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谢无量与蜀学

2023-05-30舒大刚

文史杂志 2023年2期

舒大刚

摘 要:谢无量在蜀中的教学、学术和交谊活动,推动了近世四川教育与学术的发展。他提出“蜀有学,先于中原”;“儒之学蜀人所创”;“道者蜀人所创”;“释家者异邦之学,蜀所传者二宗(禅宗、华严宗)”;“文章惟蜀士独盛”等诸说,既振聋发聩,又持之有据,值得今人深思而熟究。

关键词:四川国学院;《蜀学会叙》;蜀人贡献

谢无量(1884—1964),四川乐至人,原名蒙,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以字行,别署啬庵;祖籍四川梓潼县白云乡,生于四川乐至北三里乡,长于安徽芜湖;近代杰出学者、诗人、书法家;曾与至交马一浮等人创办“支那翻译会社”,参与创办《翻译世界》杂志。“《苏报》案”后,他逃亡日本,补习日、英、德文,与马一浮至杭州,通览文澜阁《四库全书》。谢无量曾任四川存古学堂监督、四川国学馆校长,精熟哲学、文学、史学、禅学、理学、文法、教育等,1914年至1917年入中华书局,编著《(新制)哲学大要》《(新制)哲学大要参考书》《伦理学精义》《阳明学派》《王充哲学》等著作。民国时期,谢无量曾任孙中山大元帅大本营特务秘书、参议长、黄埔军校教官等职;还曾任教于广州大学、南京东南大学、上海中国公学、四川大学,并曾讲学于乐山复性书院。新中国成立后,谢无量历任川西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职。

一、谢无量的“蜀学”活动

谢无量于1884年(清光绪九年)生于蜀中,长于安徽芜湖,谙熟蜀中掌故和近代新学,热衷表彰和发展“蜀学”,对近代蜀学的发展寄情甚殷、推动甚力。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年方24岁的谢无量在任北京《京报》主笔时,因写时评揭露权贵腐败行为而遭受打击,于是潜离京城,到达上海,与川籍进步人士、四川省城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1860—1927,字紫庭)等,恢复原由杨锐、刘光第等人于1898年3月在北京创立、后因戊戌政变而关闭的“蜀学会”,以与同年由宋育仁、廖平等人发起成立于成都的四川“蜀学会”遥相呼应。他撰写《蜀学会叙》,积极宣传蜀学精神,倡导蜀学活动,鼓吹蜀学振兴。

1908年至1909年,谢无量在上海翻译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著作,先后与于右任、范光启(鸿仙)创办《民呼日报》《民吁日报》。1909年10月,四川咨议局成立,蒲殿俊(1875—1934)为议长、罗纶(1876—1930)為副议长。谢无量与张澜(1872—1955)等一起参加立宪运动,曾受托撰写《国会请愿书》。同年,谢无量至南京,和太虚(1889—1947)同入杨文会(1837—1911)门下,在金陵刻经处“祇园精舍”学佛。

1910年(宣统二年),四川效法张之洞“存古学堂”成例,也在成都开办“存古学堂”。是年夏历七月二十二日,存古学堂开学典礼举行,川省总督赵尔巽(1844—1927)亲临会场讲话以示重视,谢无量与徐炯(字子休)也发表演说。学堂校址设在成都外南黉门街国学巷杨遇春(1761—1837)故宅(今成都十六中址)。次年3月末,经华阳乔树楠(1849—1917,学部左丞、法政学堂首创者)、彭山周紫庭等推荐,赵启霖礼聘谢无量出任四川存古学堂监督(校长)。谢无量拟定教学计划,从本年下学期起,“先行试办预科一年”。4月份,举行入学考试,名额100人,而全省报名参考者800余人。经过严格甄选,首轮录取70余人、备取50余人;后经一再补考,所录也不过90余人,可见存古学堂的开办广受欢迎而录取甚严。11月6日,马一浮致信谢无量,祝贺谢无量任存古学堂监督。

