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舞台与银幕的空间
2023-05-30司马勤
司马勤
多年来,叶锦添为各种戏剧冲突设计了绝妙的舞美:盛宗亮歌剧《红楼梦》的最后一幕,贾府被熊熊烈火烧毁,场面壮观;李安电影《卧虎藏龙》中的竹林比剑场景令影迷赞叹,也让这位资深设计师赢得了2001 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奖。对于叶锦添个人而言,最具戏剧性的时刻发生在2022 年的莫斯科大剧院,当时他正作为舞美服装设计参与导演弗朗索瓦· 吉拉尔(Fran?oisGirard)的新版《罗恩格林》制作。首演后,在庆祝莫斯科大剧院与大都会歌剧院历史性合作的宴会上,俄乌发生冲突的新闻突如其来,访俄的国际制作团队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匆匆撤离。
疫情期间,叶锦添常住在伦敦。但在过去的一年里,为了准备大都会版的《罗恩格林》(与莫斯科大剧院的合作取消后,大都会重新委约了舞美与服装的制作),他又在纽约待了几个月。导演吉拉尔早在2013 年就为大都会执导过《帕西法尔》(Parsifal ),他在剧中所描绘的末日世界既超乎现实又耐人寻味。当年的观众对舞台呈现以及主角阵容(由乔纳斯· 考夫曼领衔)津津乐道,显然两者的吸引力不相伯仲,都令人着迷。今年吉拉尔终于有机会重返大都会,带来另一部瓦格纳经典。对于叶锦添来说,《罗恩格林》是他等待多年、终于可以跟吉拉尔这位加拿大籍法裔导演合作的难得机会。吉拉尔钟情大画面,与叶锦添意气相投。
去年夏天,旧金山歌剧院重演《红楼梦》。今年2 至3 月大都会《罗恩格林》的演出日程又巧遇《卧虎藏龙》4K 修復版在全美电影院公映。与此同时,叶锦添为其他项目忙得不得半点闲,这些项目包括为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策展中国青铜专题展览,以及继续拍摄“半纪录形式”艺术电影《无尽的爱》(Love Infinity )。虽然工作繁忙,他还是抽出时间,一边喝着广东老火靓汤,一边聊聊他那范围极广的艺术生涯——从早年为香港电影缔造经典形象,到最近对瓦格纳的一些想法。瓦格纳笔下的人物具有的那种追寻佛法开悟的耐性,对叶锦添来说很有共鸣。
有些人用文字或音乐讲述故事。而你的叙事手法是图像,既有静态也有动态。可以聊聊你入行的故事吗?
我职业生涯的开端有多个层面。最初我想成为一名画家。但是我的哥哥是一位摄影师,他拥有很多器材,经常和那些漂亮的人见面与工作。所以,我学生时代的梦想就是以他为榜样,做个摄影师。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棚拍摄影(配有专业灯光的内景摄影),还有纪实摄影。年轻的我曾经尝试过不同门类的创作——摄影、绘画、设计,在香港也参加过不少比赛。有一次我赢了一个设计大奖,夺得金奖,电影导演徐克刚好在派人物色后起之秀,便邀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年轻人加入他新建立的电影工作室(Film Workshop)。当时我们讨论了许多项目,但是没有一个得以推进。后来,徐克导演介绍我跟吴宇森合作一部新电影,片名是《英雄本色》——没有人想过这部电影会一炮而红。
原来你就是让周润发穿上黑色风衣的那位形象设计师!
吴宇森早年是声名显赫的功夫电影导演张彻的副手。功夫片这类影片和西部牛仔片相仿:英雄人物,肝胆相照——为了朋友,他们愿意付出一切——这种义气深深地影响了吴宇森。吴导对于情义的看法也可以追溯至中国古代的侠客。徐克渴望拍摄以黑社会为主题的电影,因为他喜欢《教父》这一类好莱坞作品。但是,吴宇森心中的电影更浪漫。你会发现《英雄本色》中的服装具有“古装”韵味:比如说,黑色风衣在风中飘扬的姿态,就带有古代英雄形象的美感,如同传统功夫电影一般。
著名电影评论家大卫· 波德维尔(DavidBordwell)曾经告诉我,好莱坞致力模仿吴宇森的风格,却学错了方向,弄巧成拙。他说:“镜头跟着子弹飞是没用的。要看的是子弹的出处。”
对,那正是吴宇森充满浪漫的视野。
你的首部电影影响了你的艺术生涯吗?
