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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苏童《1934年的逃亡》中的“竹刀”意象

2023-05-30孙裕翔

今古文创 2023年2期
关键词:狗崽蒋氏苏童

【摘要】 作家苏童小说叙事中,意象是至关重要的元素。解读苏童作品中的核心意象是阐述其作品的关键所在。在他的小说《1934年的逃亡》当中,“竹刀”这一新奇意象频繁出现,对于小说陈宝年、祖母蒋氏、狗崽三人,这个意象包含着“生命”“男性迫害”“父权”以及“城市和成人世界”多层象征意义,体现着作者对人性的观照,对城乡矛盾的思考,对女性地位以及少年成长主题的阐发。

【关键词】 苏童;《1934年的逃亡》;竹刀;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2-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05

小说作家苏童是“天生说故事的好手”[1],他有着咒语般神奇的古典语言魅力。在他的笔下,虚构的南方想象的宫殿,纸上故乡,吸引无数读者前来瞻对。飘荡于纸面上躁动不安,孤独苦闷的少年们活灵活现,无法归去。不仅于此,小说中纷繁奇谲的古典意象,也是他关键的个性特质。在1988年,作家王干在其文章《苏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注意到,意象在苏童小说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文章中这样形容苏童的小说:“苏童的小说是用生命的汁液浸泡出的意象之流。”[2]无独有偶,作家阿城在他的散文《闲话闲说》中也提到:“以《狂奔》结尾的那条白色孝带为我最欣赏的意象”。1999年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也指出苏童小说“对于‘意象经营的极为关注”[3]。而在后来的2003年,葛红兵发表的论文《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是苏童小说意象研究中,一次崭新的飞跃。论文里明确地提到:“他突破了20世纪主宰汉语言文学的启蒙语式,创造了他的意象主义写作语式。”[4]在苏童的小说,大量出现颓靡感傷、生动隽永的意象。意象本身所具有的内涵,又使他的意象写作有了更深的表现空间。

苏童的小说《1934年的逃亡》之中,便有“竹刀”这一新奇意象频繁出现。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之中,“竹”早已有着丰富的内涵,比如象征着人生命力的顽强,还有萧疏清逸的高尚品德。作家苏童改造了这一意象,将富于弹性与生命活力的“竹”特征,与锋利而又危险的“刀”融合并接,成功打造了“竹刀”这一魅力十足的意象。

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前来寻觅沉没多年“枫杨树故乡”,逆时光长河而上,追溯枫杨树乡村中陈氏祖辈的过往,以回忆、想象的口吻重现1934年祖辈们的命运之旅。 打开1934年的大门,每个人的命运都叫人灵魂震颤。小说中狗崽、祖父陈宝年、祖母蒋氏,都被“竹刀”意象紧紧地攀附,在这一年俯仰沉浮,又尘埃落定。借助“竹刀”意象,完成了各自独特的生命体验,刻画了灵动的生命曲线。在不同的人物身上,“竹刀”意象的象征意义也有所区别。这种多重的审美内涵使小说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收获了丰富的美学效果。本文从解读“竹刀”意象的多重内涵出发,探寻小说叙述的核心意蕴,沿着1934年前进,描画出小说人物的生命曲线,拓宽小说艺术的诠释维度。

一、陈宝年的护身符

竹器世家出身的陈宝年,在他十八岁娶妻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好竹匠。竹刀是他最熟悉的工具,日夜与竹刀相伴下,他的身体和气质地呈现出竹刀的特征。“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5],他的双手磨得如同竹刀般锋利。不仅如此,竹刀所附有的寒人气息,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陈宝年的性格,他和竹刀一样,冰冷无情。他失掉故乡,抛下怀孕的妻子逃亡到城市,将自己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锥形竹刀。“竹刀”意象与陈宝年形象密不可分,互相连接,两者之间披挂了一条无形锁链。“我祖父陈宝年一下子就爱上了锥形竹刀。”[6]文本中,陈宝年可谓对锥形竹刀一见钟情。锥形竹刀所散发的死亡与危险的气息,在出现的那一刻,便将陈宝年深深地诱惑。他对竹刀的喜爱,是追求自我、迷恋自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锥形竹刀”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灵魄,它仿佛是陈宝年黑夜里的影子。

