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钱孙李
2023-05-30李庆西
李庆西
1
驶出枫兜岭隧道,在第二个路口,你留意看,路面上方的信号灯杆子上有一排监控摄像头。他靠边停车,降下车窗,从副驾座上拿过相机,对准信号灯杆,胡乱摁几下快门,调整好焦距。他在等待鸟儿飞来。这个季节,下午三点半左右,常有一群乌鸫停在那上面。好几次经过这地方,都看见那种场景,一排探头上停着一排鸟。十分谐趣的镜头,早就想拍摄下来。这会儿鸟儿还没出现,且耐心等待。
他知道,这地方不能停车,车尾打着双跳做个样子,假装车子出了什么故障,但监控交通违章的探头就在眼前,怎能躲得过?大不了罚款二百,驾照扣两分。其实路上车流量不大,停这儿不妨碍别人,穿岭隧道前年才开通,许多私家车不从这儿走。枫兜岭一带是原先城北老工业区的外缘,现在要做商住区还是发展商务休闲,据说有关部门还在研究。其实,这条枫石路向南拐过石桥坊就直插解放西路,是通往市中心的便捷之径。
他退休后的日常生活就是观鸟加摄影,每天拿着相机到处拍鸟。不过,他跟外面声势浩大的观鸟族群不一样,人家观鸟是天南海北四处跑,去深山老林寻觅珍稀禽种,他只在城区转悠。他拍摄街上的鸟,公园里的鸟,甚至小区里的鸟,自家窗台上的鸟。市区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很普通的鸟,麻雀、画眉、白头翁、鹡鸰、鸽子、乌鸫、喜鹊什么的,新塘河边有白鹭和灰鹭,那就算是比较稀罕的品种了。但他觉得值得关注的倒是自己身边的这些鸟,这些与人们朝夕相处的鸟类。他要举办一个摄影展,名称就叫《城市与鸟》。铂座商城不少品牌店撤了,二楼西南转角那片都空着,他去问过,临时租个场地花费不大。
鸟儿来了。好像知道今天有人要拍照,不光是探头上边,整个信号灯杆密密匝匝都站满了。长焦镜头拉近了那些黑黢黢的鸟儿,黄色的喙,黄色的眼圈,勾勒出一种神气劲儿,瞧着真是可爱。这台单反虽说型号老旧(网上淘来的二手货),还是挺管用,从取景器里看,就连探头侧面的洋文字码Honeywell都十分清晰。
他剛拍完,一辆黑色防爆车突然横在他车前。吱嘎两下刹车声,惊天动地,吓人兮兮,鸟群呼啦啦蹿起,在空中形成一片爆扩状的黑色云朵。
他被拽上那辆车,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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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到处拍摄监控探头?这是问题之一。他说,不知道那地方不能停车。
他说自己是拍鸟,不是拍摄监控探头。他这样辩解多少有些心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光是拍鸟,的确也拍摄了监控探头。而且,他是在市区大量拍摄,是整条街整条街地拍摄。自退休后,他一直在忙乎这事儿。也许可以制作一部电子版的全市监控地图,将所有悬在人们头顶上的电子眼全都标注出来。
他承认自己是在拍摄那玩意儿,不承认不行。他拍摄探头,探头也在拍摄他。显然他们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不过,他辩解说,好像没有明文规定不许拍摄街上的摄像头,那东西明明就悬挂在室外,显然不属于保密物件,怎么就不能拍?
能不能拍摄,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拍摄这玩意儿?
接下来是问题二:拍摄动机?
这跟前边那个问题有区别吗?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追究行为背后的“犯罪动机”,也就是说,是否筹划抢银行或是蓄谋什么恐袭勾当。这像是踩点,事先摸清电子监控点位和角度,以便安排行动和撤退路线——想来是这个逻辑。这么推导有些可怕。
还有问题三:Z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代号叫Z?
