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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天路(散文)

2023-05-30谭学亮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鹤峰鄂西桥隧

作者简介:谭学亮,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城际铁路公司副总经理,文学硕士,高级经济师。著有散文集《江流有声》。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

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

十八弯,弯出了土家人的金银寨;

九连环,连出了土家人的珠宝滩。

……

1999年,风风火火的土家妹子李琼,就以这样一曲高亢明亮火热的《山路十八弯》,唱红了万众瞩目的春晚,唱响了大江南北的耳朵,也让那遥远的鄂西土家山寨,向世人洞开了一扇新的神奇神秘的门扉。

随着李琼的独特歌声,家乡的武陵、巫山、大巴等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长江、清江等一条条神奇的大河,连同那一切的一切,似乎向着你,扑面而来,入眼,入心,入脑。

遗憾的是,歌中的世界虽然美好,却依然只是词作家眼中的山寨,土家人的现实生活,远没有如此的诗情画意。

对于鄂西土家人来说,诗化的“十八弯”和“九连环”,现实中其实是连绵不断的上坡下坎,是翻山越岭的左右盘旋,是“望山跑死马”的近在咫尺,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蜀道难”,是你似乎永远也别想走出去的绵延不绝的群山大川。

土家之困,首先困之于山。每次出山,都无异于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记忆中的首次武汉之行,便让我深味其苦其难。

那是1987年的一个冬日,借“广播英语函授课程”结业之机,我第一次走出山外,赴省城武汉参考。

那天凌晨四点刚过,我便匆匆挤上了每天唯一的一趟班车,从杨柳池出发了。不久前下过大雪,街上时见还没化完的大小雪堆,车厢里也寒气逼人,让人不得不缩着脖子。

汽车低鸣着马达,晨雾朦胧中缓缓爬升,先小心翻过遍野皆白的大山垭,然后一路盘旋而下,谷底渡过茫茫清江,再“哼哧哼哧”爬上寒风萧萧、积雪盈尺的草池堂,一路溜滑到野三关的杨叉坝,准备换车时,已是半天过去了。

那天的运气似乎不太佳,从成都、重庆、恩施等方向前往武汉的汽车竟然趟趟满员,任凭我等企立北风,翘首热望,招手频频,它们却视而不见,屁股上吐着热气,扬长而去。路边污黑的雪泥更趁我们不备,乱溅人一身,让人又气又恼。

也不知等到午后何时,我才终于赶上一辆肯停下来载上我的汽车。当然,只有站票。好在走前受同事之托,要将一床棉被带往武汉送给亲人,那床捆成方块并有弹性的棉被,便成了我栖身客车过道的上等座席,陪着我一路颠簸前行。

那一天,汽车沿着千山万壑间的老318国道逶迤东行,一路都是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转不完的弯,更有担不完的心。等到百转千回,终于钻出崇山峻岭的腹地,红花套渡过长江,渐渐进入平坦的江汉平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但见四野苍茫、灯火明灭中,我们的汽车“嘎”的一声,停进了一家院子。那地名叫“董市”,枝江所辖小镇,距武汉尚有300余公里之遥,故此我们不得不在此喘息一晚。

第二天的车上依然挤挤歪歪,一路挨到潜江,才好不容易在最颠簸的后排,抢到一个正式座位,不用歪在过道上左摇右晃了。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武汉。

遥远的省城,崎岖的国道,幸运的棉被,无奈的留宿……充满酸甜苦辣的这一切,让我对首次出山之行记忆犹新。

鄂西土家出行难,难在交通实在太落后。我因远在异地他乡,回家之路也就变得更远更难,窘迫得让人难以置信。

记得当年扎根潇湘,重新就业后,有事需要回家一趟,前去请假时,我就遭遇过一段难忘的往事。

人事部的李主任是位美女,问清我的回家缘由,又知我家在外地,便大度地一挥手,“好吧,准你一星期。”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行!一星期只够我在路上跑!”

李主任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就像突然发现面前多了个外星人一样,疑问更像连珠炮一般,“咚咚咚”射了过来:“什么?一个星期只够你走路?你到武汉有多远?你知不知道一个星期可以从国外打个来回?”

我只好苦笑着告诉她:“问题是,我的家在鄂西不在武汉呀!我那老家,真比去国外还遥远、还不方便呢!你若不相信,我请你前去实地考察一趟!”

见李主任将信将疑,我便掰起手指头,向她一一详解回家之路:第一天从长沙到石门,第二天从石门到鹤峰,第三天从鹤峰赶到金果坪集镇……

“然后呢?”李主任忍不住追问。

“然后再步行半天,从拉萨河谷的集镇开始步行,一路陡坡爬到珠穆朗玛峰脚下,回家吃晚饭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李主任似乎找到了破绽,“那来回也只需六天呀?”

我便释疑说:“返程时需提前一天赶到集镇,才能赶上次日凌晨四点就出发的班车,时间上便多了一天,加起来就是整整一星期!”

