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低音
2023-05-30白玛
编辑朋友让我写写作为女性的诗歌写作经验,我想,如果让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坐在我的旧电脑前,她会这样写:女性、诗歌、经验。我自以为与她在某些方面相通——同为女性、镇纸般敏感、渴望精神自由却永远困于禁锢。我们都愿意让作品代表自己说话,至于作品背后所有碎玻璃状疼痛和欢乐(这真是一个轻佻的词),是理应存在的,是必须承受的。我们一致认为。
1.村庄
我有十四年值得眷恋的乡村生活。世上再没有另一所那样的大学为你教授文学一课。女诗人索德格朗在疗养院里抱病写她清冷又浓烈的诗歌,我多么愿意和她当面聊起我在村庄里的经历。她写下一句“我必须在这里等待/那给予我的灵魂以自由、从容的死亡”,我将其印在自己的诗集扉页上,以示理解。村庄构成我的写作经验中最柔软的力量,因为,只有亲人埋葬的土地才可称为故乡,有故乡的人是有柔情的。弗罗斯特歌唱他的故土,而普拉斯只能令人心疼地哭诉她的钟罩状城市。除了失却母亲的爱护以外,我的童年应有尽有——我可以写一万首关于故乡的诗歌而不枯竭。这一点我比茨维塔耶娃要自负,因为我获得的来自家乡的爱与安全取之不尽。
时间像牛皮糖一样粘在鲁西南大平原上一座贫穷但美好的村庄。伟大的福克纳发明的邮票一词只比喻面积,我更愿意用摇篮形容故土。村子和城市之间由一条开阔的大河隔开,文化也神奇地各行其道。比如,书法和兵法的巨大成就在大河对岸,戏曲、神话等在乡下蓬勃生长。试想,一个孩童有慈祥的曾祖父母和面容质朴、语言丰富的乡邻,有可供流连的丰饶的河沟溪流与草木野地,用什么能够交换这些呢!
七十多岁的曾祖母会说“以水为净”,意思是就算一汪浑浊的水也能洗净我满手满脸的泥巴。这其实是一种水崇拜,这种意识影响了我一生。另外,不能说对老天爷和土地不敬的话,不能把筷子直插在饭碗里——敬天地并且对生死有别样看法。
乡村有婚丧二事需要集体参与,或者说需要观众。仪式不可静默,与民间吹鼓班子、鞭炮、贺喜词或哭腔、观众……共同完成。我也是一个永不缺席的观众。毕竟乐器和人声让寻常日子有了节奏。若干年后我试图用诗歌叙述我的故乡,发现我的文字四下漏风:那块土地把树养成了木材,把张二狗栽培成乡干部,唯独把我培育成诗人,其实我内心是不安的。
2.海滨
临海小镇上有一条被梧桐树严实覆盖的马路,叫作海棠路,黄昏的路边时常有湿漉漉的渔民来卖鱼虾贝类。十四岁的我迁徙此地。从平原到沿海,身不由己开始动荡的人生。后母是退役篮球运动员,我的存在让她在知情人面前尽失体面,她努力维护她的三口之家。我只能寡语,见到熟人就进房间躲起来。夜晚想念故乡,白天伏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写诗,把秋天写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妇人。十六岁,组诗《黑土地》在杂志发表,那是1988年。
写过一首诗,题目是《海滨疗养院》,事实上有两年我被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住所紧邻一座海滨疗养院。孤独、迷茫、前途莫测,那首诗让我至今过目心酸。
记得那是盛夏的黄昏,我走过海滨疗养院门前
空气里含着半熟浆果的湿腥味和我后母的喋喋不休
她一贯说:到下个月,你们喝西北风去吧
我的身后跟着绿毛巨兽的影子。我十七岁,像只废轮胎
即使整个大海向我倾斜而来,我也和那颗缓缓滑落的孤儿星一样
扮作黑色潮水衣襟上带密码的胸针
我从不说出我拥有的。半山之上,白色海滨疗养院尖尖的日光
钉住我的秃头邻居。和带着风琴搬离的第九只公蜥蜴
(白玛:《海滨疗养院》)
感谢那座夹杂着海水咸腥气味的忧伤小镇!我从那里开始写作诗歌。对一个异乡人而言,大海不是新奇而是熟谙的,两者建立了一种独特的关联:无所依赖、互相陪伴。它陪伴我多年。小镇上的居民使用外埠人难懂的方言,这一点保护了我运用自如的故乡的语言。
诗歌,也即诗人的口音,或腔调。我的诗歌里,是我在和你诉说。
3.高原
二十二岁,又从海滨飞去高原。途中透过火车车窗看到路边大丛的夹竹桃(一种有毒的植物),还经过一座阴雨笼罩的盆地城市。航班落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眼前铺展开,连太阳都是前所未见的模样。诗人、画家都自在地于阳光底下走着坐着,街头衣着鲜艳的女子自在地唱歌跳舞,广场上流浪狗舒坦地等待施食和抚摩。一条大河自雪山而下,河岸是兽脊一样的黝黑的群山。美,在这里展现到极致。忽然想起我的故乡的人们面朝黄土,而这里是“鹰的故乡”,人人时刻仰面向天。
扑面而来的巨大的美冲决了我的诗人的局促、卑小。美怎么表达?信仰如何描述?有人会嘲笑诗人的扭捏吗……在高原一家杂志发表长诗《哑语》之后,停笔十年。
一座看得见的城市慰藉视觉和听觉,同时也满足了嗅觉的美好体验,是的,她带有独特的神秘香气。令任何一首诗显得羞涩和不够纯粹,仿佛那首诗披着一身烟尘。
4.女性
我所了解的和诗歌相关联的她们,无外身着爬满了虱子的“一袭华美的袍子”同时凝视黑夜的她们。不是她们选择了诗歌而是诗歌从人群中指认了她们。因而有“人们向外,我向内”(翟永明诗句)式的呢喃和“你不来与我同居”(伊蕾诗句)的诘问。
我将参与创造有生命力的每一首诗歌中的每一个字符视作受命而来,它们甚至不可被替换。将韵律当作诗歌的脊梁,这点自知依然受于我的故乡:哭要有哭腔,欢愉自有相宜的语调。
我爱听女作家杜拉斯(瞧,她没反驳这个称呼)说:“女人身上有一种野性,男人都是思想家的牺牲品。”女人从事诗歌艺术,好比一只只羽色斑斓的荆棘鸟飞向丛林,迫近那利刺。她们并不是生来婉转,是疼痛使其歌唱直到力竭。竭而生,生生不息。
我確信一段苦涩的爱情能借一口井复活
一棵树能依靠整夜不间断的祈祷辞复活
一匹良马能打着响鼻在纸上复活
眼熟的一道闪电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天空复活
因为大地上依然有太多的美、太多秘密
诗人和女祭祀同时选择了我,她们得以复活
(白玛:《复活》)
白玛,1972年生于山东临沂,现居江苏连云港。1988年开始发表诗歌,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等。著有诗集《信使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