湖水”肯定也会紧紧地将它揽在怀里。诗人在这里并不直接肯定,而是用一种更有意味的期待激发人们对它生出更多的怜爱。这首诗运用比拟、对比、反衬、隐喻等多种手法,将“一只白鹭”凸现出来,引起读者的反复咀嚼与品味。表面上写一群,实际上说一只;表面上写白鹭,实际上喻人类。诗人以物喻人,托物言志,着墨巧妙,用词精准,其是非褒贬融入其中,不动声色,直抵人心。
鹰
白庆国
你在辽阔的天空飞翔或俯冲
如果不是天空的辽阔
这一切你都不能完成
我在大地上种小麦和谷子
有时仰望你
但并没有羡慕你
你只是我的一个风景
如果有一天
我仰视你的眼睛里
含有鄙视
你会不会因失去尊严
“啪”地一下从天空掉下来
(选自《诗潮》2022年第5期)
[李汉超赏评] 农民诗人白庆国立足于大地、扎根于泥土,他的诗歌总是与三样东西有关:情感、自然、细节。这首《鹰》是诗人劳作间隙“仰望”天空所得,空中之鹰在“飞翔或俯冲”的一刹那,点燃了诗人内在的情感,不是赞美,而是“含有鄙视”。鹰是大自然的骄子,展翅高飞,引发无数诗人歌吟,常为战士或英雄的象征,但在这首诗里却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脱离群众的那一类人的写照。他们借助“天空的辽阔”完成了自我的华丽转身,实现了人生梦想,成了“一个风景”,获得众人的“仰望”,这本无可厚非。而诗人“并没有羡慕你”,行走于大地,忠实于泥土,不辞辛劳地种着“小麦和谷子”,这也是一种生活,值得大家尊重,你们那些“鹰”不要瞧不起我们。在第一、二小节里,诗人运用对比在物与人、人与人的对立统一中节制地表达着自己的真实情感。而在第三小节里,诗人用一种假设和疑问写出一种幻境,将“我”与“你”神秘地联系起来,引起读者的触目一惊和会心一笑。“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鹰”的尊严应该来自大众的眼睛,失掉民心必将摔得粉碎。这个结尾简直妙不可言,用一种不可能写出一种可能,用一种不确定写出一种确定:不仅无可质疑,而且掷地有声。而那落地的一声“啪”,响亮而沉闷,具有强烈的警示作用,将长久地在大地上回响。
婚纱照列传
自 明
“从婚纱照的表情和手势
能判断两个人婚姻的持久度”
“切!还不都是摄影师的操控。”
“摄影师无法操控爱”
在大量婚纱照对比中
总有一些忧郁的眼神
仔细勘验面部,能发现泪痕
还有一部分没心没肺地笑
和得到一块糖果的欣喜并无二致
摄影师的惊诧在于,经他手的新人
一半已分手,另一半已渐达成某种默契
摄影师无辜地说:“这不能怪我。”
(選自《诗潮》2022年第6期)
[李汉超赏评] 司马迁《史记》索隐:“列传者,谓列叙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这是一首关于婚姻的诗,从本诗所陈述的事情来看,题目明显具有反讽的意味:婚纱照没有什么事迹值得宣扬,反而劣迹斑斑。开始两节可能是诗人听到的三句关于婚纱照的闲言碎语,也可能是诗人虚拟的自我对话,不乏戏谑与幽默,但都从不同角度说出了婚姻的实情:摄影师可以调整他们的表情和手势,但“无法操控爱”,更无法操控他们婚姻的持久度。婚姻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从本质上说,维系婚姻的应该是爱,但在世俗中,常常有一些不相爱的两个人走到一起,他们眼神忧郁,面部尚存泪痕,委曲求全;另一类没心没肺的人只是好玩,缺乏婚姻的使命与担当,得到对方如同小孩子得到一块糖果那样,虽然欣喜不已,但嚼完甜味也就散伙儿了。第三节运用对比与讽喻道出离婚的部分缘由。离婚率高是当今的突出社会问题之一,“一半已分手”,其危害不可小觑。摄影师是无辜的,所以他说“这不能怪我”。那么,怪谁呢?这是诗人嵌入诗中的诗歌之问,应当引起全社会的思考,读者也可从自身角度予以思考,不断调整自己,尽量在婚姻中“达成某种默契”,白头偕老走完漫漫人生路。
本诗运用口语化的叙事表达诗意,将读者代入生活现场,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中引发深思。戏谑的口吻、讽喻和对比的运用、细节的呈现,大大强化了诗歌的表达效果。
沈园遇雨
包 苞
我想到的,草木也已经想到,
它们一个劲摇头,一个劲
流下泪来。
我想到的,石头也已经想到。
錾刀说过的话,
泪水,又开始复述。
我想到的,一只小鸟万万没有想到,
天空那么蓝,
它的羽毛还是被打湿了。
我想到的,一只好看的蝴蝶
到死也不会想到:在一朵薄情的花上,
它埋葬了自己深情的一生。
(选自《诗潮》2022年第7期)
