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之夏
2023-05-30班琳丽
班琳丽
你去与不去,它们就在那里,成为启示。
你想与不想,它们也在那里,成为永恒。
一
2018年6月末,我有十天的时间在北戴河创作之家度假,活动由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同一批还有北京、黑龙江、河南、湖南共28位作家、编辑或出版人,每天在那里看山看海也看人,思考那些被时间凝固、被青史称颂的永恒存在。
北戴河创作之家位于北戴河滨海安一路9号,抵达当日已近黄昏,双脚踏实地面的一刻,怀揣的希望让我倍感温暖。创作之家建在高岗上,两幢黄色小楼蜃楼般掩映于白云翠微间。门卫师傅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操着东北口音迎上来:“这么晚到,路上还顺利吧?”我感激地说:“谢谢您,很顺利。”他又说,“你们作家到了这儿,那就是到家了,不要外道。”那一刻恍觉如远行归来,心上真就生出“此前皆是无家客、此时才是归来人”的感慨来。
登记处在1号楼,已亮起灯,铭墙上巴金老人“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题赠,仍清晰可辨,笔力穿石破壁。
创作之家庭院不大,四周花草相映,树石为临。花园里,亭台,老松,奇石,水车,风荷,江南园林般错落有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北戴河隶属于秦皇岛市,因环境宜人,气候温润,清光绪年间就被辟为皇家避暑圣地,民国又成为北洋政府要员夏季避暑办公的最佳选择。
新中国成立后,北戴河成为共和国功臣的疗养地。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就是在那个时候建起来的。随手拍些图片分享到朋友圈,马上有来过创作之家的朋友留言,问两棵核桃树还好吗,王蒙老人题字的石头还在吗。即刻去找。两棵核桃树在2号楼前,当初进院时未曾留意,远看是一棵,枝繁叶茂,走到树下才发现是两棵,枝叶垂地,青果满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理枝一样早已分不出彼此。随后走入院子东边江南园林般的花园,见王蒙老人送创作之家的两个字“清悦”,镌刻在石头上,立在草坪里。高洁之人,自清,便能悦己悦人吧。一边猜想老作家意味深长的寄语,一边给那朋友回复:两棵核桃树挂满青果,很好;王蒙老人题字的石头还在,“清悦”二字很令人玩味。对方很快回复:那里是中国作家的心灵之家,祝你度假愉快。不曾谋面,甚至陌生,却因共同的一点经历,牵出这样一次“过故人庄”般的交谈,叹人心本善,遂由衷地回复“谢谢”。
花园中由南向北,拾级而上,一处开阔台面上,摆放着白色的桌椅。原本想回房休息,耐不住夜凉如水,而且头脑清醒如佛,干脆坐下来,打开手机,跟父亲和爱人通了电话,而后写些文字,直到手机没电。未知意味着引领,我对未来九日充满探秘一样的期待。
二
既然是滨海之城,一定要看海。到创作之家的第二天,下午天不热了,我一个人去看海。
创作之家因建在高岗上,出大门向西向东都是漫长的坡路,少有车辆经过,行人也少,满目淡泊而宁静的青翠,如水洗一样清澈澄明,让人如置身江南某个风轻日暖的小镇,或者某一处日丽景明的山间。
走出安一路,我先于大海遇见了人海,眼前熙攘往来的人海,让我不觉将看海的脚步又放慢了一些。一向喜欢在人海里看人,不是千人千面的脸孔,是一千个人一千种各见心怀的眼神和步态。人,是世间最生动、也最映现时代百态的风景,各不相同的眼神和步态,会给人更多“人之外”意想不到的思考与触动。
大海在四点一刻向我展露真颜,庞然致极的身躯,庞然致极的深蓝,往天际处平铺开去。风不大,海面上依然有浪头,仿佛被风推着,一排浪推着一排浪,涌向岸。浅海中的泳者,来不及躲避,玉做的排浪瞬间将他们吞下,瞬間又将他们吐出来。
人是挑战海的人,海却像一位怀有幽默感的父亲,将所有的挑战,化为玉帛般的游戏。
