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
2023-05-30沈乔生
沈乔生
A
吴越王的第三个儿子践风,自幼天资超群,聪颖异常,武功了得,尤好琴艺,一心要做天下抚琴第一人。父王有心传位于他,却顾忌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不料大哥出海拓疆,遇上狂风大浪,葬身鱼腹;二哥进山狩猎,也意外身亡。父王泣叹,此乃天意也!即顺理成章,立践风为太子。
那天,宫中大摆宴席,践风净身沐香,着一袭白绸,正襟危坐,弹奏自己谱写的曲子,琴声清扬激越,动人心魂,忽如金戈铁马,兵器撞击,肉身相搏。父王不由动容。践风骤然罢手,仍有余音萦绕天际,宫廷上下,听者依旧安静,于无声中听有声,一会,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
父王站起来,大声说:“以礼、乐治国,国之正道,吾儿行天道也。”
不久,父王驾崩,践风继位,爱琴之心有增无减。黎明,北斗闪耀,他即披衣起身,凝神拨弦,琴声荡漾于萧墙内外,飘忽于大街小巷。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时,琴瑟之风遍及全国。
一天,践风出巡,来到青山绿水之间,忽闻一缕琴声远远飘来,他勒马静听,脸色缓缓变化,下得马来,遁着乐声,步行而去。侍卫强虏上前说:“大王,您留步,我去把弹琴的人带来。”
践风伸手示意不可,让强虏留在原地,自己独身一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寻去。转过一个山岰,有一平地,见一茅屋,屋前一棵参天古松,树下架一张琴,弹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践风悄悄上前,弹者浑然不觉,离五丈有余,践风伫步静听,心里掀起波澜,他抚琴二十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简直是天外之音,人间哪里有?他咬住嘴唇,突然非常难受,似有一条虫在咬他的心。
琴声杳杳而逝,践风走上前,弹者仍端坐琴前,闭着眼。践风见他衣衫不整,袒露出一块白白的胸脯,还伸手进去搔痒,嘴角轻蔑一笑,轻轻喊道:“先生,先生。”
弹者慢慢睁开眼,看见践风,兀然一惊,起身说:“我惊扰您了。”
“没有,先生的琴声犹如天籁,我聆听了,实为有幸。”说着他上前拉起弹者的手,走到边上一条石凳旁,一同坐下。强虏悄悄跟上来了,见状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敢与吾大王平起并坐!”
弹者失色,忙伏下身子,向践风行跪礼,口中不停说:“小民有眼无珠,冒犯大王,大罪不赦。”践风傲然大笑:“不知者不为罪,先生平身。”
弹者还是不敢坐,欠着身子回答践风的话。他说,他名叫逸民,为了躲避战乱进入深山,一躲二十年,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样子。践风说,先生操琴非同凡响,使我大开眼界,不知先生有何心得,可以告知。逸民一再推托,但拗不过践风再三追问,不得不说:“我五岁即在父亲教诲下学琴,几十年下来,琴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我的身子也化成了琴,琴声就是我的呼吸、我的述说、我的表达。有时就有幻觉,仿佛乐声不是从琴内生出,而是在我体内回荡,盘桓于五脏六腑之中,再由我鼻子口腔而出。倘若哪一天琴声消失了,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践风默默听着,感叹地说:“原来先生已化身为琴,乐声岂能不妙?”他站起又说,“先生可随朕一起回宫,从此送钩射覆,隔座抚琴,切磋技艺,岂不更妙?”逸民答:“大王旨意,在下安敢违抗?可是逸民久居山野,荒疏散漫,已成恶習,登不得巍峨宫廷。”
践风连邀几次,他都不从。强虏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条绳子绑了去。”践风厉声呵斥,强虏垂手而退。践风说:“先生主意已决,朕不强求,唯求先生多保重。”他令强虏从车中多取些肉蛋果蔬,一并赐予逸民。逸民伏地拜谢。