《英雄本色》和我后来创作的舞蹈项目有密切的关系:衣服如何“称身”,如何与人体互动,全部都是我想要表达的信息。整个世界好像都能触发灵感,这一点我早已领略到了。中国古典美学不只是建立在地表的,一切都能想象成在空中浮动——人甚至可以在树叶上行走。这种美学的最高境界出现在《卧虎藏龙》里,正巧那部电影也是周润发主演的。
我为他创造出了他最令人难忘的两个银幕形象。
现在让我们跳转到《罗恩格林》的话题吧。主创团队是哪一年邀请你参与其中的?
我跟导演弗朗索瓦· 吉拉尔是多年的好朋友。
我们本来有机会在中国合作创作一个大型的剧场秀(规模像太阳马戏团),但后来制作团队换了导演,请来了弗兰克· 德贡(Franco Dragone)。弗朗索瓦与我有很多共通点,大家很想找个机会合作。所以几年后,当他开始筹备《罗恩格林》时,打来电话跟我说:“终于有机会了……”
这个新制作首先在莫斯科大剧院(BolshoiTheatre)上演。筹备与排演过程又怎样?
相当复杂。首先,筹备期恰逢疫情高峰,莫斯科大剧院对抗疫防疫十分慎重,他们在视频会议中都戴上口罩。那也是我首次在俄罗斯工作。我曾被邀请去那里做装置艺术的展览,但那些计划都没有成行。这部《罗恩格林》也是大都会歌剧院首次与莫斯科大剧院携手合作。原定的计划是在莫斯科首演,所以我们主要的准备工作全都要在俄罗斯做好,大都会的制作团队只是观察和跟进。因为从未合作过,我们也无法一直待在莫斯科,所以大家整理了一大本厚厚的、写满细节的本子,简直就像一本《圣经》。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探索如何顺畅地沟通。
实际上你在俄罗斯待了多久?
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做这个项目。我在莫斯科待了一整个月,我的助理逗留了两个月。我有很多朋友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他们跟我说,“莫斯科大剧院很好”,还有“啊,过程不太容易呀”。莫斯科大剧院有很多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他们的工作风格截然不同,但非常开放。他们很专业,同时也很死板。他们必须按照预算施工,但细节上又绝不苟且。他们不太盘算利弊,凡事处之泰然,但当我们表示某些细节需要花更多功夫时,他们又乐意提供帮助。一开始筹备《罗恩格林》,基本上是我们的团队带头,大都会团队在场辅助并观察工序的每一步,准备好之后在纽约搬演时所需的细节。
你指的是如何把整个构思移师至大都会,而不是实质的布景与服装,对吗?
对,是构思。一方面我们需要从后勤方面考虑,另一方面我们也明白两地观众的审美是不一样的。
有机会在莫斯科大剧院工作,我觉得很荣幸。剧院位于市中心,周边都是餐厅,我感觉简直就像在世界的中心一样。但大部分俄罗斯人并不是天天看歌剧。我周边的人素质很高,他们会聚在一起探索新事物,所以这次体验很集中,但又很不一样。他们的行为举止不一样,他们的艺术方针也不一样,但他们能成功地把全球最显赫的制作搬上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我们的构思肯定不同于他们的常规制作。
你跟弗朗索瓦的构思是怎样设想的?
首先,我们享受百分百的创作自由,我俩的干劲也旗鼓相当。有时候我们从罗恩格林身上获取灵感,有时候是从埃尔莎(Elsa),但我认为这都源自瓦格纳的原创思维。这两个故事中的人物在道德层面改变了方向,带来了悲剧。两人充满疑问,却从未找到过答案。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剧情更接近印度文化:人们每天的生活都问题重重,必须不停地调整才能保住自己,时时刻刻都不能停下来。你永远都站在另一边,彼岸的诱惑却要你转回头,毕生只可回头看。所以弗朗索瓦与我一开始用的是一个抽象、强大的设计手法,然后才把人性放进去。
莫斯科大剧院首演当晚也正是俄乌冲突爆发的那天。当时的情况又如何?
首演相当成功,但也令人伤悲。我们听说外面有事发生,但并不知道那么严重。起码我们希望不太严重。当时我们满脑子只有歌剧制作。当舞者们走进剧院,我开始感觉事态不妙。不同背景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当我们终于有机会跟编舞交谈,他真的很担心那些舞者,也尽其所能让演员不分心。
可是,当更多人走进后台,每个人都听说外面发生了什么,当然会受到困扰。首演过后我们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大家都在感谢我们所做的一切。突然间,我接到从伦敦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们当晚就需要离开莫斯科。尽管事发突然,但我必须感谢莫斯科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很照顾我,他们都很棒。
你提及早年的经验,银幕上流动般的戏服也可与舞蹈相比。那么,西方歌剧呢?
