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燕
2023-05-30白鲤
白鲤
重庆的春分,细雨裹挟着温热,在山野,在路边,潮湿如同蛇腹的粘液,随时都要吞没了这个疗愈于雾中的城市。雨点窸窣,落在软枝上,落在车上。雨刮器不必打开,这是这个季节令人稍许欣慰的地方。车刚驶出城市,郊区遮遮掩掩,从来看不到全貌。车上有乘客。从车内后视镜看,是个蛮漂亮的姑娘。她摇下窗户,探出头,几只黑漆漆的鸟儿在雨里飞。雨燕,她惊叹。他没有抬头,默默注视着前方。无话找话,实在不必开口。没想到重庆也有雨燕,她說。普通话。鼻音重。北方人。他清楚,重庆出现燕子,一般是五到十月。燕子就是燕子,何来雨之说?没有雨,照旧有燕子飞,坠着个剪刀手尾巴。天色总没有蓝,是灰白灰白的,大团的云。这叫重庆特色。他也知道,她说的雨燕,是鸟的种类。车到嘉陵江边,一排白房子清晰可见。三层、两层、四层,农村人家,多是这样的自建小楼。后面有菜园,种菜种树,鸡在园中跑。现下看不见多少人,多半出去闯荡了。她下车了,说大哥慢走。他照旧没言语,听着手机一声震动,钱到账了。掉头。车就这样走了。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三五只燕子在云雨里飞。雨燕,雨燕。
经过小镇,他又接到一个客人。从水泥路汇入柏油路,路变宽敞了,两边的植物逐渐矮小,车多了起来,他的铃木被牢牢嵌在宝马和东风标致之间。车速慢下来,客人悠悠望着窗外的景,没烦躁。终点在市区一个茶馆。他知道地儿,不必导航。拉完这趟,天黑下来,他准备收工了。这两个月,他的视力下降了许多,看什么都模糊。一不留神,撞死个猫猫狗狗,还罪有可赎,要是人,哼。客人坐在副驾驶座,见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又瞥向仪表盘上的个人信息牌。常亮。车牌号,渝AFXXXX。方脑壳,是你嗦。客人惊讶着。这表情不奇怪,开出租车以来,他被人认出了三次。认出他,是因为半年前旅游大巴的事故。闹得沸沸扬扬,记者一波一波来了。
车从茶馆的巷子出来,天黑透了。建筑物往两边退去,同样黑魆魆的,像躲在阴影里。他的视线又模糊起来。妻出现了。她在换衣服,对着镜子。红色显妖,毕竟七八年前的衣服了。妻说。黄的呢?他问。她抓着衣架,裙子在胸前抖动。明黄色,系腰连衣裙。太亮,她的脸绷不住这样的活泼。换成寡淡的碎花裙,她勉强满意了。就咱俩?她问。他怪自己失言。晚了。妻瞪着他,等待他的辩解。他清楚,无论说什么,都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他支支吾吾,说只有两张券。明里,这券是朋友送他的,暗里,是他从客人手里买来的。知味海鲜,打女儿娇娇患病后,就没去过这么高档的自助海鲜餐厅。妻发火了,继而翻旧账,捶打他,诅咒他。他被迫摆出男人的威严,大吼大叫,摔门而去。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妻。
最近,她总出现。梦里,幻觉里,甚至稀松平常的生活中。他摇摇头,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多行道变双行道,周遭的车也不再似飘花的点儿。灯光稀疏黯淡,不过已经足够看得见前方了。他捏捏鼻梁的工夫,准备穿过绿灯,一个女人突然从绿化树旁走出来,横在车道上。糟糕。刹车。他的头撞在了方向盘上。她依旧立在原地,有惊无险。他正想骂她,她打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他习惯性地从内视镜里看她。