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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星座

2023-05-30朱斌峰

西部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鹿老头北斗

朱斌峰

我为自己的鼻子骄傲,不是因为鼻梁挺拔好看,而是因为能灵敏地辨别气味。我曾跟青铜时代大酒店的服务生做过一个游戏:她们穿着大红色的旗袍,挽着高高的发髻,全都一个模样。我和她们不熟,就算睁大眼睛也难辨彼此。她们用红布蒙上我的眼睛,轮番在我面前飘过,我只用鼻子嗅嗅,就能根据她们的体香和香水味,准确地把她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特异能力,气味在鼻子里不只有香臭之别、浓淡之分,还能呈现出色彩,比方说苹果味是淡淡的圆圈、矿石味是黑色的倒三角,这些色彩就像声波似的能让我找到气味的散发体。

当然,我的鼻子不只用于闻香识玉的游戏,也用于守护一方安宁。我是北斗岛的保安,我的鼻子为岛上节省了一只退役警犬的费用,他们给我取了个绰号“猎犬”。北斗岛在大湖里,四面环水,仅有一桥跟银城相连。它的大名叫“青铜文化博览园”——对岸的银城是在一座座矿山上长出来的城市,可现在地下铜矿石被采空了,于是银城人民就在荒岛上建起铜塔、铜街、酒店和青铜艺术馆,把荒岛变成了“铜”主题文化旅游区。这座岛上没有原住民,都是来岛上讨生活的店主、雕塑家和游客,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新鲜、骚动、燠热的气息。说句对大象、孔雀不尊重的话,我鼻子里的北斗岛就是动物园。

这天黄昏,我站在铜铃桥头岗亭里,忽然闻到一股棱角分明的石头气息,接着看见一个身穿褪色黄工装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笔挺地站立着,板起脸。

他神态恭谨,却有些冒失。

“请问,您是保安吗?”

“是的,你有啥事?”

“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行吗?”

“找谁?”

“找我女儿,她就在岛上。”

我们保安为岛上防火防水防盗,也帮游客找找遗失的物品、丢失的宠物和迷路的孩子。可黄工装男人不像是岛上的游客,而像闲杂人等。他的出现让我有些不耐烦,我冷声:“要找人是吧?你自己去找啊!”

男人收回脸上的笑,嘟囔:“我咋找?这座岛真假难辨,我咋能找到人啊!”

我也不喜欢真假难辨的东西,主张岛上实行实名制,就连谈恋爱的对象都不许喊昵称,当然保密单位是可以使用代号的——可我只能把这个主张放在心里。

我笑了:“咱们岛上怎么就真假不分了?”

男人瞪大牛眼:“难道不是吗?你能说那青铜艺术馆里的古代青铜器都是真的?你能说岛上没人使用假身份证吗?还有那些女子脸涂得像鬼打了一巴掌,能看出原样吗?哪像我们矿山,矿石就是矿石,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就连屁响都晓得是谁放的。”

我不禁想为男人鼓掌。也许是因为在一个多雾的大湖里,北斗岛的确有些云缠雾绕的——可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有游客来吗?我不喜欢那种似真似幻的感觉,那让我活得有些不踏实。我在男人的身上闻到惺惺相惜的气味,于是当场拍板帮助男人寻找女儿。

男人果然是来自银城的退休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辈子掘进工,就是他和伙伴们把银城地下的矿石采空的。他说他姓唐,只有一个女儿叫唐果。女儿从艺术学院表演专业毕业后在北京漂了好多年,想成为影视明星,却只在电视剧里扮演过丫鬟的角色。半年前,女儿回到银城,在北斗岛上做起了主播。男人把女儿的照片拿给我看,那是个好看的女子,穿着红色风衣,描着蓝色眼影,脸形瘦削,显然是经过美颜软件处理过的,把原有的脸部特征抹去,显出当下流行的美女脸来。我从那张照片上嗅到一股狐狸味,就是那种暧昧不清、色彩变幻的气味。

我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没有你女儿的电话号码、地址等联系方式吗?”

男人点头:“有的有的!我有女儿的电话号码,可我这次来不想让她知道,就想悄悄地看看她究竟在干啥……您说,什么是主播呀?”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播音员吧。”

男人“哦”了声:“我晓得播音员是干啥的。我们矿山以前就有播音员,她一播音全矿的大喇叭就会响起来。她每天早上播放起床号,然后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还要播矿山新闻,晚上播熄灯号……全矿人就是在那大喇叭声里起床、上班、休息的。你们岛上也有这样的播音员和大喇叭吗?”

我摇摇头,北斗島上没有大喇叭,只有铜塔的钟声才能传遍整座岛,只有导游用“小蜜蜂”牌扩音小喇叭招呼游客。

男人急了:“那我女儿在岛上做主播,究竟在干什么呀?”

我理解男人,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职业令人眼花缭乱,谁能说得清呢?

男人焦灼地盯着我:“你们岛上的主播,究竟在哪儿上班呀?”

我对岛上的职业情况是了解的,比如辛勤劳动的铜匠聚居在铜街上,爱吹牛皮的艺术家栖息在青铜世家艺术家工作区里,浓妆艳抹的服务生分布在酒店里,而身份不明的人混迹在酒吧、歌厅和一些不便曝光的角落里。

我没有说话,掏出香烟捣鼓起一圈圈烟雾来。

男人小心地看着我的脸:“我女儿会不会像他们说的……在从事不名誉的行当呀?”

我心里暗笑男人幼稚,岛上很多人是匿名的,人没了名字还要名誉做什么?

岗亭外,快递小哥的车铃声清脆地掠过,把我唤醒了。我望望天,徐徐地向男人吐出了几个字:“主播嘛,应该在——北——斗——星——座!”

北斗星座位于天玑大厦上。岛上有七座高耸入云的大楼,是以北斗七星的形状布局和名称命名的,天玑大厦就是其中最高的楼。岛上街区划分规整,有生活区、商业区、旅游区、娱乐区,功能齐全,只是没有学校、医院和墓园,这表明北斗岛是暂时栖息地而非长久居住地。天玑大厦又叫“数字产业孵化园”,可能就是孵化小鸟的地儿。那儿的穹形玻璃幕墙上,装饰着熠熠生辉的铜壁,凸起着八棱形的窗户,挂着整齐划一的空调,就像蜂巢。至于大厦里面,我没有机会进去,听说那是由一块块蓝灰色隔板隔成的写字间,跟迷宫似的。那儿安保措施严密,比青铜艺术馆安防级别还要高,到处都是电子眼警报器,外人必须与里面的人预约才能进去——据说那里面藏着一种叫“知识产权”的玩意儿。北斗星座是天玑大厦最高的三个楼层,聚集着网店、电游、直播间之类的工作室,是鸟儿都难飞进去的城堡,我能怎样带着男人去那儿找人呢?

