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菜地
2023-05-30晚乌
晚乌
一
下班到家已过十二点。母亲等我进屋再炒最后一道蔬菜。午饭,通常只有我俩在家吃。食物简单,米饭、汤、一点蔬菜,偶尔用腌姜、辣酱、豆腐乳提个味。吃完,我放下碗筷离开。
母亲带给我这日常生活的微妙幸福。
它细微,却来得突然。喝一口豌豆蛋花汤,忍不住说出三个字,“真好喝”,再也吐不出其他的字眼。口腹滋味,就这样忽然撕开情感闸门,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被感动。豌豆,是母亲自己种的。昨天,她打开一个小布袋,美滋滋地说:不太多,但很让人喜欢。我瞥过去,那里装着青绿豆荚,颗粒饱满。
午餐的食物里,还有母亲种的生菜。
几年前,楼下不远的棚户区被拆,高耸的绿铁皮包围废墟,一直空着。后来孩子入园读书,母亲多了闲暇,决定拓宽活动区域,去废墟上种菜。
地早被人瓜分完。母亲从碎石渣里清理出厨房大的一块领地。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地盘引起纷争的概率低,不惹麻烦。其实不然,生菜苗刚长出两枚叶子时,就有人连踩带拔毁去一半。问母亲是否生气,她的淡定令我惊讶,完全不像那个在乡下誓死捍卫自己土地的坚定之人。她曾在废墟上见到一位老太太,对方主动承认毁菜之事,至于原因,我猜是来路不明的人让她感到不安。
此后她俩相安无事。死里逃生的另外一半生菜,慢慢长大。母亲隔三岔五用小刀切几棵回来,根部冒着乳白的汁,像是一路在流着眼泪。
迁移生活是无形的刀,她缓慢地切割着母亲。母亲不说什么,我也能在日常生活里发现蛛丝马迹。从老家奔赴而来,想到遥远的归期,母亲有些无力。白天,她窝在家里,时光泌出漫长的丝,将她束缚。有时她从卧室踱到客厅,又从客厅挪到阳台,像在寻找什么,默默地。她感兴趣的电视节目是我们省台的玩水冲关,偶尔换到新闻频道,她对我说:电视里讲的,听不懂。她简洁的言辞后跟着长长的叹息。我给她买的智能手机,她不会使用,最后闲置在书架上。有时,她会打开门,随后又将其关闭,她感到,就算出门了,也无地可去。
世上有很多门,但属于母亲的并不多。栅栏被人抠裂,朝外翻卷的绿铁皮被风一吹就发出脆响。那里有一孔洞,是种菜人佝腰进出的门。一同出入的还有水壶、锄头、弯刀、铲子。和耕种有关的这些工具,被母亲隐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她把锄头横放在自己的折叠床下,铲子放在鞋架的最底层,弯刀立在冰箱与墙之间的缝隙,水壶放在花架上。母亲在城市生活中习得绝佳的藏匿本领,这些背后,她一同隐藏着心事与身份。
如果这些工具会表达情感,它们跟母亲一道出门时,一定会像孩子那样开心到尖叫。它们回归土地,不,并不是我在乡下看到的那些松软的黑土,具体点说,那是碎石、断砖及大块混凝土堆叠成的废墟,一把锄头在断壁残垣里爬行,母亲的脸上挂着汗滴。她浑身湿透,开门出现在客厅,好像刚刚经历一场搏斗。随后,她迅速清理农具,把它们放回原处,再找来洁净衣服,沐浴。晚间我们回来时,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
二
我曾去过母亲的菜地。废墟上的零星地块闪烁绿光,空气中残留着三月的寒凉。母亲的小块石渣地卧在断墙之中,种着大蒜、豌豆、生菜,那些细弱的苗,像是一块土地微弱的呼吸。出门前,我不过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猎奇,然而亲眼所见让我瞬间改变态度,觉得自己应留一些庄严给母亲所为之事。不计劳苦的垦荒,随时被毁坏的可能性,她似乎都忽略不计,像蛾子扑火,只顾眼前。这非理性行为的背后,一定有让她觉得万般值得的东西。