践风翻身上了骏马,拱手告别,一抖缰绳,骏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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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强虏紧跟着践风,践风骏马的尾巴一直拂在强虏骑乘的马面上。他发现践风面色阴沉,脸上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表情。他们进了京城,强虏立在石阶一侧,目送践风进了内宫,刚要转身离去,大王却又出来,喊住了他。
“你今晚就赶回去,把那个逸民杀了。”
什么?强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那个弹琴的杀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临行前送他那么多礼物呢?“这?这……”
“世上就我一个抚琴的足够了,还要他人干什么?”践风的眼里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听命!”强虏不由单膝跪下,左手撑地说。
强虏进了家门,妻子迎上来,看了看他,说:“你今天脸色又不好,是不是又要为大王去杀人?”他一言不发,倒了一碗水,拿起就喝。
“说呀,你是哑了还是怎么的?”妻子推他一下,他碗中的水洒出,打湿了胸前的衣物。不要看强虏在外凶悍,却是一个惧内的人,在妻子再三盘问下,他把前后发生的事都说了。
“弹琴的那人是不是叫逸民?”妻子紧紧盯着他。强虏点头称是。
女人心里一惊,即刻也冷静了,捧出一瓮酒,说,她的舅舅今天来过了,送来了精心制作的佳酿,特地送给外甥女婿喝。她的舅舅是东吴国第一了得的酿酒师。
说着她倒出一碗,顿时屋宇内满是浓郁的酒香,强虏胃内的馋虫都爬上来了,他却说:“待我完成了大王的使命,即刻回来喝舅舅的佳酿。”妻子已把酒碗放他唇边了,“我已经倒出了,何不乘兴喝下?你这样的盖世武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个弹琴的还能逃脱?”
强虏拗不过酒香,端起碗,一饮而尽。妻子又倒一大碗,强虏面露难色,妻子又劝,他只得再饮,一时摇摇晃晃,扑通倒地。女人使足力气,把他抱上床榻,一时,他鼾声如雷。女人冷冷一笑,她已在第二碗酒中下了蒙汗药。
她牵出强虏的马,翻身上鞍,猛一策鞭,马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待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女人已经到了逸民的草屋前。她敲门,没有声响,她等不及了,用力推开虚掩的竹门,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逸民,逸民!真是你吗?”她的声音充满感情。
“来者何人?”床上的人问。
“你记不得我了?我是焚香啊。”女人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和逸民自幼一起长大,如果不出意外,就结秦晋之好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匪兵洗劫了她家,杀死了她的父母,把她掳走。她正要悬梁自尽,强虏率部打来,消灭了这股匪兵,从绳索上救下了焚香。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是死过几次的人,可你还在我心中活着。”
“身逢乱世,生死和白天黑夜一样自然。”
“逸民,我们没有时间说话了,大王派我的男人赶来杀你,你快逃走吧。越快越好!”
逸民没有露出一点惊恐,仿佛他早料到了,“你走吧,不用管我。”
焚香说:“你没有马,跑不快。你骑我的马,快快逃走。”
“我不会骑你的马。”逸民不由她分说,把她推到门外,转身时手指已经按在琴弦上。焚香在门外,放声大哭,哭声凄厉,如琼浆崩裂一般。
强虏酒醒,发现妻子不在,再去马厩,坐骑也无踪影,他顿时明白了,立刻带上一武士,换上快马,疾驰而去。赶到逸民家时已经日头偏西,推门进去,只见家徒四壁,如被洪水冲过一般。逸民端坐琴前,正在拨弦,看见强虏似没见一样。琴声在屋内回荡,让人听了灵魂都要颤抖。武士也驚住了,脸色突变,眼泪都涌出来。强虏知道要趁早动手,不然就下不了手。
“我又回来了,逸民,没有想到吧?”强虏的话音里充满杀气。
“白天过完了,自然就是黑夜。”逸民依然伏身在琴上。
强虏刷地抽出利剑,却被武士挡住了,“将军,我来,不用你动手。”
