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图(六首)
2023-05-30薛松爽
薛松爽
凿冰者
我凿取湖心巨大的冰块。
大地上它坚固,并不透明;
它涵纳无数身影,而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将它移到马车上运走
车轮在冻土上擦出辙印。
如果冰块升起得足够高,在阳光下
它聚集的光,足以将我化为灰烬。
雪景图
从王维《江山雪霁图》,范宽《雪景寒林图》,
到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石涛《雪景山水图》
历代之心建立起一种古老完整的秩序
那由冷冽清寒统治的山水,蜿蜒挺立的
寒枝,融雪冻结的深色江水,积雪
山头,仿佛无数鹤羽与蓑衣的俯伏
以至那混茫难以参透的太空……
种粒般的人物,如何于深雪中扎根吐芽?
当你沿着逼仄的小径,走进白雪覆盖的茅屋
风声四起的破壁,穿隙而入的雪子,如铁的
旧衾,冷锅残羹,面黄肌瘦的老妇,嗷嗷
待哺的婴儿……瘟疫中仆倒的身躯,白肺中
投映的面影……这秩序裂缝中的歌吟
与哀悼,皆如清晰的斧劈、披麻皴线
它们构成了雪景中另一种的混乱秩序
也許就是迷濛的雪之本身。如此,关仝
《关山行旅图》,陈洪绶《行吟图》,蒋兆和
《流民图》,皆是另一重的雪景山水:
永恒之书的黑色字迹,人世的重重阴影
搅乱天宇的暮雪和匍匐行迹与沉闷呼吸
冰 块
一个人俯身冰面书写
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冰凝结在一起
他的笔尽力在青色冰面刻出字迹
他的手必须不停移动,才不会被冻住
起初他打算撰写一部编年史,后来
他开始写一本有着明亮结尾的童话
这些字迹也许迎着太阳能够看到
但阳光也会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
冬天在持续。冰在迅速凝结
冰块会竖起,带着刻写的痕迹
他的整个人都嵌入冰块,透过
光线,能看到他依然俯身书写
而从另一个角度,他似乎是在冰块中飞翔
清 雪
女儿执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三十平方的老房子去看 一看
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走进去只会发现它的
窄小,寒伧。
而女儿脸上的焦虑显示有另一种东西
她不说出来。当她刚开始学会说话时
用彩笔在卧室门的低处画过一头类似麋鹿的事物
也许它早已长大
它吃我们剩余的食物长大
吃女儿的橡皮和废纸长大
现在它卡在狭小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气。
当我们住着时,它小小的身体走来走去
在隔壁房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数的冬天夜晚,我们从窗户
能看到外面楼顶坠落的白雪
它站在阴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着一点点长大
自画像
一个诗人无法像梵高和伦勃朗
用一生描绘出自己热烈或沉郁的画像
将一颗头颅,一张面容固定在永恒的
画布之上;他们只用零乱的残墨写下
属于自己的一些光,与浓重的阴影
稍纵即逝的思絮,肉体的摩擦,白骨
的闪电,组成一幅貌似面容的乱麻
你无法从线头中扯出一根完整的细线
每一道笔触皆是缓慢的哀悼
自画像最终会成为永不褪色的遗像
诗人不能拼凑出阴影中受光的一面
脸庞;不能竖起一颗大理石上的
坚韧头颅,或一双摩挲的汉白玉之手
诗人写下的每一笔,都来自那个
坚固的基座,和一团乱麻般的血茧
诗人以自身的黑暗,让面容重新成为
一丝丝光线,一声声不绝如缕的歌哭……
尺 书
隔了两个新冠之年
街头枯枝
灰喜鹊跳跃
继续读《魏晋南北朝诗》,感到
一个大陆逐渐变冷的征兆。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陶潜呢?为什么惟有他一人
穿越桃林来到那莫测的幽明洞口?
“阴阳割昏晓”,三百年后
大唐的诗人立于众山之巅高吟
他经历了帝国钢板一般的断裂
嗅闻到各处月色的不同气息
他不知道,在他漂泊的生涯结束后
他的朽败的身体仍要经过
四十三年的停厝,才能
到达中原的那孔土窑
那洞眸依然看到
月色如白纸漫卷
刀子在深处隐藏
熏黑的家书在火焰的路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