这就奇怪了,他们怎么知道Z这个代号,谁透露的?
3
Z只是一个简称,或者说绰号。是的,过去在学校,许多师生称他Z老师。
他姓赵,Z是姓氏拼音首字母,给学生批作业,或是写总结报告,填个表格什么的,他签名就是一个Z字。这般一横一折挥洒而就,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年轻时看过一部外国电影,那个人称佐罗的侠客挥剑划出Z字的动作,真叫潇洒无比。每当挥笔签名时,他脑子里总是浮现那个镜头。当然,现在不能提及佐罗,打家劫舍的江湖勾当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社会和恐怖主义什么的。他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找麻烦。
不过,在本地方言中,Z读起来如“寿”,意思不太好。有些学生家长以为他姓寿,Z老师也就成了寿老师。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从不纠正人家。本地人嘴里,“寿”的读音往往带有嘲弄的语气,如称某人“寿头”,不啻说是傻缺,“寿头寿脑”更有形象猥琐的意思。他不在乎这个,姓氏就是一个符号,本身不说明什么。当然,在同事和学生眼里,Z老师绝非平庸之辈,是那种有本事又有个性的人物。他教初中数学,从代数方程讲到三角函数、平面几何,三十多年来培育了不少数学尖子。
有本事有个性就有麻烦。别的就不说了,只说一件事。退休前那几年,学校推行智能化教学,要求课堂教学一律采用PPT演示,可他压根不理这一茬,上课依然是传统的板书。他喜欢板书演算,他觉得学生的注意力随着算式一步步推演易于理解和记忆,而PPT做得再好也没有那种效果,完全把教学弄得傻瓜化了。由于不执行教学规定,期末考核就不达标。新来的校长说,不管某人过去的业绩多么辉煌,不管是X、Y还是Z,如果不能适应电子化智能化时代,那就只能被淘汰……所以,他一到年龄就办了退休手续,本来可以去民办学校弄个差事,还有社会上的奥数班,可想想也没多大意思。现在到哪儿都一个样,到处都是智能化,初中生都用智能手机刷题,小孩玩手机都玩得比你溜。
4
过去学校里叫我寿老师,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们叫我老赵就行。他说,退休以后不能老待在家里,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是。摄影和观鸟是自己两大爱好,他喜欢街拍,拍摄人和汽车,拍摄街上的鸟,街上的各种物件……可是很奇怪,有一样东西现在拍不到了。他说,现在城市里看不见燕子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也是,你们这代年轻人大概没见过燕子。从前黄昏时分,空中电线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那种鸟……现在注重环保,城市里鸟儿数量和种类都比过去多了不少,可是燕子却不见了。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是不是现在的城乡民居和公共建筑都不适合燕子筑巢,它们没有了栖息的地儿?或者是由于大量使用化学制剂,破坏了燕子的食物链(许多人不知道,燕子纯以昆虫为食物,不食植物籽粒)?古人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是,谁知现在燕子飞向谁家,莫名其妙都不见了……他说个不停,有点话痨。
他们叫了外卖,两荤两素的海鲜盒饭,有鱿鱼丝和虾仁。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不吱声,一起陷入沉思的哲学状态。他注意到墙角上方有探头,身后应该也有。盒饭看上去不错,却吃不出什么滋味。刚放下筷子,只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夹杂着爆炸声,走廊上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大叫大喊“鸡窠屎”什么的。楼里的人一涌而出,他被人拽着往外跑……
5
他醒了。脑子里嗡嗡嗡直响,全身血液奔涌,好像还在奔跑。
阳台上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窗帘缝里透出耀眼的阳光,俞妈在外屋忙乎着。俞妈是给他收拾屋子的钟点工,有房门钥匙,每周二周五上午过来。他瞟一眼床头钟,快十一点了。昨儿是不是喝多了?不记得是不是喝过酒。老李说他不喝了,晚上要去医院陪护他老爸。老钱牙痛,不能喝。三个人吃火锅,难道他一人自斟自饮?