强虏闪在一边,只见武士大步上前,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如泉水喷出,直冲屋顶。
第二天,强虏上殿来回复,打开一只匣子,践风远远看见匣内伏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忽然心生惋惜,不忍再看,令人以锦缎柏棺厚葬。头七即到,宰大牲口,奏五乐,一日二祭。满朝文武都道践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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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后有一棵参天古桐,践风令人伐倒,制成两把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绝”,皆不离身。此后他避嫔妃,十五日才临幸一趟,着布衣,竟日苦吟,堂堂一国之主,如旅途中的一个苦行僧。他又命人以植物制桂冠一顶,青藤为箍,百花为饰,悬于大梁,对百官说,我之大愿,作天下无双之曲,使桂冠实至名归。
他五载闭门不出,反复习颂历朝历代的文治武功,又用五载带“洗凡”“清绝”遨游天下,足迹遍布名山大川,途中见蛇獴恶战,狮虎搏斗,浮想联翩。再有十载复闭门不出,终成大器。
一日,践风在殿上弹新成之曲,布衣袒右胸,头戴饰以百花的桂冠,满朝文武皆坐于殿下恭听。践风偶一拨弦,复归平静,地下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俄尔,琴声起,云蒸霞蔚,大江漫涌,宫商角徵羽,尽显五音幻变之端倪;煌煌大曲,犹如五岳傲立苍穹,泰山独尊。百官皆垂手肃坐,忽又俱拜于地,山呼万岁。
然而,践风不仅不满足,反而产生出深深的寂寞。他知道,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真正懂音乐的,杀了逸民,不仅是杀了对手,也杀死了知音。他令人把“清绝”带到逸民的墓前,在这里,他正襟危坐,弹起新曲,始终情绪饱满,曲终却一声长叹:“汝安能死而复生?”
践风令随从斟两杯酒,一杯洒于墓前,一杯一饮而尽。一时低低饮泣,一时又引颈狂啸。
强虏紧随大王,都看在眼里,回到家中,焚香递上酒来,他垂头喝了,随即把今日所见对妻子说了。焚香一惊,问,“大王果然这么说?”强虏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焚香说,“既然如此,你当以实情相告。”强虏畏惧,怕被追究欺君之罪。
焚香不再劝,自行击鼓上殿,跪地对践风说:“大王差矣,我夫君没有杀死逸民。”
践风惊异地问:“你不怕强虏获欺君之罪?”
焚香坦然说:“欺君之罪,为一人一家之罪。而存留乐曲天才,是天下之大事,焚香虽愚昧,尚能分孰轻孰重。”
王感其言,传强虏至。强虏用绳索自行绑了,跪于殿下,辩说:“既听他琴声,便无法下手。我左右为难,就刺瞎了逸民的双目,想他看不见万物,心里死寂,便绝了音乐才华,也算执行了王命。”
践风问,“那颗人头是谁的?”强虏答:“是我手下的武士,他随我同去。他一生爱琴,却从没遇上高人弹奏,见我要杀逸民,竟抢在前面自刎,呼道,我代先生一死!他的剑是从颈后劈下来的,我从来没见一人自刎能把一个头都砍下,剑刃锋利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有非凡的意志。”
践风叹息:“原来天下还有这等爱琴的!吾寡闻也。”脸色一变:“强虏,你违抗君命,又犯欺君之罪,该何处置?”
强虏伏地说:“臣十恶不赦,愿大王赐臣死罪。”
践风说:“你纵百死也罪不抵过。但是,看你追随朕几十年,忠心耿耿,朕免你一死,不过,你要把逸民找回来。”
强虏带数十武士,找了一个月,终于在深山中找到了逸民,当时他恰在荒岭上踽踽独行,他用一根竹竿探路,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强虏心生恻隐,问及逸民以何为生?逸民答:饮山涧泉水,卧废庐草棚,听松风鹤鸣。
强虏把他带到宫内。践风从玉阶上走下,到逸民跟前,问:“先生恨我否?”
逸民说:“倘若逸民死,而大音存,何恨之有?”
王击掌感叹,高山流水,此乃真知音也。遂问,你今还作乐曲?答,然。践风问:“琴曲须有颜色。你双目皆瞽,不见五光十色,不见自然之原貌原色原光,如何作琴弦之念?”