是年7月,《蜀报》创刊于成都,谢无量与蒲殿俊、萧湘、廖平、吴之英、吴虞(1872—1949)等,有诗文发表于该报。

1911年(宣统三年)6月17日,四川保路同志会在成都成立,谢无量与张澜等人参加保路运动。前月22日,刘师培(1884—1919)随川汉、粤汉铁路大臣端方(1861—1911)入川。11月27日(夏历十月初七日),端方在资州(今四川资中)被新军哗变杀死,刘师培亦被四川军政府资州军政分府拘押(后经四川各界名人联保、孙中山特批获释)。12月15日(十一月二十五日),廖平、吴虞至谢无量处,并与刘师培晤谈。

1912年(民国元年)1月,四川军政府将前大汉四川军政府枢密院改组为国学院,拟以此整理四川文献、编写光复史,院址在成都城东三圣街。2月,存古学堂改名为四川国学馆,谢无量仍任校长。6月,国学院与存古学堂合并,迁入存古学堂院内,并称“四川国学院”。9月,四川国学院聘请吴之英担任四川国学院院正,谢无量、刘师培任院副,浙江楼黎然、温江曾学传、井研廖平、新繁曾瀛、资中李尧勋、天全杨赞襄、成都大慈寺大和尚释圆乘和谢无量8人为院员。谢无量在存古学堂、国学院时期的弟子,有名字可考、事迹可述的就有:邓宜贤、胡忠渊、蒙文通、曾尔康、陆耆那、向宗鲁、彭云生、杨润三、廖宗泽、刘民权、杨叔明等,其中有的当时就选为国学学校老师,有的则继续在学术领域耕耘,如蒙文通、向宗鲁等,卒成一代大师。这与谢先生开风气之先不无关系。冯其庸先生说:“此后谢无量即致力于教学事业和学术研究,开始学术著作,并任四川存古学堂的监督(校长)。办学卓有建树,为士林所称道。”[1]

1912年9月,刘师培、谢无量、廖平、吴虞等共同发起成立“四川国学会”,附设于国学馆,会刊《四川国学杂志》(月刊)在成都出版(后改为《国学荟编》),廖平、刘师培、谢无量等均在该刊发表论著。自本年10月至次年1月,谢无量在《四川国学杂志》第2—5号连载《蜀易系传(蜀学系传之一)》(第3号改名为《易学系传》)。

1913年(民国2年)2月,《四川国学杂志》第6号刊载谢无量据《蜀学会叙》改写的《蜀学原始论》。4月,谢无量因病离开学校,又辞院副之职。吴之英极力挽留,希望谢无量病愈后继续任职。谢无量在存古学堂及国学院时期的弟子有蒙文通、王光祈等知名人物。5月,吴之英因积劳成疾,上书尹昌衡、张培爵(1876—1915),请辞院正之职,并荐贤举能。临行,吴之英捐银元900圆给国学院,谢无量曾撰书一联赠吴之英。谢无量撰《匡谬正俗校证》,刘师培作序,本年6月20日发表于《四川国学杂志》第10号。

7月,谢无量病愈,至南方各省游历,然后经上海转归芜湖。此前6月,刘师培亦离开成都,于9月在上海与谢无量见面,并有诗赠谢无量。自后至1924年间,谢无量主要寓居上海,撰写大量学术著作和大中学教材,其间很少公开活动。在1919年五四运动中,谢无量常与存古学堂时期的学生王光祈通讯联系。王光祈在京受到压力,谢无量去信支持鼓励。王光祈赴德深造,谢无量赋诗送别,黾勉有加。王氏终成一代音乐大师。1921年8月,胡适到上海拜访谢无量。谢与其在新文化和古代文化的传播与发展上看法不同。

1924年(民国13年)5月19日,谢无量被孙中山任命为元帅府大本营特务秘书(即机要秘书),9月12日改任大本营参议。是时孙中山筹谋北伐,谢无量有时也参与其事。本年秋(9月),孙中山派遣谢无量、孙科、陈剑如等为代表,持其亲笔信至沈阳会见张作霖,然后至天津说服段祺瑞。阅一月余,段祺瑞、张作霖与孙中山达成协定,形成“三角联盟”,在一定程度上对内战有所抑制。

