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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人生的空地上

2023-05-30陈啊妮

诗潮 2023年2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陈啊妮

谷禾在他的诗歌中对于生命和时间的不确定性有着深刻的体会和呈现。这里的“生命和时间”核心一直围绕着人文、世相、时代、现实,以及更辽阔的个人精神图景,诗人言外之意的“早晨”,绝非仅是自然表象,更是精神“早晨”的唤醒,这才是其诗歌的指向。谷禾不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的语言现实直指当下为背景的时代景态,以及着力于个体深层意念裸露的类似潜意识形态。在诗集《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里,诗人深耕了83首短诗和1首长诗《四重奏》,从文本的外形来看,这些诗综合了诗人语言、意象和象征等奇旖而丰厚的心灵阐述——这是一个艰涩的创作旅程,也完整地呈现了其诗学艺术的诸多探索和经验,并坚定地确立了他以杜甫为范式的写作立场和思想认知。

纵观当下诗坛,谷禾算得上广泛涉猎多种题材的诗歌写作者之一。如《落在身上的雪》《苹果谣》《柴》《江上的杜甫》《两个管道修理工》《慢》《芙蓉路三章》等,都可见诗人书写自然、乡村、工业、社会事件的饱满的热情,萦绕的正气宛似“平铺直叙”中的暗流汹涌。这种追求诗歌艺术更广泛的社会属性和价值意义的写作更是高难度的探索,诗人以亲和的语气和句式,阐释语言内外的复杂意义,似乎没有阅读难度,但要达至与诗人同频共振并不容易。“它们最终彻底地占领/让我回到童年/在时光的席子上/耗尽力气/所有这些仍然无法挽留/直到我不再醒来/也不再写诗”(《旅夜抒怀》)。

宁静与骚动:意象亲和的自然写作

就诗歌写作的意义而言,只有超越庸常本身,才能从普通的表象中攫取个人或个性化的发现。谷禾笔下呈现出的日常关照,与其自我精神气象一样驳杂,瞬间的情绪经由意象再植,变成诗歌文本中隐喻和象征的思想符号,落笔于字里行间,就有了多重意义。诗人不是通过词汇,也不是通过词汇间暗设的撞击和纠缠去激发某种蝴蝶效应,而是放松至自由流动或飘飞状态,把意象或密集或疏朗地放在诗句里,通过句子而不是词,由浅表入深切的诗歌的肌理。其诗歌中的意象自动从语言的流动中浮现出来。这种写法饱满智性和机警,又不给读者造成紧张和压迫感,你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家常式的叙事,有心人却从中得到远超表面意义的更多信息传达,直至被其中的温厚情感内容所滋润。

在《他的眼睛里有马的孤独》中,诗人如此呈现:

一匹马走进酒吧,

它打着响鼻,固执地,

向年轻的侍应生索要草料。

侍应生伸出茫然的手,

摸它的眼睛、鬃毛、蹄子,

然后,递上一杯红酒。

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

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

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

走进酒吧,是刚才进来的人,

坐在靠窗的地方,他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

继续望向窗外。

在这里,“一匹马”承载的不仅仅是生活本相,诗人在人格化“一匹马”时,这匹马一系列的精神动作有什么意义?“一匹马走进酒吧”显然是诗人从日常生活场景摄取的语境,它要“草料”,侍者递上“一杯红酒”,以及“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等连贯的思想运行过程中的关系、结构、形体,都粘连成为栩栩如生的思想生发。它让我想起美国诗人威·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在以精妙的意象嫁接生活的运思过程中,平凡事件和平庸场景出其不意地惊艳了诗行。“一匹马走进酒吧——坐在靠窗的地方——饮一口酒——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诗人以一种超现实的意象经验入诗,并假以极致理性的秩序列入语境,这其中包含了异质的审美和情趣。诗人或许瞬间获得了关乎“一匹马”的灵感,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日常行走的自然流畅,天然地契合了诗人孤独或安然的心境,人格化的“马”,人物形象的塑立在感官冲击下,不断廓开情感和心态变化的边界,没有止息地“望向窗外”是一种理性的预期和“诱惑”,在生命的收束与打开过程中,或许并无真正的旷达,就如对“一匹马”诉说的孤独,是反观中的反观,也是精神的瞬间神游。