鸡窠屎?醒来就在想,这什么意思?是口令、暗语?是指什么人,还是某种东西?
拉开窗帘,飞来一只乌鸫,停在窗台上。这只比较特别,是白嘴乌鸫。
镜子里照出一副疲惫的面容,又是满脸胡茬。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白色胡茬。洗脸刷牙的时候他把胡子刮了。刮了胡子,脸色好多了,至少看着不那么憔悴。
6
李科长和钱师傅照例在新塘河边钓鱼。这两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河边,下雨天也来。这两位退休后也是不在家闲着,钓鱼成了全职工作。
新塘河以前就叫塘河,这是一条人工开掘的河渠,年头相当久远,南宋《淳熙府志》就有记载。古人挖这条河是用来运送毛竹和山货,大抵也有灌溉的作用,从前沿岸有许多农田。河道一路向东,穿过老城河西侧的港汊,向北拐入大运河。在他们的记忆中,河床早已淤塞,有些河段都断流了,根本不能行船。大约二十年前,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疏浚,从远处引江入渠,然后这又成了一条繁忙的水道。现在河上过往的都是机动驳船,装载的不是毛竹和山货,多半是土方,上边盖着苫布。沿岸到处是建筑工地,挖出的土方要运到外边去。
东边过来的是空船,满载土方的船皆由西向东。看到一艘艘吃水很重的泥驳船慢慢驶过(船舷几乎要浸到水里了),老李和老钱忍不住要猜测,这泥土是要运往何处去填埋?
他们在岸边绿荫中安营扎寨。老李坐下来就不肯挪窝,总要找一处舒舒服服的地儿。现在岸边做了护坡,许多河段重新打了木桩,堤上修了游步道,绿化做得不错。
河边人不多。这边过去是城乡接合部,现在划入主城区,看着依然不像城市。四周的高楼大厦,规划整齐的街道……缺少街坊闾巷的气氛,难免给人一种游戏界面的空寂感。
水里鱼是不少,钓鱼的人都知道,只是过往的船只太多,鱼儿不大肯咬钩。老李跟前摆着长短不一的四根钓竿,有时几个浮漂一起抖动,弄得他手忙脚乱,忙来忙去还都是空竿。老钱玩抛竿,沿着河岸来回走动,嘴里呀呀地咕哝着,不停将鱼线往水里甩去。这钱师傅总爱叨叨,说是钓鱼就要不时挪动地儿,鱼儿在游动,你不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老李说他性子太躁,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個扁扁的金属小酒壶,不时地抿一口。
吃午饭的时候,老李蓦然想起,有一阵没见着赵老师了。
钱师傅自己做的柠檬凤爪和虾油茄丁特别好吃。老李自称美食家,但自己和家里那口子都不会做菜,带来的午餐盒多半是三明治或星巴克打包的简餐。老赵来河边观鸟和拍照,有时就过来蹭食。人家赵老师自己从来不带饭,有时叫外卖,手机发个定位,让送餐骑手直接送到河边掬月亭。他们三人就是河边野餐混熟的。他们彼此年岁相仿,酒量也差不多,虽说职业身份各不相同,聊起来却相当投合。都是过来人,有着似曾相识的沧桑感。
7
老李在机关里混了一辈子,倒不是那种处事圆滑的性格,有时说话很出格。他总说,自己这代人落下一个病根,就是一辈子做人太老实。那时候不让生二胎,他生了一个女孩,就老老实实做了结扎,现在想想真是太傻。赵老师说,后悔没用,不做结扎现在你也整不出第二胎。老赵这张嘴有点损。老李后悔的倒不是这事儿,当年沪深股市刚开张,上头规定国家干部及家属子女不能炒股,不能涉足商业活动,不能什么什么,他就按文件上说的什么也不碰。局里许多人脑子都比他灵光,人家都赶上了那一波财运,人家从股市捞了钱又去别处投资理财。
说到股票这事儿,钱师傅也是大叹苦经,不过他进场已晚,卖了房子去炒股。他是懵里懵懂就成了“韭菜”……