在护栏上趴着看海时,一位裹着头巾的渔家大姐向我兜售贝壳饰品。我不解地看了她几眼,说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兜售的贝壳饰品过于廉价,做工又糙得很,一是买了不好带,二是不好出手送人。只是好奇这大姐休渔期头上仍裹着头巾。
我多少了解这头巾对于渔家人意味着什么。几年前在青岛,听导游讲过,渔家女人在男人或儿子出海打渔期间,每天要裹着头巾,如同朝圣路上的人一步一个等身头,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为出海的亲人都能平安归来,时刻祷告祈福。
正疑惑时,身边又一位渔家大姐向我兜售大同小异的贝壳饰品,我先往她头上看,她只是戴了顶草帽。我于是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小心向她问起,休渔期若有女人还裹着头巾,那是什么情况。这位大姐迟疑了一下后告诉我,一定是她的男人出海没有回来……
那一刻,心莫名的一阵痉挛,像被戳到了痛处,赶忙借口离开,去找那位头巾大姐,许久在很远的一处人群中找见了她。我走到她身边,装着对她的贝壳饰品很感兴趣,她红肿的眼睛顿时珠光一样闪亮。她兴冲冲跟我介绍每样饰品的价格,我就看到了她的手,典型的渔家女人的手,皮肤黑红,粗糙皲裂。我果断买下她4只贝壳做的小羊,25元一只,100块钱,没跟她讨价还价。她感激地望着我,非要再送我一条贝壳项链。我笑着拒绝了,说她还可以拿它换钱,便挥着手快步离开了。看看4只小羊还可爱,就在离开她很远的地方,转手将它们送给了几个玩耍的孩子。
海残忍吗?我没有答案,突然记起雷平阳的诗《在日照》:从来没有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我用了一片汪洋。顿时心血来潮,也想奢华一次,尝一尝大海的味道,于是向人群之外的远处走。来到很远的地方,小心下到海边,蹲下来,当一排浪头冲上来时,迅速掬起一捧海水,舌尖没进去,好苦。海的苦不似苦丁般谋杀人的苦,是涩涩的苦难般的生活之苦,须臾攫紧舌尖,涌进身体。闭上眼睛,感觉整个海洋已在自己的身体里,蓝色的风暴,动荡翻卷,不停不息。那一刻,我感谢海,给了我含化几朵浪花的幸福感。
三
没去北戴河之前,我已知道山海关,因为诗人海子。
海子是我喜欢上诗歌的引路人,大学时因为海子疯狂读诗,写诗。这个将生命断然托付给铁轨,用死亡给诗歌留下青铜般启示与启迪的诗人,至今他和他的诗,依然给予我洗净生命的影响和感动。
“扶病而出的儿子/开门望见大太阳/倾向于太阳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海子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始终保持一颗麦子一样热情、海水一样澄澈、青铜一样坚毅的诗心。然而灵魂的写手,最终做了“海之子”,他人生的海,而不是鱼腹。想必他到山海关,是想过葬身大海的。他死前一定有过这样的挣扎:死在哪里?怎么死?他最终相信,他人生的海才是他最后的归宿,最干净,也最有情有义。
海子卧轨处,在山海关龙家营,原本打算到近前去瞻仰凭吊,不想从山海关回来感冒了,一直是个遗憾。
山海关没有故事,只有传说。铁马秋风,千帐灯深,已隐入尘烟;群雄骄语,雪满悍刀,也已沉寂纸上。然而,这里有比大海更宽阔的祭奠,有比礁石更结实的称颂,穿越千年,纵然壁断坦残,依旧挺立不倒。
到北戴河第四天,集体出行去山海关。车上作家们众说山海关的传说。走下车来,眼前覆压一片新旧古迹,在燕山与渤海之间,撼人耳目。
作为历史上的军事重镇,山海关的确是一个给人不尽追思的地方。在牧营楼看铜铁塑形的兵马,仿佛仍听得到沙场点兵,厮杀阵阵。看搁浅的战船,铁锚巨帆,不禁令人慨叹,远去的只是战争,而战争留下的思考,永无止境。在土坯墙的牢房前,见一个中年男人反复走进去,退出来,几次三番。感叹作为景点的牢房,进去容易,出来也容易,但给予人启示录般的反思,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尤其是长城,“巨人”到了这儿不想再走了,断然饮颈入水,是放下身前身后事立地成佛?还是目睹过太多战争与死亡,念天地无力,独怆然时,选择以此对人类和历史守口如瓶?
