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关怀:《人世间》的死亡书写
2023-05-30刘彬茹
梁晓声的《人世间》一书借周家三代人的故事,展示中国平民社会中苦难与救助的温情图画。并以此透视知青上山下乡、三线建设、东北阵痛转型、贪腐等时代问题。等到大幕落下,一曲红尘终了。不禁让人动容于社会中善良的人性、温良的品格。但人世间除了那些温暖人心的守望相助,死亡的字眼却频频出现。的确生死本就是人世间无法绕过的话题,孕育生命是自然的馈赠,那么如何归去,便是我们来到人世间的终极意义。我们如何看待死亡是我们对生命终极价值意义的思考,那么梁晓声如何书写死亡同样是其生死观的折射,如果说早期梁晓声笔下的人物无可避免的死亡结局是其对理想主义的追求和英雄主义的程序化书写,只有死才能完成对英雄的塑造,死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生命是某种可以置换的商品,那么在《人世间》里梁晓声以一种平静的态度书写死亡,体现出了他对生命价值意义的思考:人应该如何死去?又该如何活着?死亡的意义何在?借此展露出一种对生命珍视和对人间关怀的态度。
一、安乐:理想主义的期许
在小说中,梁晓声描摹了1972年到2016年的人世间,44年的跨度在时间的长河中譬如朝露,但于人世可能就是一生,死亡是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人世间》里几乎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触手可及的小人物,梁晓声为他们设计了不同的结局。最让人能够平静接受的就是“安乐死”的周家父母。“安乐死”[1]一词起源于古希腊文,是由“美好”和“死亡”两个词构成,最先开始仅指没有痛苦、安详地死去。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后来才延伸为运用一定的医疗技术帮助病人没有疼痛地死去。这里仅仅是使用“安乐死”这个词的最初含义。周父是在和孙子下棋的时候忽然晕倒,送往医院时已经为时已晚,不过他没有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逝去,他神奇般的回光返照,让他在家里的那张热炕上,在儿女的簇拥下,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离开了。周母同样也是想要睡一会儿,便睡过去了。周家父母在离开“共乐区”这片土地的时候是安乐的,正如郑娟所言“咱爸妈这一种走法,都是一生善良修来的福,没经历任何痛苦”[2]。
相较于父辈们其他人的结局而言,梁晓声给了周家父母最大的善意,郑娟母亲的死亡是因为看到了水自流和棉猴被绑游行的场景而受刺激,生活的重压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死前虚拟的叹息和现实的嘱托都透露出郑母对儿女无尽的担忧。苦难一直追随这个老妇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死亡,曲老太太一直恐惧身后的名声问题,她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痛苦的折磨之后,才终于寻求到了彻底的解脱,其身后事因受儿女牵连,呈现出不可避免的凄凉意味。郝冬梅的父亲是被坏人迫害致死,他是含着遗憾和冤屈离开的。人世间的结局不总是美好的,读来总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意难平。但这就是真实的人世间,生命本就有其不同的结束方式,但相同的是梁晓声悲悯的情怀,没有道德伦理的批判或者赞扬,他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老人的离世。这样的死亡书写是梁晓声对生命的尊重。对照而言,梁晓声对周家父母死亡的正面书写树立起他对生命价值实现方式的理想主义旗帜:安乐。这是他对乐天知命、顺应天命的肯定。他肯定的是周家父母面对死亡时的态度,当即将行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淡然处之的态度,不要担忧儿女,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恐惧身后名,世界嘈杂无定论。我们带着啼哭来到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应该学会微笑着告别,这便是我们来到人世间的意义。