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2023-05-30林为攀
林为攀
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博尔赫斯 《死亡与指南针》
傍晚五点的屋檐使祖母感受到与夜晚一起到来的老态龙钟。她再次走出房间,凝望被飞檐绊住的月亮。这轮昼伏夜出的月亮把她的秀发照耀成银装素裹的盐巴。她饱尝的生命之盐把她生龙活虎的体力腌制成了老气横秋,如今她已不再奢望还能看到白天的大好河山,只求在夜晚能看到几粒幽暗的星辰。
夜晚是祖母的领地。她用颤抖的拐杖给自己圈定了行动范围,以那扇春联剥落的房门为起点,以十米开外那座坍圮的茅厕为终点,她所能活动的面积约等于半个篮球场。月光把她走出屋檐的背影雕刻成一尊永不融化的蜡像,她拄在手上的那根拐杖小心地试探着危险丛生的夜路。夜路上的石子和小草还未来得及绽放露珠,便被这根拐杖之镰收割殆尽。
祖母的夜游不再受到任何阻拦,她可以安心地走到那座被月光染白的茅厕。自从抽水马桶出现后,茅厕早已被人弃之不用;同样的,自从祖母的体力每况愈下后,她便被劳动开除了籍贯。眼下两种同病相怜的现状使祖母的五官变成了月球表面。她再次抬头望月,借助微弱的视力,她看到灿烂的月亮被贴上了一张狗皮膏药。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额头贴过坐月子的膏药,那时她旺盛的精力使她繁衍生命显得易如反掌。
从山川湖海吹来的晚风让祖母寒彻骨肉,哪怕她的皮肤如今已变成发皱的鳄鱼皮。年老的肌肤只能证明她精力衰退,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祖母年轻时没有照过一张照片,绵延起伏的丘陵与九曲回肠的河流阻挡了她把自己的容貌留在照片上的可能。从此,随着年月更迭,她的容颜便慢慢风化在了繁重的劳动中。当时间从半世纪的褶皱里倏忽穿过,来到这个五十年后的祖母面前时,她早已忘却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祖母现在早已不用耳朵聆听大地的心跳,早已不用眼睛观看四季的荣枯。岁月能够偷走她的容貌和体力,唯独偷不走她老而弥坚的感受。潺潺的春水几乎和雏鸡破壳声一起闯进她的耳朵,粳稻悄无声息的拔节抽穗和秋季的漫山红遍她不看便知。世间的欢腾与落寞她一目了然,对家里的蜚短流长她更是耳聪目明。脱完粒的稻草尚且还有他用,体力被榨干的祖母除了浪费粮食,毫无价值。
祖母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从此她不再白天出來污人耳目。她把夜晚编织成一个可以躲进去安享晚年的蝉蛹。夜晚对待万物一视同仁,不管你白天多么妖娆惹人怜,也不管你白天多么丑陋遭人弃,都会在夜晚得到星月公正的对待。
茅厕旁一根饱经风霜的枯木接待了她疲倦的身躯,她坐在这根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上,仿佛坐在脆弱的沙丘上。她似乎听到白蚁还在啃食枯木残存的绿意,无需等到白天,这根被一副有力的肩膀从深山扛来的木头就会化为齑粉。时过境迁,她仍能准确地记起这根木头当初绿意盎然的模样。
它生长在飞鸟和蝉都难以接近的深山,长到一百岁时,突然间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都死于非命。它们被斧头砍倒在地后,腾出的空间给了阳光长驱直入的机会,继太阳不请自来之后,许多不速之客也接踵而至,尤其以占地广袤的田野和深耕地心的沟渠为主,它们使得这棵形单影只的参天大树成了摆设。当沟渠里的溪水把田野里的禾苗浇灌到收割期后,许多割完稻子的人便坐在这棵树下乘凉。有人觉得砍倒这棵树可以多种地,广收粮,便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将其伐倒。当晚,祖母看到一团游动的火焰,直到这团火焰越来越近,她才意识到这是手电筒发出的亮光。她的次子把手电筒叼在嘴上,陆续扛着截断的大树下山。一截拿来做房梁,一截拿来做门槛,没用的那截便放到茅厕旁,供万人踩踏解手方便,因为茅厕旁常年坑洼,上厕所难于上青天。许多年过去了,房梁和门槛越来越结实,上能承受风霜雨雪,下能保证家人居有定所。两者本是同根生,都在时间长河里变了模样。前者常年挂满蜘蛛网,还挂着那盏一到吃饭时便会令人胆战心惊的白炽灯,因为总有蜘蛛在灯上走;后者每个昼夜都要被几双进进出出的鞋子踩踏,还会撞到被脚踢飞的石子。它们共同支撑起了这个家。但茅厕旁这截树木却在泥泞的地上越来越虚弱,等到祖母坐在上面时,只剩最后一口呼吸了。