赵老师从未沾过股票,倒是后悔当初未入市体验一番。学校里没说不让炒股。更后悔的是,这辈子做了中学教师,把自己整个儿都赔进去了。他没细说怎么个不好,只说学校里都是“坑”,一不小心就崴了脚。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们三个说来都有一种入错行的感觉。不过,李科长是公家人,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年头公务员是人们最羡慕的职业。嘿,你们不信,就当我吃错药了。李科长也不细说坐机关怎么个不好,只说一步错步步错,脚下都是“雷”。没说的,我还真是吃错药了。
老钱一本正经说,吃错药在他是常事,他老伴服用治糖尿病的二甲双胍,也非让他吃(说是没事预防也好),弄得现在前列腺犯事,动态静态都控制不好。其实这钱师傅也是坐机关的,不是那种生产一线的蓝领工人。退休前,他在一个大机关档案室做事(其实就是做杂务),因为没有相应的学历,属工人编制,机关里都叫他钱师傅。他总说自己在机关里是垫底的角色,不像李科长好歹是个官。
什么官不官的,老李说,他这个科长就是跑腿写材料的。他有个老同学在省报做记者,人家也是跑街写东西,鸡零狗碎地写篇东西都署自己名字,登在报纸上,可是他以处室名义起草的机关文牍送抵领导案头就算完事,顶多能在几个衙门口转一圈,你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个科长,唯一的好处就是跑过三关六码头(准确说是全省七十八个县城),吃过各种档次的招待餐和会议餐,称得上是“舌尖上的科长”。他说这是自己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在老钱老赵面前说起餐饮美食,倒是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
现在,他们三个,差不多十天半月就找地儿撮一顿。从河边掬月亭叫外卖开始,渐而形成这样一种餐会活动,起初都是老赵买单,后来去餐馆吃,老钱建议AA制(本地话叫做“敲瓦爿儿”),老李说不如轮流坐庄,赵老师也觉着这样方便,于是就轮着做东。不过,许多时候还是老赵抢着付账。老赵这人出手挺大方,总说大家开心就好。按照现在外面的流行说法,他们把这叫作“团建”。
8
老赵给李、钱二人发了微信,说是要“闭关修持”一个月。他没说具体的,没说是为什么,也没说这一个月是从哪天算到哪天。老赵不是信徒,“闭关”大概就是闭门不出的意思,至于“修持”恐是某种说辞,自亦不便猜测。李、钱二人照例每天去河边出勤,依然是早出晚归。漫长的夏日好像没有尽头,一天天熬过去。
蝉在树荫里嘶鸣,一艘艘泥驳船渐行渐远……
时间屏蔽了日常记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这一个月里,钱师傅竟两次钩着了两斤来重的大鱼,一条翘嘴,一条黄尾鲴。李科长更是神奇威武,钓上一条大青鱼(俗称“螺蛳青”的那种),回家称了称有五斤三两。这是他俩前所未有的收获,平时十天半月都空手而归,真是难得有这样的好运。一直以来,许多钓友都说这条河里没有青鱼,这回让那些人大跌眼镜。鱼儿一起水,他们就拍了照,发到微信圈里,也单独发给了老赵。可是,老赵没有回音。
闭关修持的老赵好像完全不问尘世的一切,在孤独中享受自己的孤独。
9
从接到“闭关”那条微信算起,足足过了一个月,老赵仍窝在家里。忽忽又过了一个多月,这老兄才露面。他出关之日,三人去了海边的沺宕,那是一个著名渔港。
老李、老钱早就想尝试海钓了,特意花钱购置了海竿和若干装备,包括海钓冰箱。老赵很乐意跟他们去海边玩玩,却怕出海有风险,一路上不断地絮叨。人家玩海钓的都是中青年壮汉,咱们这把年纪合适吗?不怕掉到海里吗?老李说近海这点风浪不算什么——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姑舅表亲有一半是渔民。老钱早年当过水兵(进机关之前),在海军一艘补给舰上做炊事员。对他和老李来说,海洋不算什么诗和远方,倒是意味着青春和梦想。