我请男人在岗亭里坐下,否则他像一头大象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揉着太阳穴想了想,想起天玑大厦的保安来。那个同事嘴唇做过兔唇修复手术,大家都叫他“兔子”。他爱喝酒,跟我是酒友。那家伙说他的父亲原本是在草原上养军马的,很多年前银城还是矿山,生产条件简陋,就请求军队调拨军马来驮矿。他的父亲带着三匹军马而来,可那些习惯了蓝天白云大草原的军马,一到矿山就得了夜盲症,驮着铜矿石到处乱跑。虽然军马没有派上用场,他的父亲却留下来成了银城动物园的创始人。那家伙说他原本是银城动物园的看守人,因斑马的出走丢了工作,才来到岛上当保安的——在银城斑马是一种稀罕动物,是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那天晚上,他在动物园值班室里,看了半宿电视机里上演的旧上海滩爱恨情仇的往事,就甜蜜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那只爱穿黑白条纹衫的动物却不见了。于是,銀城出动警察寻找起斑马,还派了直升机在空中盘旋,用螺旋桨搅动着空气。飞机发出轰鸣,用大探照灯爬梳着银城的角角落落。市民们很开心,如果动物园里跑出的是老虎,他们一定会关上门把那能伤人的动物拒之门外。可斑马是友爱可爱的,他们并不害怕,走上街跟着飞机跑,兴高采烈地仰头看着飞机,仿佛是等待空投的灾民。斑马终究没有找到,不知是被人盗走了,还是自己跑回故乡了,也可能跑进孩子们的童话里了。从那以后,兔子保安一喝醉酒就惊魂不定地说:“还好还好!跑掉的是斑马,要是老虎那我就完蛋了!”这个故事不知真假,如果真实发生过,兔子就应该去岛上铜雕园当保安,那里有他熟悉的铜铸动物,而且他的确长得有几分像小白兔。

我给兔子打电话:“兔子,你晓得北斗星座里主播的事儿吗?”

我可以想象出他在电话那端抿着嘴唇笑:“猎犬啊,你问主播做什么?难道你对那些美女有兴趣?”

我笑:“你小子严肃些!这是正事儿,那些主播是做什么的呀?”

兔子语速快起来:“她们就是用视频直播跟人互动啊。她们就凭一台电脑、一个摄像头、一个麦克风、一套桌椅,就可以开直播了!别看她们在视频里唱歌跳舞啥的,可靠着粉丝礼物打赏或带货销售,能赚大钱呢!”

我听得有些蒙圈:“就是像电视节目主持人那样吗?”

兔子呵呵地笑:“就算是吧。”

“哦,你那儿有叫唐果的主播吗?”

“唐果?这是身份证上的名字,还是网名?”

“是她父亲给她取的名字。”

“那我就不晓得了。这里的主播都用网名,就像艺人爱用艺名一样。”

“你能安排我带个人进去找找那个唐果吗?”

“不行!绝对不行!你别把我的饭碗打翻了。”

我遭到拒绝却莫名兴奋起来,就带着男人向天玑大厦寻去。

黄昏的北斗岛,阳光像薄薄的羽毛凋去,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和男人走在街道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他在岛上已经找了一圈,实在没办法才向我求援的。他说他在岛上有落脚的地儿,铜街十三号的铜匠就是他师傅的老乡,为他提供免费食宿。他说这座岛就是矿山的前世今生,矿山陷下去,铜岛就浮起来了。男人看上去身材高大,怎么那么嘴碎呢?不过,他说的矿山和铜岛的关系有点儿意思。我出生在长江里的江心洲上,那个洲越来越小,可离洲五里处却长出一个新洲来。爷爷曾说过:“沙洲是漂浮的,是此消彼长的,一个洲没了还会长出另一个洲,那是江水冲淘和堆积江里的砂石形成的。”男人说得神神叨叨,中了蛊似的。

我和男人走在人群中,目光追踪着身边走过的女子。我俩的心态并不一样,他是在女子身上寻找女儿的迹象,而我是艺术欣赏,比如高个女子就像七弦琴、麻布裙姑娘就像猫,当然也顺便闻闻她们身上有没有和照片上的唐果相似的气味。走到天玑大厦前,我闻到一阵清冷的铜气像瀑布一样从天空泻下,密不透风地裹住了高楼,把高楼裹成了一柱冰锥。男人仰头看着大厦,看了许久,被风呛出了眼泪。

没过多久,兔子保安迎过来。他穿着挺括的制服,看上去挺威风。他递给我一本北斗星座宣传画册,我和男人就坐在楼前广场的台阶上翻阅起来。画册上推介着好几间直播室,上面有主播的彩照和文字介绍,可那些照片像是多胞胎难分伯仲,文字介绍与男人眼里的女儿也毫无关系。男人一脸茫然,就跟患了老年痴呆症似的。我把唐果的照片和画册上的彩照用眼睛比了又比,用鼻子嗅了又嗅,决定把“北斗双鱼座”直播室的主播小鹿作为嫌疑人。彩照上的小鹿裸着紧致白皙的长腿,双手撑在桌上,撅着臀部仰起头,一张狐狸脸向着镜头冲来,因俯视的拍摄视角,脸部夸张变形了。男人直摇头,但还是附议了我的看法。男人想在大厦门前等着女儿从蜂巢里走出,那样他就能把女儿从人群中揪出来了。兔子笑男人天真,他说楼上主播们深居简出,吃住就在大厦里,生活用品全由快递小哥送来,男人就算等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人。即便主播从大厦里走出来,模样都像是从聊斋里走出的,男人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男人央求兔子让他进入大厦,以父亲的名义找找女儿。兔子一口拒绝了,说那些主播由北斗星座老板管着,那大背头的老板一再要求保安要重点防范主播们跟粉丝及亲属见面,男人就算是他那曾经驯养军马的爹,他也不敢让那男人踏进大厦半步。男人沮丧地蹲在大厦前,像可怜的乞丐似的。

我只好请求兔子重点关注那个叫小鹿的主播,一有消息立马电话告诉我。我就不信守株还待不到兔!

