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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璇:手、阿妈和忒修斯之船

2023-05-30格林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5期
关键词:制陶陶罐阿妈

格林

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曾记载傣陶的诞生,神指点众人,去河边取来黄土与黑土,捏成“万”“莫”“盎”(傣语意为碗、锅、土盆),晒干烧制成坚硬的陶器,世代流传。和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傣陶的传承如今面临着缺少年轻人的状况。罕璇是稀缺的年轻传承人之一,她既认为古老的事物充满力量,又保持着对新的可能性的包容,衔接着古老与当下。

有一阵子罕璇因为她的手感到自卑。十个指头呈现敏感的粉色,布满血丝、褶皱,颜料和泥土无论如何清洗总是残留在掌纹里,看起来脏兮兮的。见到喜欢的人她就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手是罕璇常年制陶、画画的工具。做陶是很伤手的,尤其傣陶。传统傣陶是全手工制作,拍一块泥土作坯底,沿着它慢轮盘泥条,再用卵石和木片拍打结实,泥土里的砂石常常在手上划出伤口。她还喜欢画画,在一次画笔意外无法使用又必须作画的经历后,罕璇就经常用手代笔,手上沾满丙烯或水彩颜料,涂抹,清洗,再沾满,涂抹,清洗。有一回三四天画下来,罕璇发现指头上已经褪了一层皮。

“就是那样的状态在创作,很沉浸,甚至都不会去想要创造的是什么。”她时常被创作的冲动攫住,“疼痛它不影响你的生活,不影响你的心情。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你跟它共存而已。”

2008年,罕璇从泰国皇家大学古壁画系毕业,去寺庙进行禅修,原本打算到德国继续进修艺术却先回了老家西双版纳一趟。

“这里的阳光跟任何地方的阳光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它会渗透到这个里面去。”罕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你会感觉到光的色泽和柔软度,它在跟你交流。”在西双版纳休息了一两天,她莫名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得为我们族人做点什么。这种说不清来由的冲动将她带向了傣陶,一种傣族日常生活中盛水、收纳或装饰的器物。

之后的15年,她都与陶土打交道。如今罕璇過着简朴的生活,40来平米的小公寓里,除了一张床,其余几乎被陶器占满。生活置于其中,大陶罐里放着水、茶叶、布料,小陶器既是摆饰又作收纳,挨个打开,盛着首饰、干桂花和生活的林林总总。除了与陶土为伴,罕璇仍然对周围保持着好奇心和野生心性,和朋友们跳舞、游泳,顺着竹竿爬上大树。她喜欢这里:“傣族对美的感受,是快乐和包容。”

玉勐阿妈坐在前面,罕璇坐在后面,十厘米高的小矮凳,身体几乎是蜷缩着,一边用脚慢慢拨动转轮,一边用石头木板“噗噗噗”地拍打陶土。2015年,罕璇拜傣族慢轮制陶国家级传承人玉勐为师,每天迫不及待地想去捏泥巴。除了吃饭,一做做一天。

傣陶必须经过不停地拍打,才变得密实,“烧红的时候它会如泥胚一样柔软,如果它不够坚固就会烧垮或者烧裂,所以一定要非常有韧性才可以彼此支撑,彼此相依在火中重生。”传统烧窑会用柴火稻草和泥土平地起窑,如今机器收割后稻草变少,制陶人不得不花钱请农人手割稻谷,然后收来稻草。

罕璇最喜欢玉勐阿妈家烧窑的地方,昏暗矮棚下散发着一切将要燃尽的气味。阿妈心里有很多古老传奇的故事,比如以前澜沧江涨水时,岸边的竹楼会漂起来—有时候甚至整个寨子都会随水漂走—人随竹楼漂到哪个地方搁浅,就在哪个地方住下去。“但凡你不贪心,都可以活得好好的。”比如澜沧江里有小水怪,特别喜欢亲近老人,等着老人们下来捞青苔的时候就学他们的样,一旦被瞧见又迅速跑掉,在水面留下一串涟漪。“对我们来说,我们相信有别的生命体,也一样值得去尊重,不需要刻意排斥和害怕。”