老赵开车。他这辆SUV后备箱有足够空间,行李装备全都塞下了。李、钱二人也有车,只是退休后很少驾驶,现在能不开就不开。老李一上车就跟老赵说好,这趟油费过路费三人平摊。老赵不在意地说,没几个钱,何必搞得这么认真。整个行程不到三百公里(多半是高速路),赶着午间饭点抵达海边的县城,顺利入住预定的酒店。那酒店旁边两条街上都是海鲜大排档,一家挨着一家,密密匝匝,鳞次栉比,他们胡乱找了一处,进去大吃一顿。正好赶上渔汛到来,林林总总的各种海鲜让人看花眼,石斑、鲳鱼、真鲷、黄鱼、墨鱼、带鱼、海鲈鱼、梭子蟹……还有本地人称作“望潮”的一种小章鱼,样子很像八爪鱼,却又不是八爪鱼(好像正式名称叫短蛸),老李老钱都说这玩意儿特别美味,叫店家加葱姜炒了一大盘。这儿的人把真鲷称作“大眼鸡”,肉质特别鲜美。三人喝了两瓶绍兴加饭,有点醺醺然的意思,好在都没过量。李和钱下午要去码头上预定明天的钓鱼船,老赵就在自己房间里休息。他没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喊“鸡窠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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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海钓没什么好玩的,好玩的只是一种想象,谁都可以把这事情想得很酷。
阳光,海浪,还有风。整个过程像蜘蛛挂在蛛网上,一颤一颤的。
这活儿实在是受苦受煎熬。不像在河边垂钓,这里可没有树荫,钓船和礁矶上都没有任何遮挡之物,刺眼的阳光,吹个不停的海风,真个让人受不了。海浪倒是不大,波光粼粼的水面很快就迷糊了眼睛,沉入无限荒凉的感觉。
他们戴着墨镜,穿着救生衣,傻傻地守候一整天,绕线轮都没动一下,自然什么都没钓着。老钱嚷嚷,不戴墨镜太刺眼,戴上墨镜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
老赵上船便发晕,然后就吐,好在无大碍,脑袋能转悠,手脚还管用。他责无旁贷地担当摄影师,这一整天给他俩拍了不少照片,还是用那台死沉的单反机。效果自然不错,那些海钓图像一帧帧翻过去,光影闪熠的海水,礁石上的海鸟,二人黧黑而沉思的面孔……看上去是一种很有内容很有现场感的叙事,自然是图像杜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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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里都是人,电梯里也挤满了人。电梯下到二楼,餐厅都在这一层。
赶着饭点都来了,电梯口挨挨挤挤的人群犹似一个压缩包,他们裹入其中,直接被发送到一个叫“海国幻境”的大餐厅。那餐厅门口也是一大堆人在蠕动,里边好像是办婚宴般热闹。不对,李科长说是会议餐。钱师傅踮起脚朝里边巡视一圈,说不像是会议餐,八九成都是小年轻,看样子是什么公司搞团建。两人正欲退出门外,发现赵老师挺着腰板往里边走,便跟着从人堆里挤进去,赶紧把他拽回来。前边的人都在找座,找寻自己的熟人,互相嚷喊着,前后左右众声喧哗。老赵回头招呼李和钱,你俩别懊恼了。这两人有点不对劲,从海上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还在嘀嘀咕咕说着后续不后续的事儿。
没想到海钓这般没劲,老钱后悔来这一趟,按他的意思明儿就打道回府。老李说既然出来了不妨多待几天,看海景吃海鲜也不枉此行。老赵说,别走哇,就在这儿吃!