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电邀孙中山北上。11月17日,孙中山由广州抵达上海,11月21日离沪(经日本)北上,于12月4日到达天津。在上海时,孙中山电邀谢无量由广州到天津。谢无量至天津时,孙中山已病危。谢无量临床守候,护送孙中山至北京。次年2月20日,孙中山自迁入行馆后,各方慰问者络绎不绝,均由喻毓西、杨杏佛、谢无量、邓孟硕、陈剑如诸人分任招待。3月12日,孙中山病逝于北京。谢无量悲痛不已,作诗、联痛悼。“谢无量在京时,与北大教授李大钊、张奚若等往还,陈毅、刘伯承曾往访谢无量。”在为孙中山“送葬时,谢无量与陈毅并列而行。他与陈毅说‘光靠这些人不行(指走在前面的国民党高官),陈毅深善其说。”[2]

孙中山去世后,蒋介石(1887—1975)、汪精卫(1883—1944)执掌大权,谢无量颇失望。故从1926年起,谢无量有些沉默,转而潜心致志,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教育、学术和艺术,转教于南京东南大学(后名中央大学)、上海中国公学。

1930年(民国19年),于右任任监察院院长,邀请故交谢无量出任监察院监察委员;但他从未监察事务,仍然潜心于古典诗词和哲学。次年九一八事变后,谢无量、阿英(1900—1977)等在上海创办《国难月刊》。谢无量主张改组政府,四处宣传,坚持抗日。1938年(民国27年)春,谢无量应邀赴澳門、香港讲学,在香港病倒,陈雪湄(1911—1994)到香港护理谢无量,后来二人在香港结缡为夫妻。

1939年(民国28年),谢无量好友马一浮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9月,书院正式开学,聘请谢无量担任主讲。1940年(民国29年),谢无量夫妇由香港出发,取道广西、衡阳,回到重庆、成都。在1940年12月和1941年6月,谢无量曾经两次至(乐山)复性书院,“由学生自由提问,随机讲学”。复性书院时期,谢先生的弟子有金景芳、张德均、张立民等,后皆成为20世纪重要史学家。

1943年(民国32年)5月29日,成都文化界在皇城悼念诗人吴芳吉(1896—1932),参加者有蒙文通、李劼人、向楚、张采芹等。谢无量在会上发言,沉痛哀悼吴芳吉。经谢无量昔日的学生、四川大学蒙文通教授推荐,谢无量任四川大学(城内部)中文系主任。

1944年(民国33年)1月25日,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在成都举行。谢无量、张群、林思进、蒙文通、陈寅恪、沈尹默、叶绍钧、闻宥、刘开渠、冯汉骥、周太玄等人纷纷著文评价敦煌壁画、张大千敦煌壁画展及其成就。2月,欧阳渐病逝于四川江津支那内学院蜀院,谢无量遥寄一联致哀。8月13日,四川省文献整理委员会在成都召开第一次会议。张群任主任,李肇甫、蒙文通、谢无量等任委员。11月,蒙文通著《儒学五论》由(成都)路明书店出版,封面书名由谢无量题签。年底,《大义周刊》创刊,谢无量是发起人之一。

1945年(民国34年)1月8日,刘得天(1901—1954)陪吴宓(1894—1978)访谒谢无量。次年3月11日,刘道龢(1912—1999)、高文、姜仲英、黄佩莲联合宴请成都名流,客人有林思进(1873—1953)、谢无量、吴宓等。

