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

施佳淳

“嘀—— 您的程序修复已完成！”

“嘀—— 5.15秒前，您的上司陈文武向您发送了新任务。任务序号SDGH-011，代号‘回归。任务内容：前往地球进行实地物种研究，开展作物试种植，验证对前网络纪元人类食物的相关猜想。请在4.26秒内前往B1星际发射站报到。发射将于8.50秒后进行。”

人工智能小志的意识流在李粟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复制并整合进记忆区。与此同时，他心念一动，整个人像一道闪电般被发射至D178轻缆，后进入A8主光纤，飞往B1星际发射站，恰好在发射前5秒赶到。发射的倒计时灯已经在闪动，一丝兴奋爬上李粟的心头。他很喜欢这个任务代号。作为一名资深地球古生物学家，他已不是第一次前往实体地球，也曾多次接触过网络上的虚拟地球，出于职业原因，他心里始终把地球当作人类真正的家园。这个代号让他备感亲切。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来，打断了李粟的思绪，他可以感受到发射天线在转动。但随后，他与感官和四肢的联系就被切断了，因为发射时，他将以被调制的电磁波的形式发射出去，不能带上感官和四肢。正如此时，他的意识、知觉、行动能力逐渐消失，进入了类似梦境的状态。隐约中，他似乎在木星之外，静静俯瞰着新人类文明。前网络纪元直至网络纪元的文明发展史在他面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前网络纪元时期，人类尚以碳基生命的躯体形式存在于地球之上，虚拟网络技术日益成熟，直至“躯体革命”的爆发。之前的纪元被称为前网络纪元，以碳基躯体为生命载体的人类则被称为前人类，最后一个前人类已在400多年前随着古老的文化、思想一起消逝。新人类则以纳米机器人接驳神经元，将意识导入以“弦”式计算机为基础构建的虚拟网络中，以传感器为感官，以外部硬件为四肢，以电力和数据信息为食，以虚拟人的状态成为新生的网络社会的主体。

网络纪元时期最显著的特点是追求极致的效率。得益于前网络纪元时期对效率的疯狂迷恋与追寻，速食、速成、速销、速达，成为那个时代群像化的描摹。习惯有时如同基因，一旦嵌入，无法改变。而在网络纪元这样一个人类以电信号形式存在的时代，这一趋势无疑达到了顶峰。“强壮”用来形容执行同一功能时，效率最高、代码最简洁的人；“博学”则是指能执行更多程序功能的人。光纤成了道路，硬盘成了居所，人们不再用语言交流，而是直接通过意识沟通。食物则被分为两大类：能源性食物和功能性食物。能源性食物类似于前人类食用的供能性主食，为外部硬件如传感器、机械臂等提供能量，平时所有人统一食用氢核聚变产生的食物配额，而这也成为新人类将居所选址于木星轨道的重要原因——木星上有海量液氢。而在离开木星时，人们只需带上高效便携的反物质干粮。功能性食物则用于人的生长发育，正如前人类需要用氨基酸、甘油、脂肪酸等作为机体生长的原料，新人类成長所必需的关键记忆、生活技能等信息便蕴含于这类食物中。如果想强化自己的计算力，或是拓展自己的本领，食用诸如记忆肉干或技能棒棒糖之类的便捷式食物就成了许多人的首选。在全新的网络纪元时代，运动、读书与恋爱，都被视为二流的生活方式，肌肉、思想乃至情感，都可以被代码化、复刻化、流水线化。食物作为这场盛大的人类革命中的重要一环，从生产到进食，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时间表明，它早已失去了意义与价值。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盏明灯，将李粟从新人类社会的旁观者身份拉回现实。在梦境中游离的意识被再度唤醒，知觉和行动能力又回到了李粟身上——前方，就是久违了的地球。顺着一条光纤，他飞向了地球上的科研基地。李粟调出基地电脑中精度达原子级的植物种子细胞模型，将最新研究出的前人类食物——粟的细胞DNA模型植入其中，随后启动了人工合成程序。10分钟后，已经消失数百年的小米种子，再度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一个月后，正当李粟记录试种植的实验数据时，尖厉的警报声突然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调出信息窗口一看，一颗小行星撞击了太阳，引发了强烈的电磁风暴，并将持续数月之久。惊恐的潮汐淹没了李粟的情绪区——这不仅意味着他回去的路被暂时阻断了，更意味着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毕竟他和信息都是以电磁波的形式完成星际穿越的。“完了！”李粟心想，“恐怕我会发疯的。”其实对于李粟而言，生存并不是值得他担忧的问题，毕竟有着足够反物质干粮储备的基地足以支撑他生存数年，地球大气层也能保护他免受电磁风暴的侵袭——但是新人类的生命状态注定了他不息片刻的生存习惯，效率至上的人生观早已深深刻入骨髓中。无所事事会比连轴加班更难熬，这种对时间的虚度，一丝一毫都足以使他发疯。而以电磁波旅行的方式，注定了旅行者不能携带太多信息，许多意外失散的旅行者的死因便是程序错乱、意识崩溃。