“竹刀”意象吸引陈宝年的力量从何而来?从竹刀本身功能来说,它既能作为“竹匠帮”抢劫船粮的武器;也能作为一道护身符,帮助他在陌生城市安身立命。让陈宝年所代表的乡村文明,通过竹刀形成的武力威慑,能够与城市对话。从精神层面上来说,混迹于城市之中,逃离故乡的陈宝年,长期处于一种无根状态。他精神上没有安全感,现实中也未能回到故乡的怀抱。空虚的内心一直得不到安慰,而锥形竹刀能让陈宝年不再寒冷,驱散内心的孤独。自我的逃亡,城市的驱逐,灵魂无处安放,是导致陈宝年冷血的根源。竹刀的出现,慰藉了他放逐的心灵,给予了对逃亡宿命的信心。锥形竹刀也成了陈宝年的灵魂伴侣,是陈宝年后半辈子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正是竹刀不断喷发的生命气息一直追随着他,才完成了陈宝年独特的生命阅读。

竹刀是祖父陈宝年割断与精神原乡相连的生命线的工具,保障自己生命安全的武器,在他的成长人生当中早已与竹刀融为一体。“从此他的后半辈子就一直拥抱着尖利精巧的锥形竹刀。”[7]对于陈宝年来说,象征着生命之根的锥形竹刀,给予了他强大生命力,使他能够把握到自己危险混乱的命运,充满对未来生活的信心。文本中第一人称“我”看穿了拥抱竹刀背后宿命的意味,“陈宝年,陈宝年,你腰佩锥形竹刀混迹在城市里都想到了世界的尽头吗?”[8]陈宝年如同一名佩刀武士,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失却故乡却又不肯回头,精神上的自我挣扎,让他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他害怕死亡,具有顽强生命欲望的他一生都在竭力反抗着死亡的侵袭。即使他的生命线接近末梢,在死亡来临之时,陈宝年也依然紧握着锥形竹刀。因为他全部生命里,竹刀始终守护着他。

二、祖母蒋氏的屠刀

继续审视陈家人的生命线的延伸走向。我们发现在祖母蒋氏的一生中,竹刀也散发着幽绿黯淡的寒光。伴随着一顶红竹轿徐徐而来的祖母蒋氏,在陈宝年粗鲁的言语之中,嫁给年仅十八的他。自此竹刀般锋利的陈宝年,就像一个沉重的符咒,狠狠地砸在了她身心深处。

文本中关于祖母蒋氏的描写,最能体现苏童南方写作独有的性灵的气质,弥漫着古典气息。带有牲灵腥味的祖母蒋氏,以第三人称内聚焦视角,展开新婚时刻的回忆,原本是少女憧憬的大喜之日,在祖母蒋氏的主观体验下显得古怪无比。期待温柔良夜的祖母蒋氏,感受到的只有被竹刀般双手砍伐的痛苦,“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触摸时她忍着那种割裂的疼痛,她心里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陈宝年搬来砍砍弄弄的。” [9]喜欢做梦,时常幻想的祖母蒋氏,把自己想象成一捆任竹刀劈砍的竹篾。面对已经成为竹刀象征的陈宝年,祖母的“竹篾想象”背后,暗含着作者苏童的价值抉择。他悲伤于在当时社会权力系统中,女性地位的低下,女性就像一把任男性使用的工具,得不到应有的人性尊重。借助阅读祖母蒋氏独特的生命体验,我们便能更加深入把握,作者对于祖母蒋氏的人文观照。

陈宝年砍伐与汲取下,渐渐身体干涸的祖母蒋氏,独自一人抚养着八个孩子。终日泡在水稻田里辛勤劳作的祖母蒋氏,失去了女性应有的美丽光彩。但她同时迸发出来的耀眼的蓬勃生命力的光芒,使她成为一名伟大的母亲。她对活着的执着,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她有着“竹子”本身蕴含的品质。“竹刀”对她来说,是同床时的疼痛,是陈宝年的双手,是导致陈宝年抛妻弃子的始作俑者,是自己冰冷无情的丈夫。竹刀是男性用来伤害自己的用具,是导致自己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