1947年(民国36年)国民政府圈定谢无量为乐至县国民大会代表候选人。9月,谢无量回乐至县竞选,并游览故乡山水。次年,谢无量至南京参加国民代表大会。会议期间,他往南京鼓楼医院,以心脏病为名,很少参加会议,并谢绝各种宴会。选举总统时,他只投居正(1876—1951)一票,未选蒋介石(1887—1975)。会议未结束,谢无量以病假去上海。在上海、南京期间,谢无量常与章士钊、江庸、沈尹默、王自兴往来,闲论文史、书画。直到次年2月,他才从上海返重庆,接受熊克武、但懋辛等所组建的中国公学的邀请,任中国公学文学院院长,主讲“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成就。8—9月,谢无量、梁漱溟、罗庸等避暑于重庆北碚缙云山,并修习藏密功法。中秋后(10月),回到成都,住成都慈惠堂街37号,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新中国成立后,四川省人民政府聘请谢无量为川西文物保管会主任委员。1951年,他受聘为川西行署参事、川西博物馆馆长,次年又任四川博物馆馆长、四川省政协委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1955年7月,他应邀参与成都杜甫草堂重修后举办的第一次文物展览,撰对联(集杜诗而成)一副,并留墨宝《宣示表》《兰亭序》,且填《百字令》一阕。

1956年1月,谢无量以特约委员身份,入京参加全国政协第二届第二次会议,会晤黄炎培、章士钊、张奚若、叶恭绰、高一涵等故交。其间,谢无量受到毛泽东主席(1893—1976)接见,并获邀合影留念。8月,由周恩来总理(1898—1976)提名,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1878—1966)聘请谢无量为特约教授和顾问。“谢无量先生到来后,吴老(玉章校长)亲自安排他在语言教研室,并嘱咐因谢老年纪大了,有病(谢老虚岁七十三岁,有心脏病),不向全校学生开课,最多与教研室青年老师座谈教学和经验。”[3]冯其庸等青年老师,多得他的指授。自后谢无量未再回川,直到1964年12月去世,享年81岁。

综观谢无量的“蜀学”活动,首先是恢复“蜀学会”,起草《会叙》,大力鼓吹“蜀学”复兴;二是开办存古学堂,并为学堂制订培养方案,严格选拔人才,为蜀中储备了大批杰出人才;三是与学人交流,繁荣了学术活动;四是应聘乐山复性书院、重庆中国公学、成都四川大学等教育机构,继续为蜀中培养人才;五是主持川西博物馆、四川博物馆建设,为四川博物事业作出贡献;六是游历巴蜀山水,吟诵作联,提升和优化了巴蜀名胜古迹。

二、系统谋划“蜀学”发展

“蜀学”一词形成于两汉三国之际,但“蜀学”历史几乎与中原文化并行发展。 “蜀学”博大包容,内涵丰富,三教九流,经史子集,无所不有。“蜀士”富于创造,敢为人先,踔厉蹈奋,领袖群儒。大禹湮洪水,涂山启南音,相如擅大赋,李白妙文章,东坡起古文,升庵博四部,故有“蜀学比齐鲁”“文章冠天下”之说。

在历史转折时期,“蜀学”常常被用来推陈出新,号令天下。19世纪末叶,内忧外患的形势,促使一批有识之士猛然警醒,以学言政,呼吁改革。1898年在京蜀人杨锐、刘光第等人在北京四川会馆成立“蜀学会”,与粤学会、闽学会、关学会等偕行,讲学议政,挥斥方遒。次年4月12日,在地方性学会基础上,有志之士联合成立“保国会”,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变法维新舆论宣传,推动“戊戌变法”蓬勃开展。不幸由于保守派反扑,百日维新失败,维新人士或被诛杀,或逃亡海外。各地学会纷纷解体,偃旗息鼓。

时隔五六年,谢无量与一批进步人士在上海恢复“蜀学会”,并撰《蜀学会叙》,更加系统地重申学会宗旨、“蜀学”精神和“蜀学”振兴计划。该《叙》自谓:“承命制序,期检押蜀学逸义,明立会之本,贻吾党君子,庶稽古文,赞厉方来尔”,即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写照。