她刚好在后座居中的位置,穿白衣长裙,浑身湿透了,身上带着泥点,面色是冰冷的白。大概在哪个水坑沟渠跌倒了吧。这样一想,他又闭了嘴。去哪里?他问。干嘛要有方向?随便开。她说。他看着她的脸绽出笑来。也许因为冷,这笑显得哆嗦。他没有再问。跑出租时间不长,但他已经遇到过类似的神经病。车开过两个红绿灯,也许有五公里,他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问她,到底去哪儿?下一个红灯口,她回答得很爽快。倒让他感到意外。下一个路口。她下车了。她没付钱。他也没打算要。车再次启动。从后视镜看去,她依旧站在那里,像在招手。拐过弯,看不见她了。够晦气的,他想。
车穿过两栋由玻璃天桥连接的高楼,驶了进来。大街套着小巷,小巷密密匝匝,犹如蚁穴。七拐八拐,昏黄灯光下,已没有多少路人。城中村,石板和砖瓦是底色。车停了下来,旁边是独院,有院门。两层楼,一楼住着房东和他女儿;二楼,左拐,便是他的房子。一室一厅,不大,屋里乱透了。妻死后,没有人收拾过。电视的液晶屏上,蓄着厚厚一层灰。随便吃点儿什么,煮面。他挤在小厨房里。有人敲门。女邻居,住二楼右侧。还没吃饭吧?她问。她提着一袋糕点。准是超市过期的。没过期没过期!她摆手。他僵硬的脸始终没变化,这让她发怵。不需要。他关上了门。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神经质,也不必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冷眼吧。他想。她在超市工作,是个寡妇。妻死后,她常来。被人同情,这算什么?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阴沉的脸。头发也如脸上的皱纹,垂落在耳间。他才三十五岁,远算不上老。该理理发了。他想。床头柜、茶几、墙壁上的所有照片里,他都是短发。妻喜欢。
理发店不起眼,躲在滨江路的旮旯里。随着他的迈入,“欢迎光临”的电子声骤然响起。掀开里屋帘子,出来一个人。是她,昨晚那落汤鸡似的女人。躺下吧,先洗洗,她说。他躺下了。正对着头的是盥洗池。挽起袖子,她试了试水温,还好。混在热水里,她的手,裹住了他的头。麻酥酥的,发痒。忍着。他坐在椅子前,围布戴上了。剪什么发型?她问。剪短,他说。沉默了会儿,她盯着那颗白皮鸡蛋问,你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挨着墙,墙面镶嵌着镜子,镜子下即是桌子。桌面上,鸡蛋正竖立着,大头在下,小头在上。“春分到,蛋儿俏。”他记得妻说过,春分竖蛋,是个习俗。不过,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把戏,他没兴趣。沉默。镜子里,他瞥见她的表情并没有因自己的沉默发生任何变化。镜子左侧,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洪明远,男,35岁,于今年3月12日失踪。请知情人联系海苗苗,电话:1363069××××。一张黑白照,看上去模糊。失踪,失踪。网络这么发达,想找人却还那么难找。
你说,失踪和诈骗,有什么区别呢?她又问。古怪的女人。他看着她死鱼眼珠似的表情,无悲无喜,又自带放大功能,像在检索或吸纳什么。他仍没有说话,只用余光睃向镜子。她放下了电推子,解下他脖子上的围布。他站了起来。洗洗吧,她说。多少钱?放下钱,他快步走了出去。有关她和理发店的一切,他都不想再见到。