在《刀子和刀子》里“一座刀子的废墟”,《悲伤的椅子》里“紫色浆果旋转着身体里撕咬的野兽”,《雪的消息》里“依稀的积雪/越来越像落上黑色岩石的白蝴蝶”等不同的语境里,诗人对于意象行为、心态和情感的拿捏无不显得游刃有余。我们能从文本中清晰地看见诗人的思想状态,以及安于独处的自得心境。这样的诗歌是生活的表现和凸显,也是精神生活的真实映像。

生命诗学推衍的灵动活脱的直述

谷禾在自我灵魂中深居简出,把自身放在了最低的位置,那些不为人所察觉的幽邃之地,恰是诗人语言发酵情感温度的沃土。诗人擅长流畅的叙述,这在别人看为大忌的写作成了他的独特笔风。他不采用艰深晦涩的词汇,甚至不做句式上的“跳跃”和“跳脱”,这种看似惊险的写作,早已被他“流畅中不断的拐弯”所化解,如同溪水一样连贯而万千回旋。谷禾的诗不是溪谷里发亮的石头,而是溪水本身。他通过快与慢、深与浅、清与浊、温与凉,偶尔的喧响和绝壁处的飞溅丰富了溪水,但绝不让它停下来,或故意投入一块石头去进行某种阻拦,其取舍、抗拒和迎迓,守望与强突之间的思想意味泾渭分明。谷禾关注自我和内心,更关注万物和世界,其文本更像是真诚而坦白的诉说。生命的困厄、挣扎和突围的推衍过程,也是他内在精神的声音。在所有的文本里,他首先做的是在“我”和被讲述事物间建立牢靠的关联——因我而出发,又回收至内心,这是一个复杂的精神循环。我们来读这首《木头也可以流泪》:“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梁檩、桌椅、床榻、棺椁/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时间过去了很久,它又流出泪来/明晰的,透骨凉,仿佛汩汩涌泉。/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用毛巾擦拭也停不下来,仿佛木头里/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儿。/我父亲从不大惊小怪,他早已习惯这些/叹口气说,‘做了棺椁、埋入地下的木头/不是这样子的,它只生出新树,向天空长高/如果泥土下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平实的叙述中,非虚构的“梁檩/桌椅/床榻/棺椁”在不断传递关联疼痛的思考。是的,思考生与死!这是有意义的徒劳!当一块木头被诗人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关于它的前世今生才有了未完成的价值。“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用毛巾擦拭也停不下来,仿佛木头里/淤积了天大冤屈”。如此日常,甚至取景也司空见惯,它最大的魅力在于展现的语言方式,在白描里铺就的非虚构情感和思考。一块木头仿若在“等待寂灭的时刻”,对于生命的易逝、必然性和悲悯意识,诗人给予了读者更多的回味,那一块木头此刻具有了公共的命运和属性,是诗人的,也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内置,这就是诗人的言说带给诗歌读者的靈魂震撼。

我们很少读到古禾因生活中琐碎的细节而灵机一动的篇什,至少这不是他写作的主要方式。在客体存在物面前,他是一个准备好才开口的人。包括他对自然的静观,对生命和宇宙等终极主题的书写,大多选择了某个偶然的切口作为着力点,让这类诗读起来如日常生活般可靠。谷禾不炫技,尽管他并不缺少过人的修辞力量,他总是努力控制到恰到好处,犹如经验在话语中的深扎。

源自万象契合分野的网状哲思

读过谷禾十几年前的长诗《庆典记》,其书写细腻而洒脱,烈马驰骋般展开自我的心路,激烈而决绝。而在《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里,灵感的本源和言说方式都完成了思想和精神势能的蜕变,并难得地葆有了一贯的真挚、坚执和理性。谷禾的写作一直在尝试放下“包袱”,让思想轻装上阵,以其锐利和激越的热情洞察世相和生命本质。“山高人为峰,海阔心为界”,以天然的直觉去打开生命经验,用理性思考生活,在谷禾的写实主义风格中,主体感受已经淋漓尽致揭示出文本的灵魂。除了在理性克制中确立自我的立场和思想态度,也在沉寂中做出了向内心深处的诗绪退守。他的意象丛林和虚实相生是其秘密的精神花园,在有效的日常诗思碰撞中,属于谷禾的“永恒的词根”就是生命内部的奔突与平衡,他一边宣泄,一边创造,字里行间特有的自然和肆意,甚至包括他不断探索中开启的词根火焰,具有了更多灵与肉的可塑性。