1934年出现一大批逃亡枫杨树乡村的男人,他们拿着属于自己的竹刀,走上通往城市的黄泥大道。祖母蒋氏是黄泥大道上陈玉金挥起竹刀砍杀女人的目击者,两人如困兽相斗的搏杀场面,深深地震撼了祖母的心灵。“竹刀”在此时是一把被男人用来割断与自己妻子关系的武器,男人借助着“竹刀”逃离故乡,挥舞竹刀杀害妻子逃亡城市。令祖母蒋氏想起了劈砍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竹刀手,想到自己同样被男人无情抛弃。于是祖母蒋氏终于爆发,愤怒地反抗男人对女人的迫害,在她的生命线上跃出最高点。她举起圆镰,追逐杀妻逃去的陈玉金。“陈宝年……杀人精……抓住陈宝年……”[10]真正杀人犯是陈玉金,被杀害的是她的女人。而在祖母蒋氏的眼中,杀人犯是陈宝年,被杀害的是她自己。杀人犯身份的错位,所导致意义的延移耐人寻味。也许恰巧因为祖母的杀人犯身份认同的偏离,才导致她的这场追逐结局注定是失败的,无望的。一生都在不断追逐,与困难相斗争,有着顽强生机的祖母。在失去自己最后一个孩子之后,也选择了逃亡。在她低伏生命轨迹的末端,她逃离陈宝年,逃离陈家,逃离希望,像一棵散尽了枝叶的竹子植入了财东陈文治的手心。“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娇子来抬我吧”[11],乘1934年初红轿而来的祖母,绝望地乘着1934年底的红轿向历史深处逃亡。

三、狗崽欲望的催化剂

生命运行的轨迹呈现环状,由下一代不断延续。传统家庭文化语境中,表现为上一代对下一代的传承之中。苏童在他的小说创造中,发现了传承这一主题所蕴含力量所在。狗崽与陈宝年之间,父与子的传承有如日月运转衔接自然。陈宝年身上的恶行,暴戾的性情,潜伏在狗崽骨子当中。但他并没有简化传承的进行,他打断狗崽本应健康成长的生命历程。萌芽时期的精液,朦胧中被地主陈文治夺去,狗崽十五岁的时候,便过早体验了性的存在。这种畸形的生命体验使狗崽苍老早熟。在他年轻稚嫩的身体下,心灵深处却埋着旺盛欲望的种子,两者之间不平衡所产生的张力,扭曲了他成长生命线,促使他在“性”这一生命轨迹点上过早地腾空。

父亲托人捎来的锥形竹刀,开启了狗崽对城市的想象,对成人世界的憧憬。狗崽第一次触碰竹刀时,有如古老传承仪式。“狗崽触摸着竹刀富有刺激的城市气息。他似乎从竹刀纤薄的锋刃上看见陈宝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强。”[12]结合前文所述,有着父亲身份的陈宝年,本该是狗崽少年成长时期的启蒙者,引路人。但陈宝年早早地逃亡城市,导致他并没有抚养家庭,教育孩子,承担起父亲应有的责任。狗崽成长路上父亲的缺席,造成狗崽的病态成长。同时他也渴望能够见到父亲,得到父亲的关怀。锥形竹刀引发了狗崽对城市中父亲的向往,甚至于崇拜。有着平安符意义的锥形竹刀,满足了他对父亲的想象。他从轻薄的刀刃上,想象自己父亲的脸,仿佛两者融为一体。过往缺失的父爱,由小小的竹刀承载而起,本身具有的冰冷特性被逐渐消解。锥形竹刀具有复杂而又丰富的多重意蕴,既象征着远在天边的父亲,又象征着梦寐以求的城市与不可捉摸的成人世界。

但叙事的巧妙之处在于,因为狗崽心灵的早熟,本应用来保护狗崽的锥形竹刀,第一次饮的却是狗崽的血。“狗崽在太阳地里端详着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里刺了两下,他听见血液被压迫得噼啪轻响。”[13]畸形的成长导致狗崽病态的自残行为,借助刺出的血液,狗崽顺利完成了这场宿命般传承仪式。在锥形竹刀所引发的,对父亲、城市、女人的无限向往中,狗崽追随父亲足迹,开始了自己人生中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逃亡之旅。苏童书写故乡之父的作品中,有一个最大的矛盾,子辈对父辈的情感一直处于向前逃离和向后追寻的动态过程中,这些人总是处在逃离和追寻的路上直到死亡。[14]人类每一次逃亡从精神空间上来说,都能转化成对某种渴求事物的追寻。审视狗崽的逃亡书写,狗崽逃亡枫杨树乡村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追寻着父亲陈宝年的踪迹。