李主任听信了我的解释,自然多给了几天假,以后也比照办理,还不时会笑话我一句:“你的家,真比国外还远!”

其实我并没说半点假话。一个星期,已是我所需的最短在途时间。

我也一直在想:“何时才能回家不比出国难呢?”

幸运的转机出现在21世纪之初。

2003年12月1日,数省百姓苦等苦盼百年之久的宜万铁路,在规划中的恩施火车站,举行了隆重的开工仪式。

2004年8月20日,沪蓉西高速公路宜昌至恩施段,也在恩施市白杨镇正式开工。

于鄂西土家人而言,这是两個永载史册的大喜日子!

当然,更须加上的,是特别漫长的等待和盼望后,它们胜利通车的日子。那就让我们一并记住它们吧:

2009年12月19日,历时5年有余的沪蓉西建成通车;

2010年12月22日,历时7年有余的宜万建成通车。

一条铁路,一条高速,竟然犹如两条并行的巨龙,前搭后赶趟儿一般,一下子全游进了武陵大山。

而我更感幸运的是,它们都在距我老家最近的野三关,设了车站或出入口。

我回家的路,明明白白地变近了!

那年年底驱车回家,第一次不走弯来绕去、翻山越岭的318国道,第一眼看见并穿过“沪蓉西”横跨公路的巨大牌匾,第一步驶上它那宽阔平坦、簇然一新的柏油路面,真是别有万千情愫在心头。

毫不夸张地说,它也是我漂泊异乡20年的苦苦期盼啊!

不说别的,单说从今往后,我的回家之旅,就会由以前两头黑的三四天,变成如今的八九个小时。

这该是一种何等的巨变呢?!

只是没等我从最初的激动和喜悦中回过神,小车已“呜呜”欢叫着,飞快驶进了殷家岩隧道。

这是沪蓉西的第一座隧道,长不足两千米,却像一张价值不菲的门票,引导我们进入了长达320公里,由一座又一座桥梁和隧道组成的交通大观园。

据新闻报道,沪蓉西有桥342座,隧道44座,桥隧占比67%,不得不让人一次次叹为观止。

一年后通车的宜万,同样是桥隧相连,共有桥梁253座,隧道159座,正线桥隧占线路总长的74%,可谓雄视天下,无与伦比。

宜万和沪蓉西,都是各自领域首屈一指的“桥隧博物馆”。其中从长阳榔坪到巴东野三关,短短40来公里,更是挤满一座又一座顶级桥隧精品,就像一串钻石项链,熠熠生辉。

这里有宜万线最长隧道,长达13800多米的野三关隧道;

这里有世界最高桥墩,龙潭河特大桥主桥墩高达178米;

这里有世界最长人工挖孔桩,深达98米的水南特大桥8号挖孔樁,相当于往地下掘进33层楼;

这里有世界最大跨径上承式钢管拱桥。支井河特大桥长545.54米,主跨430米,各方面施工条件极为困难,施工方法亦世界首创;

……

要说这串钻石项链上最闪亮的那粒,自然非四渡河特大桥莫属,因为它一身就独揽了三项“世界冠军”:主跨长900米,悬索桥中世界首座;桥面距谷底560米,相当于200层楼高,分别超法国米约大桥和美国皇家峡谷大桥307米和290米,高度世界第一;为连接大桥两岸,用火箭把两根1000多米长的先导索抛送到峡谷对岸,亦开世界建桥史先河。

这一处接一处的建设奇迹,造就了雄奇瑰丽的沪蓉西和宜万,也抓牢了沿途百姓、四方游人和过客的心。

有趣的是,头几回走沪蓉西,我还曾试图逐一记下每座桥隧的名字和长度等,后来发现那简直是徒劳无功。那桥梁,那隧道,实在是太多、太密、太长了,多得让你实在记不清,密得让你生怕一眨眼就会漏掉一两个,却又长得让你忍不住心神疲倦,眼皮只想打架。

试过多次失败后,我才悄悄放下此等执念,只去欣赏沿途风光了。

虽然十余年来多次经过宜万和沪蓉西,但每次经过,还是会被它们一次次震撼。它们地处高度远不及青藏的鄂西高原,却创造了诸多超过青藏天路的第一,不能不让人产生深深敬意。

在地质专家眼里,成昆线是“地质博物馆”,南昆线是“地质迷宫”,内昆线是“地质百科全书”,而宜万和沪蓉西经过的武陵山区,70%的地段位于岩溶强发育的喀斯特地区,则是举世公认的工程“禁区”,其地质之差、情况之复杂,远超上述三线,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姑以宜万铁路最长的野三关隧道为例吧。

