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中的钢琴曲（八首）

苏奇飞

石狮子

一头狮子囚禁在深山的石头里，

石匠一番斧凿，錾刻，

将它释放出来。

它在雪地上打滚，撒欢儿，

澡雪而精神。

心肠慈悲的石匠，忘了

放出那一声

抖动鬃毛的怒吼。

休憩在札达县境内的一块石头上

大海漏尽了，

才有浩瀚的戈壁和荒漠。

一匹跛脚的瘦马渴死在半路，

它硕大的骨头被风沙吹彻。

它驮来了食盐，

却没有驮来大海。

它的主人还要鞭打它，

赶往更险远的雪山。

逃 亡

——致杜甫

大地弯成弓的弧形，

将一切投向渺远之地。

火与血进入美学的书写。

虎啸转过变暗的镜面，

成为梦中美人的吃惊之脸。

丝绸滑过刀刃，

去修饰一个危险的隐喻。

哭喉加深，一道语法的阴云

就要化为远方的一場雨，

和雨中瘦马的嘶鸣。

思想炸裂了颅盖骨。

词语啄食困顿的脚跟。

渡过象泉河

我要渡过象泉河，

像一头大象或一头野蛮的牦牛，

野蛮得让河流停止了片刻。

我要渡过象泉河，

背着我，我背着十七岁的旺姆姑娘，

她的膝盖摔伤了，磕出血来。

她抱起受伤的小牦牛

在难行的山路上摔了一跤，将膝盖

磕破了，鲜血流了出来。

就像喜马拉雅雪山的膝盖

摔破了，象泉河水

才在虎峡豹谷间流淌出来。

在札达县缓缓流淌的象泉河，

渡过去的，是人类和仙人；

渡不过去的，是石头和托林寺。

风林中的钢琴曲

挥手生风。一只花豹迎风远望，

视野里，秋雾起山峦。

万籁听命于一只抒情的手，

而花豹娴熟地跳跃在

指间的深沟纵壑，在远崖边回眸，

眷恋于抚摸她的手势。

挥手离别。万物无语，忍住悲伤，

迟迟挽留的衣袖温婉。

而花豹逡巡、顾盼，

迷失于节气的斑斓之美。

直到手挥空了，悲伤漫漶成

月光荡漾的水波。

那独奏者的灵魂

骑在花豹上，涉水又踏花。

电费催缴单之歌

贴在铁皮信箱上，电费催缴单的脸

是冷峻而严肃的。

它嘲讽了一张三天前收到的

稿费单。它上面的欠费金额

和月份，它的现实主义风格，

给你的生活划出一条

警示的涉水线。

它如剑抵喉，迫使你屈从。

它要求解释，而你在抒情。

它以雄辩的口吻，企图驳倒你的艺术观，

推倒星空下，词语的云梯。

而艺术臣服于美，叛逆于生活，

有时桀骜，如马扬蹄，

孤傲地嘶鸣，在崖峰上，

在穷途。

图书馆

下午，图书馆着火了！

这是长篇小说的结尾，

或是诗中突发的语言事件。

在书架与书架，

书行与书行之间，

依然有幽深的宁静。

词峰上，一只花豹昏睡着

思想的火焰。

而写作，是一种无止境的酷刑；

一个精神上的暴徒，挣脱

语言的桎梏，

开始纵火。更多的宁静

和光线燃烧。

从书的最后一页，滚出一个

浑身着火的人。

战争博物馆里的绿头盔

对这顶掉漆的绿头盔，你也许会想到

它上面的醒目的弹孔

和抹去的血痕。

你还可以想远一点：

一个不幸女人的嚎叫

渐渐变成了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