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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2023-05-30苏玫

南方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姑爷阿秀常青

苏玫 女,壮族,广西象州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梦里花落》发表于《红豆》,短篇小说《旅途》《距离》《每一次分离都是一次死亡》发表于《广西文学》。

1

那年,南方的冬天特别像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奔袭,用一场接着一场的雨夹雪,围困住整个哈木镇。气温一度降到了三十年来最低,十来天都在零摄氏度以下。

木团屯离哈木镇只隔一座高山,位于海拔七百米的山腰上,更是寒冷。一下起雨夹雪,下山的路就被冰雪封住了。一夜醒来,山上全是雾凇,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冻住了。木团屯里的人们都窝在屋子里,把颈和手都缩回衣服里,围坐在浓烟缭绕的火塘边,嘴里冒着一团团白气,都说最近的一场雪是三十年前。

孩子们围着火塘满屋跑。女人们坐在火塘边,手里不停地张罗这张罗那:织毛衣、缝衣服、纳鞋垫、剥粒糖果或花生塞进嘴巴……

男人有男人堆。闲得无聊的男人们都爱聚集在老村长田常青家的堂屋里,在火塘上架起火锅,把能吃的肉和菜一锅捞。在忽明忽暗的火边,在热气腾腾的空气里,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天都黑了,话都长了,身子都软了。有几家媳妇架着自家男人离开的时候,田常青一再挽留,说讲好喝到北方回来的。有一两个酒壮怂人胆的男人,面子上挂不住,当场推搡自己的媳妇;有个别喝酒就发狠的男人,更是粗暴地随手拿板凳就朝自家媳妇砸过去。女人们哭的哭,闹的闹,田常青家的堂屋一时炸了锅。

田常青的老婆吴翠花右手抱着小孙女,左手牵着二孙子,闻声从内屋出来。她杏目一瞪,声音从胸膛深处一迸发,震得整个堂屋就静了,火塘上方的白炽灯好像也突然更亮了,田常青的身子像被什么一下子扳直了。堂屋里的人无声无息地作鸟兽散。

那个因寒冷而显得特别漫长的冬天,田北方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田常青家的堂屋依然隔三差五地热闹。酒醒的时候,田常青就低眉顺眼,屁颠屁颠地在自己强悍的老婆指挥下,围着家里的三个小娃仔和一群家畜忙个不停。大孙子六岁,二孙子四岁,小孙女八个月。娃仔们的妈妈,是田常青的独苗女儿田小姣,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了。娃仔们的爸爸,是田常青的干儿子、上门姑爷,就是他嘴里说的那个田北方。

秋收结束,冬天来临之前,田北方去哈木镇赶圩。走之前,田北方跟田常青说,他去找个人,很快就回来。没想到田北方一走就走了快三个月,眼看着年边就要到了。

大伙儿一起喝酒的时候田常青说,北方是讲话算话的人,他说会回来就会回来的。端着酒杯的男人们也一致认定,田北方肯定会回来。而且他们和田常青一样觉得,田北方很快就回来。他们每次喝酒都承诺,一定要喝到田北方回来为止。田北方不回来,他们喝酒都没有对手。田北方的酒量大,整个木团屯的男人都喝不过他,但是不代表他们就服气。田北方和他们一样爱喝酒爱吃肉。他们有肉吃有酒喝的时候,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的亲人田北方。

关灯睡觉的时候,吴翠花说,你们光喝酒,北方就回来了?

田常青酒气冲天,气鼓鼓地说,回不回来,随便他!

2

天一转晴,山路一解冻,山上的人都赶紧下山备年货。

田常青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绑在摩托车尾箱上,就去找在哈木镇派出所当门卫的外甥张贵龙。

衣衫褴褛、身形消瘦的舅舅突然出现,让张贵龙既开心又心疼。他掏一支烟给舅舅,帮舅舅点上,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半包烟,都塞进了舅舅的口袋里。

田常青嘴里、鼻腔里喷出白色的浓烟,浓烟缠绕着他多日来没得修剪的、快盖过耳的银白乱发,久久不散去。外甥懂事孝顺,田常青开心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牙齿,眼睛都快眯进眼角的皱褶里。