逸民思忖许久,说:“我失明二十余载,先不见五光十色,少不了悲观绝望,后在黑暗中挣扎,恍然有所悟,原色原光不在别处,皆藏于我心,可以一一回忆。牛嚼食有反刍之功能,我何不学牛?谁曾想到,一旦回忆闸门打开,竟更觉细腻丰富,更显绚丽灿烂,胜于一时之目睹。”
王大感其言,令强虏带他下去休息,休养身体,定下九九重阳,切磋琴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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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既到,阳光绚丽,惠风和畅。践风令人在狼山之巅新筑一楼台,巍峨耸立,流光溢彩。台中摆下两琴,相向而对。践风坐于“清绝”之前,令武士扶逸民坐于“洗凡”之前。朝中百官无一人在侧,践风只带一妃,夏姓,年方十九,妖艳无比,可胜妲己、西施,也通琴艺,常弹奏践风所作之曲,深得宠爱。
台内并无多人,大批武士披甲执刃,皆守于台下、山外。向远处眺望,隐约可见浩渺大海。
践风净手焚香,神色凝重,复又坦然。他猛一拨弦,琴声骤然而起,逸民垂落的眼皮抖动起来;琴声在台内回荡,反复击墙,继而冲出门窗,奔突于山麓之上,琴声越发激越,整座狼山都被覆盖了。满山的武士闻之无不动容,有的低低饮泣,“英雄啊,我的兄弟就是这样战死的……”有的跪倒在地,厉声呼喊,“大王的功业如昭昭日月!”
践风竟也潸然泪下,他十指急速拨动,密不透风,一时似狂风大作,将士死战,杀声惊天动地,楼外虽风和日丽,犹觉阴风惨惨,如狮吼虎啸;一时,却又似班师回朝,鼓乐齐鸣,霁月光风。逸民脸上没有表情,眼皮却不时抽动。待践风弹毕,脸上现出凛然的神气,仿佛匕首的一道寒光。
“先生,请教。”践风做一手势。
逸民说:“大王奏的是帝王之音,若叫臣民来弹,即使殚精竭虑,也不及万一。”
“是這样吗?”践风的话显得不可捉摸,“不知先生的新曲为何内容,不妨一奏。”
逸民说:“大王的音乐是黄钟大吕,充塞天地之间;而小民之曲乃是夜间草丛里的萤火虫,岂敢登大雅之堂?”
践风打断他,说:“不必多言,请。”
逸民从衣袖中伸出双手,抖抖地,摸上“洗凡”,略一沉思,拨动七弦,乐起,飘出楼台,荡漾于草木之间,逶迤于山麓之上。武士们听见了,纷纷说,“这是谁弹的,肯定不是大王弹的。”“听说是那个瞎子弹的。”另一个愤愤地叫道:“这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王面前逞能?”
这时,乐声突然跃起,穿破云雾,来到湛蓝的高天,如同一个精魂游于太空,孤零零,赤裸裸,不带一丝牵挂,敞开胸怀于天地之间。武士们惊住了,他们发出一阵喧嚣,有的武士甚至拔出了剑,很快喧嚣消失,变成深长的叹息,剑重新插回鞘中,刚才怒骂的武士却呻吟起来,说:“这是人弹的琴吗,还是鬼神弹的?此生没有听见过。”
星星为之起舞,皓月避让不及,偌大一个宇宙,唯有精魂在遨游,独来独往。地下万物为之屏息,聆听精魂之浩歌。武士们的头颈似鸭脖子一样直起,朝着楼台的方向,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眼里饱含泪水,仿佛成了一尊尊石雕。
曲子不及一半,夏妃开始哭泣,声音奇怪,如同丝绸撕裂。她一直在颤抖,仿佛刚出生的不披羽毛的幼鸟遭受了寒流,她忽然站起,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从她眼神看,她仿佛在另一个境界里,似醒非醒,恰似梦游。她轻舒玉臂,迈开长腿,倏忽起舞。合着琴声,她曼妙的身子盘旋、腾挪、跌宕,她早已忘乎所以,琴台就是宇宙,她就是逸民乐曲中的精魂。
践风的坐椅格格发响,他早坐不住了,尤其是夏妃着魔一般起舞,让他嫉恨得发疯,可怕的虫子在疯狂地咬噬他的心,我以琴制百业,殚精竭虑,岂能输于一个瞎子!