演出就是一种能量的交流:台下的观众接收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他们不只靠理性理解,有时候是通过感官感觉。当中的差异我觉得很重要,因为我的作品往往聚焦于内在的感受,而并非外在的解说。我想构造一个存在于潜意识的另类世界;从很多方面来说,那个世界比我们周围的实体世界更真实、更富感情、更体贴。当观众欣赏舞蹈演出时,他们不只是用眼睛来看,他们的整个身体都被唤醒了。而服装只是我们躯体的延续:看着舞者的动作,你可以看出故事情节的发展;服装让故事更加视觉化,让人物处境与心理状态更富诗意,让观众更好地了解内容并感受其中。
你看过我跟阿库· 汉姆(Akram Khan)以及其他编舞家合作的作品,你会发现我的构思很简单,因为人体其实很复杂。要想清楚地看到人体舞动,就不可能把大量衣服盖在演员身上。你要让身体把故事说出来。
我花了7 年时间去研究不同文化的身体语言,发掘不同种族特定的形体范本或动作模式。
你是指正式的研究吗?是在大学还是研究所里?
没有。我曾经到处寻觅,但当年还没有人研究出成熟的、可行的方案。不过我确实想方设法独立采访了一些教授。我的首段电影生涯于1993 年暂告一段落,然后我去了中国台湾,在那里探索人体律动,跟形体艺术家一起工作,比如云门舞集、当代传奇剧场、优人神鼓等——他们的风格迥然不同。我也进行了深入的、全球性的戏剧研究,探索声音与动作如何影响戏剧含义。这些议题很早就在我的脑海中,所以每当我发现新事物,我便尝试吸收新知识与新感觉。
《罗恩格林》不是中国题材,也不是你的首部瓦格纳歌剧制作。你刚才描述舞蹈作品的创作过程跟歌剧相似吗?
不,工序不同。中国文化很复杂,要把故事搬上舞台,你只能做大量的简化。我的工作是探讨深层意义,并让它能浮出水面。每当我成功地连接文化核心,我想我为世界福祉做出了一点贡献。德国文化与中国文化有点相似,尤其是蕴藏于文化中的能量,可以推动实体世界。但是德国人要比中国人的哲学思维更抽象:你经常遇上两种不同的动力碰撞一起,让你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1996 年,我首次在德奥文化环境下工作,也是我首次参与国际歌剧制作。当年,奥地利格拉茨歌剧院(适逢施蒂利亚秋天艺术节)首演旅德日本作曲家久保摩耶子(Mayako Kubo)谱写的《罗生门》(Rashomon ),与黑泽明同名电影源自同一个故事。制作由林怀民导演,李名觉负责舞美,我负责服装。那是一个传统的日本故事,但是在当时的格拉茨,他们不太理解日本与中国之间的文化差别。
因此,我也要从零开始解释中日文化的差异——我必须说,格拉茨歌剧院的人员很优秀。相比之下,维也纳歌剧院就保守得多。一年后,我被邀请重返格拉茨参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制作,导演是卢茨· 格拉夫(Lutz Graf),舞美设计是很杰出的安德拉斯·岩德尔(Andreas Jander)。导演十分认真,他特意飞到台湾跟我一起讨论工作。
整个“导演主导剧场”(regietheater )的诞生基本上是因为瓦格纳,为了淡化从前那些令人讨厌的元素,导演們都在拼命寻找新的艺术元素。那你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带来了什么?
瓦格纳的世界缔造了一个偌大的空间,让音乐、歌唱、戏剧与视觉元素可以融在一起。瓦格纳不单是一位作曲家,他还创造了表演艺术的新品种。他的音乐当然是抽象的,跟普通的叙事形式刚好反过来(大笑)。通常在歌剧范畴里,焦点会侧重于情节上,可瓦格纳的歌剧更像一场音乐会——不是惯常的音乐会,而是神仙与凡人的复杂故事,那些神仙更活在凡人的躯体里。所以音乐的动力不停地往前推进,奋勇向前。
无论是瓦格纳的《罗恩格林》还是昆曲《长生殿》(我在香港看过你的制作),往往让观众更有期望。当你构思新制作时,有没有特别的考虑?