《蜀学会叙》全文七千余言,分《叙揵》《叙通》《叙礼》三个部分,意谓“守其固有之学,谓之《揵》;明其未有之学,谓之《通》;成揵成通而致于其极者,谓之《礼》。”是用《叙揵》来讲巴蜀“固有之学”,提纲挈领地介绍蜀学已有历史和辉煌,借以振奋人心、增强自信;用《叙通》来讲巴蜀“未有之学”,放眼世界,引入西方近代学术,指明“蜀学”努力方向;用《叙礼》来讲会规,“礼”即制度,专讲为达至上述目标而当执行的管理规范和近期目标,相当于学会“章程”。

《蜀学会叙》先以油印方式散发(今国家图书馆有藏);继又于1912年在《独立周报》(第8期)发表。1913年《四川国学杂志》第6期发表谢著《蜀学原始论》(2010年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推出《蜀学》,伍文所辑“蜀学史料”亦录此文);1914年《蜀风报》(第4、5期)发表谢著《蜀学发微》。《蜀学原始论》乃《蜀学会叙》的《叙揵》部分,内容与原件大体一致。

在《叙通》部分,本着《周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精神,谢无量以其开阔博大的视野,将当时西方的近现代学术统统拿来进行分类介绍。《叙》说:“天下国国相属,大者数十,小者盈万。哲人魁士,何地蔑有?各竞智能,著书成文,弥纶当世,不可卒算。然吾观其粲然者,则道致乎微眇,艺致乎巧上,无得而闻焉。俗殊辞异,不可不尽心。虽难遍明,要当习其文字,最重要者,古文则希腊、拉丁,今文则英、法、德、俄、意。达乎斯数者,可以言学矣。”要求大家先学习好各国语言,然后才能深入学习别国文化学术。《叙》同时运用中国“中庸”“形上”“形下”理念,将当时天下之学分为三等:

首先是“中庸之学”,为五类:一、文学literature;二、历史history;三、地理geography;四、物理natural geography,統属格致学physics,动物学zoology,植物学botany;五、数学mathematics,统代数几何八线等。其统属重学machinery,天文学astronomy,认为:“中庸之学易知,人多习之,入学之门也。”是即基础性—通识性学科。

其次是“形而上学”,“为三派”:一、神学theological,统属灵学Para psychics、魔术magic;二、哲学philosophy,统属论理学logic、伦理学ethics、心理学psychology、美学philosophy of beauty;三、政治学politic,甲、群学sociology,统属仁术 socialism,乙、计学economics,丙、法学law,统属国家法national law、国际法nternational law,认为:“形而上学者,任理而弛说,远者极幽微,近者化成天下,无体而用宏。”其实“形而上学”就是理论性学科。

其三“形而下学”,“为九流”:一、化学chemistry;二、机械学equipment logy;三、电学electricity;四、矿学 mineralogy;五、冶学metallurgy;六、工艺学 manual and art;七、医学therapy and medicine;八、建筑学architecture;九、农学agriculture,认为:《周易》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并称”,不可偏废。为纠正儒者空谈性理的弊端,《叙》提倡:“吾蜀神农、大禹,并神圣创制诸物,后洛下公(制历)、蒲元(制木牛流马),皆富巧思。今有能者,志继前武,于九流取性所习,专心戢志,以感其业,亦何所不可者?”

《叙礼》部分对办会之宗旨、规章、计划、目标进行了设想。如定义“蜀学会”名称:“蜀人公创论学之会,故名‘蜀学会”;叙办会宗旨:“蜀学会在佐蜀人兴起于学,修其所有者,以达其所未有者;无关于学,则一切不论”,似与戊戌蜀学会有所区别,但接下来又谓:“蜀学会由蜀人流寓京师者始议所创,嗣当设总会于成都,设支会于各郡县”,似与原来蜀学会又有继承性,盖耿耿未忘忧国心也。其又计划:“当以渐建一大藏书楼,一以庋中国经史百家之书,一以贮东西各国专门图籍”;“当谋建一完全之大学校于成都,授中国儒释道诸家之学,及东西各国文字专门科学”;“当设《蜀学报》,以明蜀相传之古学,及近世新学”;“拟渐次刊行蜀乡先辈遗书,名曰《蜀藏》”;“当绘先贤图像,为之论赞,张于堂庑”,等等,皆极具体,为后来蜀学发展指明了方向。四川于1910年成立存古学堂,谢无量任监督;1912年改成四川国学院,谢任院副;后又成立四川国学专门学校。诸校讲学兼容并包,除讲儒家经典外,还兼及释、道、医及西学,都是此一思路之实践。