他突然大吼一声,站起踢翻桌子,冲着夏妃说:“大胆!朕叫你舞了吗?”
妃被这一喝,蓦地怔住,呆若木鸡,倏忽醒来,回到现实中:“臣妾听了此乐,忽然身不由己,忘乎所以……臣妾知罪。”
逸民停下手指,眼皮垂下,依然是木讷的模样。
践风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夏妃喃喃说:“听这音乐就像眼前有幅画,一个孤魂在宇宙游荡……这曲子好可怕,直往我心里钻。”
践风怒说:“你在朕的身边,也是一个孤魂?”
夏妃语噎,伏地请罪。王拂袖而去。
逸民仍然枯坐,仿佛留在另一个世界中。
数日后,践风叫过夏妃,说:“你是说逸民的曲子能钻进你内心?”
夏妃急忙伏地:“臣妾胆大妄言,任大王处置。”
践风扶起她说,“逸民曲子独特,能打动人心,也是事实。朕已备下美酒,烦劳爱妃以朕的名义赐予逸民,奖励他的才华。你现在就去,看着他喝下!”
夏妃略有迟豫,却见践风的眼里有黑石一般的光亮,她不敢分说,捧着酒瓮,在两位武士的护卫下,来到逸民寄住的客舍。
逸民坐在琴前,夏妃走上前,深深地道个万福:“拜见先生。”
逸民的眼皮如幕布一般垂下,略微欠身。
夏妃说:“那天小女贸然起舞,实在是情不自禁,无法控制,请先生原宥。”
逸民不言。
妃说:“我四岁习琴,宫里宫外,阅曲无数,何曾听见这般音乐!十九年了,在我内心郁积、盘桓的声音,都被先生的琴说出来了!我如何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尚在襁褓之中,家园就被攻破,先父被枭首,母亲被一段白绢勒死。后有幸被人收养,学习琴棋,却又国亡城破,沦为奴隶,备受凌辱。这荒凉的宇宙,这漆黑、污秽的宇宙!先生啊,小女就是先生琴声中的孤魂,何处可以浮游、寄生?听先生的琴,我仿佛裸身在凛然冰雪之中,又在烈火焚烧之中漫舞。”她越来越激动,“先生,我太爱您的琴声了。”
“喜欢就好。”逸民徐徐说,“这宇宙就是漫漫苦水,抚琴是探出头来吐口气。”
“探出头来吐口气?先生说得太好了。”夏妃忽然想起,“小女此来,有王命在身。”
逸民显出不安。
“大王赐先生御酒,命令小女看着先生喝下。”
逸民的嘴唇翕动着,却听不清说什么。
夏妃说:“我不知先生的酒力,更不知道该不该请先生喝下?”
逸民说:“王命如山,安敢违抗?我写精魂曲,已十载有余,魂不守舍,日夜苦吟,上下求索,终有所成。然还有尾声未完,如鲠在喉,只差一层纸。能否宽吾二日,之后再喝御酒?”