老顾客让他去洋人街接个人。他去了。到地方时,客人还在里面玩,他在车里等。困意掩上来,恍惚中睡着了,眼前是妻。妻举目张望,四处打听: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我的丈夫?妻举着照片,没有人回应她。其实,从大巴车撞毁自己的货车,到妻抱着娇娇跳江的半个月,他一直躲在邻省的小县城里。妻有哮喘,一激动容易咳嗽。她一路咳嗽,一路寻找,咳出多少期待,又找到多少憎恨,数得清吗?常师傅!他一抬头,尖锐的喇叭声响迅速消失,妻也如这般。客人在敲窗戶。他伸手,够向车门锁,打开了它。客人上来了。一棵树吧,客人说。那是个观景台,位于南山山腰。据说,可以俯瞰整个重庆。游客啊。他猜。车发动了。
半路,少华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见,没说事儿。不过,他知道少华找自己干吗。他到达时,少华已经等着了。车就停这儿,等会我送你回家,上来。少华推推搡搡,把他弄上车,生怕他拒绝。他的确想拒绝。车发动了,是辆越野。他最近手气不错,逢赌必赢。春风得意,美女入怀,风度也让人侧目。嗯,少华拿出烟盒——木盒芙蓉王,够阔绰的——示意他抽。他抽出两支,一支送进少华嘴里,点上了。少华问,生意怎么样?什么生意,就是一跑出租的,的哥。他心里说。沉默。别老闷着,少华说,今儿个好好散散心。KTV。和他料想的差不多。少华喜欢的地儿。喝酒,喝酒。左右六名陪酒小姐,把他和少华隔开了。《爱江山更爱美人》,少华唱。别光顾着喝酒,唱一首。少华把话筒递给他。他低着头,脑袋晕晕乎乎。彩灯摇曳,他出去了。厕所。老实说,如果不是少华,他不会来。这样的地方,此时此刻,像一曲嘲讽调。他有多煎熬,少华该知道。不过,他到底也明白少华的苦心。一味沉浸在往事里,人会枯了朽了败了。
走,再带你去个地方。少华说。他拒绝。少华拽他,给哥哥一个面子。他被拖上了车。洗浴中心,又是少华的癖好。门迎注目下,他们进去了。桑拿房,雾气撩拨着身体的温热,侵吞着每一寸皮肤。三三两两,拢着各色的人。角落,他蜷缩下来,自动形成了一方屏障。别这样,少华搂着他的肩膀说。还想让我怎么着?他想。笑一笑,少华捧着他的脸。别闹,他打开了少华的手。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这种痛,有过大悲的人才晓得吧。按摩室,全套。少华点了最贵的服务。他没心思。脸贴床躺着,推门,两个技师进来了。鞋,腿。平底皮鞋,白腿。妻的腿也白。他爱上妻,就是从那双腿开始——不胖不瘦不长。妻个矮,唯有白,弥补了脸上些许雀斑带来的瑕疵。常亮,常亮!妻又在人群里喊。打他失踪那一刻,妻登了报纸,登了电视,四处找他。收到保单,妻该心里敞亮的啊,一大笔钱,够娇娇用的了。
感觉怎么样?他回过神来,有人在说话。轻言轻语,温润细腻,仿佛是妻。妻的声音也这般玲珑。啊!他呼出声来。后背的清凉,他感到指腹滑动,从肩到两肋,再到后腰,静电打在身上的剥离感,一颤,一颤。翻身,他坐了起来。享受,眼下是罪过,以后也是。是她,理发店女人。她正凝视着他,他也看着她。躺下吧,她说,顺带理了理滑落的一撮头发。他发懵,是不是自个儿看错了。再看一眼,依旧是她。三步变两步,他揪住她的衣领,牢牢攥紧拳头,顶着她的下巴。你想干什么?他瞪着她。她怔怔看着他。什么?她问。你到底是谁?他想问。少华打断了他,好好的干什么呢?少华拉扯着他的胳膊。他看见,她的眼中含了泪。力气很大,顶着下巴很痛,对吧?他想。猛一用力,她倒在地上。他走了出去。街上,他跑了起来。灯光忽闪,蘸着他的眼,红的绿的。风卷上身,冷的热的,一股股冲上胸口。那晚,妻抱着娇娇奔跑,也许就是这样。桥上,他停了下来,江面平静,魆黑如野鬼。妻跳下去时,江水也是这样的颜色吧?