张贵龙正愁着怎么给舅舅提前送年货。他的老娘天天在他耳边唠叨,说天寒地冻的,木团屯的人怎么过年呀。也正是因为天寒地冻,他也上不了木团屯。他一见舅舅,没等舅舅开口,就先打电话给自家的媳妇张罗给舅舅备年货。他问,大舅,怎么是你来买年货?北方哥怎么不下山?上门的姑爷当崽,田北方又是田常青的干儿子,所以私下里,张贵龙叫田北方作堂哥。

田常青这才说,你北方哥不知道去哪里了,差不多三个月没回家,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找找他!如果没有他,家里三个小娃仔以后咋办?我和你舅娘七老八十了。

张贵龙说,大舅,我春天的时候倒见过北方来了趟派出所。他出门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我喊他,问他来这干吗,他没应我,还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田常青说,北方来派出所的事我知道。北方他爸,就是我的拜把兄弟田老七,死之前拜托北方帮他寻找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大儿子。田老七死之前,交给北方一张他大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还喊北方剪他的一撮头发,说万一认亲的时候有用。春天里,田老七过世没多久,田北方就跟我说,他去派出所问问看怎么找哥哥,必要的时候他就报案,他还说会带他爸的那撮头发和哥哥的照片出来。

张贵龙说,报案就报案,为啥我喊他都不应?我心里也是有点生气,为啥北方哥看见我像没看见一样!

田常青说,那你自己没问问那些公安,那天北方来派出所是个什么情况!

张贵龙说,大舅,你别看派出所门随便进,那些穿警服的公安嘴巴可是严得很。

田常青声音大了起来:你就不会想想办法嘛!反正现在北方不见了,你要帮我找他。

这时候,张贵龙的媳妇小兰刚好骑电摩托到派出所门口,车踏板上放着一个扎口袋的麻袋,三只活雞从剪开的三个口子里伸出头来,咕咕叫着。

小兰笑眯眯地喊,大舅来了!我妈喊你去家里吃饭,再回木团屯!

田常青虎着脸,嘴里冒着烟,应了一声,哦。声音不大。

张贵龙把电摩托踏板上装鸡的麻袋拿下来,叫小兰再去买一大壶米酒和一条好烟。

田常青板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些。他对外甥说,你回去跟你妈说,饭我就不吃了,我得赶在天黑前回去,你舅娘被那三个小鬼绑着,还要喂一帮牲畜,一个人忙不过来。

张贵龙把装鸡的麻袋挂上田常青的摩托车头。大舅,你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问一下!派出所的公安我问一下,街上的人我也问一下,北方常去的地方我也找一下!大舅你叫我办过的事情,我有哪样含糊过?张贵龙掏出钱包,拿出两百元人民币塞进舅舅的口袋里,说,这是给北方哥三个娃仔的,本来我应该买点东西给他们。

田常青说,你莫给我那么多东西了,等会儿我摩托车带不上山。

张贵龙说,大舅,哪天天好,碰着我休息,我上山找你喝酒!

田常青笑了,连声说要得,要得!

田常青托着一车五花大绑的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再次叮嘱:贵龙,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北方回来!

张贵龙说,大舅,你放心!

3

下午五点半,张贵龙下了班,走出派出所,到隔壁的杂货铺买烟。杂货铺老板娘阿秀拿出一包“甲天下”香烟,说,五块。张贵龙打开钱包,发现空空如也,嘴里说,哎呀,钱都给了大舅,我都忘了!阿秀笑吟吟地说,脸熟的,你先拿去抽!

张贵龙感激老板娘的豁达,为表示自己领情了,就地撕开烟盒封条,拿出一支香烟点上。

阿秀顶着及腰的大波浪头,圆鼓鼓的身子倚在柜台上,问,刚才那个骑摩车的老鬼就是你大舅?

张贵龙说,嗯。

阿秀吃吃笑着说,好比从灰堆里面跑出来一样。

张贵龙说,山上下雪封山,好久没得下山,可怜着呢!

你大舅好像很少下山,很少见。阿秀说。

是的呢。以前都是大舅的姑爷下山买东西,现在姑爷跑出去好几个月没有消息,还丢了三个没娘的娃仔给年迈的岳父岳母,你说造孽不造孽?