[李汉超赏评] 坐落于绍兴鲁迅故里东侧的沈园,蕴藏着陆游与唐婉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相传陆游初娶唐婉,伉俪情深,又被迫离异。后两人邂逅于沈园,陆游感慨怅然,题《钗头凤》词于壁间,极言离索之痛。唐婉见而和之,情意凄绝,不久抑郁而逝。诗人游沈园遇雨,心中泛起诸多感慨,遂成此诗。“我想到的”当然是一个流传于世而萦绕于心的凄美爱情故事,置于每一小节之首,有提醒读者重温回味之意。第一、二小节,草木有情,“也已经想到”,所以“它们一个劲摇头”,并“一个劲”流泪;就连石头也动了情,“也已经想到”,将“錾刀说过的话”流着泪再“复述”一遍。诗人在沈园遇雨的情绪带动了草木与石头并赋予它们人格化的表现,十分生动而贴切。第三、四小节,却写小鸟、蝴蝶的想不到:小鸟“万万没有想到”,刚才“天空那么蓝”,现在突然下雨了,意外与变数“打湿”了自己的羽毛,一个“被”写出了雨的强势;蝴蝶“到死也不会想到”,是“一朵薄情”的爱情之花,“埋葬了自己深情的一生”,深情遭遇薄情,越是好看越是凄惨。很显然,这里的“小鸟”和“蝴蝶”都是隐喻,一个喻指陆游,一个喻指唐婉。如果说一场阵雨也暗藏着苍天对千古爱情的随时祭奠,那么这首小诗就是诗人对凄婉爱情的真情慨叹了。本诗运用比拟、隐喻、对比、反复等表现手法,从个人感受的角度回味爱情,语言简明隽永,意象单纯蕴藉,结构精巧别致,是一首精妙的好诗。
父亲的恐惧
臧海英
给父亲打电话
他正在乡下的家里,准备午饭。
问他近况。一边想着昨晚梦中
他用力握紧我的那只手
冰凉、战栗。
吓醒后,感到被父亲握住的右手
还带着他的恐惧
——他在梦中传递给我
我把它带到了现实。
现实中,电话里的父亲
却假装镇定,并不承认来过我的梦里
更不打算与我谈谈他的恐惧
他说,他很好
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选自《诗潮》2022年第8期)
[李汉超赏评] 父亲的恐惧实际上是“我”的恐惧,分明是“我”害怕父亲有三长两短而离开人世,可见父亲的冷暖、动静牵动着“我”的心。因恐惧而牵挂,“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他近况”,其中插叙了昨夜的一个不祥之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父亲“冰凉、战栗”的手“用力握紧我”,好像在求救。实际上,父亲在电话那头很镇定,他在“准备午饭”;作为女儿的“我”很想知道父亲更多的近况,他却说“他很好/匆匆挂断了电话”。一个独居乡下、言语不多,但自立自理的父亲形象就凸现在读者的面前。“却假装……并不承认……更不打算”,这个句式很有意味,这是诗人的主观臆测,更是女儿对父亲的透彻了解,他没有絮絮叨叨,只有简单明了: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过好你们自己的生活吧!这是诗人的父亲,更是属于我们大家的中国式父亲的典型形象,所以“父亲的恐惧”就成了我们大家共同的恐惧。这就是本诗的魅力所在。
豹子耸动脊椎
周瑟瑟
豹子坐在窗前
豹子耸动的脊椎深深埋进远处的群山
我的头埋进豹子的后腰
它的后腰浑圆我紧紧抱着
它的心脏鲜艳我摸到了豹子鲜艳的心脏
我们有共同的父亲温柔又沉默
豹子坐在窗前
豹子的体内有一座远山的工厂
温柔又沉默的父亲定居在那里
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只看见他的脊椎耸动
(选自《诗潮》2022年第9期)
[李汉超赏评] 周瑟瑟是一位有着诗学主张和追求的诗人,他的“走向户外写作”等创作实践,在发掘口语诗歌的在场感方面是卓有成效的。这首诗是他的组诗《明亮的一天》中的第一首。要讀懂这首诗,必须弄清“豹子”“父亲”指的是什么。诗人走进山中,住在群山环抱的房子里,这首诗就是他早晨起床临窗即兴所得。第一行非常亮眼,像豹子一样的山峰“坐”在窗前,隐喻与拟人并用,传神地写出山的精悍而温驯。放眼望去,“豹子”的脊椎在耸动,应该是风拂动着山林;这座小山向远处延伸,一直埋进群山之中。诗人喜不自胜:埋头抱“后腰”,用手摸“心脏”。“我的头……鲜艳的心脏”等三行并非实写,而是诗人亲近山峰的幻象,以实写虚。“心脏”应该就是太阳,此时的太阳尚未升起。“我们有共同的父亲温柔又沉默”,这里的“父亲”应该就是山神了,那么,诗人愿意与豹子一起成为山神的孩子。“豹子坐在窗前”,诗人的目光从远处收回,但想象一刻也没有停止,“豹子的体内有一座远山的工厂”,山神就“定居在那里”。那工厂是干什么的?前后联系来看,应该是生产氧气的,并且这个工厂只有“父亲”一个工人,他仁慈而博爱。最后两行,诗人思慕心切,很想看见他的“脸”,但“只看见他的脊椎耸动”,遗憾之中又平添了一种神秘而动感的力量。这首诗写得曲径通幽,情景交融,虚实相间,动静结合,形神兼备。至此,读者不能不惊叹诗人写实景的在场表现能力和心智交辉状态。