谷禾的诗歌语言始终瞄准时间的正前方,他的类似谢默斯·希尼的笔风,总有触摸灵魂韵致的灵性语言抽芽,并不断丰盈语言的肉体和骨骼。“黑夜如期而至/白昼慢慢收拢/也没有更多星子点亮夜空/从遥远/地平线尽头/群山汹涌/燃烧的落霞/借助一只倦鸟/送来灰烬的冰凉”(《我站的那么静……》)。在《风吹》《午后记》《灵魂21克》《大象席地而坐》《开花的院子》《白色旅馆》等作品中,诗歌外在的松弛和内在的紧张感,现代人的焦虑、不安和呆滞,以及反面存在的理性、困思和平衡,在字里行间纤毫毕现,任何生活、自然的响动,都有激发诗人敏锐洞察的可能性,或者形成某种悖谬的力量,它们合力凝聚成诗人的思想动态,并最终构成诗歌文本的巨大张力。诗人孜孜不倦地致力一种有理想、有气节的诗歌立场,让他具备了矜持和慎静从容的心态。在谷禾撒网式的诗思衍生的语境中,个人的生命意志力是沉潜于扎根动态中的。这里的“根”就是他对生命和日常经验的持续凝视。在不断重复的“此在”场域中,理性参与了生活揽镜自照式的观物。在诗人那些绵长而又富有质地的篇章里,呈现一种开放的扩展。在其陈述的国度里,立足于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思想导向,与读者的思想和情感反复碰撞,象征性的陈述也瞬间变得清晰可寻:

从《美丽新世界》,到《动物农庄》的傍晚

被冒犯的世界,像一个幻象的房间

它给予你所有的,又在另一个时间

无情收回,这时你已老无所依,深陷在

失明症的漆黑里,仍然迎向光的善良天使

摸索着点亮,从黑暗中醒来的每一个早晨

——《世界的每一個早晨》

跳动的火焰:生命时间里的“四重奏”

如同少年惊奇地发现了头顶星空和周遭万物的异样一样,谷禾试图对“星空”和世界做出诗歌的解释,《四重奏》无疑是整部诗集的彩蛋。人类文明的没落和神话的没落一样,需要时间的记录和见证,以笔为旗的思想“追责”,一代代诗人以见证者和亲历者的身份敲击当下史境。在四季的更替中,诗人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场域。在这里,意象活灵活现,意境自然外溢,有时序的更迭推进,更多是叠合错杂,如一条大街的行人,有擦肩而过互不观望,驻足依墙等待变故,也有暗里的跟踪和目标锁定。《四重奏》并无复杂的情节和清晰的故事线索,却能一波一浪掀起高潮或旋涡。情景的多变和旋转,如多棱的晶体折射出源源的光彩。也许这就是诗人的追求,即通过多重意象,插入众多情节和细节,营造出一种剧场语境,从而让读者站在不同的方位和切口领略各自的景观。这不啻是一种写作历险。“铁器的叩问从迟缓到急促/催产的钟声敲啊敲蚯蚓和蛇一起现身/农妇解开胸怀捧出青色的乳房/吮吸的婴孩移开嘴唇/摇摇晃晃地/迈开人生第一步”“而雨还在下雨落在雨的外边/阳光穿过水银的镜子生发出阳光的嫩芽……”“而现在/牛羊杀尽了/枣红的拖拉机/只选择播种和收割的节日光临麦地”“两场雪之间/有另一场雪纠缠了我们一生”,等等,诗人以犀利的语言有力地叠现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和挣扎奋斗,这是生命经验所提炼的可供命名的诗意的定格,它唤醒了读者内心深处的纠结和焦虑,并由此打开了属于诗写者的个人秘境。

《四重奏》最大的亮点是其蕴含的哲思阈值。诗中多处展现了当下与过往及未来的遥相对话,若隐若现的“北运河”始终贯穿其中,如一条情感纽带,与杜甫、艾略特、卡内蒂、扎加耶夫斯基和里尔克等的超时空对话浑然交融,相互映照。当然,也可理解成诗人的自我观照和对话。“四月是残忍的月份”“像接受命运的安排/成为另一条河流/它始终在时间的深处/时而显形/时而匿迹”。诗人从现实和冥思中分野了两条线索,始终拉着情感和思想在语言中反复追溯,并最终抵达灵魂的居所,呈现出生命个体的悲悯和良知。

“我热爱世界所有的慢”。诗人在灵魂的深层缓行,以克制隐性的笔调不断创新,以自我心灵的神秘力量召唤诗歌显形。当谷禾以内省的方式探索内心涌动的感触,过去、此在、未来,都成为暗潮汹涌的无限之诗。

2022年5月30日初稿

2022年6月12日修改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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