张贵龙本来也不想见人就说大舅家的事,只是话到嘴边,不说心里也堵。张贵龙对外人介绍北方为大舅的姑爷。

大舅喊他找北方的事,他心里也没个头绪。大舅家的事就是他自己家的事,现在他都还没回到家,回到家如果告诉老娘,大舅的姑爷不见了,老娘可能要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说不定一时急起来,身体都扛不住。他心里决定,还是不跟老娘说的好。

但是,等张贵龙意识到要对老娘保密大舅家事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跟杂货铺的阿秀说了。阿秀的嘴巴没把门,张贵龙知道。阿秀知道了他大舅家的事就等于哈木镇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就是命啊!大舅不就是要他帮找北方吗,不说都不行,张贵龙想。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烟,然后让心里的怨气随着呼出的烟雾慢慢飘散在空中。

你大舅的姑爷是不是那个……那个长得牛高马大的,比我们这里的人都高出两个头的长得像北方人的那个男的?阿秀问。

嗯呢,是高大个,身材特别魁梧,确实长得像北方人。听我妈说,他身上有一半的北方人血脉,当年他爸把他从北方带回来的时候,才五六个月大。他的名字就叫田北方。

哦,你说这个人,我知道!阿秀咯咯笑起来,笑得全身都在动。

我舅要找他回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张贵龙急切地问。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多么幸运,迫在眉睫的难题,他迎头就找到答案。

阿秀光笑不语。

张贵龙感觉阿秀笑得很暧昧,他感觉有点问题。他不禁往阿秀商店后面的天井望去,突然很期待看到一两件特别大件的男人衣物。阿秀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四十出头,一直单身,从来不缺钱。她家的门槛在镇上人的嘴巴里,早就被嚼没了。

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一个男人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他想去的地方唄。

你这不就等于没说嘛,老板娘。张贵龙感觉心情又回到了最低。

要么就是出事了!出事找公安啊!阿秀说。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张贵龙实在是待不下去,他狠狠把半截烟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转身就走。

哎,我记得了,春天的时候,他在我店门口和你一样丢烟头下地,用脚踩烟头!阿秀的声音追着张贵龙的背影喊。

张贵龙一路走,一路低着头想:大舅和舅娘都七十好几了。春天里,田北方死了亲爸,又死了老婆,家里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三个娃仔,说不定觉得日子过到头了,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或者是田北方耐不住寂寞,勾搭上了什么女人,跟女人跑了,在温柔乡里的田北方哪里还记得木团屯那个穷山沟?到头来,大舅和舅娘,还不是他这个唯一的外甥养老送终?那三个娃仔呢,还不是他这个唯一的小舅,管吃喝拉撒、上学读书?

顾得过来自家的老小,他都已经竭尽全力了。一个门卫能拿多少工资?媳妇小兰靠卖菜赚点生活费,老娘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大儿子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小儿子才会走路。张贵龙丝毫没有嫌弃自家的大舅,每次大舅的姑爷或者大舅下山,或者他带货上山看大舅,哪次他不倾其所有,谁叫他只有一个大舅!大舅可怜,有姑爷的时候可怜,没姑爷的时候更可怜。

如果大舅家没有了姑爷,以后那该怎么办呀!张贵龙想象那些苦难有可能是他前路的深渊时,他就不敢再往深处想。一想,他就冷得打抖。

4

张贵龙走到哈木镇中心的集市,帮老婆一起卖菜。一直卖到天黑,两人才收摊,推着三轮车往坡顶的老街方向走去。

一路上,张贵龙问小兰,大舅不去家里吃饭的话,下午的时候,你跟老娘说了没?

小兰说,能不说吗?不然老娘恨不得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她分给了大舅三只鸡,我们也就剩三只了,我们好歹还是五口人五张嘴。

老娘就这么一个哥,我们就这么一个大舅,不帮大舅我们帮谁?张贵龙接着问,你和菜市场里的人聊田北方的事了没有?

小兰说,我不太敢聊,不知道怎么开口。

张贵龙说,就随便聊聊,这个人身材、相貌和我们本地人不太一样的,随便问问人家就懂得是说他了。就随便问问人家有印象吗,有见过吗?不要张口就说自家大舅的姑爷不见了,等下弄得满城风雨。

小兰点头。

街道两边的路灯开始亮了,各家各户的灯光也从窗户、门口、阳台照射出来。在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颜色的光的勾勒下,街道两边的平房、瓦房、楼房、庭院、花草、物件、人的轮廓和模样,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天越来越黑,灯光越来越亮,慢慢地也能看得出,路边的鲜花有黄有红有紫,叶是绿的,孩子的脸庞是粉嫩的,各家烟囱和门墩上坐着的老人吐出的烟雾是一团团一串串的白色。