黑夜可以把视力一笔勾销,白天能清楚看见的房子现在也看不到了,而且随着夜愈深,房子里的灯光也相继熄灭,更是让这座房子彻底葬在了黑夜里。夜晚是万物的备孕期,白昼才是隆重的诞生日。当太阳从东方睁开眼睛,万物便会重现于世,其中繁衍的新生让每一个看似相同的白昼都变得有所不同。祖母不愿在夜凉如水的此刻回房间睡觉,她所剩无几的生命让她的每一天都变得弥足珍贵,她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就像精打细算荒年时存储不多的米粮。
她了解这座房子胜过了解自己。它先由自己跟丈夫打造了地基,盖完了第一层。丈夫在四十年前突然病逝后,她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间屋子里艰难生活,直到几个孩子先后成家,各自开枝散叶后,她才跟次子慢慢加盖了第二层,并添加了房梁跟门槛。
清洁屋子花费了她所有农闲时的精力,她不愿让家人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屋。每当进门前,她都要在门外用井水把脚洗净,用拂尘扫掉身上的落叶。直到确保身上除了衣服,没有多余的东西后,她才会踏进门里。她时刻留意地板,哪怕仅掉了一根头发都难逃她的法眼。家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即使坐在凳子上吃饭的时候,也会把脚踩在地上。她知道鞋底的泥土在所难免,因为家人不是笼中鸟,他们需要每天早出晚归,哪怕她的孙子也在家待不住,总是天一亮就跑到外面野。在这种情况下,还去计较家人的鞋底到底干不干净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们把外面的草籽和泥土通过鞋底带进了屋子。她本来打算让他们进屋前都要脱鞋,但没有人能习惯冰凉的地板,纵使她的双脚后来老茧丛生,也照样无法适应地板上的寒气逼人。因此,她干脆自己劳碌一点,多拖几遍地,也不愿让自己的子孙双腿受寒。
地板易清洁,房梁上的蛛网却不好清理。加长扫帚仍会留有死角,架梯上去,却怕摔下来。看着蛛网一天比一天大,她索性打开大门,放进那些在雨前低飞的蜻蜓,让它们用飞翔的速度冲碎状如簸箕的蛛网。她知道蛛网并不牢靠,无法像真正的簸箕那样盛满稻谷,只会像筛子那样让大部分蜻蜓漏网。结果也如她所料,她在雨天放进屋里的蜻蜓果真冲破了蛛网,这群斑斓的蜻蜓像摩托车头盔一样的脑袋把蛛网撞碎后,她看到遍布房梁的蛛网都成了她孙子穿的开裆裤。可她没能高兴多久,因为有许多蜻蜓折翼摔到了地上,弄脏了她刚清洁干净的地板。
她弯下腰清扫这些断翼,意外发现蜻蜓翅膀跟稻禾叶脉一模一样,两者的纹理就像一对肉眼无法看出差别的双生子。从此那些蜻蜓一再闯进她梦里,密密麻麻的蜻蜓像种子一样在她梦里疯长,它们的脑袋都变成了蜘蛛脑袋,不仅能飞翔,还能吐丝。蛛网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无法呼吸;翅膀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视物。她一度求告玄学,希冀那些名目繁多的神佛能帮她驱邪压惊,让她能睡上一个好觉。
求神拜佛的结果便是她此后任由蜘蛛在房梁上结网。家人几次欲清理蛛网,都被她蛮横的脾气阻止。年纪的增长没能让她温顺,反而使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导致她性情大变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虫,都以为是她守寡多年所致。拖家带口影响了她改嫁,没有男人能接受有家室之累的女人,而她又不愿意与自己的几个孩子一刀两断。