有人说,读诗都是误读,但愿我的误读能够为读者更多更好地进入打开一个口子。
观察一只蜗牛
张洪波
它以缓慢而著名
为什么缓慢
这世界危险太多
不能不三思而行
它不着急
用缓慢拉开距离
我们不如一只蜗牛
抢先一步伤害了自己
看一只蜗牛一边思考一边爬行
我们也没必要那么冲动
(选自《诗潮》2022年第10期)
[李汉超赏评] 人们观察世界有两种方式:一是观物,与自然对话;二是观我,与自我对话。对于智者来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人类的镜子,可以从中反观人类自身。在这首诗里,诗人将观物与观我结合起来,以蜗牛为镜,从中照出我们身上的毛病。蜗牛的行为特征是:慢、缓慢。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危险太多”,所以它“三思而行”,它“不着急”,它“一边思考一边爬行”。这当然并非蜗牛的心理意识,而是诗人的主观猜想,是他将自己的人生感悟和生命体验投射到了蜗牛身上,蜗牛不再是自然界的一只小虫,而是被诗人人格化了的艺术形象。那么人呢?人往往讲快、快捷。快是着急,快是抢先,快是冲动,常常不能深思熟虑,所以“伤害了自己”,可能也会伤害别人。两相对比,诗人断然说,“我们不如一只蜗牛”,这是他的自省,也是他对人类急躁冒进的警示。短短十行诗,谆谆明事理。
有人说,张洪波总是以“诗人、旁观者、受难者”的三重身份写诗,笔者以为这首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善于从物象中反观自身,从而把握生命的本质和意义,能给读者诸多启示。
捕獐记
毛 子
夜里没有事情发生
大早醒来,南边的丛林有了动静
一溜烟地跑过去,昨天设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伤的前肢
多么兴奋啊,我想抱起它发抖的身子
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乞求和无辜
让我力气全无
只能说,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
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变得清心寡欲
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
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如风的蹄子
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
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选自《诗潮》2022年第11期)
[李汉超赏评] “人之初,性本善。”善良是生命的底色和亮色,是人世间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诗人毛子在捕獐的过程中“慢慢恢复”心中的善良,令广大读者肃然起敬。
全诗围绕捕獐展开诗意的叙述,表达诗人内心柔软的诗情。第一小节,捕獐设套:在丛林里设置了一个捕獐的陷阱,第二天早上发现捕到了一只灰獐。三组对比,显示了灰獐的弱小和人類的险恶。“我”在这一小节没有出现,是诗人有意省略的:捕杀保护动物绝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行为,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有警示作用。
第二小节,被獐感化:灰獐乞求和无辜的目光消解了“我”捕获它的力气。是什么力量使人由贪欲的“兴奋”变得“力气全无”呢?表面上看是动物眼里的“乞求和无辜”,实际上是人心里的善良在特定的情景下被唤醒了。人类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正在沉睡或丢失,多么需要唤醒或找回啊!