狗崽独自一人,紧握锥形竹刀,光脚走过了九百里,终于来到父亲所在的城市。但陈宝年的一巴掌,打破了他所有温情的想象。竹刀带给他的父爱,带给他的城市想象,在父亲的暴力行为下消磨殆尽。原本锥形竹刀的多重内涵也被重新定义。当他守着一口熬饭的大铁锅时,他发现这里没有父亲,没有城市,也没有那个深爱自己的娘亲。一切都跟他的想象天差地别,连出现的美丽的如猫柔软的小女人环子,也早已是父亲所属。父亲陈宝年成为了消灭狗崽欲望的刽子手。早熟的情欲使他痛苦不堪,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让他开始对父亲的反叛。在世界文化话语系统中,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关系之中,父親就是权力的中心,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而象征新生力量的儿子,往往受到父亲的压迫和暴力,他们对权力与话语权的需求,导致了父子的冲突,子系的反叛。这种反叛出逃,是在期望挑战对抗权威的同时,推翻权威并取而代之。

小说《1934年逃亡》之中同样如此,渴望得到大人世界的认可,进入城市大展身手的狗崽,遭到了父亲陈宝年的克制,燃烧的欲望无处发泄,应有的诉求与权力没有得到尊重。于是狗崽不断地去偷走陈宝年祖传的大头宝刀,在狗崽的反叛审视下,这一把祖传的大头宝刀是权力的象征,已经成为两者争夺的中心。每次竹刀的争抢,都随着狗崽被陈宝年暴虐而结束,狗崽只能继续待在他的小阁楼上,终日溃烂肿胀。十五岁的他未能被父亲认可,也没有能够被成人世界接纳,逃离故乡的他遭到这座城市无情的拒绝。因小女人环子所引发的高涨的性欲,导致了他的狂暴手淫。但仍停留在少年时期年轻脆弱的身体,无法承载这股洪水般的情欲,两者之间的强大张力,终于使狗崽生命支离破碎,崩溃瓦解。

1934年的秋天狗崽逃亡枫杨树乡村,1934年他偷走大头竹刀失败,1934年他偷看陈宝年与小女人环子交媾被缚,1934年冬天患上伤寒的狗崽,已经失去他竹子般磅礴的生命力。在这条黑色人生曲线的尽头有着伤心的结局,穿有头发缨子的锥形竹刀,终究无法带他打开成人世界的大门。急切想要与世界对话的狗崽,竹刀已经在他的视野里,化成了遥远刺激的城市,化作了诱惑堕落的成人世界。狗崽将死时也没能得到女人和宝刀,两者成了狗崽未能实现的夙愿。出逃故乡,失掉灵魂之根,再也得不到母亲和乡村哺乳的狗崽,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也未能回到故乡。早夭的灵魂永远地流浪在城市的边缘,无法归去。

四、小结

综上所述,小说中“竹刀”这一独特意象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以及刻画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工具,显得尤为关键。对于陈宝年、祖母蒋氏、狗崽三人来说,这个意象隐含着“生命”“男性迫害”“父权”以及“城市和成人世界”如此丰富的象征内涵。“竹刀”意象的多重象征意义,为作品本身增添了复杂的内涵和更为深厚的意蕴。同时也体现着作者苏童小说写作中,对人性一种独特温情的观照,对城乡差异产生的文化与社会矛盾的思考,对女性地位以及少年成长主题的阐发。

参考文献:

[1]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A]//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15.

[2]王干,费振钟.苏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J].上海文学,1988,(01):73.

[3]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42.

[4]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

(2).

[5][6][7][8][9][10][11][12][13]苏童.1934年的逃亡[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4]冯紫娇.从原型批评看苏童小说中的父子关系[D].河北师范大学,2018.

作者簡介:

孙裕翔,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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