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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二晏醉梦之异同

2023-05-30丁肇璇

今古文创 2023年2期
关键词:晏殊词作

丁肇璇

【摘要】 酒与梦是二晏词中的常见意象。有小酌怡情,筵席酬和之作,亦有由醉入梦,书写情思之作。但是,因生平经历与情性影响,晏几道与晏殊在对酒与梦的处理上又多有不同。本文将从二者对醉梦的态度、审美风格、主题内容等方面对其进行阐述,并进一步分析其中原因。

【关键词】 晏殊;晏几道;酒;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2-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11

晏几道作为晏殊之子,在词的创作方面受到了父亲的影响。他们都创作了大量的酒宴应制之作,在题材酒与梦的题材方面有着大量的重合,且都擅长于小令曲式。然而,况周颐《蕙风词话》谓:“小山词从珠玉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异。”[1]129通过比对,可以发现二者不同的艺术风格与情感表现,体会到二晏的醉梦在主题与内涵等多方面的异同。同时,通过这些对比,也可以看到晏几道词作的强烈个性化特征与独特意义。

一、继承与类同

首先,晏几道对酒和梦的书写大量承自其父。这样的继承关系首先表现二者词句的相似性。在《小山词》中,部分关于醉梦的书写与《珠玉词》高度类似,如《玉楼春》词:“此时金盏直须深”,与《浣溪沙》词:“有情须殢酒杯深”,再比如《临江仙》:“酒筵歌席莫辞频”,甚至直接引用了晏殊《浣溪沙》(一向光年有限身)中的原句。这些词句的相似性,正体现了他们在醉梦主题上的类同。

在酒的主题上,二者都有很多在筵席上的应歌。如《小山词》中“高吟烂醉淮西月,诗酒相留”(《采桑子》),再如《珠玉词》中“只有醉吟宽别恨”(《浣溪沙》),“为别莫辞金盏酒”(《浣溪沙》),“座有嘉宾樽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等,都是筵席上的酒词。这些词作大多涉及男女情爱、离愁哀绪与对时光易逝的感伤,属于传统的士大夫文人的创作情调。比如《珠玉词》中“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阙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破阵子》),就是很明显地借酒抒怀,表现光阴之叹。同类的词作还有《小山词》中的《临江仙》: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这首词写于晏几道从颍昌许田镇返回汴京之时,前两句写“淡水三年欢意”,意说这三年的友情甚笃,表现临别的不舍之意。下片的“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一句,更是借歌女的《阳关》之曲,与樽前的眼泪,抒发离情与不舍。在这些词作虽然离不开酒与醉,但其中心都不在于酒宴,比起沉醉于酒中,作者更希望的是通过醉与酒抒发自己的心绪。也正是因为作者另有所云,此类词作对梦的书写占比并不大。

由此可见,父子二人对醉与梦的关系的处理有一定的相似度。他们的小醉一般都用于怡情,包括光阴如水等令词传统主题,与前文中酒宴词的主题多有重合,不常涉及梦幻。而宿醉与大醉则往往与梦词相结合,联系非常紧密。譬如晏殊的《采桑子》中:“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忽忙。梦里浮生足断肠”,《踏莎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再譬如晏几道的《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末两句化用了唐人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却更为生动,颇出新意。此句被程叔微评为“鬼语”[2]1958,意在赞赏其构思的新颖与意境的幽美。然夏敬观亦有批语:“伤心梦呓,昔人以为鬼语,余不谓然。”[3]这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晏几道的醉与梦之间的聯系。醉是打开心灵枷锁的钥匙,梦是心灵的外现。伤心梦呓,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词人吐露出的奇妙想象与真实心声,因此更加深婉,也更加真挚。这样的词作体现出了酒对于梦的催生。以酒浇灌的梦境,不仅仅具有梦的缥缈与悠远的特质,也具有了酒的奇幻与沉迷,更体现出梦的迷离与做梦的动因。这样迷离奇特的梦境得以出现,不仅有赖于词人天真烂漫的性格,更表现了酒对人心理活动的重要作用。

二、抽离与直面

二晏有关醉梦的词作虽多有相同,但是晏殊的醉与梦同时出现的次数,要明显少于晏几道的同类词作。这不仅仅是因为二者的词作总数不同,也是因为二者对醉梦的态度不同。

在晏殊的酒宴之作中,推杯换盏与歌儿舞女都与之相隔,而晏殊本人并没有很强的参与感。譬如《木兰花》中:“画堂元是降生辰,玉盏更斟长命酒”,再比如《迎春乐》中:“画堂今日嘉会,齐拜玉炉烟,斟美酒,祝芳宴”。这些词有很明显的应制因素,从中不难看出,大晏对于酒宴,本身持一种较为抽离的态度。在筵席中,他虽然饮酒,但是并没有将自身情绪沉溺于其中,呈现出一种娴雅沉静的风度。