她的孤独无人知晓,儿孙相继长大后,她被劳动流放到了清闲之路上。长时间习惯劳作的祖母握不了锄头后,内心的焦虑像涨满的春水。她深知人只有劳动才有价值,一旦力衰气竭,便离死亡不远了。为了发挥余热,晚年的祖母努力布置房屋。她先在院子里种植三叶草、一年蓬和野鹤草,这三种野花开放在野外时无人问津,可当它们出现在家里时,带来的惊吓则无异于家里闯进了毒蛇。负责赡养祖母的次子勒令她把这些野花铲除。祖母虽说有二儿一女,但女儿早已远嫁他乡,长子也已分家单过,因此她除了住在次子家里,几乎没有别的落脚之地。她付出了养儿育女的辛劳,想要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因此当她得知次子不喜这些野花野草时,二话不说便用农药杀死了它们。
她用农药清除野花后,为了避免家人闻到农药味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她还在院子里喷洒用洗衣粉冲灌的清洁剂。一时之间,农药混合洗衣液的味道充斥着每扇推开的门窗,让在房梁上织网的蜘蛛都迅速躲回了巢里,就连那些除之不尽的曱甴也变少了。无心之举让祖母收获甚丰,她当然有资格跟次子邀功。没想到次子回到家,却用紧皱的眉头让她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几天过后,当空气中不再弥漫刺鼻的气味后,房梁上的蜘蛛又重新出来结网了,那些曱甴也从阴暗的角落里再次现身。徒劳无功没有让祖母心灰意冷,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继续转战屋顶。她把锁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抱到屋顶上晾晒,她要趁梅雨天到来之前,把家里所有發霉的衣服晾好。等她把衣服上的霉味都用太阳的味道替代后,家人就不会再对她的辛劳视而不见了。
衣柜里放了许多衣服。大人小孩的衣服胡乱地系在一块,男人女人的衣服草率地叠在一起,挂衣服的晾衣架也形同虚设,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愿意被挂在上面。四季的衣服被打乱了顺序,就像大自然重组了春夏秋冬。祖母要用自己的妙手把它们重新分门别类:男人的衣服归男人,女人的衣服归女人,小孩的衣服归小孩。两性与长幼之间的井然秩序被祖母视为天经地义。
她首先晾晒的是男人的衣服。这些都是她次子的衣服,有一件阔腿裤膝盖处磨得发白,甚至遮不住阳光刺眼,她把这件破裤搁到一边,继续晾晒其他衣服。其次晾晒的是女人的衣服,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儿媳妇是女人,儿媳妇正当壮年,她却已然垂垂老矣,看着自己的衣服不及儿媳妇的鲜艳美丽,她瞬间老泪纵横。儿媳妇刚嫁进来时,她并不比这个新来的女人逊色,哪怕她们相差三十岁。如今又三十年过去了,她早已被岁月榨干了水分,可儿媳妇却摇身一变,替代了三十年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她。两个女人的衣服铺满了半边屋顶,为了防止儿媳妇的衣服被风吹走,她还拿石头压在了上面。看到儿媳妇的衣服也像她的衣服那般风也懒得吹动时,祖母腾出手来晾晒孙子的衣服。她与这个孙子很不对付,当他还小时,她倚仗自己所剩无几的淫威逼迫他不能离家一步,就算他一时贪玩偷溜出去了,她也有办法把他叫回来。她的办法就是她的大嗓门,祖母的声若洪钟让孙子无所遁逃,不管他是在溪边翻石头逮螃蟹,还是在树上折枝摘果子,都会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然后乖乖回家去。祖母在屋顶上晾晒全家人的破衣烂衫时,她的孙子早已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进了镇上的中学里。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再用自己的大嗓门把他困在身边,所以她只能看着孙子小时候穿过的开裆裤出神,她知道,孙子的足迹将来会从镇上来到县里、省里乃至首都,届时她将难得再见他一面。她抚摸着孙子幼时穿过的衣服,眼前出现他牙牙学语的模样,可是一转身他却突然下地飞奔,跑到她声音的势力所不能触及的镇上去了。