“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3]59。生和死都是生命发展的自然过程,在世的时候就应该不虚此行,死亡的时候便自然安息,无怨无悔地接受死亡,一切对于死亡的恐惧、焦虑、紧张、担忧都是不明智的。同時,他肯定的是周家父母到达“安乐”的途径:未知生,焉知死。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力,穷尽为人之道,乐天知命,不虚此生。勤劳善良的三线工人和热心朴实的居委会干部已经敬业地完成了他们的人生旅途。他们修缮房屋,抚育儿女,帮扶邻里。他们一直在和苦难的生活和谐共生。梁晓声赞扬伟大淳朴的父亲和母亲,塑造勤劳能干的劳动人民,因而自然到达“安乐”的终点。
并且,周家父母身上有梁晓声父母的影子,他们都同是远在“大三线”建设的父亲和勤劳持家的母亲,作家将个人情感自然地折射到文本的创作之中。梁晓声记忆中的父母亲是中国传统“严父慈母”的典型代表。从这个角度来看,梁晓声对周家父母的死亡书写倾注了一种私人的情感——为人子女孝亲敬老的“爱”。
梁晓声要借周家父母传递一种潇洒旷达的生死观,一种理想主义的期许。“存,吾顺兮;殁,吾宁也”[3]74生则重生,死则安死。生和死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他希望人们在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都能够有这样一种“安乐”的心境,这是梁晓声对人世间的美好期许。
二、自杀:叩问生命生存境遇
“一个人如果负担太重,死是最好的解脱”。[5]40叱咤风云的伟人也发出这样的哀叹。自杀是所有死亡方式中最为特殊的一种,这种能够选择时间、地点、方式的结局似乎是人能够“自我”选择的最后一次机会,也让死亡更加神秘。梁晓声笔下的人世间是温暖的,是光明的,是充满希望的,但同时也夹杂着黑暗与残酷,这些有不公,有贪腐,有贫穷。人世间里的自杀是对人类生存境遇的一种叩问和反思。书中的第一个自杀者是国庆的父亲,父亲不愿成为儿女的累赘,便埋头蜷缩在大雪中。文中没有直接描写国庆父亲死亡的画面,而是通过倒叙的方式讲述众人的寻找和讨论来揭示父亲自杀的原因。国庆父亲死亡的原因不是国庆妻子不够关心父亲导致父亲心寒,也不是国庆姐姐为了霸占房产没有给父亲留门,更不是父亲听了国庆的无心之言“如果父亲死了,自己家的住房问题也解决了”[6]45而做出的冲动决定,真正促使国庆父亲自杀的原因是“寿则多辱”。长寿乃至长生不老是古往今来人们一直追求的目标,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疾病的出现,很多老人会受到轻蔑、怠慢和羞辱。这让他们生活的质量和幸福感大大下降。从国庆父亲死亡时的躯体姿态我们可以看出,他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他不愿有人再看见他的脸,他是羞愧。因为他本就是想要去找厂里报销医药费,却被那一张张大字报“羞辱”为走后门、搞特殊;被那些曾经的老朋友、老同事当面羞辱。作为一名老工人,老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身体的疾病让老人担心自己成为儿女的负担,而自尊心的受辱让老人选择了自杀。当生命的质量开始走下坡路时,倒不如结束来得痛快。人口老龄化是现代社会不可避免的一种趋势,在这里,梁晓声几乎是以一种先锋者的姿态在呼唤社会对老年群体的关注,不仅关注他们孱弱多病的身体,还有数个冬日里孤寂的灵魂。
而对于赶超妹妹和国庆来说,自杀是他们对疾病和贫穷到不可忍受的环境的逃避,两人因为无法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进而无法摆脱艾滋病和尿毒症的折磨选择了自杀,自杀被认为是一种特殊的死亡,因为牵涉到了三个内在因素:死亡因素、杀害因素和被杀因素。[3]143也就是说真正的自杀者应该要有一个想要死的驱动,谋杀和被谋杀的欲望。死亡冲动几乎是每个自杀者都拥有的,区别在于是做杀害者和被杀害者。国庆和赶超妹妹有死亡的欲望但是却不敢死或者说不想死,所以选择卧轨自杀和跳河自杀。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对人世间是有眷恋的是不舍得的,这些从赶超妹妹的那封遗书可以窥见。实在是现实的环境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自杀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艾滋病在20世纪90年代无异于妖魔鬼怪般的存在,即便是今天的医疗技术都无法攻克,人们对艾滋病人的恐惧和敌视,艾滋病人日复一日的虚弱是赶超妹妹无法承受的。