这一点在晏殊的梦词中也有类似印证。他对于梦有感伤与怅惘,但往往不会沉醉其中,有时甚至处于旁观者的角度。譬如他的《破阵子》一词:“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在这首词中,晏殊以一个旁观者的笔调去猜测采桑女子的梦,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有云:“言今朝斗草得胜,乃昨宵好梦之险,可谓能深入人物之内心者”。[4]然而,晏殊虽然猜测了女孩子的梦境,甚至是“深入其中”,但是他始终是个旁观者,他有共情,但不参与。在这首词中,我们虽然能够感受到春日的清新与生机,但感受不到作者的明显存在。

晏殊的酒与梦更像是他抒发情绪的道具,他不愿意将梦境剖开示人,因此我们在其中难以找寻他的踪迹。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感情抒发并不浓烈,往往给人以富贵闲愁之叹。譬如《清平乐》一词: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谓:“此首以景纬情,妙在不着意为之,而自然温婉”。前两句写风吹梧桐,叶子飘落,是秋季萧瑟之感。次两句则是醉与梦,但是笔墨不在梦中,而在梦醒。“紫薇”两句写醒来之后,夕阳残花。最后两句“既惜燕归,又伤人独,语不说尽,而韵特胜”[5]1345。可见,大晏的词作虽有醉梦,但他的梦融入在小醉后的浓睡中,其主要目的是借醉梦去抒发惜春之情,以及独自一人的惆怅感伤,因而并不深切。

与父亲不同,小晏的词作更容易沉溺于醉中,醉梦也往往合于一处。喝酒就有醉,醉就会做梦,小晏将这样的梦境写在他的词中,剖白他的内心情感,表现出强烈的个人体验,可谓是“伤心最是醉归时”(《踏莎行》),譬如《蝶恋花》中: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他的梦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并且我们能感受到做梦主体对梦的追求与挽留。“梦入江南”的不仅是词中的叙述者,更是词人自身。而“行尽江南”则更加体现出了他对梦的沉浸,正是因为这种梦里的苦苦追寻而不得,醒来才会更感惆怅消魂。下片写寄书无凭,弦歌别绪,是醒来遣怀,也是对梦境中空落的回味与延续。

正是这样的回味与延续使得晏几道的醉梦与现实缠绵,有时甚至难以分辨,让词人产生似梦似幻的怅惘心绪。“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临江仙》),“梦云归处难寻,微凉暗入香襟。犹恨那回庭院,依前月浅灯深”(《清平乐》),再譬如《鹧鸪天》中“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一句,更是通过现实与梦境的难以分辨,道出了重逢时的惊喜与凄然交杂的复杂心绪。虽然张草纫《二晏词笺注》 [6]308中指出:“此处歌女称叔原较为恰当”,但在对梦与现实的处理上,盖类于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与戴叔伦“还作江南梦,翻疑梦里逢”之意,非常真挚深婉。[7]134

晏几道对醉梦有一种依赖与眷恋。这也是酒与梦在他的词作中最难以分割的地方。酒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创作中有着丰富内涵,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现实的逃避。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就曾指出魏晋文人用酒来逃避政治与社会的压力[8]123。晏几道的词作中有相当一部分与之类同。正如他在《玉楼春》中云:“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雪窗休记夜来寒,桂酒已消人去恨”(《玉楼春》),“欲将沉醉换悲凉”(《阮郎归》)。在这一点上,梦既是醉酒的副产品,也是晏几道的寄托与向往。他用梦宽慰自身,哪怕是虚无,他也企图从中找到对现实的宽慰。“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清平乐》),“归来独卧逍遥夜,醉里相逢酩酊天”(《鹧鸪天》),现实中难以相见的人,他通过醉梦与之重逢。再比如他的《阮郎歸》一词: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据张草纫《二晏词笺注》,此词应写作于叔原二十五岁至三十二岁之间,即守制结束后,至郑侠上书前。[6]晏几道年谱本词看似是思妇怀人,但实际上却蕴含了词人自身的孤独与惆怅。他通过思妇笔触,不仅道出了怀人之意,也直击了人生中的虚妄与悲凉。由“虚”字可见词人对梦的虚无并非全无反思,但是在意识到这种虚无后,又仍然渴望梦境。“那堪和梦无”,词人意识到梦是假的,但仍好过无梦可做,表现出了他对梦境的沉浸与依赖。张伯驹《丛碧词话》评之“情意凄婉”[9]368,词人对醉与梦的态度,正是他内心的凄婉情意的外现。