阳光正慢慢地驱除衣服上的霉味,想到傍晚就能抱起一团盛满阳光的衣服下楼,还能把衣服里的阳光锁进放满樟脑丸的衣柜里,让全家人吃晚饭时仍能嗅到阳光的味道,祖母便像个小孩一样得意扬扬地笑了。她在屋顶上背着手走来走去,就像几年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那样。那时她是在巡视稻子的生长情况,如今她是在为家人晒衣服呕心沥血。她虽已年迈,仍能为家人的衣食住行出一份绵薄之力。
祖母绽放了脸上枯萎的皱纹,她体内凝滞的经络也在须臾之间疏通。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体会到了劳动给她带来的快乐。可祖母的高兴却如不知晦朔的朝菌,更似不知春秋的蟪蛄,旋即被天边的一道响雷赶跑了。
天际酝酿出的乌云笼罩了群山,群山被压顶的乌云削去了一半。雷声踩在群山的头顶敲锣打鼓,似乎在提醒人们提前作好迎接它的准备。没有晒衣服的人家当然乐于见到雷雨到来,可祖母却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等她意识到要收衣服时,大雨已经从群山那边快马加鞭赶来了。祖母一次只能抱起一个家人的衣服,她无法同时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抱到楼下躲雨,何况,大雨也没有给她分次收衣服的机会。当它从天上像一盒弹珠那样砸下来时,祖母就知道完了,她的好心就要被家人当成驴肝肺了。
来不及收的衣服全被大雨浇湿了,上面的阳光之味跟天上被暴雨赶走的太阳一样不见了。躲在楼下的祖母任凭骤雨在她头顶轰隆作响,她看到雨水通过屋檐倒灌下来,犹如被人掀起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雨水不由分说把屋顶上的衣服冲了下来,很快在院子里堆积成山。祖母在屋檐下心如死灰,她无法向家人解释,好好待在衣柜里的衣服为何会出现在雨中的院子里。祖母想到了装病,病痛是每个老人的专利,她当即走进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她伪装的病痛需等家人归来才能上演,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掐好家人回家的时间点。然而门外豆大的雨声影响了她的听力,她起来把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好能第一时间看到家人回来的身影,丝毫不管滴进来的雨水有没有打湿地板。
她时刻留意门外,但最先出现的却是那些避雨的鸟儿。它们飞到屋檐下那根晾衣服的竹竿上。通过朦胧的玻璃窗,祖母看到那根晾衣竿在群鸟腿下不断摇晃,就像在上面挂满了滴水的衣服那样。有一只鸟儿通过门缝钻进来,后来钻进来的鸟儿越来越多,以至祖母的被子上都站满了叽叽喳喳的鸟儿。惶恐不安的祖母无法赶走它们,便索性把头也蒙住,独自在被窝里吓得心惊胆战。被子突然被一把掀开,她以为是那些鸟儿要来啄她的眼睛了,看到的却是次子那张愤怒的脸。祖母知道自己装病失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来。她从床上起来时,赫然看到自己居然没脱衣就上了床,难怪会被心细如发的次子识破。她跟在次子身后,看到溜进来的鸟儿都不见了,而且那扇被推开的房门也被关上了,落进来的雨水也差不多干了。
次子站在大门口,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衣服愁眉不展。他当然知道这都是自己的母亲干的好事,他不会去冤枉那些停在屋檐下的鸟儿,也不会去责怪越老越糊涂的母亲,他所能做的就是等雨停后把院子里的衣服捡起来重新清洗一遍,然后轰走屋檐下的鸟儿,让它们把晾衣竿腾出来给他挂衣服。祖母一直在观察次子的脸,却一时无法在他脸上判断出阴晴,最后也站在大门口去看变细的雨。母子俩时隔多年再次站在一起,让祖母想起了次子年幼时,那时他也喜欢站在门前看雨,他的身高不及她,需要她牵着手才不会被风吹斜。如今他早已无需她庇护,反而她要躲在他身后才能避雨。