夜色如同吸水的海绵把白昼的声响吸干净了,我在街头面馆请男人吃完牛肉面喝了两瓶半斤装白酒后,陪着他向铜街十三号走去。

静寂的铜街上,叮叮当当的敲铜声远远传来,那是铜匠在作坊里铸锻铜工艺品,那些铜鼎、铜香炉、铜铃铛之类的器物和铜马、铜鸡、铜猴之类的动物,都是铜匠向游客兜售的旅游纪念品。我家里就摆放着一件铜锣摆件,名叫“一鸣惊人”,是当年洲人敲锣打鼓送我参军时赠给我的。我从江心洲走出后,成了一名军人,一直想干出点名堂来。可一次带弹站岗时枪意外走火,让我提前退伍成了北斗岛的保安。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我站岗站得身子都快僵硬了。战友来接半夜零点的岗,我俩交换口令时,风忽然猛烈起来。当战友伸手来接我递上的步枪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边擦过——那是我的大衣扣子卡住了扳机,在甩动时带动扳机射出的子弹。战友怔怔地站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闻到一股凉飕飕的风,然后是热烈的硝烟味。我像是被枪烫伤了,在雪中站了许久。第二天我就病了,发烧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盖上三床棉被,热汗淋淋,却仍觉得有丝丝冷风带走着身上的热气。七天七夜后,我的病好了,被堵了七天的鼻子忽然通了,就有了特异的嗅觉功能——我被那次事故改变了人生走向,有时夜半酒醒时会摩挲铜锣摆件,回忆洲人送我参军时的热烈场面,想着想着就抹着眼泪笑起来。我真想把枪走火的细节抹去,就像用电脑删除键或者小学生用橡皮擦删去错别字一样。我觉得自己无脸见江东父老,已经很多年没回江心洲了,可那铜锣声偶尔会在我心里“咣咣咣”地响起。

我钻进铜街十三号店堂时,看见一个男孩坐在轮椅上,正手捧着平板电脑,聚精会神地用微信聊天。我瞥了一眼,他的微信昵称叫“飞翔的少年”。男孩显然腿部有疾,他警惕地关掉微信,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听明来意后朝着院后的作坊喊了声“爷爷”。叮当敲铜声停了,一个老头围着皮兜走了进来,身上强烈的气味交缠着,就像颤颤悠悠的铜丝——他就是男人师傅的老乡。

我认识老头,他献出的祖传商周青铜鼎,是岛上青铜艺术馆的镇馆之宝。听说老头出生在一个以制铜闻名的古镇上,祖上世代以锻铜为生。他长大后不知怎么就来到银城的矿山,在井下干了一辈子。后来矿山关闭了,他就退休了,为治好孙子的脆骨病,把祖传的商周青铜鼎献给了北斗岛,换来铜街上的店面,一边做铜匠一边帮孙子治病。他留恋矿山的生活,常跟邻铺铜匠说起铜矿火红的往事,感叹人逃来逃去总是要走回原来的路的。他的孙子一直坐在轮椅上,就把平板电脑当作最好的伙伴了。我晓得老头身上颤如游丝的气味是什么,那是他在担忧:儿子一去多年没有音讯,假若自己无疾而终了,孙子该怎么办呢?北斗岛上的人看似是陌生的岛屿,其实他们背后的故事、他们的欢乐和忧伤就是漫溢的湖水。

老头解下皮围兜倒上茶,跟我们说起话来。他让男人不要着急,就在店铺里踏踏实实住下来,慢慢找女儿。男人管老头叫师叔,跟老头谈得很投缘。我晓得在银城师徒、老乡比亲戚关系还要铁,而北斗岛上的人相互之间是陌生的,仿佛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说话时,男孩一直在玩平板电脑,嘴角漾着笑,沉溺网络世界里。我的鼻子被一种金属的气味牵引着,目光洒向展架上的铜器物、铜动物,耳朵却被铜塔的钟声叫走了。

忽而,男孩激动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说主播吗?”

我闻声回头,看见男孩貧血的脸上出现了火烧云。

男人惊喜地看向男孩:“孩子,这个你懂吗?快告诉伯伯,什么是主播啊?”

男孩腿颤悠悠的,似乎想站起来:“主播就是开个直播室,说段子,展才艺,聊聊天,吸粉!”

男人瞪大眼睛:“啥叫吸粉?是吸毒吗?”

男孩摇着头:“不是!吸粉就是吸粉丝,就是让许多人关注她,喜欢看她直播。”

男人仍是迷惑不解:“喜欢她?……这有什么用?”

男孩语气热烈:“粉丝就会打赏送礼物啊!就会给她钱啊!一些屌丝粉丝能给个三瓜两枣,可粉丝大佬一出手就三五千呢!”

男人小心起来:“那……那粉丝大佬给主播那么多钱,要主播为他们做什么吗?”

男孩语塞:“这个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喜欢呗。”

男人眼神暗了暗,又亮起来:“那你晓得那个叫小鹿的主播吗?”

男孩点点头:“晓得啊,她就是北斗双鱼座主播……她跟我爷爷有点熟呢。”

老头一脸茫然:“我不认得啥主播啊。”

男孩急了:“就是那个帮我家在网上卖货的姐姐啊!”

老头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她啊!那女伢挺好,也聪明,帮我家在网上卖过好多货的。她还出主意让我做了一批十二生肖铜工艺品,很好卖的。”

男孩笑声响亮:“小鹿姐姐做的那叫互联网!爷爷,像你那样老老实实做铜工艺实体店,早晚会被淘汰的。”

老头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伢子,无论怎样,这制铜手艺还是传统的好……不过话说回来,她网上走的货是比我家店面卖得多。那个小鹿真是个好伢子!”

看着仿佛就要燃烧起来的男孩,我刚想问些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嘀嘀嗒嗒吹起了冲锋号。我接听手机,听见那端兔子急切地说,刚才一主播去铜雕园了,那个女主播就喜欢去铜雕园看长颈鹿,不过他拿不准她是不是小鹿。我一跃而起,拉起男人跑出门外,把铜街上的月光撞得乱纷纷的。

铜雕园在大湖之畔,从湖面吹来的风送上阵阵微凉,月亮就像微弱的探照灯照下来,打探着满园的动物。我和男人穿过一排排飞鸟状的路灯,遇见了撒着蹄子的奔马、抛着长鼻的大象、张着彩屏的孔雀、抻着脖子吼叫的狮子,那些铜铸的动物在月光下一动不动,悄无声息,恍惚在寂静的时光中凝住了。如果没有我和男人急促的脚步声,我都怀疑时间暂停了。长颈鹿站在一棵树下,正伸长脖子吃着树上的叶子,两只眼睛闪出奇幻的光,就跟在做梦似的。我俩赶到长颈鹿前,没看见人影,刚转身走进树林,就听见“咯咯咯”的皮靴声,扭过头看见一个女子披着红色风衣走来。女子走到长颈鹿前,踮着脚去摸鹿的长脖子,模糊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神情来。男人犹豫地喊:“唐果!唐果——”女子愣了愣,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应声。我赶忙喊:“小鹿!小鹿——”女子像是受了惊吓,转身奔跑起来,红色风衣飘起像是长出了翅膀,可皮靴发出的声响是慌乱的。

男人想追上去,被我拉住了。

我问:“你能确定她是你女儿吗?”

男人摇摇头,喃喃:“天太黑了,我没看清她的脸。”

我低声:“那就别追了!深更半夜的,两个男人追个女子,不好!”