傣陶的传承通常是从父辈到子辈,母亲传给女儿,到后来传承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也大都出去读书或打工,才有了师徒制。但凡磕了头,师徒关系与母女关系无异。

我们跟着罕璇去拜访玉勐阿妈时路过曼斗村的寺庙,拐进去闲逛,罕璇一眼在一堆小陶罐中认出一只:“这是玉勐阿妈做的!”拎起底部一看,果真刻着工工整整两个字,玉勐。

玉勐阿妈今年65岁,春天午后,穿着一身傣装坐在小矮凳上。罕璇很久没见她了,见到就伏在膝头和她聊天。在罕璇之后,玉勐阿妈又收过两个徒弟,之后就不再收徒,家里制陶的重心慢慢转移到了她的亲人身上。她的弟弟在亮光处专心做一头大象,他已经做了14头,头头肌肉分明,健壮生动,说是根据去年迁徙的17头大象创作的。

家里到处是陶器,陶罐、白孔雀、骨灰盒。茶桌上倒扣着几只陶杯,长年使用使它们色泽饱满光亮,也比新陶器更坚实。

“刚烧制出来的傣陶,遇水时会散发出雨后泥土的味道,因为它还带着大地的土性和烧窑时留下的火性,是一个很诚实的器物。”罕璇说,它会与使用者发生联结,留下使用者的印记。用它来盛水,它就会被清水的味道代替,用它来装茶就会慢慢被茶汤的色泽包裹,若你不用它,将它遗忘在角落,久而久之灰尘、虫尸附着,它就收纳了孤独的味道……你怎么待它,它就如何回应你。

朋友茶室的储水罐也是玉勐阿妈做的,密布着春雨一样的秧苗细纹,一块明显的黑色烧斑。从玉勐阿妈家发现这只陶罐的时候它已经被空置了十多年,朋友见到爱不释手,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现在,这只盛水的陶罐摸上去清凉温润,如罕璇所说—像捧着一颗水珠。

茶室的门廊还有一尊陶像,陶像是罕璇做的,但那不是玉勐阿妈教的了。在传统傣陶制作中,女性负责日常生活器物,男性则负责神兽等寺庙供奉物。2018年,罕璇对傣陶雕塑充满好奇,又恰逢傣陶省级传承人岩罕滇收徒,他破例愿意收女徒弟,罕璇不想错过。已经拜玉勐阿妈为师的罕璇忐忑很久还是开了口,希望阿妈允许自己再去拜岩罕滇老师为师,学做雕塑和神兽。

玉勐阿妈一开始没有答应,“她跟我讲了很多,传统上也好,身体上也好,从来没有女性去做神兽。因为古老观念里,女性有不洁的一面。我一开始学做神像的时候就有人劝我说,你是女的,做这个对你不好。阿妈说神像都是男的来做,是需要力量来保护寨子的。”罕璇掉眼泪,还是坚持,“我一边很心疼阿妈,一边又不想放弃,我想去学,很想很想学。”

大师兄帮着劝说,那边师傅也愿意收,阿妈最终松了口。她跟罕璇说,既然去了就好好学,学的时候要是感到哪里不舒服,就快回来,回阿妈这儿。

拜师学艺一年后,罕璇及其同门和岩罕滇老师得到机会办一个师徒展。五六平米的小房间地上铺了细绢,几十件佛像、神兽、陶器陈列其上。

不同陶艺师所制的傣陶各有风格。罕璇的陶罐拍得浑圆,花色均匀清晰,由于掺入勐宋的白泥,颜色偏浅。佛像、神兽也常常显得古朴、秀气。而大部分男性制陶,则庄严、肃穆。风格与风格之间只是不同,没有高下。