雨停后,屋檐下的晾衣竿上挂满了衣服。这些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衣服混挂在上面。祖母几次都想把它们以男女有别、长幼有序的形式重新晾晒,等她终于趁家人不在准备付诸行动时,连日放晴的天空却早已把它们晒干了。她只好踮起脚尖把它们收回衣柜,可她却显然够不到晾衣竿。她的身高早已像洗过几遍的新衣那样缩水了,而缩水的衣服可以用熨斗再度熨烫,她变矮的身高却没有时光熨斗能让她二次变高。
祖母找来一把横放在墙角的梯子,把它竖起来,看到梯子靠在墙上连接天地两端,她不敢把自己年迈的双腿踏上去,她害怕自己变矮的身体无法顶天立地。挂在屋檐下错乱的衣服像伸出的青蛙舌头频频诱惑她,她只能硬起头皮爬上梯子。梯子让她离大地越来越远,使她离天空越来越近,远距离望过去,这把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梯子就像一个弹簧,而天地就像两个大拇指,正把这个弹簧无限压缩,以至于使祖母看起来就像被捏扁的泥人。祖母爬到梯子中间,终于够到了那些让她不满的衣服,她把就近的衣服从晾衣竿上剥下来,然后下去挪梯子继续摘其他衣服。
她把这些衣服归类依次装进衣柜里,当她关上衣柜门的那刻,想到里面的衣服到底安分守己了,内心紧绷的弹簧总算有所松动。她出去把梯子放回原位,却看到墙上有许多窟窿,这些窟窿像蜂窝一样瞬间洞穿了她的身体,想到自己奋力建造的房子如今成了鸟鼠的巢穴,祖母内心松动的弹簧再次紧绷起来。
她一言不发戴上手套,二话不说爬上梯子,三下五除二去掏这些巢穴。她从巢穴里没有掏出任何活物,那些鸠占鹊巢的鸟鼠不知何时搬走了,她掏出的都是一些稻草和枯枝,还掏出一具完整的鼠尸。掉在地上的稻草和枯枝让祖母花了很长时间打扫,但腐朽的味道仍然刺鼻。
整理衣服是祖母为家人干的最后一件事,此后她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自己的晚年。不过随着她赋闲的时间加长,日益被生计压垮的次子却看她愈发不顺眼。起初她不在意,当作没看到,后来见碗筷总是磕桌子,大门老是被摔坏,吃饭越来越迟,她就知道次子早已对她不满了。她尽量不跟次子照面,虽说在同个屋檐下,很难不相逢,可祖母也有办法调整自己的作息不去看他的臭脸。
祖母此后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与别的老人完全相反。她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被打乱的生物钟,就像当年她花了很长时间习惯生儿育女的婚姻生活,花了更长时间习惯守寡的日子,她相信自己很快也能习惯这种仰人鼻息的年月。她把昼伏夜出当成自己晚年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只要看到有月光透窗的时候,她就知道夜晚到来了;只要看到舌苔白的黎明出现时,她就知道白天来到了。夜晚到来,她会从床上起来;白天来到,她会回到床上。她每天只在活动的夜里吃一顿饭,白天则用睡眠抵抗饿意。她在夜里希望白天永不到来,在白天却希望下一秒钟天就黑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白天和黑夜各占一半,她却恨不得这个世间永远夜长昼短。
她需要在夏夜减掉身上的衣服,还要避免被蚊虫叮咬,并在黎明时分抢在鸡鸣前回到床上,以免被早起做饭的家人发觉;冬夜她则需要添衣加裳,还要留意脚下的冰霜,并在天亮后制造噪音,省得赖被窝的家人忘了起来做早饭。经过多年日夜颠倒的生活,祖母早已能准确看出每个季节的区别,它们除了气温不同,星辰的亮度也有极大的不同。夏夜的星辰在天空这把筛子里就像大米,而冬夜的星辰则像米糠,前者的明亮让天空仿佛近在眼前,后者的混濁使夜空真正远在天边。