渐渐地，李粟记忆区携带的图书、电影越来越少，他看着地球上每天的朝阳、夕月，空虚地等待着自我的崩溃。大约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他的视线停留在粟上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长，他常常盯着粟的幼苗发呆。在他的认知里，成长只是一瞬的记忆，植被、人类乃至他们站立与生存的大地，不外如是。然而，面对在人为控制的光照、温度以及外源激素的辅助下长得飞快的幼苗，李粟仿佛听到它们在欢呼、在歌唱，他逐渐感觉这片粟田与他的关系，似乎不仅仅是实验对象与研究人员的关系。更像是什么？对，就像“孩子”与“父亲”。这是两个太遥远而陌生的词语了，在李粟漫长的网络纪元时代生活里，人类通过功能性食物补充生活所必备的记忆、技能，新人类没有童年，也早已失去了温情的家园。李粟不可能当过父亲，却在冥冥中感受到了自己与粟苗的神秘联系，这是往常所没有的。以往做实验，他只是记录相应数据进行分析，身后，有无数任务信鸽向他飞来，此行是他第一次真正种植作物，模拟前人类食物的制作过程，数月间，他播种、汲水，精心呵护、耐心等待。灌溉时，粟苗玩耍嬉戏溅起的无形的水花，模糊了他的视野；施肥时，粟苗狼吞虎咽的样子，牵动着他的心神。上千小时的凝视，只为期待一次食物的丰收。播种结束时，他仰望漫天的落日余晖，突然觉得无比壮阔伟大，身后，一片交织着犁痕与沟壑的田野凝视着他的背影。待到丰收，向来稳重的他，却差点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收割谷子的机械臂竟然在发抖。望着机械手掌中的粟粒，李粟不禁出了神。

像是一团迷雾忽然散去，李粟豁然开朗，他理解了自己忽然发生的巨大变化，也看穿了网络社会的运行弊端。对于一杯高速搅拌着的泥水，分离泥和水无疑是痴人说梦。唯有慢下来，再慢下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方能沉淀出泥的厚重、水的澄澈。然而，从为人瞬息供能的超导电缆，到片刻内让人成长的记忆肉干——网络纪元时期，人们在追求极致效率的路上越走越远，像远行漂泊的游子，从未回归。他们来不及播种，来不及浇灌，既然没有了期待的酸涩与苦闷，也就丧失了成功那一刻的欣喜与狂欢，发达的思维之下，却掩埋着一具具灵魂干瘪、心灵枯竭的躯干。如计算机般强大的思维能力解不开心灵的镣铐，在网络中自在游走的意识砸不碎灵魂的枷锁，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生命溅不起心灵的涟漪；终生碌碌的日常筑不起灵魂的栖所。而生命的真谛，不正存在于以心血播种、用时光浇灌，期待自我成长、温暖己身灵魂的过程中吗？

电磁风暴三天后就要结束了。曾经让他恐惧不已的电磁风暴，如今却让他回归了人性，回归了人类真正的精神家园。在离开地球前的最后一晚，他在漫天的星辉之下做了人生的第一个真正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归了人形躯体，前方，翻涌的粟浪下，有阵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他循声而去，却看不到孩子的身影，只有金黄色的天空与黑黝黝的大地，他跑了一阵，怏怏地发着呆。忽然，背后有人温柔地喊着他的名字——粟，粟，粟。他一回头，那粟浪之下，正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孩。他缓缓地走过去，抱起来，一低头，却发现怀抱中是一大捆香甜的、金黄的、饱满的粟穗。远方，残阳如血，粟浪奔涌。

粟，嘉谷实也。这是古老文明的说文解字，也是未来人类的回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