凌晨,雨水吵醒了他。稀疏,寡淡。是风,吹得窗帘飘荡。纱帘,薄薄一层,乳白色,妻亲手挂的。他发了会呆,坐了起来。实际上,噩梦让他无处可藏。喝杯水,凉透心底。他坐回沙发,打开电视,上面有什么?电影,电视,广告,新闻,嗡嗡的雪花,还有什么?关上电视,该躺下了。他告诫自己,手却伸到床底,搬出一箱酒,取出了一瓶。喝了两口,他浑身发冷。该关窗户了,这样想着,他走了过去。伸手,拉回把手。底下,一个女人定定站着。他再看,是她。她一身红,倚在墙边。他合上窗户,拉上了窗帘。这种神经病,怎么着都行吧。他决定,不必管她。雨再暴烈些,如瓢泼,她会走的。他这么期待着,喝完半瓶酒,胃里难受,索性躺下了。关灯。黑。迷迷糊糊,窗帘叠印出影子来。常亮,常亮,你干什么?!妻在撞门,轰,轰。他抱着娇娇睡着了。娇娇睡着的样子,像只虎斑猫吧。常亮!妻撞开了门,一股浓重的臭味袭击了她。厨房,妻跑过去,关上了灶阀门。冲过来,她拍打他的脸,甩耳光,醒醒,醒醒,常亮!妻在唤他,又抱起娇娇,掐着娇娇的人中穴。他醒了,晕沉沉的,娇娇没醒。妻哭嚎,咒骂,抱着娇娇往外跑。他跟上去。我恨你,妻说。恨,恨。妻有理由恨他,懦弱、自私,他也恨自己。
很快,他又醒了过来,脸上一层汗珠。窗帘在动,刚才不是关上了吗?开灯,他走到窗户口,雨水淋漓,如了他的愿。她被完全打湿了,瑟缩在墙角。活该!他粗暴地关上窗户。过了会儿,他忍不住走回来,她依旧在原地。他下楼了,打开院门,他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向我道歉,她说,你推了我。神经病!他骂她。转身离去。许久,他又走下来,看着她,问,我道歉,你能离开吗?她点头。他道歉了。她抢先他一步,走进院子。你干吗?他追上去。她上了台阶。二楼。他拦住了她。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我想换件干衣服,她说。看她的眼神,他知道,不遂她的愿,她会像蛇一样缠着他。她进门了。她用吹风机吹衣服。他问她,你是谁?海苗苗,叫我苗苗就行。海苗苗,他想起了理发店那张寻人启事。洪明远是谁?他问。我男朋友,她说,你知道乌兹别克斯坦吗?他想了想,知道,在斯坦那一块,什么哈萨克斯坦,什么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春分是新年。哦,他说,你男朋友怎么了?寻人启事不是写了吗?失踪。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她又说。你到底是干吗的?他问。白天理发,晚上按摩,你信吗?他没点头,没摇头。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和他长得很像。多像?她拿出一张照片,大胡子,中分,和他确实神似。难怪会跟踪自己,也是个可怜女人。不是本地人吧?恩施。湖北,也不算远,他想。她穿着妻的衣服,不显小,也不显大。她的身高,和妻也差不多。我走了,她说,她吹干了红裙,换上了。他这才看见,她涂红了唇,显少女气。他看着她拐过街道,路灯也灭了。黎明。