对于国庆而言,透析换肾所需的高额费用是他以及朋友们难以承担的。所以即使这人世间再美,在人间也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回到现实的因素来看,两者自杀方式的选择更让人觉得悲凉,赶超妹妹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是因为这样可以为亲人节省一笔丧葬费,赶超死在铁轨上,这是因为铁路系统或许会以事故的方式给予家属一定的补偿。自杀者的种种无奈之举透露的是疾病重压之下生命的无力与脆弱。
还有一类自杀者,没有强烈的死亡意愿,往往会造成自杀未遂的结果,军工厂里的小人物杜德海显然属于此类。这个曾经的狙击手早已疾病缠身,他自认为这副躯体已经不值得治疗,那就以死明志,反对卖厂。或许是认为拉上周秉义一起,自杀就变成了谋杀,最后关头他放弃了自杀行为。但癌细胞的扩散还是让他疼痛难忍,文章中关于“杜冷丁”的使用也凸显了梁晓声对于生命存在境遇的思考。杜冷丁对于金月姬来说只是一种在家里随便打的止痛药,但对于杜明德这种急需的人来说,是苦苦哀求也得不到的神药。最后是金月姬一个电话,杜明德得到了三十支。这的确是那个年代甚至此后很长时间的一种生存现状。我们同样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生命却被区别对待,因为一出生大家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梁晓声在用另一种方式追问医疗的平等何在,对生命的尊重何在。
梁晓声写了老年、中年、青年三代人的自杀,他书写死亡背后的悲凉意味,更在叩问底层人民的生存环境,如何才能够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如何实现老有所乐,病有所医。医疗平等是梁晓声对曾经苦难生活的追忆和诘问,这是梁晓声对生命的尊重和珍视。
三、牺牲:向死而生的无畏力量
“牺牲”[1]一词在词源学上原指的是祭祀用的牲畜,这为随意杀戮生命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伴随着启蒙与革命话语的双重变奏,“牺牲”一词被赋予了崇高的美学意义,即为正义或者理想的事业舍弃自身利益甚至献出生命,一直沿用至今。在梁晓声以前的知青文学写作中,主人公最后都会为了他们的理想主义而献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展现出杀身成仁的理想主义追求。比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征服蛮荒,对抗沼泽而长眠于此的李晓燕和王志刚;《今夜有暴风雪》中为了国家利益和歹徒搏斗牺牲的刘迈克。梁晓声塑造了为青春理想勇敢献身的热血知青形象。同样,这种牺牲行为有可能是尚未成熟的知青们鲁莽冲动的选择,更可能是梁晓声为了情节冲突刻意为之。但是梁晓声在《人世间》中的死亡书写不再如此,他刻画真实可亲的平民英雄的形象,他们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理想,他们不用对抗无法抵御的时代风暴,他们只是这个社会中微小的一员。但他们在面对死亡时同样展现出无畏的勇气,他们选择牺牲生命以守护美好。他们代表的是这个社会中的正义与善良,是这个社会向上的力量。常怀宇和周楠就是其中的一员。常怀宇救下了卡车上的一家三口,在生死一线的最后时刻他推了女人一把,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女人,自己掉进了开裂的冰窟窿里面。他是梁晓声好人社会里的孤胆英雄,“烈士”是人们对他的尊崇和赞扬。周楠义无反顾地挡住了持枪者的袭击,如果一次是偶发行为,那么三次就是本能。他救下的是三条鲜活的生命。他不仅是有着渊博学识的知识分子,他还是善良坚毅的中国人。他不愧是周家的儿女,他没有忘记妈妈要他做一个好人的嘱托。正如郑娟最后拒绝美国慈善基金捐款所隐喻的一样:周楠生命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他是梁晓声好人社会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形象,一个美国社会中的中国英雄。如果说常怀宇的牺牲还带有中国军人守护人民的使命意味,那么周楠的牺牲则是一种跨越种族、国家、阶级的人类大爱。他牺牲是单纯的、无私的。他是真正的平民英雄。有像常怀宇和周楠这样的“他们”存在。就意味着不仅在革命战争年代有英雄,和平时代依旧有英雄,我们的生活仍旧有人守护。人们会永远记得常进步有個烈士父亲,周家有个见义勇为的孙子,他们向死而生,会被永远铭记。