夏妃惨然一笑:“我懂先生苦意,但大王严刑峻法,小女岂敢违抗?”一时无声,只听风扑打窗纸。逸民抖抖地伸出手:“请赐御酒。”
夏妃说:“暂缓,小女想再听先生抚琴。”
逸民略略迟疑,还是俯身于琴,一拨弦,夏妃便已浑身颤动;琴声趋急,夏妃泪流满面,开启酒瓮,大声说:“我代先生享用!”托起酒瓮,往樱桃口中大口灌,随后举起酒瓮,用力掷地,瓮四裂,剩酒悉悉渗入泥地。
夏妃脸色转灰,当场倒地,气绝毙命。
逸民喉中发出嘶嘶声响,在地下爬行,摸到瓮片,紧紧捏在掌中。门外的武士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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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知夏妃暴毙,震怒,他最宠的就是夏妃,没想到她竟然喝下赐予逸民的御酒!践风暴跳如雷,骑上战马,直冲客舍。尘埃落处,武士早把逸民捆成一个肉粽。
“逸民,你敢害死朕的爱妃,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逸民说:“小民早已是行尸走肉,然,我有一请求,愿王宽宏大量,让我死于海中,可以听大海的沸腾之声。”
践风冷笑:“你罪当凌迟,但看在‘洗凡的面上,朕成全你。”
逸民又求道:“逸民之新曲,尚有尾声未成,乞王容民二日之后蹈海,可以续尾。”
践风厉声说:“得寸进尺,蛇心不足,不允!你必得今日投海。”
践风令人即刻在海滩上筑起一木台,绕台摆开五十台古琴,操琴者都是宫中的乐师。当夜,践风登上木台,举目望去,水何澹澹,山岛悚峙,海水仿佛是黑色的铁流。满天的星辰,似乎是地狱中漏出的幽光。
逸民从囚车下来,一袭黑衣,双目蒙一条白绸,在黑暗中异常醒目。他脚牵一条长链,在海滩上逶迤前行,铁链的声响令人惊心。
逸民走到台前停住了,抬起双瞽的眼睛,伸出两手,手中捧着写满曲谱的白绢。他高声说:“王,这乐谱交与您了!”
王冷冷一笑,令强虏接过,强虏疾步上台交与他。践风接过,捏于手中,说:“你可以走了。”随即一挥手,五十名琴师一起拨弦,琴声在海滩上滚动,是践风的帝王之声,雄壮豪迈,气吞如虎,充塞于海天之间。
践风目睹逸民之背影渐渐变小,只见墨黑的海浪从天边滚滚而来,仿佛是一头巨大无比的怪兽,顷刻要吞噬逸民。王忽然觉得不对,在一片琴声中,另有一个声音超出,升起,钻进他的耳道,锥刺他的脑膜,啊,是逸民的精魂之音!践风大惊,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孤魂在天宇间漫舞,赤裸裸,无牵無挂……他浑身发抖,却挥之不去。他问身边的强虏:“弹的是什么曲?”
强虏答:“是大王的帝王之声啊。”践风再问他人,俱这么答。
“停下!不要再弹!”践风几近歇斯底里。
琴声骤然消失。巨浪扑上沙滩,待浪退去,逸民已经消失,海滩上空无一人,满天的星光眨着鬼眼。
践风将从木台上下来,忽听左右喊:“火!火!”他抬头看向城里,那里跳起一团鲜红的火焰,撕开了黑暗,火势炽烈,那片天都映红了。
践风回头,厉声问强虏:“哪里起火?”
强虏一直在凝望,突然喊起:“这是我的家啊!”他翻身上马,飞奔而去。他心里同时也起了火,他一刻不停地抽打坐骑,马蹄在石子路上打出了耀眼的火花。
等他赶到,火势已大,已经无法扑救。火光中,他看见焚香端坐于床前,犹如一张薄纸,顷刻间被大火吞灭。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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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回到宫中,稍作休憩,即从床上跃起,来到烛光下,徐徐展开逸民的白绢,俯身其上。说实话,他心里也被此曲震撼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现在逸民已经葬身海底,如果他把尾声续上,那么,这部曲子就会成为他的创作而传世。这个念头强烈地刺激着践风,他的头脑里起了风暴。
他重新拿出写“帝王之音”的劲头,不,甚至更加高涨的干劲。他重又不临幸嫔妃,再把饰有百花的桂冠悬于大梁,白日苦思,黑夜长吟,两年下来,写出的尾声已有七八种,都觉不对,无法和逸民的弥合。
他十分烦恼,忽想,是不是逸民经历了非凡的苦难,才成此曲?那么,如果我也找苦吃,是否就能续好尾声了呢?他竟然来到逸民待过的深山荒岭,不带侍从,仅留强虏一人在身旁。他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依然不能如愿,竟想出一个毒招,挤出腹蛇之毒,少量尝食,没想蛇毒竟如此厉害,让他恍若到地狱中走了一趟。践风在榻上翻来覆去,头痛欲裂,四肢犹如在火中烤,浑身血脉似乎灌进了冰冷的水银。强虏急回宫召来太医,救了五日才救回。强虏跪拜于地,恳求说:“我的王,您何苦啊!您已经煌煌于天下了,何必在乎一介小民?”