男人醒过神来:“是啊是啊!别把她吓坏了。”

我俩嘀咕了半天,仍无法确定那女子是不是唐果或者小鹿:如果她是唐果,那她听到父亲的呼唤,为什么那么惊慌呢?至于她是不是小鹿,我没有见过小鹿本人,嗅觉是无法作证的。

走在夜风中的感觉真好。在离开铜雕园时,我不知道男人是否感觉到身后的铜铸动物们全活了,在奔走在吼叫,那一只只路灯仿佛是肚子里藏着光的鸟,纷纷飞了起来,向着月亮飞去。我真想打电话给兔子,告诉他那只从银城动物园丢失的斑马跑到北斗岛上了,刚才我真的看见一匹马被月光照出一条条黑黑白白的斑纹了。

我们得想办法让主播小鹿在阳光下现形。

在铜街十三号的晨光里,我和男人一遍遍地回想着昨晚女子的细节,却无法确认什么。奇怪的是,越想那女子的身影越模糊,仿佛回想会让旧照片受损似的。铜匠老头听得迷糊了,他对男人说:“你给你女儿打个电话,让她直接来找你不就行了?事情有那么麻烦吗?”我有些不好意思,猛然发现我和男人的行迹有些可笑——父亲见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被我俩闹得像见不得人似的。

我有侦探的潜质和爱好,有时会乐此不疲地猜想游客的身份和故事。自打见到男人后,我竟然有着隐隐的冲动,想在半夜偷偷进入天玑大厦一探究竟。在一次完美的想象中,我像蝙蝠侠那样,穿一身黑色紧身衣,以老婆的黑丝袜套头,在夜色中出发了。我走到天玑大厦,像八爪鱼吸在大厦外墙的铜皮上,慢慢向上爬去。我攀到十六楼的配电房前,踹开窗户钻进去,按下电源开关,让所有的警报器摄像头全部失灵。我登上楼顶的北斗星座,在一个个隔间里钻来钻去,用鼻子嗅着气味,寻找着叫唐果的女子,终于把她从机关重重的大楼里救了出來。我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在心里偷着乐。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说出一个字来,否则就会成为一个思想不纯洁的保安,甚至会被人怀疑是对青铜艺术馆里的文物怀有图谋不轨之心的人——虽然那些文物大多是高仿品,却是不容觊觎的。

男人犹犹豫豫拿起手机,拨打起女儿的电话,但打了三遍都没打通,总有个悦耳的女声传来:“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拔。”男人有些慌神了,喃喃:“为什么打不通电话呢?她不会换电话号码了吧?她不会出啥事了吧?”就跟老和尚念经似的。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唐果的电话打来了,声音沙哑却语速极快地说:“爸,你有什么事啊?我正在直播……你怎么不吱一声就来岛上了?我哪有时间见你啊!你快回去吧……我一有空就回家看你。”男人捧着手机就像捧了烫手的山芋,哼哼哈哈着,一说话就被女儿的声音堵了回来。直到手机传来嘟嘟的忙音,男人才放下手机,无奈地抓挠起杂乱的头发。听得出唐果很生气,似乎父亲的到来打扰了她的生活,似乎她的耐心已经用光了,看来她直播互动的粉丝应该不是老年人群体。

我们没再说话,陷入了沉默。

忽而,轮椅上的男孩嬉笑起来:“爷爷,你把小鹿姐姐约到店里来,不就晓得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了吗?”

老头一愣:“我怎么约她啊?”

男孩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就打电话给她说,让她来店里谈谈开发铜工艺品的事嘛。”

男人眼里闪过欣喜,眼巴巴地看着老头。

老头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名片,按响了一串数字。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那端女子声音热情而动听地传来:“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仿佛电话里跳着一群欢喜的鸟儿。

我们站在铜街十三号店铺里,翘首等待着小鹿的到来。男人搓着手转来转去,焦躁不安。老头摸着见风落泪的沙眼,像是提前为一场父女相认的大戏感动着。男孩也很激动,推着轮椅向外看去,就像在等待恋人的小情郎。我怀疑他不是为我们拿主意,而是自己想见小鹿姐姐。我耸耸鼻子,在等待一股气味穿过铜街冷清的铜味扑鼻而来。我有些忐忑,不想闻到玻尿酸的气味,更不希望看见一张跟我老婆一样敷着面膜的脸。我以前总做一个梦,梦见女子像电影《画皮》中的女狐那样,翘着兰花指从额头向下撕着脸皮,撕了一张又一张,每撕完一张旧脸又会露出一张娇艳的新脸来,撕得无穷无尽。幸好,我吃了一种镇定药后就不再做那个梦了。我环顾店堂,发现铜猴子仄起了耳朵,铜公鸡好奇地伸长脖子,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

果然,一刻钟后,一个穿着蓝布裙的女子骑着单车出现在铜街上,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她跟北斗星座宣传册上的小鹿不一样,脸蛋有些婴儿肥。她跟铜雕园夜晚的女子也不一样,身材好像没那么高挑。她长发甩来甩去,半遮的脸上像打翻了颜料铺,眉眼仿佛被烟熏过,模糊而迷离着。幸好,她的腿弹性十足,健康明朗,看上去才不像是从荒山野岭的古庙里走来的狐狸。

女子一跳下单车,男孩就欢叫起来:“小鹿姐姐!小鹿姐姐——”

一串笑声响起,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笑声明亮,跟她的妆容很不相符。

我微闭双眼,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气味很浑浊,有妖媚的狐狸味、浓烈的化妆品味,还有一种闻不清楚的淡淡体香,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伪装的狐狸和天真的少女在比邻而居。我为自己的鼻子自卑起来,心知如果根据这种气味去寻主播小鹿,肯定会误入丛林或化工厂的。

男人紧张地退到楼梯口,定定地看着女子,目光都直了,脸上的肌肉也僵了,似乎正在变成铜雕像。

老头迎上去,脸上的皱纹绽出菊花般的笑。

女子径直走向男孩,摸摸他的头,丢下两袋百事薯片,才看向老头。

“爷爷,您老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们年轻人脑瓜好使……”

老头边说话边睃向男人,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这样啊……前些天,我的一个粉丝说,她想买铜制的鱼锁,您老会做吗?”

“会的会的。就是以前长辈送给后辈小伢的长命百岁锁吧?”

“对对!粉丝给我看了他画的图样,就是一条弯曲身子的铜鱼,鱼嘴和鱼尾被锁栓闩着,鱼身上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您老制作三百个这种长命百岁锁,我有十万粉丝,吆喝一声就能卖掉的。”

老头连声说好,头上渗出汗来。

我焦急地看向男人,在等待他和女子抱头相认。

男孩忽地指向男人喊:“小鹿姐姐,你认识他吗?”

可未等女子看过来,男人就转身跑上楼去。

女子显然没有看见男人的背影,怔了怔:“谁?谁啊?”

老头赶忙摆起手:“没什么,没什么。麻烦你了,小鹿。”

女子笑笑,走出店堂,骑上单车而去。

我和老头走上楼,看见男人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着大嘴巴却没发出声儿,就跟失语的大河马似的。

我小声问:“看清楚了吗?她是你女儿吗?” 男人大叫:“不是!不是!”

