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日记和诗歌信札
2023-05-30卢山
卢山
诗是什么?诗在言说什么?“写作,就是投身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莫里斯·布朗肖)多年来跋山涉水,一次次向雪的词根进发,我在寻找这个答案。
一座众神栖居的昆仑山
塔里木,我的精神修炼道场,我的诗歌栖息之所。昆仑山、天山、塔里木河、塔克拉玛干沙漠、胡杨、红柳、羊群和盐碱地等纷纷出场,为众神的栖居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词语现场和想象力空间。
诗人沈苇说:“新疆是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新疆是中国唯一一个具有世界文化融合的地区,面对塔里木的寂静与辽阔、神圣与庄严,我要交出怎样的诗篇来换取我的“通行证”?
“只有足够深入的凝视存在,你才能最终觉醒于万物之中”。(简·赫斯费尔德说)我为存在发言。我的存在就是我的风格。地理位移的转变、风俗环境的變化,势必会对一个人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尤其是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山水、人文、风物、经验都会促成新的视野、刺激新的体验、形成新的诗歌美学。
我曾在西湖的宝石山下工作过几年,月明花满枝,楼台深翠微,被江南山水人文豢养教育,诗歌里流淌着缱绻愤懑和湖光山色。从宝石山来到天山,从西湖来到塔里木河,被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收养,天山赠我一轮王昌龄的月亮,我的写作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如何在诗歌里锻造精神的内核,建立一座众神栖居的昆仑山?我在努力修炼诗歌的气场。一个心中没有湖山和家国的人,他的格局是无法和西北大地的气场相契合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岑参的天山,王昌龄的月亮,野蛮生长的塔里木河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这些胜过多少个喋喋不休的文学大师啊。
背着故乡和亲人远征,我企图翻越天山。一个诗人要有把地域的“局限”变为“无限”的能力。天高地阔,“心马由疆”。拥有塔里木河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这种气场和能量,唯有李白和王昌龄可以一较高下。塔克拉玛干里藏着天地的巨大能量,手心捧着一抔沙,捡起戈壁滩上的一块石头,我都能感受到它们热烈而滚烫的表达。
如何把江南的灵秀和西部的苍茫融合起来,这是我长久以来写作的使命。
作家周涛说:“新疆的大地上应该有《静静的顿河》式的作品。”那是我们写作毕生追求的突兀高峻、雄奇险绝的天山和昆仑山。当我们拿起笔,踩在盐碱地上,雪山正照耀着这苍茫的人世。
通往故乡的河流
“石头不能再回到山上。/我们将带着自己的裂缝/成为沙,成为水/成为一条条通往故乡的河流”。(《故乡的河流》)十八岁出门远行,历经人世的山水,多少次悲欢离合,这些年我试图在写作里抵达自己的故乡。
雪山佑护的塔里木,在无尽的苦寒和风沙中,羊群和儿童都在默默生长。
在万里边疆,秦时明月汉时关,一次次的仰望逼退了雪线,春风融化了天山的雪水,成为我归家的河流。
地理位移的改变带来了新的乡愁和诗歌美学。诗人在故乡和异乡两个甚至更多个故乡之间游离、徘徊,成为回不去的故乡的影子和幽灵。“混血”亦是多元,“移民”也是再造。拧开唐朝明月的开关,沙粒里藏着复仇的火焰,浪尖上跳跃着嗜血的利刃。
面对这扑打面颊的皑皑白雪,这幽深莫测的古老命运,你得在沙漠里找到金子,你得在沙漠里种下苹果树。胡杨,我的大漠兄弟;红柳,我的边疆新娘。我在诗歌里再造了一个故乡。
在塔里木的星空下,想起故乡的石梁河。奶奶的口袋里装满了无数古老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月光铺满秋床的夜晚。天上有多少颗闪烁的星星,我就有多少个想不明白的疑问。虫鸣四起,一条鲫鱼跃出水面的声音,给童年的梦呓投掷一枚惊险的炸弹。后来我才明白,在离乡多年历经千山万水之后,故乡的月光和奶奶古老的叙述,都是伴随我一生的力量,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所在。
雪落中原。天地茫茫。晨光熹微,少年给父母磕头,然后背上行囊,越过一片祖先的坟墓,踏上莽莽苍苍的路途。少年胸有大志,十年寒窗苦读,熟读四书五经,学过十八般武艺,坚信自己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将成就一番大业。他必须出发了。他必须在路上。此刻,寒风吹起号角,雪花扑面而来,他的脸冻得像一座冰山,却头也不回,有一种易水荆轲刺秦王的悲壮。