母亲第一次割生菜回来,把它们竖着靠在墙边。我问她,还有吗?她说,还有二十多棵。第二次,她摘回豌豆和生菜,对比超市价格,给菜称重,最后得出结论:买种子的本钱已经收回。我记得,她使用的是我们家一贯的低调不张扬的口气,平静中还带着终有回报的自豪。
母亲的算计,听起来格外世俗。但我并不嫌弃这些,相反,我会给她诸多赞美。在乡下,母亲的农活粗放豪迈,她早出晚归,经常忘记时间,汗流浃背而又不知疲倦。在城里,母親对这里的生活缺少掌控感,必须在日常事务中学会平衡,精准到每个时刻。她每天安排好何时去买菜、何时做午饭、何时接孙子、何时去菜地,还学会给餐具消毒,使用公筷,小声说话。她也必须习得界限感,她要学的东西太多。因此,种地这样的事情,好像也变得精致起来。她把尿液装进塑料瓶,用废油桶装清水,用旧童车推着去给蔬菜施肥。我感到一阵惶恐,上前盘问她是如何积攒小便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一五一十交代给我听。她鼓励孩子将小便尿在痰盂里,再灌瓶。虽说她的操作没给屋子带来尿臊味,但我心里依然存留着些许排斥。种地带来的激情,已然摧毁了某些界限。母亲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言语中有我行我素的坚决。我终于明白:在那小块地的面前,她几近忘我,泥土,让她忘乎所以。
母亲一生未进学堂,她1953年出生,经历饥饿、大集体,二十五岁时嫁给我父亲。我一直相信,如果有机会读书,她一定会有不同的人生。从前,母亲会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教育我们,后来又试图用那些故事教导我正在念高中的侄女。女孩缺乏耐心,三言两语便可让奶奶闭嘴不再说话。母亲故事的主题是:凡事都要做好,争取第一。然而,母亲人生中鲜有机会展示自我,从而赢得可以吹嘘一生的价值感。
是土地,是劳动,成就了她。
这故事已过去半个世纪了。
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在集体劳作间隙,讨论哪些女孩动作麻利,是插秧快手。有人力推郑家冲的某姑娘,有人不赞同,认为国珍更快些。国珍是我母亲,那年她二十岁。某下放知青提议来个插秧比赛。母亲虽性格沉默,但并不怕事,比就比。比赛颇为正式,制定标准、计时、测量间距、清点秧棵数量,男人们各有分工。上午结束,母亲赢得很轻松。有人不服气,坚持下午再比。
母亲第一次向我描述故事的具体细节时,我大概二十来岁。我像侄女一样,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些老掉牙的陈旧往事。三十岁时,我才认真地问母亲:那后来呢?母亲用十年时间等来我这谨慎而又真诚的追问。当时,我正开车行驶在杭徽高速上,母亲坐后排。从后视镜里,我瞥见她衰老的脸庞。后来,是这样的。她低声又略带兴奋地说:我上午赢得轻松,基本没使劲。下午又要比,我稍微使出一点力气。还是我赢。
那一次,她声名大噪。