他们三人走在一起,赵老师最有型。老赵个子高挑,不胖不瘦,穿一身休闲夹克,潇潇洒洒地迎面走来,你都不知是什么人物。李科长稍胖,体型不算臃肿,怎么看也是有些官派(毕竟久居官場,不经意间也会流露一丝倨傲)。钱师傅虽说偏瘦,到底是当兵出身,看着很精干,身体确实也好。他们甩开身后的人群,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看来人家是把他们当成什么贵宾了。满面笑容的女服务员把他们引到最里边一排的主桌上,一桌男女起身跟他们握手。老李这时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招手示意领班过来,叫他把桌上的鲜花撤走,吃顿饭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他们刚坐下,一个身穿钓鱼背心打扮成小丑模样的主持人活蹦乱跳地进入场内,手里拿个话筒,宣布本届海钓人江湖聚会隆重开幕……全场沸腾,霎时掌声四起,一片杂乱的叫唤像潮水起落,老赵恍惚听见叫喊“鸡窠屎,鸡窠屎”,带有节奏的喊叫,一阵阵在耳边炸响,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还没开始喝酒,桌上就有人撸起袖子划拳。右手一侧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递给他一杯鲜榨的石榴汁。
服务员走马灯似的开始传菜,自然都是海鲜,先上来蛎蝗和蛏子。老钱忙着跟人加微信,然后就让人缠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劲儿追问:你们是怎么攒的这个局,背后真相是什么?这扯到哪儿去了?不过,想想倒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那人一副阴谋论面孔,左腮有块手枪形胎记,看着有些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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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老赵接到钟点工俞妈的电话,家里卫生间管道漏水了(后来发现是角阀坏了),漏得厉害。那会儿正要离开下埠服务区,老李老钱不知怎么回事,还在厕所里磨蹭没完。
进了市区先把他们二位送到地方,赶紧回家。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二楼的女人在门口喊住他,说是殃及她屋里了,楼板被水浸透,从昨晚起她家就成了水帘洞,天花板挂下一串串的水珠。他进去看了看,连连道歉赔不是,一个劲儿安抚人家,承诺过后一定找人来给她修补。自己家门口,积水漫过门槛。俞妈正挽着裤脚用塑料盆舀水,水漫金山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最要命的是,茶几和电视柜下边搁板上一沓沓演算手稿都泡烂了。
俞妈一边干活一边数落他。赵老师啊,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水管子坏了也不找人修修,家里没几样东西是好的,讲起来还是在体制内做事……
这钟点工在他这儿做了十几年了,是学校总务处小俞介绍来的(是小俞乡下姑妈),在本校好几个同事家里做活,几家反映都不错。她刚来那时,老赵儿子已去美国留学,前妻还没跟他散伙。前妻那张臭嘴得理不饶人,俞妈跟着女主人学舌,也会轻一句重一句地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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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总是蓝调。这家名为“江湖脚”的小馆他常去,他喜欢这家的白斩鸡椒麻鸡。店堂里永远播放着忧郁的蓝调音乐,听来听去只是一首歌曲《你昨晚睡在哪里》。