周楠和常宇怀的死是一种英雄主义的牺牲,他们的死可以得到普世价值观的赞颂,是传统价值观上有意义的死。但是梁晓声为什么会设计周秉义死亡,为什么在他成功战胜了胃癌之后,还要让癌细胞扩散夺走他的生命。难道只是为了展示病魔无情,世事无常吗?回顾周秉义一生,我们必须肯定他是一位充满正义、廉洁奉公的共产党员,他是人民的好公仆。看看他胃病的起源就知道了,他是为了军工厂那些工人有一份保障才在苏联拼了命一样的喝酒才把胃给喝出问题了。为了让光字片的兄弟姐妹们尽快地搬进希望新区,他和开发商你来我往不知又喝了多少酒,导致病情加重。因为群众来信,在本该退休的年龄,他又接着干了好几个区的危房拆迁。殚精竭虑的工作使得他晕倒在了视察的途中,病情恶化。周秉义并不属于周家,不属于妻子冬梅,他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属于人民,他属于党。为了让人民能够过上好日子,他不惜消耗自己的身体,不惜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可悲的是他的付出一直没有得到理解,反而是人们对他裙带关系的猜测和桃色新闻的津津乐道。他得到的是如雪花般堆积的举报信。即使流言蜚语未断,但是他从未替自己辩解,因为他在弥留之际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人议论我,攻击我,也千万不要辩解,不要打抱不平”[7]。悲剧性的死亡强化了他的英雄形象,他仿佛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人间的英雄,自此梁晓声在这里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官员形象。他具有中国传统士大夫身上的责任与担当,更有一股坚毅的力量。他是一个披荆斩棘的战士,即使炮火不断攻击,即使阵地上只剩他一人,他也要坚守到最后。他是一个散发着人性光辉的受难者,像极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的只是将火种带到人间。梁晓声为他注入悲剧性的力量,生发出无尽的张力。
牺牲者的力量就在于他的崇高性,它鼓舞着更多的人继续战斗。梁晓声赞扬向死而生的无畏力量,在好人社会里播散正义的光,弘扬真善美。这不同于知青书写中高举理想主义的旗帜,奉献热血青春。这是平凡人世间里对生命价值的积极肯定。
四、结语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接连上演,但关于生命终点的探究是永恒不变的话题。梁晓声用温情的笔触书写死亡,思考着生命的意义。周家父母的自然死亡是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结局,那是万物生灵循环往复的自然规律。那是中国传统里“未知生,焉知死”“乐天知命”的生死哲学,他们是一对幸福的夫妻,安详地离去,但这却是人世间里不可多得的结局,因为“安乐”是梁晓声对生命结局的理想期许。人世间里毕竟还有像国庆父亲、赶超妹妹、国庆那样的自杀者,他们在人世间经受苦难,选择一种无奈的方式和命运和解,“自杀”是梁晓声对人世间底层人民生命生存境遇的叩问和反思。人世间还有像周楠和常怀宇那样的牺牲者,有像周秉义那样被病痛反复折磨的受难者,他们是被上帝选中拯救人间的使者,他们是“向死而生”的生命战士。死亡书写的背后更是倾注了梁晓声对生命、对人世间的温情关怀。
作者简介:刘彬茹(1997—),女,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梁晓声.人世间·下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3〕吴兴勇.论死生[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4〕梁晓声.母亲像一棵树,父亲像一座山[J].党员文摘, 2017(5):50-51.
〔5〕解思忠.彻悟生死[M].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6.
〔6〕梁晓声.人世间·上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7.
〔7〕梁晓声.人世间·中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