小睡。他起床了。洗脸,刷牙。衣服有股味儿,该换了。衣服堆在沙发、床上,理理,似乎都不干净。衣柜,他打开了。裙子,裙子,裙子,上下两层,都是妻的。妻爱美,爱穿漂亮衣服。墨绿,绯红,明黄,百褶裙,连衣裙,A字裙——闭上眼睛,他数得出妻子的钟爱。睁开眼,翻翻,妻子喜欢的裙子似乎并没有在。再翻,那件墨绿高腰裙,那件绯红直筒裙,那件明黄连衣裙都不见了。再翻,依旧没有。他坐了下来,陷入苦恼。点上一支烟,他哆嗦着嘴。妻走了,就算衣服还在,又有什么意义?上班,上班,别闲下来,他告诉自己。车冲出玻璃天桥连接的两栋大楼,城中村远了。客人招手。停车。背包客,女孩。2号线李子坝,她说。李子坝,又是游客。穿楼而过的轻轨,究竟有什么魔力?朋克,赛博,他听她说。她下车了,又有人上来,秃顶男人。半路,他把他赶下了车。喂。他喊。他看见了她,海苗苗。她停下来,他跳下车,拽着她的胳膊。婊子,偷衣服。他骂她。她身上这件明黄连衣裙,正是妻的。没有,她辩解。她上了车。穿江而过,巴南的旧巷子里。他跟着她上楼了。绿红黄白蓝,她的裙子很多,包括了妻子的所有衣服款式,他哑口无言。衣服嘛,总会撞衫的。她说。他颓然往楼下走。吃顿饭吧,她追出来。朝天门。火锅。在找人?她问。没,他说,洪明远做什么的?开车的,重卡。她说,你老家是哪里?达州。洪明远怎么失踪的?他问。不知道,那天起床后,他再也没回来。你坐过船吗?轮渡?有。好可惜,我没有,讲讲你爱人吧。她说。沉默。她不再问。我有个愿望。什么?保密。
他送她回家,拐过弯,遥遥,江面起了雾,雾气森森,氤氲在黏稠的夜色。分神时,他的车追尾了前面的沃尔沃。啷个开车的嘛,眼睛瞎了?车主骂。赔偿。车主放他走了。你眼神不好,她看着他的侧脸说。嗯,最近眼花。多吃水果,明目。她说。妻也爱吃水果,杨梅,青杏,黄桃。她下车了。明天见。她说。再也别见了吧,他心里说。沉默。她笑,今晚很愉快。沉默。红灯,疲倦涌上来,一眨眼,妻又来了。常亮,妻唤着他的名字,为什么不能给家里带来光亮?妻问。他也想知道。WAS综合征,湿疹血小板……娇娇的病,全称他想不起来了。遗传病,怪他。干嘛非要生个孩子呢?生了又养不活。我要,我要,妻说,儿子吧。女儿好,他说。十月,妻生了。女儿,如了你的愿。再十个月,娇娇查出病来。WAS,WAS,娇娇,娇娇!后面响起鸣笛声,他恍过神来,他发动车。该回家了。
你怎么来了?海苗苗。她怎么找到自己的?昨天不是说好的吗?她笑。沉默。他吃着炒面,不动。她坐下来,要了一份鸭肠粉。找我有事吗?他冷冷问。你开车一天挣多少钱?她问。沉默。你到底想干吗?他想。等会儿带我去个地方,她说。沉默。怎么不说话?她问,观音桥北城天街,知道路吧?知道。半小时,车停了下来。走吧,她说,干等着多没意思。他不肯。她又上了车。他看出来了,她拉开架势,要跟自己耗。他下车了。跟着她,一楼到五楼。这件怎么样?她问。她穿了高腰裙,黑色。沉默。她买了。这个漂亮吗?摇头。她又换了一副,长流苏耳坠。好看吗?沉默。她买下了。商场出来,他把手提袋塞到她怀里,我不是什么洪明远,他说。我知道,她说。别再找我。穿过天桥,他走向停车场。车驶出来时,他看见,她正走在十字路口。
第二天,她又来了,一上车,她霜着脸。去哪里?他压着怒气,问。鹅岭。她没有再开口。到地方后,她麻利下车了。没事儿吧?他忍不住,问。她转过头,离他七八步远,没事,她说。那冷冰冰的表情,怎么可能没事?晚间,下了雨,细小如雾。送客到菜园坝火车站,绕路,他又来到鹅岭。公交站台,他看见她正猫腰蹲着。他让她上车。回家吗?他问。沉默。怎么了?他又问。沉默。看来她不顺。他想。从后视镜偷看,他看见她正在落泪。他递给她一包纸巾,她接过了。到巴南,雨停了。她说,谢谢。大概不会再见到她了吧?她走后,他想。