西双版纳地处边境,在西南文化版图中,不如成都、大理、丽江出名,但它却包容了风格多种多样的青年艺术家。

2018年年底,罕璇与丈夫还有伙伴们一同策划了首届西双版纳新青年艺术展,筹备、邀请、宣发都由大家一起努力。近40位参展人涵盖了绘画、雕塑、音乐等多个领域,持续大半月,“就是希望有一个平台给年轻人去展示自己的作品,他们没有太多机会被外面的人知道,作品也没有什么机会销售,所以我们就想,干脆自己试着做一做,让大家被更多人看见。”

第一届艺术展名为泐之根,發新芽。第二年罕璇还推出了同名系列傣陶,在陶器中混入种子,不烧制,等到种子自然生发后将整个陶器种入土中,下过几场雨,陶器就会融化,成了孕育那些种子的土壤的一部分。她解释“泐之根,发新芽”之意:古老的知识和技术是民族文化传承、创新的“根”,新一代传承人要从古老文化的“泥土”中汲取营养,创作出新的作品,奉献给世人。

2011年,在罕璇正式拜师学傣陶之前,她曾在西班牙待过一段时间。

在西班牙学习的陶艺更具当代的艺术性,陶艺师们常常自己做制陶工具和模型,“大部分买回来的工具,形状都是别人定好的,做东西就会有别人的痕迹,他们就会让你打破(这个思维)。”这是从无中诞生有,有意思的是,亦可以从有中诞生无。“器物不仅仅只是实用,它可以是无用。它们存在的意义不一定是装水、插花、喝茶或是储物,不一定要有什么用途才可以被创造出来。它们可以只是一个单纯的物体,呈现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有时候一个很完美的罐子做出来,然后瞬间把它打破。”

“非遗之所以是非遗,意味着它最绚烂的生命在慢慢消逝。我想我能够接受,无论多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结束的一天。我们只是尽力让它可以延续得久一点,让更多人去看到和感受到它的美。”罕璇说,“但是它消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不是有忒修斯之船吗,它不断更新,甚至最后一块木材都被替换掉了,但它还是在海上航行。我觉得傣陶就像忒修斯之船,一开始是很古老原始的,慢慢有不同的人上船,不断去替换它的原件,为了让它继续前行,可能到最后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船,但它还是在历史长河里承载着关于傣陶的技艺和古老的文化。”

当坐着出租车在城市里穿行时,我们会觉得现在版纳发展得太快了,大量水泥楼房拔地而起,招牌上的傣文越写越小甚至消失,曾经建筑都会带有些许傣族风格的传统也渐渐被遗忘。她喜欢古老的事物,觉得它们充满力量和智慧。

新与旧没有一天不处在左右互搏中。

罕璇也曾经好奇过,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被傣陶所吸引的。和朋友光亚的一次讨论中,他们发现,是泥土的纯净及其生命力。包括罕璇在内,玉勐阿妈及其弟子承袭着一套严苛的制陶流程,第一步就是选泥土。从鱼塘、稻田里挖出的深层泥土与高山雨林土、澜沧江细沙混合,在老缸里静置发酵。握着的时候能察觉到,它还未死亡。

光亚研究植物,他们提出一个假设,挑剔娇贵的兰花也许能在傣陶上活下来。于是光亚去深山收集盗采者散落的兰花,罕璇则动手做了几十个傣陶。这批傣陶形态怪异,从树上拓印下来又滚上去的图案使陶器呈现不均匀的粗糙纹路。它们不是瓦罐,更像树干,这就是兰花的新家。兰花附生其上,罕璇和光亚往傣陶里加水,几周后,兰花真的在陶身上存货了,还生长出娇嫩的花朵,其中一只陶器还附带一株小菩提。她很高兴。

对土壤的喜爱和归属使罕璇对西双版纳抱有一种叶落归根的古典乡情。

等到有一天,人和陶器慢慢衰老,或破损或被遗忘,都会回归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如此这般平静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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