难得去外地“团建”一回,家里出了那么大麻烦,把他折腾了好多天。老赵慢条斯理地吮着鸡骨头,嚼着青花椒粒儿,想起许多糟心的事儿,直是伤感不已。椒麻鸡搭布鲁斯,想那么多没用。你昨晚睡在哪里?真有点戳心戳肺。人生就是个无解方程,这辈子做人也太失败。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也许是可能性本来就很少,一觉醒来就省略了演算过程。
那个名为“满天星”的奥数培训机构又来过电话,双休日连着两天十二课时,他一听就把电话撂了。眼下稍感宽慰的是手头不至于窘迫,不必急着出去挣钱。过去他不常喝酒,现在每天都要喝两口,白的黄的啤的换着口味。这家小馆不卖酒(怕喝酒占座时间长),他自己带酒,因为是熟客,人家也由着他。其实店里生意没有那么火爆,喝到这会儿,店堂里就剩他一个客人了。老板过来陪他喝,吩咐伙计添一碟糟卤什件,一碟花生米。老板是东北人,五十来岁,自称早先是文艺青年,写过诗歌,混过黑社会,后来那帮兄弟散了,才改弦易辙走了正道。他总结了一条经验:做人不能有太多想法,不能自己蒙自己,喝什么酒都是一个醉。他说打算再做几年就不做了,带上老婆小姨子出去旅游,要走就往远处走。这想法不错,诗人总还惦记着远方。去新疆、西藏,还是西双版纳?不,去阿富汗!翻越传说中的兴都库什山,到喀布尔租一个小院,种上蔬菜……
您都退休了,咋不去旅游?老板每回都这么问他。他说自己有事情要做。当然没说要做什么事情。那个啥,他问老板,东北人开饭馆咋不做东北菜?这白斩鸡是本地菜,椒麻鸡应该是川菜。老板说东北人的馆子做的就是东北菜,东北人到哪儿都能落地生根。说着就绕到别处去了,餐饮,旅游,糟钵头,芥末墩,本地芦花鸡,阿富汗黑山羊……
老赵醉醺醺地踯躅街头,夜风带着沙尘,仿佛刚从喀布尔归来。脚底感觉飘忽,马路牙子歪歪斜斜。星星月亮都挂在树上了,街上还是那么昏暗。他思忖着,哪天请老李老钱来这家“江湖脚”撮一顿。对了,明儿该去理发了,头发长了,难怪老板瞧他瘦了。这条街上的理发店现在都改名叫形象管理中心了,洗剪吹烫管着周围好几个小区的男女形象。那家店,自己常去的那家,那个鹦鹉头造型的小师傅最近不见踪影。自己这把年纪,不能再打拼了,不能有太多想法,除了吃点喝点,躺在理发椅上就是一大享受。鹦鹉头小哥说他发质特别好,就是头皮屑太多。说真的,他挺喜欢那鹦鹉头小哥。电吹风嗡嗡嗡,小哥跟着音响里饶舌歌手欢天喜地地唱着,明天不上班,不用见客户装孙子……明天不上班咯,老子今晚要耍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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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他没说,没跟老李他们提起“闭关”的日子窝在家里捣鼓些什么。不知该怎么说。其实就是说了他们二位也很难理解,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一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愿,就是想在数学应用或理论构想方面做些开掘,或者说搞出点名堂。做了一辈子数学教师,教的都是课本上的东西,那些重复一万遍的公式演算纵然拉抻出无数根线条,密密麻麻地将他缠住,终究缚不住一颗不甘平庸的心。以前教研组小马老师很欣赏他的想法,说是很励志。别扯她那儿,那些事情不能再去想。
他研究认证密码好多年了,针对通行的口令认证机制做过几种颠覆性设计,他的目标是寻求更为简便和安全可靠的方案。实际上,破解和反破解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性思维。
早先上大学时(那都快有四十年了),他对一些传统的世界级数学难题十分着迷,譬如“柯克曼女生问题”,譬如“哥尼斯堡七桥问题”,还有“格里斯四色猜想”和“哥德巴赫猜想”之類,题目看似简单却是十分复杂。简单而复杂,趣味就在其中。多少人一辈子钻进那些难题中去求证,皓首穷经,老死牖下。尽管许多问题至今尚未解决,他倒并未蹈入其中去试试自己的能耐。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那些提出问题或猜想的绝对都是超级大脑,一个个也都让自己的题目难住了。当然,提出问题本身也是创造(不啻打开一扇窗),他很想自己设计几道这样的难题,不是模式化的奥数题,是那种能够真正引入数学思维的逻辑与想象。在多年来的教学生涯中,他愈发意识到,现在的学生大多擅长做题刷题,自己却不大会提出问题(有思考价值的问题)。或许这不能怪学生,作为教师他自己就是这么训练他们的。直到退休以后,没有了课时负担,没有了升学率的压力,数学才真正回到了自己脑子里。