践风长叹一声“你哪里懂?”
践风不得不哀叹,失败了!他写不了逸民的曲,这不是他的曲子。那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大彻大悟,悬崖勒马,把逸民的白绢付之一炬!
他重登狼山,楼台巍峨,流光溢彩。山麓各处摆下古琴,总有百余台。践风峨冠博带,皇恩浩荡,大宴天下宾客,席间,百余琴师齐奏,整座狼山都被帝王之音震撼,直上云天。
又二十载过去,践风日见衰老。一日,他外巡过一处山庄,忽然惊住了,停车静听,一缕音乐飘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逸民的乐曲么?久违了。他令车子驰去,到一座院子外,他隔着白墙看进去,是一个穿青衣的少儿郎在抚琴。他下车走去,强虏紧随在后。
不错,是逸民的精魂曲,让他吃惊的是,少儿郎已经弹了主声部,进入尾声了。啊,尾声已经诞生!此曲他再熟悉不过了,尾声竟然产生了,还是孤魂的旋律,却又别开生面,浑然天成,显出无限的幻景。他不明白,是逸民投海前写就的,还是这青衣郎续的?
践风怒冲冲走进,厉声说:“大胆!竟敢弹这曲子!”
少儿郎从琴上抬起头,很是吃惊,愣愣地看着他。
践风再想怒斥,却发现少儿郎变了,变成了逸民,竟是逸民的少儿时,还不是瞎子,两眼向他发出灼灼的光亮。
“你是谁?”践风惊魂未定,却发现逸民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青衣郎,“这尾声是谁写的?”
少儿郎窃窃一笑,似乎是说“这个问题太不值得回答了”,便又俯身于琴。践风怒不可遏,从强虏腰中抽出宝剑,一剑劈倒了少儿郎,血洒一地。
践风回到宫中,每夜临睡,总有隐约的琴声响起,似耳鸣一般,无论用何法,都不能除去。他惊恐万状,令宫内外皆置琴,琴师皆弹帝王之声,昼夜不息,声震屋宇。践风稍觉安宁,刚要入睡,突又有一曲超出,仿佛是油立于水上!啊,就是逸民的精魂之声,尤其是新编的尾声,如尖针刺他的脑膜。他大愕,翻身起来,拔剑于空无处大砍大杀,仍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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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风即刻下令,全国禁琴,不许再有六弦之音。谁想国人爱琴已久,早已蔚然成风,各地均有人违抗。信使飞马来报,践风大怒,即刻派出五支铁骑,驰奔全境,督办毁琴,违者斩。一时腥风血雨。有白发苍苍为师者,于子夜时分,公然聚众弹琴,铁骑见报,旋即赶到,尽数枭首。热血顺势汩汩流下,流入近旁小河。数日后,又闻夜间琴声,凄惨裂心。铁骑又挥刃杀戮,原是前师之徒。又过几日,琴声复起,乃是徒之又徒。铁骑毫不手软,接连杀了六拨,才斩尽杀绝。此后,通衢广陌、深井小巷,绝无半点琴声。
近旁的小河早染成一片猩红,东风骤至,血浪翻滚,殷殷有声。有博学者暗语,琴音潜藏于此。
践风居于深宫,时常半夜醒来,耳旁无有半点声息,仿佛进入死寂之地。他一时心灰,幡然醒悟,吾终身爱琴,谁想竟是此等后果?
又过几载,践风发觉生命在渐渐离他而去。先从腿部离去,皮肤青褐,失去弹性;又从双臂离去,手臂僵硬,时常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继而,发觉生命又从心脏慢慢离去,仿佛有双黑手在一点一点捏紧他的心脏,使他喘不过气。
践风惊慌了,我再不能抚琴?再不能扬起六弦之音了?