我在铜铃桥头岗亭里,又守护起美好的北斗岛。当暮色像一只只蝙蝠飞来时,我拖着僵硬的身子徒步走在下班的途中,迎面而来的游客、打工者开始归巢了。他们的脸上有着疲惫的冷漠,脚步匆匆而坚定,像是要去夜色中再次为人似的。我走得很慢,想拖住日头,不让北斗岛的白天那么快落幕。我走到铜神广场时,兔子打来了电话,说北斗星座的老板要邀请我和男人共进晚餐。我想兔子关不住兔唇,把我和男人出卖了。可兔子兴高采烈,仿佛成全了一件美事。我接完电话再看向街面时,天就黑了,我知道夜晚那个伟大的催眠师,又要让岛上的人进入睡眠和梦境了。

我走进青铜时代大酒店包厢时,兔子和男人已经到了,站在璀璨的枝形吊灯下,跟候场的演员似的。兔子向男人介绍着博古架上的九只小铜鼎,说那叫“一言九鼎”,就是劝人要诚实守信的意思。这座岛上每一件铜工艺品都有吉祥的寓意,比如铜鹰叫“鹰击长空”、铜鸡叫“金鸡报晓”、铜马叫“马到成功”,仿佛对岛上事物命名的人是一个心怀美好的诗人。

北斗星座的老板进来了,他果然是大背头,仿佛头顶月光而来。在等着酒菜上桌前,他春风满面地向我们介绍了他从事的工作,说他管理着九个直播室,帮助每位主播打造人设,快速涨粉。我们并不懂“人设”是什么,他循循善诱地解释说,“人设”就是主播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他得帮每位主播设计身份、性格、外部形象和主持风格,让他们备受粉丝喜欢,甚至成为网红,这样主播才能引导粉丝的消费行为。我这才明白“人设”就是一个虚拟的人,一个为粉丝而制造出来的人。可男人很不开窍,执拗地问:“那人设不就是假人吗?不就是骗子吗?”老板大度地笑,说那叫流量产业、虚拟经济。男人脑瓜里似乎装满了顽固不化的矿石,仍在嘟囔:“那样的话,我女儿还是我女儿吗?”我和兔子一致赞颂老板了不起,以前女娲抟土造人,现在老板能在网上造人!老板笑得更和蔼可亲了。我怀疑他也是“人设”,说实话,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般的气味。

酒席开始,老板把男人请到主桌坐下,热情地夹菜斟酒。我在心里暗问自己:这么好客的人,为什么不肯让主播跟亲属、粉丝见面呢?为什么会让北斗星座成为防守严密的城堡呢?兔子端着酒杯敬酒,恭维着老板,插科打诨说段子活跃着气氛。男人说话原本有些嗫嚅,三杯酒下肚舌头就硬了起来。老板吃得很少,也许他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吧?也许他自带能量环吧?

酒过三巡,老板往嘴里填进一粒白色药片状的东西,突然对男人说:“唐师傅,您不会想毁了您女儿的人设吧?”

男人睁大醉眼:“什么?我怎么会想毁掉我女儿?”

老板用手指梳梳大背头:“恕我直言,我们为您女儿打造的人设,是出身于铜匠世家、在美国留过学、有生活情趣的优雅女性……而您若跟她见面,被人偷偷拍成视频传到网上,她的人设就会坍塌,她在网上声名就会臭大街的!”

男人怔怔地看着老板:“啊?那她不做主播还不行吗?三百六十行,行行能活人啊。”

老板笑得露出了牙齿:“错!您太没有大局观了!她做主播,是为了销售北斗岛铜工艺品,如果她的人设坍塌了,会影响岛上铜工艺品销量的!比方说,铜街十三号您的师叔年销售额至少会缩水一半。”

男人张大嘴巴:“会这样啊!”

老板笑得更好看了:“再说,您女儿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能有十多万粉丝,是很不容易的,她的收入也是蛮可观的。您忍心毁了她的前程吗?”

男人说不出话来,颓然坐在椅子上。

我和兔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感情真挚地说:“各位,说句心里话,我也不容易啊!我花巨额资金和一生精力,在网上精心包装一批主播,就跟十月怀胎似的,可成功率并不高……打个比方说,就是种下许多种子,能长出来的就那么几个……你们说我容易吗?我敬大家一杯,希望大家能支持我!”

男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团稀泥。

我和兔子赶忙起身,狠狠地灌下酒。

男人应该听明白老板是在好言相劝他离开北斗岛,可他为什么不肯拍着胸脯干干脆脆地跟老板承诺离岛呢?他就算回银城,也不是跟女儿生死永别啊!女儿已经答应一有空就回家看他,而且银城和北斗岛也就一桥相隔并不远啊!我早就看出男人是个固执的家伙,却没想到他这么犟,也许铜矿石的气味钻进他的身体里了吧。

酒席不欢而散,老板摇着大背头挥手道别后,我和兔子一左一右挟着男人,往铜街十三号走去。男人的身子太软了,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被抽掉了筋骨,他把重重的地球引力转嫁到我和兔子肩上,压得我俩直晃悠。他的确是大象,一头虚弱而多肉的大象。

夜风凉爽,我从男人象鼻式的胳膊下露出头来,抬眼看向夜空。天空很低,繁星缀满头顶,有些迷眼。我听见兔子气喘吁吁地喃喃:“今晚动物园里也许会跑出一头大象的。”我笑了,看来男人跟我和兔子的“人设”是一致的。我对天上的星星说:“别看了!你们就闭上眼睡觉吧!”

男人没有走,一连几天都窝在铜街十三号,就像变成一根铜钉扎在那儿拔不出来了。

这天傍晚,我坐在铜神广场旁的湖畔,练习使用虚拟社交软件,据说这样可以钓到陌生的女人。我摇着摇着,满脑瓜都是问号的魚钩:约吗约吗约吗?仿佛一个缺乏经验的垂钓者,想从湖里钓到美人鱼。我想如果有人能设计出一种社交软件,凭气味就能找到臭味相投的人,一定很有趣。我摇着摇着,就把北斗岛的夜色摇了出来。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看见兔子匆匆向我走来,难道他是我摇出来的?

兔子走近我,弓着身子朝我直作揖,嘴里喋喋不休:“把那个主播的爸爸弄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很意外:“难道那家伙缠着你,要你放他进天玑大厦?”

兔子摇着头:“他没有缠我,可他不走,我的饭碗就难保了!”

我撇撇嘴:“那家伙走不走,跟你的饭碗有啥关系?”

兔子叹了口气:“就怨你!就是你给我招来的大麻烦!”