《蜀学会叙》之“叙通”“叙礼”,是迄今为止最为系统的复兴“蜀学”的计划和纲领,许多提法非常新颖,也非常有趣,其计划也非常具有参考价值;时到今天,也还值得认真学习、研究和借鉴。

三、全面阐释“蜀学”成就

《蜀学会叙》在“叙揵”部分系统介绍了蜀学源流、蜀学传统和蜀学成就,反映出谢无量对“蜀学”的基本看法,也表达了老一辈学人对于巴蜀文化的研究成果。

首先,《会叙》引言说:“天造蜀国,于万斯年。垂学播文,圣哲代作。传曰:‘蜀肇人皇之际。爰及神农降巴黔,禹兴乎广柔,名施焕诸夏,制作侔天地,蔑以加已。”其对“蜀学”历史追溯甚远。说“天造蜀国,于万斯年”,当时虽然只是猜想和传说,但是现在已有考古发现给予证明了。如距今214万年前的“巫山人”,距今3.5万年的“资阳人”,距今5000年到3500年的“宝墩文化”古城遗址群,等等,都说明此方人类早育文明早启。又说“垂学播文,圣哲代作”,据常璩《华阳国志·蜀志》撰语:“故上圣,则大禹生其乡;媾姻,则黄帝婚其女;显族大贤,彭祖育其山;列仙,王乔升其冈。”说明巴蜀自古是圣贤诞育和活动的地方。又说“蜀肇人皇”,常璩同书《蜀志》即说:“蜀之为国,肇于人皇。”《巴志》也说:“《洛书》曰:人皇始出,继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为九囿,人皇居中州,制八辅。华阳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国则巴蜀矣。”说明巴蜀共同源于“人皇”,而人皇之前就是地皇、天皇。这又有更早的《世本》《山海经》和《蜀王本纪》为证。

说“神农降巴黔”,川东今重庆、鄂西之间固多炎帝神农传说,《后汉书·西羌传》亦谓:“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互(氐)人之国,炎帝之后。”氐、羌都是炎帝神农之后。《帝王世谱》说“神农一曰连山氏、列山氏”。郑玄《易赞易论》说:“神农重卦。”姚信说:“连山氏得《河图》,夏后氏因之曰《连山》。”皇甫谧说:“夏人因炎帝曰《连山》。”从族属(下文“禹兴西羌”)到文化(“夏易曰《连山》”)都将炎帝(神农)与大禹联系起了。又说“禹兴于广柔”,也有《史记·六国表序》“禹兴于西羌”为证。《孟子》佚文“禹生石纽,西夷人也”,《荀子·大略》“大禹学于西王国”等亦可证。《山海经》佚文说:“伏羲氏得《河图》,夏后氏因之曰《连山》。”[4]《水经注》《帝王世纪》引《连山易》,也多夏禹故事。

文章第二个命题是“蜀有学,先于中国”。“中国”者,中原也。此说初读有点“语惊四座”,因为《战国策·秦策》张仪讲:“今夫蜀,西辟之国而戎狄之长。”扬雄《蜀王本纪》也说蜀王“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何以“戎狄”“左言”之人却学术反而早于中原发生?谢文指出:“国人数千年崇戴为教宗者,惟儒惟道,其实皆蜀人所创,彬乎遐哉!”说“道”是“蜀人所创”还不陌生,说“儒”是“蜀人所创”则匪夷所思,颠覆旧闻。下文又说“若夫其学不自蜀出,得蜀而始大;及蜀人治之独胜者,并著以为型”云云,说蜀人对中华文化有发扬光大和发展创新、确立典型等贡献,这些都是能够接受,没有问题的。