一天,两天,三天,她来了。墨绿的裙摆。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她问。他摇头。保密,她说。秘密够多的。她笑。去哪里?他问。随便。嗯?烫头发,对!她说。滨江路,那个理发店。要不要进去?她问。摇头。她又笑,明天我找你。再也不要找了吧。他想。之前盼着见她,是怕她出事。现在,她好起来了,烫完头,像只虎斑猫,活蹦乱跳。再也不必见了吧。他试图躲她,她来了——她似乎总能找到他。茶馆,防空洞,街头,百货店,江畔,码头,南山。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她笑,直觉,女人的直觉。可靠吗?可靠。撒谎,他吼。她又来了。到底想怎么着?你烦我?废话,他心里说。为什么?非亲非故,给脸不要脸,他骂。她沉默。他自觉话重了,但这样,她才能离自己远些吧?她转身离去。这样就好,都远远的。她又折回来了。怎么?答应我做一件事,我就不纠缠你。我不是洪明远,没什么可答应你的。他说。你要不答应,我就从这跳下去。她走到了路边,翻过栏杆。盘山路,下面是岩壁,悬空三米。他不吱声,看一眼下面,没什么可担心的,摔不死。她做出了跳的动作,他忙跑去拽她。答应答应?驴脾气,他想。我有个愿望,你还记得吗?他摇头。洪明远答应过我,要带我坐游轮。哦,他应。坐一次游轮,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绝不像蛇一样黏人。她说。原来她还是拿自己当了她的男朋友。沉默。这是你的票。她从包里翻出票,递给他。明天晚上七点半,朝天门九码头见。
犹豫。犹豫。八点半,开船前,他还是到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笑,露出一排牙,不那么齐整,白。她带了行李箱,他接过,够沉的。他们上船了。夜色深深,又下起小雨。她买的票是标准间,两张床,独卫,够宽敞。知道这船叫什么名字吗?他摇头。神女一号。哦。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我喜欢游轮,我买了电影票。电影?到点了,走吧,她说。她拉着他,出了房间。江面起大雾,撩拨着淡墨的群山。霓虹装饰,一圈圈蓝色。五楼,电影厅,《新桥恋人》。他们进去了,不大会儿,又出来。怎么样?她问。他摇头,看不懂啊。她笑,我也一样。
夜深了,凉意扑上来。她冷。回去吧,她说,我有酒。她裹了件风衣,和他站在甲板上喝。雨停了,周遭冷清,雾气四面皆是,看不见江面。只一會儿,她说,游轮,也没想象中那么好。嗯。他们又回到了房间,躺下了。关灯。他听到她翻来覆去。她又开了灯,凑过来,陪我跳支舞吧。嗯?就一支。他拒绝。她又摆出蛇黏人的姿态。沉默。我教你。探戈。她放了音乐。她让他搂着自己的腰,她挽着他的手。滑步。他的手脚笨拙、吃力,她纠正着他的动作。他想放弃。干吗啊!她嗔怪,他又不得不站起来。旋转,走步,滑步,撤步。临了,他到底没学会。关了灯,他听到她说了声,谢谢。够古怪的,他想,不过,她想说什么都随便吧。
丰都,游轮第一站。她换了件白裙子,他们下船了。大巴开往鬼城,四面仿佛是山。来过吗?他问。没有,为什么叫鬼城?有很多鬼吧,他说。到了鬼城,跟着队伍,他们走走停停。奈何桥前,她停下了。你知道吗?她问。知道什么?过这座桥,夫妻的话,需要携手前进,出脚时男左女右,走九步,才能天长地久。哦。把手给我,她说。什么?他惊讶。她伸出了手,目光央求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我是洪明远,我们也只是男女朋友,他愤怒。沉默。她凝视着他,手臂悬在半空,痴痴不动。又犟上了,神经病,他想,却还是伸出了手。她一把抓住了他。暖和,湿润,他想,她的手上有汗水吧。她笑,眼睛眯成线,腿迈上去。默念步数,刚好是九。