他潸然泪下,召来强虏,说:“搬来。”
“什么搬来?”强虏一时没有明白。
“你还没有懂?”践风动怒了。
强虏退下宫殿,心里惶恐。他想,如果焚香不葬身于火海,就可以点拨我。
没想践风也摇摇晃晃走下殿,吐出一个字:“琴。”
离别五年了,践风终于又面对“清绝”“洗凡”了。他抖抖地伸出双手,摸上“清绝”,十指像树杈一样僵硬,不听使唤,弹出的琴声好像乌鸦的聒叫,他恨恨地把琴踢开。到夜深人静,他却又挣扎起身,摸到琴前,使出生命的最后活力,扑到琴上。一遍又一遍,宫商角徵羽,周而复始,他的帝王之音竟然出现了!尘封五年了,所有的尘埃都簌簌剥落,还是那么雄壮威武,含虎狼之威,显日月之光。
践风发觉手变得灵活了,仿佛经冬的枯木绽出了新芽,那只抓捏他心脏的黑手也消失了,新鲜的血液在强有力地回流。在旋律宏大的帝王之音中,他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同时也看见了一个人,是夏妃。
她的出现是那么奇特,是随着闪电一起出现的。天裂之处,就是光射来的地方。夏妃是闪电带来的一道光。她时而在天边,时而在廷前。她在跳一支奇特的舞,一支践风从没有看见过的舞,一支令他心惊肉跳的舞。
她的每个舞姿,每个细节都充满了哀怨,贯注了深情。践风落泪了,他能听懂她舞蹈的全部语言。他颤颤地向她招手。
夏妃浑身一抖,已到践风身旁。他伸手去搂抱,却空无一物,只似在水雾中撩动。
第二天,践风下诏,全国恢复抚琴,但准允的曲子,只有他的帝王之音和少数几首民间曲子。
大衢小巷,渐渐扬起六弦之音,犹如严冬后的原野,缓慢苏醒。小河之水在东风拂拭下,日夜翻滚,殷殷有声,似作人语,渐渐,血污荡然无存,河水清澈见底。
践风颤巍巍上殿,群臣皆伏地,发出闹哄哄的声音,颂其宽宏大量,以礼、乐待天下。践风心中一片欣慰。
一夜,他又在清风中弹帝王之音,忽觉不对,他手中的“清绝”突然失声,而对面的“洗凡”无人弹奏,却自动扬声。再一看,对面坐着的是逸民,他俯身琴上,忘乎所以地抚琴。
他大惊,喝问:“你不是死了?”
逸民沉默不语,依然拨弦。
践风挣扎着爬起,定睛看,“洗凡”前并无一人。他缓缓坐下,逸民又出现了。
他绝望地喊:“你不是葬身鱼腹了?”逸民淡然一笑,复又消失。
践风枯坐于地,许久没有动弹,一会,天外播来音乐。他追出宫门,看见逸民了,他在荒山上独行,神情安详,自由无羁的曲子萦绕着他,如月光在人间流动。被他斩杀的青衣少儿也复活了,俯身于琴上,声情并茂;白发苍苍的为师者也在抚琴,更有众多无形之人,俱合着琴声起舞,宛如在大海深处,弯弯曲曲的海底植物,各展万千姿态,跳起精魂曲。
践风抽出利剑,就这一刻,狂风暴雨大作,他跌倒了,又强行爬起。闪电中,他眼窝深陷,白发苍苍,形容枯槁。暴雨浇洗他的脸,如沐浴一般。逸民飘然而过。践风攥紧利剑,似一头野兽,狂叫着追上去,暴雨倾注,雷声似铁锤一般撞击大地。他在荒山野岭奔跑。
第二天,强虏发现四面宫窗都被狂风打开,找遍宫内,不见践风。
强虏带着武士四处寻找,找了一天一夜,才在谷底找到王的尸体。践风是从悬崖上跌落的,他披头散发,颅骨碎裂。宫中石阶上有一摔碎的酒瓮,瓮中置一纸条,上写:将吾葬于海。
择一良日,强虏引百官列于海滩,以锦缎裹了王尸,放入大海,又把“洗凡”“清绝”两琴放入水中。
浩瀚大海,恣肆汪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灿烂,若出其里。
云天间隐约响起琴声。强虏叹息说:“你们若在海中遇上了,再分高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