祖母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已然忘却了白昼的模样,就像别人早已把她给忘了。她藏身于夜晚,提前过上了死后的生活。她的家人也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有时误闯进她的房间,看到踢到地上的被子时,才会摸摸头皮意识到原来她还在。开始家人还会怕被人说闲话,喊她白天起来活动,但看到的老是她执拗的后背,也就随她去了。家人一致认为祖母上了年纪没必要再单独住一间房,不过他们也不敢真赶她出去。他们的做法是占用她的房间,次子先把秋收的大米搬进去试探一番,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儿媳妇紧接着又把农具放进去,看她还是没有反应,放假归来的孙子又把不用的课本丢进去。
祖母的房间最后除了那张床,其他空间都被家人的不怀好意占用了。虽然习惯了白天睡觉,可她有时也会在白天突然醒来,因为新收的粮食发出的谷香让她想起了从前自己在田里挥汗如雨的艰难岁月。那时,她比男人还能干,每到农忙时节,她都会带着儿女去田里插秧播种。儿女还小,她要一边照顾他们,一边干农活。她知道守寡的自己必须比别人卖力,才能把儿女养大成人。当她站在金黄的稻田里迎接秋收时,俨然看到儿女也在自己这棵稻穗上成熟了一般。搁到房间的农具经常会因为没放好,摔倒在地,当锄头柄撞到地板时,祖母在床上就会心跳加速,好像心脏突然被擂了一拳。她仍记得捏锄头柄的感觉,只要握上锄头,不管田土有多硬,她都能用锄头把它掘松。她用锄头挖走了一轮又一轮四季,没想到最后闲置下来的锄头却去咬她的心。有时她会忘了关窗,吹进来的风就会翻开那些弃用的课本。每次听到风翻书的声音时,祖母内心的疑惑就会比第一天上学的学生还多,她不明白为什么孙子会把看完的课本丢进她的房间,再也不想去翻一翻?种粮食的土壤有休耕期,是为来年能有更好的收成;学知识的课本被人遗弃,难道说学问也会过期?
祖母爬起来把门窗关严,风终于停止了乱翻书,那些封面蒙尘的课本没被合上,它们有的翻开了一页,有的翻开了一半。翻开一页的看上去还很新,里面也没做多少笔记;翻开一半的则破旧很多,里面用黑蓝红三种圆珠笔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没想到来自晚春的风也喜欢复习学过的知识,不喜欢预习没学过的知识。她把锄头扶起来,包浆的锄头柄碰到了她手上的老茧,她发现自己再也摩挲不出锄头的温度了。她看着生锈的锄刃,上面还积有厚厚的春泥。为了避免锄头再倒地,她干脆把它横放在地,锄刃仰躺在冰凉的地面,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死前还不忘抬高双腿,好让自己能舒服一点。揭开米缸,祖母看到米缸里的新米很粗糙,里面还有稻草,看来次子碾米手艺欠佳,没能让谷子彻底脱壳碾白。她细心翻拾米里的稻草,确保家人不会被伤到胃。
祖母转身看到自己的床,她的床如今在这间房成了多余的物品。她不顾老迈的身躯,强行去把床挪动位置,可是不管横放还是竖放,不管床头朝东还是向南,这张床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床比房门大,若把床搬走,必须要把床拆了,祖母还有余力挪床,却无法拆床,这属于木匠的专业。当初为祖母打造这张床的老木匠早就不在了,年轻一辈的小木匠她一个都不认识,于是她只能把床继续留在自己的房间。每天睡觉时,她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稻香扑鼻的田野里,也算因祸得福。
祖母此刻坐在茅厕旁的枯木上,被蝼蚁蛀空的木头让她整理起自己被装订错误的生命之书。她在夜空里不断往前翻阅自己的过去,但这本生命之书的开头却忘了写字,她最早的回忆仍是婚后的日子。然后书页一下翻到现在,中间的内容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命运永远停留在青春与晚年这两个时间节点,当这本书的开头和中间皆被岁月长河偷走,祖母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白活了。可她没有伤悲,因为还有眼前这座房子可供她回忆,睡在里面的家人在夜晚发出匀称的鼾声,放在里面的粮食依然等着日复一日让家人果腹,直到他们也慢慢变老。只要这座房子还有呼吸,还有余粮,她的生命就算真的无法装订成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快亮了,她慢慢从枯木上站起,借助熹微的晨曦,她看到枯木中间被自己坐塌了。她让它承受了一夜的重压,发现它的年轮也变得紊乱,她甚至看不清上面到底有没有年轮,更不用说有几圈了。她缺页的生命跟枯木潦草的年轮达成了默契,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枯树逢春。