鬼门关,财神殿,哼哈祠,地府。他们漫无目的,走,又停。溶洞,两人都停了下来。再走走,她说。没路了,他说。前方潮湿,漆黑。她坚持,拉起他的手。走吧。她往前迈,他跟着她走,步子很谨慎,不过,冷气还是袭击了他,越来越阴凉。停下吧,他有点颤抖。沉默。她依旧抓着他的手。片刻,他又说,停下吧。沉默。他终于觉得,一股凌厉的气息直穿心肺,让人无法忍受。他抱着头,一恍神,妻来了,牵着娇娇的手。路口张望着。常亮,常亮。妻在咳嗽,来往的行人把她淹没了——妻有多久没来了?他的脑海中闪出妻的泪光来。妻性子倔,并不爱掉眼泪。他看见她的泪,是结婚那天晚上。她坦言,找到了依靠。妻是孤儿,孤单来到人世,又孤单离开,到底没能依靠他。
缓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已经丢失了那只暖和、湿润的手。你在哪儿?他喊。没有回应。苗苗!他又呼喊。依旧没有回应。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团亮光毛茸茸地四处乱窜。没有苗苗。苗苗,苗苗!出了溶洞,他到处寻找。奈何桥。鬼门关。黄泉路。沿着鬼城,他绕了一圈。大巴返程了,旁边座位空着。游轮,她的行李消失了。瘫坐在床上,他隐约意识到,她离开了。游轮出巫山,她始终没有再上船。他知道,她遵守了諾言,就此不再像蛇一样纠缠他。也好,也好。他暗示自己。天上落了小雨,阴沉沉的。他的心里,也怪不舒服的。
初夏,重庆未下雨。车驶在路上,不开制冷,像闷在铁皮罐子里。够热的啊,乘客说。听口音是北方人。沉默。北碚饭店,乘客下车了。他将“空车”的标志翻过来,背对着挡风玻璃,意思是不再接乘客。从黄昏开始,空出来的时间,他都会穿梭在城市中。当建筑物的彩灯亮起来后,不仅整座城市,他的脸,也淹没在花花绿绿的汪洋中。茶馆,防空洞,街头,百货店,江畔,码头,南山,鹅岭。巴南,她住的地方。他找遍了,没有她的影子。打那天从鬼城离开后,她像失踪了一般。是失踪啊,他想,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不纠缠,一定要失踪吗?他的原意是,偶尔可以见见面,喝杯茶。可她再也没出现。一天,两天,三天。三十天。他有点儿想她了。她找到洪明远了吗?网络这么发达,想找个人,很容易的吧?点上一支烟,他停车了。眼前是江。嘉陵江。轮渡来了,一条,两条。真傻,他笑了笑。他拿她当回事了!她黏着他时他觉得烦,现在失踪了吧,倒还空落落的。碾灭烟头,他上车了。干嘛要找她呢?是不是挺傻?他自说自话,余光盯着后视镜。他记得,她总坐在后座中间的位置,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回到家,随便吃点儿什么吧。他想。煮点面?他开火。敲门声。一准是那个寡妇。他开门了,是她,隔壁邻居。保证没过期,我从沃尔玛买的。她提着一袋面包。一个人吃,怪麻烦的吧,她说,拿着呀。她塞给他,明天你早点起,帮我去机场接个人,啊,别忘了。她走了。关火,他把那面包放在桌上。够会做人的啊,他想。镜子前,他看见,他的头发蓊蓊郁郁,像一丛鸡冠花。该剪剪了。