张贵龙在前面推着三轮车,小兰在后面时不时帮推一把。他们的家就在坡顶的老街里,上了这段不长不短的坡道,在路灯照射下,张贵龙和小兰在街道地面上的身影越来越长。推车上坡的时候,他们都沉默不语。饥肠辘辘的他们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各种肉和素菜的香味。

你说,北方这几月不回家,是去哪儿了?小兰问。

一个男人如果要去浪迹天涯,去哪儿都有可能。北方现在除了那三个娃仔,无牵无挂,就像一匹没缰绳的野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绑不住他。张贵龙说。他突然很羡慕田北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去多久就去多久。他突然觉得找北方这事真的不需要着急,该回来的人一定会回来,不会回来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大舅不是说了,北方他爸死之前,叫他找他失踪多年的哥哥吗?小兰说,北方说不定去找他哥哥去了。

回到家,张贵龙的老娘田秀娥已经煮好香喷喷的饭菜。三尺高的小儿子张开着手,踉踉跄跄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小兰一把抱起小儿子,左一口右一口地亲得小儿子咯咯笑。张贵龙的屁股刚沾凳,老娘就问,怎么你大舅饭都没吃就赶回去?

张贵龙端起饭碗,先满满塞了一口饭菜进嘴,边吃边老老实实地回答:北方哥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有一段时间都不回家,现在家里家务一堆,大舅就急着赶回去了。

田老七把五六个月大的北方带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你大舅说过,花草树木都有根,猪狗牛羊都有血脉,北方的娘家不管多远,我们南方的人一定要礼信到,毕竟人家的女儿为老七生了一个儿子,让田家多了一个后。田秀娥说。

那后来,北方哥他爸带他跟北方娘家有往来吗?张贵龙问,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全身都在动的小儿子被小兰用两条腿松松地锁住了,一口一口地喂饭。小儿子胖乎乎的手上、嘴边都是饭粒。

你大舅说,北方从被带回来到田老七过世,都没走出过我们哈木镇。田老七当年跟我们说,北方的娘生下北方以后,得重病就没有了。我也是纳闷,北方娘没有了,北方娘的娘家不也应该还有人吗?哪能一断就断得那么干净?田秀娥说。

小兰说,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讲也是讲不明白的。

本来北方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后来怎么就变成了大舅的干儿子,后来又成姑爷了呢?张贵龙问。

田老七本身是孤儿,打小就跟你大舅在一起玩,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成了拜把子兄弟。田老七以前有一个老婆,帮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听说,田老七带那个两岁多的儿子来哈木镇赶圩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着,就找不到儿子了。过后的几年,田老七就像发疯一样,几乎天天来哈木镇找儿子,他跟我说了不下一千遍,说他带儿子去了化肥店、杂货铺,去了肉行,最后看到路边摊的玩具枪特别好看,他拿到手上看了两分钟,回过头来,就发现站在身边的儿子没有了。

那几年的田老七真的是快疯了,见人就说,见人就问,人家喊他去外面的县城、大城市找,他又没作声。我估计他是没有钱。

田秀娥接着说,后来,田老七的老婆跑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田老七自己也很难过,对外面人都说他老婆出去找儿子了。你大舅说,本来田老七那个大儿子是准备认你大舅做干爹的。

那后来,田老七怎么把北方哥带回来的?老娘从来没有跟张贵龙夫妇说过老一辈人的事,张贵龙这是第一次听说田老七的家事。

田老七的老婆跑了沒多久,田老七自己也跑出去了。过了一年多,田老七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田北方。那时候,田老七跟你大舅说,他的北方女人那块地好,一播种就发芽,只可惜命短。后来,田老七就让北方拜了你大舅作干爹。再后来,你大舅就许了你堂妹田小娥给北方做老婆,生了三个你的小外甥。田秀娥说。

唉,生生死死,小娥要是还在就好了,现在三个外甥不至于连自己的爸妈都看不到。小兰叹气道。

我估计田北方真的是去找田老七的大儿子,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那毕竟是田老七的遗愿。张贵龙说。

田秀娥说,木团屯里面的人,这么多年来,不见的不见,跑的跑,死的死,我总感觉哪里不对。

张贵龙安慰老娘:这这那那的事情在哪里都会有,不光是木团屯,派出所里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光是木团屯的人。

吃饱了,大人们都坐在原地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只有小儿子指着门外,喊着闹着要妈妈带出去玩。