原来,那个大背头的老板给北斗岛保安部门施加压力说,如果不把主播的父亲劝离开岛,他就要以保安不遵守工作纪律、擅自将闲杂人员招来为由,带着北斗星座的人马从岛上撤走。他们是岛上招商引资来的凤凰,怎么能让凤凰飞走呢?保安部头头勃然大怒,严令兔子三日内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要将主播的父亲送出岛去,否则开除兔子。

兔子的话让我倏地明白过来:为什么我会被保安部头头从铜铃桥头岗亭,调到渔人码头岗亭了。那种岗位调动在北斗岛保安业中就是被贬。我跟头头申诉说:“我有警犬般的好鼻子,更适合在铜铃桥头岗亭。”可头头讥讽地看着我冷笑说:“谁让你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好鼻子呢?”——原来那就是帮助男人寻找女儿惹出的麻烦啊!可头头为什么不威逼我劝那男人离开岛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岛上人常常丢人丢物,是需要一个好鼻子的保安的。

我拉起兔子向铜街奔去,要去郑重地告诉男人:他待在岛上不仅见不到女儿,还会殃及他人。我俩走进铜街十三号,店堂的灯光下,男人正和轮椅上的男孩相对而坐。男孩玩着平板,男人在呆呆地怔神,两人就像两个不在同一时空中的人。我和兔子一坐下来就劝男人回银城。我给他分析说,就算他待在岛上,也不可能见到女儿的。天玑大厦安保措施严密,他是绝对没有办法进入的。兔子急切地说,如果男人三日内不离岛而去,他就会被炒鱿鱼,他要男人放他一条生路。我劝男人不要再固执了,那样会把女儿的事业给毁了,做父亲的不能太自私。兔子信誓旦旦地说,他会关注主播们,一有机会就劝主播回银城看望父亲去。我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口干舌燥,可男人油盐不进,没有说一句话,连表情都没变化。我俩好话歹话说尽,男人还是没有瞥我俩一眼,仿佛被魔鬼定住身了——我不明白那个嘴碎的男人怎么变哑了。

我很生气,埋怨男人不近人情,他势单力薄地对抗北斗岛是愚蠢的。他这样下去,会引起岛上人的公愤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在后半夜朝铜街十三号扔砖头和死老鼠。

店堂里安静下来,我忽然想起没有见到铜匠老头,就问轮椅男孩:“咦?你爷爷呢?”

男孩没有抬头:“爷爷在作坊里打制铜器啊。”

我想起身去后院作坊,被男孩瞪了一眼:“你别去作坊!你这么大的人咋不懂事呢?作坊重地,那里有我家祖传制铜手艺的秘密呢!”

我讪笑地收住脚,对兔子说:“兔子,我们走吧。”

兔子期期艾艾地站起身,头蔫巴巴的,表情无辜地看着我:“猎犬!猎犬……”

就在这时,老头从后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铜面具,凹眼凸鼻,张开大嘴龇着牙,仿佛是神怪的脸。我好奇地问老头那是什么,老头说那叫傩面具,很久以前,他家乡那个以制铜闻名的古镇上,每年都要举办傩会,镇上乡民就戴着铜面具驱逐灾魔,祈盼一地平安。他说那铜面具能让乡民从凡人变成神灵,具有驱邪镇魔的神力。我取笑老头打制那铜面具是不是想变成神,老头一笑,目光就飘开了。我想央求老头劝劝男人,老头忽然看了看窗外的灯火,收住笑意,声音低了下来,说他也接到北斗岛保安部的电话,要他劝那男人走,否则就收回铜街十三号门面,把他和孙子赶出島。我一直以为北斗岛是欢迎任何人的,即便是流浪汉也不会拒之岛外,可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我紧张地问老头:“那您老准备怎么办呀?”

老头把铜面具罩在脸上:“你俩不要再劝他了,不管哪个世道,谁也挡不住父女见面的!”

老头的声音从铜面具后传出,有些异样。我一阵恍惚,觉得神灵真的附体在老头身上了。

月亮挂在天上,夜色游在岛上,灯火眨着眼睛,我和兔子跟老头告别后快步走去,走着走着莫名发起慌来,仿佛身边游荡着精灵。

第二天早晨,我不得不去渔人码头岗亭上班了。

渔人码头其实不是真正的码头,没有一艘船停泊在那儿。自从渔船像鹭鸶一样销声匿迹后,有了桥的北斗岛似乎不需要船只了。可作为一座岛是应该有码头的,于是岛上人就在湖的南畔铺起水泥地面,筑起石头台阶,搭起木头栈桥,建起水上餐厅,还给它取了个名字:渔人码头。作为一名资深的保安,我晓得那里的岗亭职责主要是救助不慎落水的游客和他们的宠物,比如狗和蜥蜴。现在的人养的宠物种类繁多,似乎每个人都想拥有小型私家动物园。这种救助工作需要保安具有游泳的本领,可我虽然出身江心洲,却是个旱鸭子,这让我忧虑重重、如履薄冰。我绕着岗亭踱着步,看着不知深浅的湖水,严密观察靠近湖面的游客,看他们有没有故意或失足落水的可能性。

忽而,我的胸口一震,对讲机嘶嘶响过后,保安部头头威严的声音传来:“猎犬!猎犬!火速赶往铜塔!”我赶忙回话:“收到!收到!猎犬收到!”说着骑上单车向铜塔奔去。铜塔是岛上最高的建筑,高九层,塔里四壁有螺旋上升的跑道,中间有直升直降的观光电梯,是游客登高俯瞰全岛风光的观景台。我心里打鼓:难道那儿有登高望远的游客想跳下塔去?可那儿有专职保安,我的鼻子又不能变成降落伞,要我去做什么?

我骑车飞奔到铜塔时,看见有一群人将铜塔团团围住了。他们仰着头望向塔顶,仿佛在期待什么。我陡然想起兔子说过的斑马失踪事件,莫非有什么动物失踪了?难道他们在等待直升机?可前面两个戴着眼镜的游客打消了我的顾虑,他俩说话斯斯文文、绵绵软软的。一人用征询的口吻说:“您说,他会跳下铜塔吗?”另一人在思考:“嗯,跳还是不跳,这是一个问题。您的意见呢?”一人回应:“我个人觉得,如果他是个破产的企业家,是一个年轻的失恋者,或者是一个诗人,他可能会跳下来的。可听说他是个退休的老矿工,我就找不出他要跳塔的理由了。”另一人推推眼镜:“是啊是啊!而且他还是一个要在岛上寻找女儿的父亲,这样的人对生活心存爱和希望,应该是不会跳下来的。我赞同您的意见!”……我听得心里一惊,就知道那个犟男人在塔顶上了。

我慌忙挤进人群。

塔前,我的同事们早已拉起一条黄色的警戒线了。

我走到保安部头头面前,挺起胸脯喊:“报告!猎犬前来报到!”