野三关隧道被称为“世界地质博物馆”,沿途要通过近20条断层,穿过6条地下暗河及多个岩溶管道,攻克76处岩溶岩腔,战胜88次突泥、突水……

也许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野三关隧道的施工难度已经齐天了,但其实,如果拿它与名列宜万线八大高风险隧道之首、被称为建在“地下长江”上的马鹿菁隧道相比,与先后揭示出巨型溶腔52个,其中1号溶腔被称为“亚洲最大隧道岩溶”的龙麟宫隧道相比,与总共耗时6年、平均每天只能掘进5米、最后240米竟然掘了一年的齐岳山隧道相比,却依然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从青藏线转战宜万的总指挥长朱鹏飞曾深深感叹:“宜万线设计难,施工难,管理更难,风险无处不在,挑战人的生理、心理和每一根神经。”

更为重要、更不容忽视的是,这些看起来枯燥、乏味甚至冰冷的数字,其实饱含着一滴滴或咸或苦的汗水或泪水,更凝固着一腔腔宝贵的热血,甚至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有人说,每个享用宜万和沪蓉西的人,都应该向当年的建设者致敬。

是啊,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些把青春、汗水甚至生命献给这两条天路、有名甚至无名的英雄们!

到2020年12月,鄂西进入高速公路和铁路时代,已分别达到11周年和10周年,仿佛弹指一挥间。

这两条天路对于鄂西的意义,正在不断显现。不说别的,单是对旅游业的巨大拉动,就值得大书特书。

据官方统计,2009年至2019年,前来恩施的游客增了10倍,旅游收入增幅更高,达18倍。2019年,来恩施的游客达7118万人次,是本地人口的17倍。

这真是一个喜人又惊人的数字!其背后隐含的巨大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意义,更是不言而喻。

因为有了这两条天路,“仙居恩施”终于走出深闺,名气也变得越来越大,恩施大峡谷、利川腾龙洞、巴东神农溪、建始地心谷、鹤峰屏山峡、宣恩狮子关、咸丰坪坝营、来凤仙佛寺等一大串风景名胜区早已名闻遐迩,耳熟能详,旺季更是人满为患,一床难求。

在我身边,也有不少朋友纷纷慕名前往鄂西,有的还希望我去当导游,让我心里痒痒,却又有几分紧张,生怕家乡的接待能力有所不济,愧对了五湖四海的信任。

如果没有这两条天路,这一切,怎么可能实现呢?在我看来,对它们的评价无论多高,都不算过分。

相继进山的沪蓉西高速公路和宜万铁路,过去十多年带给鄂西的,无疑是前所未有的历史性巨变。

回望十几年风风雨雨,虽然步履维艰,家乡却从未停下、也不敢停下逐路之旅。沪蓉西和宜万不过是拉通了州北的巴东、建始、恩施、利川一条线,州南的宣恩、鹤峰、咸丰、来凤四县,依然一片空白,嗷嗷待哺呢!

经过数年鏖战,2014年底,可谓鄂西第二条高速、全长157公里、共有133座桥梁和隧道的恩来(恩施—来凤)、恩黔(恩施—黔江)通车,让宣、咸、来三县搭上了高速飞驰的出山快车。

高速“孤岛”,唯剩鹤峰。

鹤峰因城后诸峰如鹤飞翔而得名,因为偏于一隅,交通极为落后,是全国少有的“五无”县(无铁路、无高速、无国道、无机场、无水运)。早日打通出山之路,成为全县切盼。

2020年7月16日,全长48公里、共有45座桥梁18座隧道、桥隧占比61.2%、连接恩来高速、通向州城恩施、全省最高海拔的宣鹤高速终于通车,鹤峰由此迈进了高速俱乐部。

风景绝美的屏山躲避峡,总算可与四海宾朋轻松愉快握手了!

铁路也在不斷伸展。

2019年12月26日,全长336.3公里、共有196座桥梁100座隧道、桥隧比高达77.9%、穿境而过的黔张常铁路,把地处边陲鄂西的来凤、咸丰带出了鄂西,带向了远方。

来凤站附近有个村子,名字挺有趣,就叫“讨火车”。村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会“讨”来火车。

在既有宜万线上成功打造了铁路新亮点的,是建始。

2020年10月1日,由恩施开往汉口的D5982次动车首次停靠新建的高坪站。建始县不但成为州内首家拥有两座车站的县,更为风光奇绝、重金打造的“恩施地心谷”,贴身建了一座专门的火车站。

“地心归来不看谷”,梦想振翼不是梦!

它更大的意义,或许在于异想佳构的成功。

高坪站比邻巴东站,公路不足50公路,铁路不足30公里,却能破除万难,横空出世,说明“金建始”成色很足,名不虚传。

发展需要“金点子”。某种意义上说,建始和高坪站是一个发展范本,彰显着成功的谋划、运筹与落地的能力。

这一点,其实殊为重要。于公路铁路乃至其他,于明年、“十四五”乃至更远,于全县乃至全州,莫不如此,即如逐路之旅上的神张高速、安张铁路、恩黔铁路、沿江高铁……

而作为游子,唯有期盼和祝愿。

(谨以此文纪念2020年12月开通11周年的沪蓉西高速公路、开通10周年的宜万铁路和全面开建的沿江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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