5

第二天,张贵龙夜班,傍晚五点半才接班。他一有闲空,就去镇上转悠。

果然,阿秀的大嘴巴就像白蓬蓬的蒲公英旁边的那口气。镇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长得牛高马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颧骨高得像装了两个鸡蛋的北方人三个月没消息这件事。也都知道那个北方人死了老婆,有三个娃仔。还说北方人身体里的零件和本地人就是不一样,喝酒用大脸盆,吃肉是抓起整头猪就啃。还说不知道多少个黑夜,他摸进哪个哪个又哪个寡妇或者单身女人家里,一脚下去,几个大西瓜,或者酸坛,或者水缸,就稀巴烂。还说镇上的哪个又哪个娃仔长得好像田北方。还说穿错短裤的桥段,惟妙惟肖得就像一场好戏……

镇上的男人说田北方的时候,牙根就痒得要死,眼睛都红了。肉行的屠夫们两手分别拿着一把大砍刀,霍霍、霍霍地互相磨着那雪白的、闪着冰冷光泽的锋利刀刃。

镇上的女人就委婉多了,她们眼里带着笑,嘴角上弯,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围成一团,低下头,压着声音,窸窸窣窣,叽叽喳喳,时不时纵声大笑,时不时警惕地转过身看看四周。

田北方一夜之间变成了全哈木镇人的话题中心。并没有人记得田北方的真实名字,好像他们也并不想知道。反正北方佬这个人,已经给了镇上人足够的谈论和想象的空间,起码可以填满全镇人对他的想象、猜测、虚拟和爱恨。

似乎并没有人真正恨他,也没有人真正爱他。镇上的人议论他的时候,饶有兴趣、精神抖擞、滔滔不绝。他们厌恶的时候鄙夷、唾弃,艳羡的时候崇拜不已,仇恨的时候恨不得千刀万剐,爱怜的时候视若珍宝。他们说了无数的啧啧啧、哎哎哎、唉唉唉。

张贵龙一边佯装着看东西、买东西,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参与他们关于田北方的这个话题,他也时不时地像其他人一样说,是吗?不会吧!真的吗?不可能吧?

张贵龙在参与话题的最后,他都会顺口问一句,你见过他吗?他打算在得到镇上的人比较肯定的回答后,继续问,什么时候见的?在哪儿见的?他打算问到最后的一句是,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镇上的人都说,他穿过镇上的集市,然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张贵龙有点失望地回了家。他心里愈加对消失的田北方产生嫉妒之情,一个消失的北方人都那么受到镇上人的关注,什么都被人家说神了,而他张贵龙扎扎实实、千真万确地站在人家面前,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

傍晚,张贵龙去派出所门卫室接班。天渐渐黑了,夜晚的风一阵大过一阵,气温又开始下降。派出所的民警廖勇敢闯进了门卫室,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起来。廖勇敢总是喜欢到门卫室找张贵龙要烟抽。

廖勇敢满脸通红,进门就说,所里都知道了,那个北方人,你大舅家的姑爷跑了。

没说跑,只是说很快会回来。张贵龙说。他都懒得问,所里是怎么知道田北方的事的。

所长说,全镇都传开了,为什么不报案?廖勇敢问。他眼睛骨碌碌地看这看那。

我大舅没想要报案,说嫌麻煩,说他肯定会回来的,说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只是想叫我帮找找,喊他快点回家,现在家里家务一大堆,大孙子又准备上小学了。张贵龙老老实实地跟廖勇敢坦白。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分给廖勇敢一支,主动帮点上,然后把烟盒放在桌面上。

他是不是叫田北方?廖勇敢继续问,他坐到了门卫室里的木沙发上,嘴里的烟被他一口猛吸,亮了三分之一。

是是是。

木团屯的?

对。

那他是那个在春天里来过派出所报案的田北方吧?

对对对!来过,我还见他走出派出所大门。

说到这分上,张贵龙就敢问了:春天的时候,田北方来报案是报什么,廖公安你知道不?