第三小节,替獐疗伤:是善的力量在为灰獐疗伤,也使“我”的内心柔和起来。山风徐徐吹送,鸟儿婉转鸣叫,云雾袅娜,泉水潺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一切那么美好。默契不光是人与人之间需要,人与自然之间也需要,它提升着人的内心品质。
第四小节,为獐放生:一个美好的晚上,灰獐重回大自然的怀抱。诗人由衷地感慨:“多么单纯的灰獐啊”,你不会说感激也就罢了,我多么想你回头望一下啊;可它只是动物,“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它按自己的天性生息。在这里,诗人凸显獐子的自然属性,反衬人类的文明属性,两相对照,暗含人类只能进步,不能退步,“善良”永远不能丢失。
《捕獐记》一诗,叙事简洁,感情细腻,气韵清雅,境界明丽,铺陈的是捕獐故事,成就的却是美好人生:在捕獐放生的过程中,诗人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
行走的羊
津 渡
黑暗中的灯光
引导这些羊挤紧,向前。
羊的目标一致。
像漂流的冰块,羊的脸孔浮在上面
轻轻磕碰,并不慌乱。
羊向前涌动。
下坡的时候,一条河流突然变得湍急。
一旦羊往上走
河流便又开始凝重,河谷里
挤满了石头。
羊,终于踏上了我的眼睛。
羊的蹄脚略显紧张
禁不住微微颤抖。
而湿漉漉的羊毛绞结在肚腹上
使一条河流的纹理更深,也更神秘。
但羊的蹄脚如此之轻
向前,践踏过我的胸口
竟然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没有疼痛。
(选自《诗潮》2022年第12期)
[李汉超赏评] 诗歌不能用来虚构和证实生活,但它可以艺术地呈现生活中美的事实和体悟。诗人津渡不仅有发现美的眼睛,更有发掘美、建构美的能力,他能得心应手地用诗歌回应万物和内心的召唤。在这首诗里,暮晚时分,一群朝着灯光“挤紧,向前”的羊引起了诗人的关注。“羊的目标一致”,就是回到羊圈里;“像漂流的冰块”一句形神兼备,生动地写出了羊们在日复一日的轮回中冷漠、麻木的状态。羊群的“河流”向前涌动,下坡“湍急”,上坡“凝重”,既是描摹,又有寓意;随之“河谷里/挤满了石头”,直接用“石头”写羊,巧妙地融入了诗人的情感。如果说前面三节写的都是山中之羊(外在)的话,那么,第四节就是写的眼中之羊:羊的蹄脚“紧张”而“颤抖”,写出羊的卑微和胆怯;肚腹上的羊毛“绞结”在一起,这是为生计奔波挣扎的痕迹,以邋遢暗示艰辛;却“使一条河流的纹理更深,也更神秘”,道出了生活的严酷与苍茫。至此,你还以为诗人是在写羊吗?第五节用“但”又转到心中之羊(内在)上,以羊喻人,转到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身上。为什么羊向前的蹄脚“践踏过我的胸口”而“我”竟然感到轻松而没有疼痛呢?物我同境,羊人同命,因而同病相怜,缓释了生存的压力与痛苦。读者也可以去思索、去追问。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过,“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人观羊,将“我”代入其中,所以,羊群也是人群,羊的命运也就是人的命运,诗人成功地完成了羊群的艺术重构并使其焕发生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