又过几年,母亲着重点评了对手。她认为那姑娘看起来麻利,实际上无效动作太多,手与秧苗的距离过远,腰与田地距离大,把时间耗在了肢体动作上。她的说辞像在分析短跑比赛,每一个细小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很重要。母亲无师自通的领悟,让我窥探到她的倔强和聪颖。半个世纪后,我依旧在假设:如果曾念过书,她一定不再是我的母亲,一定不再害怕出门,也一定不会感叹看不懂电视。尽管这样,在未来的生活中,她依旧能熟练地心算日常买卖的价格,依旧能在缝纫机上裁缝出我们儿时穿的各类衣服。
三
劳动节,我们各有打算。我要工作,孩子想去玩沙,母亲准备去浇菜。她最后说:我改天去浇菜吧,先带孩子玩。晚间,孩子因小事朝奶奶发火,向奶奶大喊:以后,我一定开挖掘机把你老家的房子和土地全部挖掉,翻个底朝天。那天在菜地,他害怕四处蠕动的毛虫,讨厌稀软的泥巴,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呼叫:爸爸,快来抱我。这些稚气而无礼的言辞与举止,未尝就不具有隐喻性:终有一天,那里的房子、小院、田野,会跟我们失去关联,我们的生命旅程中,不再会有田野与土地的任何痕迹。
一条硬质小路穿过废墟,左边是一块菜地,右边也是一块菜地。我站在小径上,看分站两边的孩子和母亲。孩子皱起眉头,紧紧盯着我,希望我能把他从浓绿的草丛间抱起来。母亲正弯腰埋头,把小便用清水稀释,再一点点滴入菜窝,液体瞬间消失,仿佛被土地一口吞了下去。毛虫从废墟上的荨麻溜到菜苗上,为贸然的行动付出了生命代价。母亲毫不手软,小铁铲在她手中轻轻一绕,便将那些虫子腰斩。母亲表示:明天还得来逮虫。
母亲垦出的土地,像拼图中的一小片,被层层包围,似乎随时可能被吞没。她在荒草中种南瓜,秧子绿油油的。前一天,母親还得意于自己的精心培育,第二天苗子便无踪影,大抵已被其他人偷去种到自己的地盘上。即使是在被绿色铁皮包围的废墟上,也存在隐秘的纷争。跛跛儿,这是母亲私下对另外一位妇女的称呼。这腿脚不太灵便的人,平日在小区做垃圾分类,从早忙到晚,缺乏闲暇去种地。她在那些土质略微松软而平整的地盘上撒下芝麻,或用镰刀将杂草拦腰扫断,就这样占领着大片土地。偶尔,她会分一小块给其他人,抑或向突然的闯入者宣告领地属权。母亲那一半生菜就是她毁掉的。她并没对母亲表现出坚决的驱赶姿态,但是,母亲对她的称呼在我听来并不友善。
孩子从铁皮圆孔钻出来,像顺水而下的一条小鱼。他指着走过来的老人说:那不是胡小功的奶奶吗? 胡小功是他的同学。我跟她打招呼,她用我不甚明白的外地方言回应。说完,她跨过圆孔,缓慢地,笨拙地消失不见。母亲、跛跛儿、胡小功的奶奶,是众多种菜者里的三个,她们像蜗居在春日荨麻叶片下的虫子,在蒿草丛生的废墟上自得其乐。还有更多的人,比如丁家枫的外公、元元的奶奶,他们是废墟上的首批种地人,都来自外地,住在这整体功能颇为完善的小区里,帮着带孙辈。他们此生也许未曾想到会住在洁净明亮的高楼里,把心神分给不同的地方,一面记挂着老家的房子、院落、老伴甚至一条狗,一面在城里过着逼仄但又无法摆脱的生活。夜幕将临时,他们常聚集在楼下“居里咖啡屋”的门口,或站或坐,说话。时间久了,有人忍不住向同伴吐露心声,不幸的婚姻、忤逆的儿女、病痛的身体,毫不避讳地都说出来。有时,她们还会把自己种的菜拿来跟大家分享,一把豌豆、两棵生菜或几根蒜,这或许能让彼此产生回到乡下的短暂错觉。谈起种地经验,他们有抑制不住的热情,聊着聊着,时间就过去了。黑夜漫长,来自菜地的那点荣光——用汗水省出的几块买菜钱,好像可以帮她们驱散寂寥与不安。偶尔,附近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她们还会仔细甄别,听那声响是否来自废墟。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