我们讲述古老的故事时,从来都不会全盘托出,而是只选某些精粹。另外,天天都会有新作品面世,如果一部旧作品到了现今还能上演,它必定富有含金量。我们重温经典,必须寻找它本质上的意义和价值,以及与现今社会的关联。介于这两者间的间隙正好就是我的“空间”,在那里我可以创作,可以放进我所知道的一切。重温经典很是重要,因为我们大多被眼下的“此时此地”所困。如果我们只能用今天的眼光看待艺术,那就没办法去衡量什么是重要的了。经典作品让我们用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事物。如果新旧制作都具有同样的高质量,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们从中可以获得完全不同的认知。
故事源自真实生活或是荒诞神话,对你来说有没有区别?
两者我都经常涉足,但我觉得本质上它们都是一样的。看起来真实的事物不一定真实。当你诉说故事时,你会用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描述方式。在演出过程中,观众活在其中,各自从中领略作品的意义。在商业世界里,你尤其需要关注市场,顾及购票者的喜好。但我认为那是绝对错误的。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很多假象,你的经历已经带有虚构成分。如果有人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就太悲惨了。艺术的存在就是提醒我们要探索假象,把它立体化。
所以周润发在亚热带地区的炎夏穿上黑风衣并不现实,但却传达出更伟大的真谛。
是的,那是种内在的动力。你可以感受到。
你曾跟最主流的电影人合作,也曾与最中坚的舞台艺术家合作。你的合作伙伴也包括了赖声川(舞台艺术家,曾拍摄得奖电影)与弗朗索瓦·吉拉尔(电影导演,现也执导舞台制作)。不同的艺术媒介讲故事的方式有什么差异,这样影响你的工作吗?
事实上,这个问题很有趣,因为赖声川与弗朗索瓦拥有他们独特的游走于不同领域的方法,我也有游走属于自己频道的方式。如果你只是一个舞台或电影专才,那么整个世界都不一样,说的笑话都截然不同。不但路途不一样,过程不一样,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样。拍电影的时候,大伙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抽烟,因为制作的细节天天都有变动:我们时时刻刻都要解决不停涌现的各种问题。你没有时间做任何大的调整,因为明天就要开镜拍摄。什么“高概念电影”面对当前的最后期限都变得没用(大笑)。
我跟吴宇森一起拍《赤壁》时,从很多专家的学术研究中总结出重设历史时代的厅房是怎么样的。但是,把这个放在电影拍摄的环境下,这一切就像陈腔滥调,是一个没人看得懂的老笑话。制作一部电影,你必须用有限的预算再现故事中的整个世界。因此,你最终不得不舍弃很多不清晰的元素。
在舞台上你不必复制整个世界。还有,排演《罗恩格林》的时候,你不需要跟整个团队一起生活,尽管你在莫斯科待了一段时间。那么,弗朗索瓦领导《罗恩格林》团队时,是像一位电影导演还是舞台导演?
弗朗索瓦有强烈的视觉感。他是一位富有视觉要求的导演。我觉得他能感受到瓦格纳的力量,那种极大的超级力量(大笑)。弗朗索瓦懂得如何建构能量,但他花了最多的时间在谈论音乐与故事情节上。在《罗恩格林》里,角色之间关系复杂,情节发展的维度也因应不同状况而变化。当你认真研究瓦格纳并花大量时间学习这部歌剧之后,你就有把握处理整个制作。最重要的是控制瓦格纳音乐内藏的能量,因为他已经把那些能量分配给不同角色。
我的第一部瓦格纳比较简单,只有两个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大笑)。所以这一次参与《罗恩格林》,我知道先要把很多细节去掉,因为稍后又肯定要把细节复原。我们会在能量之中找到色彩。
你参与过很多不同项目,担任过很多不同的职位:服装设计、舞美设计,甚至整套作品的全面视觉概念。哪一个职位让你感到最舒坦?
我喜欢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但是,我的确有很多话想说,我也不爱出风头或勉强他人。我尝试了解周边的世界及围绕着我那些流动的能量,致力发掘自己的内涵。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可以帮助别人,尤其让他们促进了解事物。这些年来,我奠定了自己的工作风格:某些东西可以弹性处理,某些丝毫不能改动——其实很难找到这条界线,同时又要对最佳选择保持高度敏感。作为艺术家,如果你改变主意你有可能会一败涂地,因為你不再相信自己。
当你获得成功,当你找到什么是适合自己的,你就可以往前走。你必须相信自己。
谈谈你心目中的理想工作环境吧。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宁愿有更多的资源,身边有更多了解你的伙伴。有时候,你一看他们的身体语言,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对我来说,首要是找到能量的源头——可以是我喜欢的人,或者是能量强大的人。而他们对我的作品要有所回应。当我做得好,他们也会感觉良好。如果有人问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会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