阳光晒到了墙上,却把屋檐当成了墨斗,使得门前半明半暗,正好让返回房间的祖母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状况。她要尽快走到屋檐下,踏到黑白交界处,打开那扇布满脚印的房门,回到弥漫着稻香的房间。可她开了门,却没走进去,因为她发现门上多了几处脚印。这几处新脚印不像解放鞋和凉鞋踩出来的,倒像让她感到陌生的球鞋踩出来的。
祖母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白天睡觉,她坐在房门前,想看看是谁吃饱了没事干,往她门上踩脚印。一宿没睡,她坐在椅子上连连发困。稍微有点动静,都会让她强行撑开重眼皮,见只是一只苍蝇,眼皮又会立即关上。太阳照常升起后,途经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牵着牛,扛着犁,看到屋檐下有个在打瞌睡的老人。这个老人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有人怕她摔倒,过去想把她搀回房间,可她却像在凳子上生了根,怎么也搬不动。思睡的祖母还不忘叫住每个路人,让他们把脚抬起来,她要看看他们的鞋底。路人以为是祖母的院子不许脏鞋过路了,纷纷把脚抬起来,让她检查自己的鞋底究竟有没有踩到脏东西。祖母看到他们的鞋底踩不出门上的球鞋印,又放他们过去了。
祖母没找到弄脏她房门的人,她不想再找,因为再不上床,她就要在屋檐下睡着了。而且家人也快起来做早饭了,她不想让他们撞见自己在白天出没,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她起身搬凳子,准备进入那个连床底也被杂物占用的房间。可她毕竟老了,再加上一宿没睡,始终摸不到眼前的门把手。这扇区分她生命中白天黑夜的房门,如今却让她寸步难行,她被门挡在了门外。她愤怒地用脚踹门,门上旋即被踢出了新的鞋印,与之前的球鞋印一模一样。祖母低头去看自己穿的鞋,发现自己竟穿了一双球鞋。
晚年的祖母没有新鞋穿,她只能从房间里捡家人不要的舊鞋穿。她先穿上次子那双露脚趾的解放鞋,踏遍了门外春秋两季的夜路;后穿上儿媳妇那双鞋跟被踩低的凉鞋,趔趄着走进秋冬凝霜的茅厕里解手;当她穿着孙子的球鞋坐在夜晚的枯木上时,时间又回到了春天。她用不同季节的鞋子让自己的双脚四季轮回。每次黎明到来后,回房间的祖母都会被自己离开时亲手关上的房门挡在门外。这时她就会因为打不开房门而暴跳如雷,她会使劲用脚踹门。被吵醒的家人这时就会怒气冲冲地从床上起来,下楼帮她开门。
她发现门上的鞋印与她有关,不好意思再踹门,而是耐心等待家人自然醒来,再下楼帮她开门。她坐回屋檐下,头靠着墙壁睡觉,可是不在床上,她睡不着。家人久等不来,她感觉自己成了一棵树,结出的果实先后落地离她而去,枝繁叶茂也只是曾经。
她越想越气,便起身再次拿门出气。白昼的阴影迅速切割着房子。她听到无能为力的门窗甘愿屈服在她脚下,她听到房间里的大米不再日夜兼程奔赴肠胃,她还听到房子像再也留不住锅碗瓢盆的笊篱。她怕屋内的东西跟自己的精力一样丢失,不敢再踹,而是瘫倒在凳上,继续等待别人来帮她开门。
中午时分,楼上的房间还是没有动静,没有人掀被子起床,推开关了一夜的房门。整座房子都被割去了舌头,不会再说话。祖母一直留意房子,没有留意门前贯穿院子的大路,当熟悉的喇叭声再次从路面传来,祖母又继续用脚踹门。
次子摘下头盔,跳下摩托车,踩到祖母矮小的影子上,说:“你再发癫,看我敢不敢独自让你去茅坑里扇炉子生活?”
祖母说:“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