头头递过来一只大喇叭,冷冷地看着我:“塔顶上的人就是那个寻找女儿的老矿工,你跟他熟,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接过喇叭,清清嗓子对着塔顶喊:“唐师傅——”那铁嘴巴真的很响,我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停了停继续喊:“唐师傅,你可不要轻生啊!只要你走下铜塔,什么事都好商量嘛!”我的喊声把人群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喇叭声在回荡,塔顶上的喊声扑了下来:“我只想见见我的女儿!看看你们把我女儿变成啥样的人了?”那果然是男人的声音,是从“小蜜蜂”牌小喇叭里传出来的——难道他是抢了导游小姐的工作用具跑到塔顶上去的?那小喇叭扩音效果真好,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还是那么清晰。我听出男人的嗓子嘶哑了,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哀伤,看来他在塔顶上已经喊了许久了。

我把央求的目光投向保安部头头,头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赶忙喊:“你下来啊,我们保证会让你见到你女儿的!”

男人扯着嗓子喊:我不信你们!你现在就把我女儿叫来!唐果!唐果!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又看向头头,头头坚决地摇摇头。

我听见人群中传来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他找女儿就找女儿呗,为什么要上塔顶以死相求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也许是找女儿,可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把脑瓜急坏了!”

我手足无措,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没闻出那男人身上有股犟驴的气味?可对着大喇叭仍然保持着微笑:“唐师傅,我是猎犬啊!你总该相信我吧?你下来,我以人格担保,你会见到你女儿的。”

男人却不理我,兀自喊:“唐果,女儿啊!你在哪里?”

人群中,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跟着喊起来:“糖果!糖果!”就像在等待从天空撒下小白兔奶糖似的。

我束手无策了,发现男人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相信我依赖我,他太一根筋了。

我拎著大喇叭不敢看头头,我晓得他正用眼光要杀死我。

突然,铜匠老头从人群中钻出来,一把夺过大喇叭,对着塔顶喊:“孩子,下来吧!我保证你会跟女儿见上面。我以你师傅的名义保证!”

老头的声音苍老,却有着铜质的铮铮气。

塔顶静了片刻,“小蜜蜂”牌小喇叭里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好!师叔,我信你!这岛上我只相信你!我这就下来。”

老头把大喇叭还给我,转身钻进人群。

我看着老头的身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人群静了下来,看客纷纷把仰酸了的脖子低下。我意外地发现大背头的老板也夹在人群中,他回头给保安部头头递了个含义不明的眼色,就踱着步走了。

当人群散去,男人才走出铜塔。他看上去很虚弱,走路有些气喘,也许在塔顶上的喊声过于消耗体力了。我意外地发现他没有被我的同事们带走——也许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这场风波,保安部头头不敢贸然把男人带走吧?男人走向铜匠老头,腿一软差点摔倒,一把抱住老头呜呜地哭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男人身材高大,看上去像要把瘦小的老头压垮似的。男人和老头相互搀扶着越走越远,慢慢消失了。

我抬头看向铜塔,竟然看见一只白羽毛的鸟儿正在塔顶盘旋。

我没见过雪崩,听说那就是山上的积雪在咔嚓咔嚓声中,铺天盖地坍塌下来,跟山崩地裂一样。

我回到渔人码头岗亭后,接到兔子打来的电话,他说北斗星座有个主播的“人设”发生雪崩,粉丝一下子就融化了。那个女主播一直在扮演温柔多情的育婴妈妈的“人设”,跟粉丝们分享着做母亲的幸福,直播自己从怀孕、生子到与儿子共同成长的美好记忆,顺便捎卖婴幼儿产品。可没想到她被人曝光是个无法受孕的女人,网上贴出医生证言说她因打胎次数过多,造成子宫壁过薄,不能播种结果了。粉丝们觉得受骗了,就人肉搜索她,把她跟数个男人的风流韵事查出来了。她被打出原形,十万粉丝瞬间蒸发。女主播受不了这个打击,写下遗书差点跳湖自杀,被救下来后人就傻了——就跟入戏太深的演员一样,不知自己是“人设”的好妈妈,还是不能怀孕的人。我心里一惊,在中午换岗后就赶忙向铜街十三号奔去。

阳光下的铜街上,一队游客在导游的煽动下,在购买铜工艺品。那群北方口音的人买了镇宅辟邪的铜鼎、前途似锦的铜马、松鹤同春的铜鹤,在万事皆如意的吉祥中欢笑着。我钻进铜街十三号,店堂里仍然坐着男人和轮椅男孩,仿佛被时间定格了。我喝下一口茶水,就急切地把那女主播“人设”雪崩事故跟男人说了。男人身子一震,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是我女儿的!”——但看得出他是发慌的。我很口渴,又去喝茶。男人像是清醒过来,盯着我冷笑:“这是你们的计谋吧?你们是编故事吓唬我,想把我吓走吧?”我想了想,觉得男人的话未必不对,有些事情真真假假的确难以分清,我刚才过于急躁乱了方寸了。我和男人面对面站着,说不出话来,谁也不能坚持自己的看法。

轮椅上的男孩嬉笑:“你俩傻啊!这还不简单,在网上搜一下不就晓得到底有没有这事了吗?”

我和男人异口同声:“那你快搜搜看哦。”

男孩手指飞快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果然出现了女主播“人设”雪崩的新闻,那些新闻像雪花一样飘着。

男人的额角渗出汗来,呼吸急促起来。

我安慰他:“主播很多,那女主播未必是你的女儿啊。”

男人手指颤抖地指向平板:“孩子,你能不能看到那个北斗双鱼座的直播呀?”

男孩信心满满:“不用看,不会是小鹿姐姐的!小鹿姐姐卖的是铜工艺品,不是卖婴幼儿产品的。小鹿姐姐永远不会雪崩!”

男人苦着脸:“孩子,你还是让伯伯看看,好吗?”

男孩手指鸟翅般划过,一个名叫“北斗双鱼座”的直播室就出现了。

平板屏幕上,小鹿身穿短皮裙,长发半遮着脸,正捧着铜马说着话儿,声音娇媚:“现在我给亲们表演一段自编的马之舞好不好?”

男孩鼓起小嘴欢呼:“好啊!好啊!”

视频上的小鹿放下铜马,侧身而立,弯腰仰头,在音乐中身子波浪般起伏,臀部跟着节奏一收一耸,不知是在模仿马的奔跑还是蛇的游动。

男孩的眼睛被屏幕吸住了,我看得热血贲张。

店堂里很静,男人忽然气急败坏地喊:“关掉!关掉!”

男孩吓得手一抖,就把直播视频关去,平板屏幕黑了下来。

男人坐回椅子上,闭上眼,像是眼皮重得撑不起来。

我为刚才用色情的目光观赏马之舞而羞愧,笑笑:“看来,主播小鹿的人设还在哦。”

男人狠狠地吐出几个字:“真是不堪入目啊!”

男孩生气地瞪了男人一眼:“切!你OUT了!这很好看啊!”