长城入海的石城叫老龙头,为明长城东起点,确似一个放下骄傲选择缄默的龙头。“长城万里跨龙头,纵目凭高更上楼,大风吹日云奔合,巨浪排空雪怒浮。”满目游人摩肩,涌向老龙头。我与人民出版社的马爱农老师避开人群,选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拾级而下,来到岸边,她下到浅水里拍照,我在木质台阶第四级阶梯上坐下来,回望老龙头。
长城可谓世界古代史上军事防御的奇迹,绵延万里,固若金汤,1987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想来,自古留在长城根下的生命,怕比墙砖还多。多少戍边诗人的诗篇,怎及征夫思乡的眼泪多,更不比挑灯看剑的泪光更耀眼。一道长城,记录过烽火连三月的战争年代,也见证过和谈下百姓休养生息的和平图景,反对战争,珍视和平,长城早已觉悟,世界还没惊醒。今天,多边争端的危机四伏,战争与和平的反思,理应成为人类自我救赎的共识,痛定思痛,警钟长鸣。
四
在创作之家最难忘的时刻,是去圖书室读书,或坐在院子东面高台上的林子间思考。
每至一个城市,时间允许,我都要去书店转转,固执地以为,书店虽小,比博物馆更映现一个城市的灵魂。创作之家图书室在1号楼一楼,四壁皆书,文学前辈的文集,中外名著,各类纯文学期刊,摆满书架,摆不下的堆了一地。在此遇见《北方文学》,意外遇见“我”。当年第6期《北方文学》上刊发了我的短篇小说《出租时代》。这样自己与自己在异地巧遇,着实让我惊喜,并感恩戴德于一种催我于低处起跳的力量。
在此读书,如在茶室里捧茶对坐,听“他们”娓娓讲述各自的故事,在人生不经意的时候,与因虚无而更加真实的“某个人”不期而遇,成为“这一刻”推心置腹的倾听者。阅读是一门技艺,也是手艺,与书本对视,跟影子人交谈,让书里的人和故事不再老去。阅读最终的受益者,自然是自己,自我塑形,获得成长。
无求随处净土,闭门遍地深山。在这里,求什么?觅什么?与谁求?与谁争?这里只是一片净土,非生死场,更非名利场,来了便可心无旁骛。确乎,居于闹市,却能让你于喧嚣纷扰之外,独守一份致远的静泊,难得。
书读累了,便去高台上坐着沉思。沐身的阳光寂静地从松针间筛下来,斑斓地铺了一地。飞机不时掠过头顶,没以为是叨扰,反觉得与机上的人,在此一时有了交集,虽不曾谋面,亦是一份擦肩而过的缘分,难得,理当感激。
在创作之家,每一次落脚都显得神圣,因为每一次脚落在地上,极有可能踩到冰心、巴金、老舍等文学前辈留在这里的脚印,甚至无数个文学前辈的脚印叠加一起,轻轻踩上去,就有提振人心的气力,从脚底迅速涌遍全身,启示录般,异常珍贵。
这是一个场,精神的道场,是精神意义上的寸土寸金。在这里想象那些令自己仰止有加的文学前辈,也曾在此如我,慢慢走,慢慢看暮色飞流萤,绿水激清音,贾岛那般推敲着某一个文学细节,或某一个文学形象,神圣之感肃然起于心中。每天晚八点在多功能厅看电影,四面墙壁上挂着鲁迅、巴金、冰心等老一辈作家、诗人的照片,在他们谦逊而和蔼的注视里,心间顿时升腾起光芒般的温暖,不觉如小学生坐直了身子。
思考是对内的打量,也是对外的反观。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篇有一个耐得住反复玩味的文学细节,影子老人,那个胖乎乎留着拉碴胡子、长着一双雀爪手般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拽着两块铁锭挨家挨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镙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
作家断言: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
世间再强大的场,也是“人”的场。创作之家这个“场”,其生命和灵性,被一代又一代作家身上的光芒不断唤醒,成为耀眼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文学之光,照亮更多的文学人,走在文学的路上。燃灯者,是最无畏的神。提灯者,则是最无私的人。
同一批到创作之家度假的作家老师,各自在创作上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和影响,他们于我是在创作之家获得提升的又一个难得的“场”。
所有的聆听,都是收获。
所有的收获,都是我从成长到成熟的铺路石。
五
我的北戴河十日之行结束了,但心头另有一场旅行才刚刚启程,那就是我与我的文学之旅。
离开之日,创作之家2号楼门前台阶两旁的荷花开了,一边一盆,一盆一朵。作家们感叹:两朵荷花怕是自带新思想之光,感知离别,却不伤别,赶着在离别的早晨开,不带半点黯然的离愁别绪。
别的是美好,而美好早已悉数留存于心底。由此说,人生所有的别,到头来都是与内心美好印象与认知的告别,自然也就是与自己告别。与自己作别,何苦感伤?
无论从哪儿开始,都是从自己出发。
无论从哪儿归来,最终都回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