寻人,说找同父异母的哥哥,都走失三十多年了。

我听我大舅说,他带了他爸的一撮头发和哥哥的照片来。张贵龙说。

对啊。后来我们问他同意不同意拍一张他的照片和抽他的一筒血,这样多一些比对的证据,他同意了。廖勇敢说。

那为啥他后来气呼呼地走了?我喊都不应。张贵龙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春天里,好像田北方来了几次派出所吧,最后一次应该是叫他来看一些找到的线索。

是不是你们给他看了什么线索,然后他就气得不行?我都没见过田北方跟谁生气过,他人善良得很,豪爽得很,做工又特别卖力。张贵龙接着说,他是我大舅家的顶梁柱,如果一走不回来或者有了什么意外,我大舅还有他的三个孙子,就难办了!

唉,现在雨雪倒是停了,风还是很大,气温还是很低。廖勇敢顾左右而言他,他拿起桌面上的烟盒,掏出一支香烟自己点上。

张贵龙拿起桌面上的烟盒塞进廖勇敢的口袋里,问:廖哥,再坐一会儿吧?

廖勇敢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现在是七点钟,我可以陪你坐一个钟头。

廖勇敢接着说,我也就是见你够灵,不然打死也不能随便开口说这些。

张贵龙说,是是是,如果讲了没有坏处,是不是还可以透露点点?

我就点到为止哈。你想啊,如果是你报案找哥哥,你会不会生气?廖勇敢说。

张贵龙说:应该不会,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完成老人遗愿,这才是最重要的;何况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反正我感觉很难找得到,但是公安厉害,可能很快找到了;再说,如果找到了,应该高兴才对呀。

对嘛!报案找哥哥的事,田北方生气的可能性小,兄弟你很聪明啊!廖勇敢说。

他在我们这里拍照、抽血这事,我刚才跟你说了吧。廖勇敢又说。张贵龙点头。

你猜怎么着,他的血样和照片起作用了……话音刚落,有人进了门卫室,廖勇敢就跟着那人出去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非混血,走失。

难道……难道田老七不是田北方的亲爸?难道……难道田老七做了坏事?张贵龙觉得自己立刻懂了田北方生气的理由,但是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懂了。他决定第二天再问问廖勇敢。

6

第二天一大早,张贵龙在门卫室等到了民警廖勇敢。

廖勇敢一脸懵懂,严肃得很,他表示不懂张贵龙说什么。说自己昨晚喝醉了什么都没有讲过啊,请张贵龙不要乱讲。他还说,如果田北方家里人觉得有必要,那就来报案吧,派出所一定会受理案件的。

张贵龙一夜没睡好,心里的闷气憋得他难受。他决定买两斤猪肉上山找大舅喝酒。

一进大舅家的院子,张贵龙就看到院子里拴着两匹马,体形矮小, 头大颈短,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只是稍显瘦弱和疲惫。

一跨进堂屋,大舅家的酒局早就开始了。人群里,坐着一个高出大伙一个头的大块头。一看见那个宽宽厚厚的肩膀,张贵龙就知道是谁了。

田常青看到外甥张贵龙上门,高兴着咧!接过张贵龙手中的肉,交给自己的老婆,就拉张贵龙围火塘坐下。

张贵龙刚好坐在田北方旁边,他盯着田北方胡子拉碴的瓜子脸,埋怨舅舅:大舅,北方哥回来了,你要告诉我一声啊,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净想着北方哥三个月不回来的事了。

田北方端起一杯酒,说,贵龙兄弟,我也才刚刚到家,大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让你操心了!我的好兄弟,既然你今天也刚好上山,我们好好喝一餐,好久没在一起喝个够了!

张贵龙说,你怎么就回来了?

田北方说,怎么,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我看全屯的人、全哈木镇的人都高兴着呢!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多少人想念你、惦记着你呢!张贵龙一口干了杯中酒。

这里是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我怎么能不回来呢?田北方说。

那两匹马是你带回来的?你买的?张贵龙问。

是北方的亲戚送的,亲戚说蒙古马能抵御西伯利亚暴雪,能扬蹄踢碎胡狼的脑袋。这两匹蒙古马和我一见如故!本来我想天暖一些再回来,但是亲戚说,马上就过年了,南方家里老的小的都等着我,说就算骑马也要我骑回来。田北方说。

那你是从北方骑马回来的?张贵龙好奇地问,火塘边的男人们也都好奇地看向田北方。

田北方说,遇车坐车,遇船坐船,实在不行,就骑一匹带一匹。

都挺好的吧?北方的……亲戚?张贵龙问。

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一个病了,一个瘫了!说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放不下,都不敢死去……说着说着,田北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一直撵我,喊我快点回南方……

张贵龙听着田北方的哭声,感觉心都快要碎了。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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