男人犹疑地看着男孩:“这……好看?难道是我古板了?”

我心虚地赔笑:“是啊,唐师傅,就像以前咱们跳交谊舞,老人们不也觉得搂搂抱抱不雅观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上代人看下代人总是有些不习惯的哦。”

男人叹了口气:“是吗?也许吧。”

我不好再打扰男人,向男人拱拱手,对男孩笑了笑,转身向店堂外走去。

我还没走出店门,就听到男人闷闷的声音追来:“明天我就要回银城了,这些日子承蒙你关心了!”

我诧异地转过身:“哦?你不想见你女儿了?”

男人脸色平静下来,仿佛湖水漫上脸:“不见也罢,不见也罢。”

我脱口而出,说出了在铜铃桥头岗亭欢送游客的礼貌用语:“谢谢你光临北斗岛,希望北斗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祝你一路顺风!”

男人冷笑:“哼!这就是一个中了魔障的岛!你们这样就不怕整座岛像那……人设一样坍塌吗?”

我没有替北斗岛辩护,快速走了出去,走进灿烂的阳光里。

走在街上,我用脚狠狠地踩着坚实的地面,用手摸着光滑的铜雕,又捏捏自己的脸,一次次确定北斗岛是真实的,不是海市蜃楼。我和男人的确是同一种气味的人,对真实有着偏执的迷恋。

小时候,我在江心洲上总觉得江水是镜子。有一回,爷爷捕了一条鲫鱼挂在屋檐上,于是檐下瓦缸的水里也有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鱼。

我奇怪地问:“爷爷,怎么有两条鱼呀?你不就捕了一条鱼吗?”

爷爷笑:“一条是真的鱼,一条是鱼的影子哦。”

我抬起头:“每条鱼都有影子吗?”

爷爷摸摸我的头:“是啊是啊,这样鱼就有影子陪伴,就不孤单了。”

那每条鱼不就是双鱼了吗?就像洲上铁匠家的双胞胎一样?

爷爷呵呵地笑。

我执拗地问:“这屋檐上的鱼和水缸里的鱼,哪个是真的呀?”

爷爷笑看我:“孙子,你说呢?”

我转动脑瓜:“鱼都是在水里游的,水缸里有水,当然水缸里的鱼是真的啦。”

长大后,我能正确区分事物和它们的影子了,知道那时的我有些傻,就羞于跟人说起这事儿。可自从在北斗岛上当保安后,我有时就有些迷糊了。也许是因为在一面如同大镜子的湖水里,也许是因为岛上有太多太多的玻璃,我总觉得北斗岛有着许许多多的“双鱼”,让我活在影子的世界里。爷爷说过“有影子就不孤单”,那么北斗岛的“双鱼”就是为了让人们在孤独时拥抱自己的影子吗?

果然,铜匠老头是制铜的,说话也是那么掷地有声、一诺千金。

当天晚上,男人就跟他的女儿唐果见上面了,那是铜匠老头促成的。老头真是老谋深算,他是这样安排的:先让我偷偷将一张铜面具送给兔子,由兔子转交给北斗星座的女主播之一;当女主播从天玑大厦溜出后,再由我悄悄引着头戴铜面具的她来到铜雕园。老头带着同样戴着铜面具的男人,早就赶到铜雕园等候了。如此,两股人马汇合后,父女俩就能见面了。姜还是老的辣,老头这一招的确高明:父女俩的脸都被铜面具遮住了,即便被人发现拍成视频,也不会暴露女主播的真面目,不会破坏女主播的“人设”。没想到傩面具不仅能把凡人变成神灵,还能将神魔变成凡人,看来铜匠真是神奇的工匠啊!

此夜,北斗岛在湖水里静静睡去,仿佛睡在摇篮里。月亮照在铜雕园里,恍惚把那些铜铸的动物唤醒了。它们不奔跑不吼叫,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或立或卧或跳或跃的姿势,安安静静地保持着瞬间的动作和神情,就像一群同谋齐心合力地把万物凝固了。只有鸟状的路灯仿佛时光的使者,扑闪着光的翅膀。树林里,我和铜匠老头一左一右地把着风,警惕地看着来路和去处,就像守护秘密的铜兽。长颈鹿雕塑下,男人穿着褪色的黄工装,戴着铜面具,靠在鹿角上。女主播穿着朴素的学生装,也戴着铜面具,隔着两米的月光看着男人。两人无声地站着,仿佛铜雕园里又多出两个铜像。

我们不知道女主播是不是北斗双鱼座的小鹿,是不是曾经在铜雕园夜奔过的女子,那仍然是个谜。兔子知道那个女主播是什么人,那家伙上午就跟男人的女儿亲密接触过了。当时,男人在铜塔顶上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天玑大厦里一个女主播哭喊着“爸爸爸爸”要向大厦外跑去,情急之下,兔子上前把她挡住了。兔子当然知道女主播是谁,可他第一次把大嘴巴紧紧闭住了,向这个世界保守了秘密,可我并不想猜这个谜。

月光下,长颈鹿还在伸长脖子吃着那片叶子。那对父女面对面站着,就跟陌生人似的。忽而,男人身子颤抖起来,女主播奔跑起来,两人终于拥抱在一起。接着,铜雕园里所有动物都听到两种哭声传来:一种是无声的哭,泪水从铜面具的凹眼里渗了出来;一种是有声的哭,一阵嘤嘤声从铜面具龇牙的大嘴里传出。我闻到了男人的体味和女子的体香,就像铜香炉里的两支焚香袅袅地融在一起。

湖水静寂无声,一段对话飘了出来:

“爸!爸!”

“唐果!唐果!”

“爸,对不起!对不起!”

“爸不怪你……爸希望你好好的。”

……

我听见铜匠老头长叹了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恍惚看见长颈鹿搖着长脖子点起头来。我真想找铜匠老头要一张铜面具,可没敢开口,怕一出声会惊动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父女俩才分开了。

女主播依依恋恋,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男人痴痴地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铜孔雀的彩屏后,才摘下铜面具,棱角分明的大头颅在月光下柔和起来,脸上有了难得的笑意,喃喃:“无论怎样,见到女儿我就安心了。”

夜气凉了,我们走出铜雕园,向铜街走去。那时,天上有个月亮,湖里有个月亮,我想: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就是美好的。

第二天,男人果然离开了北斗岛。铜匠老头告诉我,那男人并没有回银城的矿山,而是去医院的康复中心了,他要在那里老去。他得了一种叫渐冻症的病,全身肌肉会逐渐萎缩无力,成为像冰雕一样的人。他没有将这事告诉女儿,只是想在尚能活动时见见女儿,让女儿记住他健康时的样子。

后来,我偶尔会漫步到天玑大厦前,远远地看着那座叫北斗星座的城堡。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那星光灿烂的高楼,就会闻到一股五彩斑斓的啤酒味飘来——在北斗岛上,我会不会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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