谢无量在后文中列举了蜀学在儒、道、释、文章四个方面的种种表现,娓娓道来,句句新知。第一说:“儒之学蜀人所创,其最古经典,蜀人所传。”这实在有悖于人们习知的“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的旧闻。对此谢无量从两个方面疏通证明:一是“原始儒学”(禹创),二是“易学”(商瞿传)。他说:“儒家者流,明尊卑贵贱之等,叙仁义礼智之德,察于吉凶祸福之乡,称天以为治,其原尽出于禹。”他所总结的儒家思想特征,颇与《庄子·渔父》载子贡对渔父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及《汉书》所说“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汉志》)等诸言相似。但何以见得“出于禹”呢?他独辟蹊径地说,儒家有两大根本性经典,一是《易经》,二是《洪范》,这两种书都出自蜀人大禹。《周易·系辞》述易之起源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里的“圣人”就是伏羲、神农、大禹:伏羲因河图画八卦,神农据八卦重六十四卦,禹又据之演成《连山》。《连山》为“夏易”,居“三易”首。《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其经卦皆八,其别卦皆六十有四”。“三易”互相承袭,属于同一个符号系统,具有相同的思维模式。

《汉书·五行志》载刘歆说:“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张衡《东京赋》也说:“龙图授羲,龟书畀姒。”羲即伏羲,姒即禹之姓。大禹不仅继承《河图》造《连山》,还继承《洛书》造《洪范》。《尚书》的《洪范》箕子序说:“天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洪范》的内容是禹留下来的。汉刘歆说《洪范》中“初一曰五行”至“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六十五字,就是禹所受《洛书》。“三《易》”的阴阳观念、三才观念和变化学说,皆源于大禹《连山》易;《洪范》的“五行”观念和各种治国理念与制度设施,也为后世儒者所继承。谢先生说:“《易》广大而不可测,深切着明,莫如《洪范》。”“《洪范》于儒家众说,范围而不过。”由此看来,儒家的重要经典和基本理论,都由大禹奠定了。

同时,禹作为夏朝的奠基者,三代国家“王制”也是由禹奠基的,特别是他完成了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向“天下为家,父传其子”的转变;后世所称“先王”的种种美德善政,也是从禹开始的。大禹在理论、经典以及国家制度上,都为后世儒家做了充分准备:“儒者所法,故禹纯然儒学之祖。”难怪集三代文化之大成的孔子要对大禹毕恭毕敬了:“盛若仲尼,而曰:‘禹吾无间然矣!”(按,“无间然”见于《论语》:“子曰:禹,吾无间然也。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致力乎沟洫,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农政、礼乐、孝道这些儒家信守的基本政教、伦理,都奠基于大禹,这可是孔子亲口说的。

今天看来,“儒”作为一个职业或官守不始孔子,已成共识,《周礼·天官》“大司徒”职:“以本俗六安万民:……四曰联师儒。”郑玄注:“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又“太宰”职:“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郑玄注:“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这些都是证明。胡适《说儒》考证儒出于殷之遗民;徐中舒《论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发现殷墟刻辞中“需”字即是儒,都可佐证。不过,早在他们之前,谢先生就已提出“原始儒学”始于禹,同时又承认有纲领、有经典、有徒众的“儒家”始于集其大成的孔子,这样就有源有流,有宗有统,两全其美了。

谢无量之第二说讲“道者蜀人所创”。谢先生连举三例:一是“原始之道”,有天真皇人(居峨眉山)、宁封人,开启老子道家;二是“养生之道”,有彭祖(彭山人),开启房中术(道医);三是“符咒之道”,有張道陵(按,“道陵非蜀人,然得道在蜀,终于蜀”,其创教后的“二十四治皆在巴蜀”),开启道教。构成“道教”的“哲理、医学、法术”等三大要素皆始于蜀中:“道家”讲哲理,“房中”讲养生修炼和医药,“符咒”则是驱鬼神、除灾妖的符咒或幻术。所有这些,此前都在蜀中具备了,因此张道陵利用这些固有资源在蜀中正式创立“道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这些似乎没有太大争议。