他不打算去滨江路那家理发店,犄角旮旯里,门面小,卷帘门也一直紧锁着。但他还是去了。出乎意料,门开着,左脚迈入,“欢迎光临”的电子声骤然响起。里屋帘子摆动,出来一人,不是她。过来吧,先洗洗,她说。你叫什么?他问。彩玲,她说。他坐在了镜子前。想要什么发型?彩玲问。剪短,他说。余光一瞥,他看见了那张寻人启事。洪明远,海苗苗,电话号码——他拨打过无数遍,空号。沉默。这人找到了吗?他问。谁?洪明远。哦,没,早死了。死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对啊。怎么死的?你记得去年八月,大巴车坠江的事儿吗?记得。他就在大巴车上,掉下去淹死了。那怎么还有人找他?尸体没捞着呗。现在找到了?四月份找到的,火化了。苗苗呢?谁?海苗苗。走了,她说她未婚夫带着她去坐游轮。沉默。她订过婚?嗯。彩玲调出手机屏,给他看订婚照。这是谁?他指着短发的西装男人问。洪明远啊。真的?真的。还真不像。什么?沉默。洪明远短发,方脸,阔鼻,小眼睛,和自己完全不像。难不成,她拿别人的照片,说成是自己的未婚夫?够会骗人的啊,他想,算了,反正也见不着了。
夜。行驶在路上,他有点困倦了。红灯。影影绰绰,他似乎睡着了。后面有车鸣笛,他惊醒过来,晃晃脑袋,继续行驶。车上了大桥,他感觉困倦极了,眼睛也睁不开。早上摸黑起床的,出车时间太长了。要怪隔壁那个寡妇。他想。幸好,周围车辆稀疏,不必担心追尾。眼皮一开,一合,模糊出现一个人影。他睁眼再看,是个穿白裙的女人。喂喂!他喊。她张开了双臂。喂!他又喊。她跳下去了。刹车,他扑到栏杆前,水花涌动,看不见她的人。爬上栏杆,他跳了下去。往底下潜,往底下潜,他提醒自己。他摸到了她的衣服。眯眼,看见了她的人。妻!是妻!他一慌,放开了手,整个人往水面上漂。妻正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七八个月前,他的车停在这里,也被大巴撞入江中。保险公司会赔付的,意外人身险,得有一百万,两百万?足够妻和娇娇撑十年了吧。常亮,常亮,妻在喊。他冒出水面,妻又不见了。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他重复着,吸足一口气,又潜了下去。他抓到了她,她在挣扎。还活着。他把她拖上水面,睁开了眼。是她。他一怔。她又往水下钻。他拽着她,她挣扎着,踢打他,摆明的意思是她不需要拯救。喂!他吼,又被水呛着了。她好大的力气,踢起人来够痛的。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往岸上拖,她咬他的手臂。春分到,蛋儿俏,先有蛋,后有鸡。先有蛋!是不是你要的答案?他喊。她愣住了。
岸边,他大口喘着气,她湿透了,哆嗦着,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狼狈。她的嘴唇发白。他的余光瞥向她。沉默。她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那个问题?你问过。嗯?理发店,你忘了。答案呢?沉默。他们上车了。去哪里?他的目光瞥向后视镜,她依旧坐在后座的中间位置。干嘛要有方向,随便开。她说。他笑,发动了车。车窗外有亮光。黎明。沉默。
从挡风玻璃看去,几只鸟儿在飞。哦,雨燕。他提起话茬。雨燕,雨燕。她说,五月,雨燕是该来了。三月的时候我见过几只,他说,坐过飞机吗?没有。我也没有,他说。他依稀记得,妻怀孕时,家里总有燕子飞。妻说是雨燕。有区别吗?他问。沉默。飞机像不像燕子?妻换了话题。他摇头。车顺着嘉陵江行驶,浓重的雾气渐渐消散。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沉默。许久,他觉得尴尬过于凝重,得说点儿什么。
想坐飞机吗?他问。沉默了一会儿。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