20岁的时候怀着同归于尽的心在写诗,大喊着要和这个世界大干一场的少年,最后醉倒在长满青草的操场。我深爱的那个女孩,最终消失在百度搜索里。
二十世纪末的春夏之交。皖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逃课的少年骑着一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穿行其中,满心欢喜又迷惘忧伤。泥土和麦田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想起那个荞麦般美丽的女孩,妄想骑着自行车带她私奔到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眼前这欲望翻滚的麦田,漫天飞舞的乌鸦,涌出的苦涩的诗句和恐惧填塞着我不安的青春。
在望江公园的河岸上,一群吃着瓜子打麻将的女人里,一定有一位我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姑娘。那时候我吞噬诗歌为命,立志要给年轻的思想做一次解构主义的手术,邀请一位哲学系的姑娘一起吃弗洛伊德的串串香。我咬牙切齿的写诗,把凌晨的夜空描摹成青春的履历表。在宿舍里练习失眠,被几个词语折磨成为一个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那时候还没有美团外卖消化我营养不良的理想主义。
塔克拉玛干沙漠,篝火在星空下燃烧着,舞台上歌声嘹亮,人群欢呼雀跃。胡杨木垒成一堆,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等待被行刑的受难者。我对着火堆流泪,明天我的外婆将变成一堆灰烬。她百病缠身,九死一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含在胸腔。塔克拉玛干,你能包容她的苦难吗,你能安息她的睡眠吗?万古苍茫的星空下,我在万里大漠里找不到故乡的方向,跪在地上将头埋进沙漠里,祈求她的原谅……
九月边疆。万里之外。夜间,秋风乍起,虫鸣不已。两岁的女儿突然惊醒,坐起来问:爸爸,这是什么声音呢?此刻,雪满天山。岑参已经送别客人返回帐中。女儿仍在等待我的答复。她不知季节转换,夜凉如水,草木昆虫命不多矣。那一刻,我再一次触摸到诗歌的苍凉和无奈……
我和弟弟讨论着疫情、生活、挣钱的法门。在钱塘江和塔里木,我们各为自己的命运东奔西走。然后是电话里长久的沉默。
在中年人的满腹牢骚里,女儿出淤泥而不染,悄无声息地如新荷出水,渐渐长大。
诗歌是醒来的梦
我是如何与诗神结缘?这是一个充满命运意味的机缘巧合。我经常回忆写作第一首诗歌的情形:哪年哪月的哪个日子,一个纯情的少年不经意间提起那支象征宿命的笔,在缪斯的引诱下踏上一条孤独的旅程?
诗歌一次次催促我上路。如今,我已回想不起那个少年的模样,指间倏忽而逝的时光把我从皖北的一个小镇带到遥远的成都,他又打马离开古城南京,停泊在宁静的西湖,然后又从江南登上西去的云层,降落在塔里木河畔。
我的写作是那种精神地理学的,诗歌里可以挤出甘苦和眼泪。历经千山万水,我再次一路狂奔,将自己狠狠地扔在了中国边疆。“我去过 我归来/时空无名 生死无名”(章德益《西域高原》),这些遇见,这些山水,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包括我自己都很期待。
诗人刘年说:“诗写到最后,拼的是胸襟、心质和风骨。”读来深有同感,非常认同。诗歌最后比拼的是人格和境界。诗歌是分行的艺术,乍一看敲击电脑回车键即可,甚至前不久还推出机器人写诗的噱头和玩法;但是真正的诗歌是文学的最高的艺术,是文学群峰上面的闪耀明珠。写好一首真正的诗是无比艰难的,无异于一次壯丽的冒险跋涉,去火中取栗,担雪塞井,以卵击石。诗歌要用最简洁的语言去言说最无穷最深刻的存在,可以说字字珠玑,一字千金。
希尼说:“我写诗是为了看清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写作的时候,你在黑暗中等待一个词语,一个意象,就像当年你在漫天大雪中等待一女孩的出现;你相信尾随在她的身后的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与诗友老点漫步塔里木河畔,遇见九棵胡杨树伫立野草丛中。他说,九棵树是九把梳子,九张桌子。我说是九位远道而来的亲人,九位共赴边关的兄弟,九位同甘共苦的爱人。因为九棵树,那绿色的血液涓涓泉涌,那光明的火焰永不熄灭,指引我、陪伴我、佑护我穿越这万里之外的天地风沙。
江南游子闯入了塔里木,我头顶烈日,面向风沙,鼻孔出血,黝黑的皮肤上烙印下塔里木的光泽,干燥几乎蒸发了我身体里的水分。相对于环境的“剥夺”,它对我的恩赐要大得多。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蒸发干了我诗歌里的水分,让我拥有雪山的厚重和一粒沙的轻盈。
在博尔赫斯生命的尽头,他说他是在最奇幻的写作中辨认自我。
特朗斯特罗姆说:“诗歌是醒来的梦。”与我而言,写作就是采摘惊雷,驱邪避鬼。命运的气流载着我跋山涉水,唯有写作,可抵挡岁月的耳鬓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