因此,晏几道的依赖与魏晋时人也并不完全相同。他对酒与梦的沉湎,并不意味着完全的消极与逃避,更多的是其沉痛悲哀的人生情怀的释放。他在《小山词》自序中写道:“叔原往者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这道出了小晏词的一个重要目的,即“析酲解愠”,也就是释忧解怨,自抒其怀。冯煦《蒿庵词论》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10]3587纵观晏几道生平,生长于富贵之家,性格孤傲,耽于游乐,不问世事。但在郑侠上书事件发生后,景况直转急下,终于贫困潦倒。因此,他的诗词虽然多围绕儿女情事,但是悲凉凄苦,刻骨铭心,完全从肺腑中流出,感人至深。

此外,这些痛苦的剖白也表现出他对人生悲痛的直面。他不回避人的易醉,梦的易碎与人生的悲哀绝望,反而直白地加以书写。如“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蝶恋花》),“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鹧鸪天》),“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临江仙》)。这样的释放,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尼采的酒神精神,带来了不同的审美体验。酒神精神固然蕴含着惊骇狂烈的情绪放纵力量,但它不完全等同于所谓的“纵情纵欲”或“积极乐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指出:“人是最勇敢的动物,高唱战歌征服一切痛苦,人类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11]181因此,在面对人生的虚无与荒谬的悲剧时,能够激发出自我的精神内核,从而直面之,以酒对之,坦荡地接受自己的痛苦,这是晏几道的“酒神”内核。

而晏殊对于他醉梦中的悲哀则更为委婉。晏殊不断地提及醉与梦,写道:“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木兰花》),可见他并非没有悲痛。他虽然仕途较为顺遂,屡次外调也都是较为富饶的大洲,但家庭的不幸,与官场的凶险,让他的诗歌透露出“好花不常开”的隐忧与旧人零落的悲叹。只是他选取婉转又轻飘的力度去勾勒醉梦,这是理智,也是回避。比如他的《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这与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晏几道直接将“人独立”与“燕双飞”对立,全然不回避他的孤独,将其直接袒露在他的词作中。但晏殊的“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只是暗含单双与今昔的对比,话有未尽之意。晏几道写“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而晏殊只是道“梦里浮生足断肠”,至于浮生如何,他亦寄于言外。这种温润秀洁,华美圆融的风格是晏殊对直截了当的情感的婉转处理,从而显现出了一种微微惆怅的感情基调。

三、结语

造成这些差异的原因显然与二者的人生境遇有很大关联。晏殊仕途总体较为顺遂,欧阳修评之为:“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因而,晏殊的酒多抒闲情,梦多是清梦。偶尔触及悲痛情绪时,也选择较为理智而回避的态度。而纵观叔原一生,既有公子王孙也有穷愁潦倒。因而,在他的酒与梦里,有承自父亲的酒筵歌席之作,也有独属于他的沉沦与悲痛。此外,晏殊有其传统士大夫文人的审美情致,往往以温润秀洁的笔触,表现出“太平宰相”雍容华贵的气派与娴雅沉静的风度。而晏几道后半生沉沦下寮,因此其作品往往表现出更为独特的审美情调,郑骞《成府谈词》评之“小山词境,清新凄婉,高华绮丽之外表,不能掩其苍凉寂寞之内心,伤感文学,此为上品”[12]148,颇为恰當。

一定程度上来说,晏几道醉梦的风格与题材,虽承自晏殊,但同时也是对其的开拓与发展。他坦然面对人生的悲凉本质,以歌酒,以沉梦对之,呈现出独特的“酒神精神”与悲哀冷彻的词境。

总而言之,醉梦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创作中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二晏父子对醉梦的书写,一方面体现了他们不同的创作情致与人生经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宋代审美倾向的转变。从唐代的豪饮激发的豪情梦,到晏殊的小醉中的“清梦”与晏几道的大醉中的“沉梦”,酒与梦的内容随着朝代与人群不断转变,作为诗词中的重要主题为人们所不断沿袭和发展,折射出不同的艺术特色与时代风格,值得后人加以研究和探讨。

参考文献:

[1]况周颐.蕙风词话未刊稿[A].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邵博.邵氏闻见后录[A].宋代笑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夏敬观.吷庵词评[A].词学(第五辑)[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4]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86.

[6]张草纫.二晏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7]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一[M].中国基本古籍库:明刻本.

[8]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A].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9]张伯驹.张伯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10]冯煦.蒿庵论词[A].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1]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12]郑骞.成府谈词[A].词学(第十辑)[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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