谢无量之第三说讲佛教与巴蜀关系密切。“释家者异邦之学,蜀所传者二宗。”二宗即唐代马祖道一所传“禅宗”,唐代圭峰宗密传所传“华严宗”。马祖,四川什邡人,当时即有“蜀人一匹马,踏杀天下人”的谶言,说明一出世即不凡。他所传禅宗后来东播为临济、沩仰二宗。宗密,西充人,所传华严宗,唐代主要兴盛于关中、巴蜀;宋初蜀僧东南游,又传遍江南各地。谢无量还从地缘考察:“蜀与西域比壤”,中国人“至西域必道蜀”,西域人来华“亦自蜀达于中国”,近水楼台,故蜀地先受佛教之化。这就决定了巴蜀在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属于“得蜀而始大”的显例。故佛教界有“言禅者不可不知蜀,言蜀者也不可不知禅”,又有“菩萨在蜀”等说法。

谢无量之第四说论“文章惟蜀士独盛”。于此谢无量总结出蜀人的贡献有“四始”:一是涂山氏“南音”之始,见《吕氏春秋·音初》,并说“周公、召公取以为《周南》《召南》”,是夏代以下至于汉晋庙堂音乐的鼻祖。二是“赋”体文学之始,谢先生说,始于屈原(出生秭归,原属巫山)“取《南音》造《骚》”,楚辞源于《南音》而成于屈原。后来宋玉、司马相如、扬雄诸人,将此体推向极致。三是“古文”复兴之始,虽然六经、诸子、史汉早已有之,但是经过“六朝衰薾,斯文陵夷”,至唐时陈子昂出生射洪,继其绝学,“崇古学”,“风雅丕变”,兴起“古文”运动,后有“三苏”、唐庚、虞集、杨慎、张问陶等人,扬其余波,蜀文遂擅天下。四是“词曲”新体之始,以李白《菩萨蛮》《清平乐》创其始,后有《花间集》、苏东坡等焕其辉光,形成声势浩大的词作群体。这些都是有史可依,有事可据的。巴蜀“文章冠天下”(《汉书·地理志》),不是浪得虚名的。

总之,谢无量先生以其对各类文献的特有精熟,将各种文献资料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织锦组绣,别出心裁。由于他长期寓居苏皖沪,还曾游历欧美日及中国香港等地,接触西方学说和思维较早,并且很成系统,将新思想新方法与旧资料旧传统相结合,故能于平常处见到不平常,于旧知中看到新内容。谢无量在蜀中的教学、学术和交谊活动,又极大地推动了近世四川教育、学术的发展。他在存古学堂(或国学院)、复性书院、中国人民大学时期的一批弟子,如蒙文通、向宗鲁、王光祈(存古学堂)、金景芳、张德均(复性书院)、冯其庸(人民大学)等,或亲炙,或私淑于先生,后来均成为学术大家、教育名师。他恢复“蜀学会”,并为其制订章程,引进西方科学、学术,结合本国话语,构建起系统的“蜀学”振兴计划,为近代蜀学的发展设计了系统方案。他对“蜀学”的历史、特质和贡献进行了系统总结和回顾,提出“蜀有学,先于中原”;“儒之学蜀人所创,其最古经典,蜀人所传”;“道者蜀人所创”;“释家者异邦之学,蜀所传者二宗(禅宗、华严宗)”;“文章惟蜀士独盛”等命题,虽皆振聋发聩、令人瞠目结舌,却也持之有据,言之成理,非有新的材料发现,一时也无法推翻。所有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思而熟究的。

注释:

[1][2][3]冯其庸序,《谢无量文集》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第8页,第1页。

[4](宋)朱震:《汉上易传》附《周易丛说》,中华书局2020年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