这事情他琢磨了两年多,这回本来以为能有点头绪。两个月的“闭关”,是在尽力完善一个集合论方面的命题,他称之“杀手目标问题”。他前前后后已反复推演辩证N次,觉得应该能够成立,便用电邮发给自己早年的一位学生(那人已是国内一所著名大学的数学教授)征求意见。不料那学生告知,他提出的“问题”已有成例,已故匈牙利数学家保罗·厄多斯于20世纪40年代提出过一个难倒许多数学家的“鼹鼠迷思”,跟他这个问题几乎相同。不过,七十年代开始广泛应用计算机以后,那个迷思很快就被解决了。学生的回复带有一个附件,一个压缩包,厄多斯的题集。以前听说过厄氏的名字,却不知这人真是一个超级怪才,稀奇古怪的难题搞出了一大堆(有些已被人破解,有些至今尚未解决)。赵老师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真是彻底晕菜,对着屏幕叹气,心想这就叫望洋兴叹。
他联系过几家银行,没有一家愿意采用他的口令认证方案。那些大机构都有自己的密码专家,他知道人家不会相信他一个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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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父亲走了,进了重症监护室才不过一个月,心肺彻底衰竭。老李忙碌丧事的那些日子,老赵和老钱商量是否要去他家中慰唁。在河边掬月亭吃着盒饭,老钱牙痛又犯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还是不去。老钱多少知道李科长家里那些事儿,说是那一大家子规矩很重,老李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听老李说起过,家里事都是他大姐说了算。这回来奔喪的还有七姑八姨一大堆,按规矩要“做七”,就是逢七做道场,请一班和尚道士诵经修福,连做七个七。两位估摸,这情形外人去了不大方便。他们跟老李说起来也是朋友,却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关系,一者并非从小到大的玩伴(本地人称作“赤卵兄弟”的),二者既非同学也不是同事,这样贸贸然去了怕是显得有些唐突。
老赵觉得奇怪,老李身为国家干部,搞这套封建迷信不会招惹麻烦吗?老钱说那倒不碍事,超度亡灵是孝道,说到底也是咱老祖宗的传统文化,李科长自会把握政策分寸。
看老钱龇牙咧嘴的样儿,老赵劝他赶紧去看牙科,那些烂牙恐怕都得拔了,补几颗种植牙,彻底解决问题。他自己前年种了三颗牙,效果很不错,现在他是逮着机会就宣传种植牙的好处。你别不信,就跟自己原生牙齿一样,咬东西嚼东西完全没有异样的感觉。老钱好像嫌他烦,把吃了一半的盒饭推到一边,说是已经联系了医生,下周就去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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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丧事,李科长瘦了一圈。从殡仪馆回来忙着搭灵棚,一边找墓地下葬,连着折腾七七四十九天,一拨一拨地迎来送往,把他累趴了。老赵心想何苦来着,当然嘴上不好这么说。老钱拔了牙,捂着漏风的嘴说,以后我们几个死了,可别给子女添这份麻烦。他说什么?听着怎么是说“鸡窠屎”如何如何,老赵这一阵常出现幻听。老钱看上去竟比老李更惨,拔了牙要两个月以后才能种植,两腮都凹下去了。
老李去撒尿这当儿,老钱嘀咕着,这回老李不知收了多少奠仪。老赵掂量说,一手进一手出,做道场办丧席不能少花钱,收支平衡就不错了。老李自己不提这一茬,这回他得着一个经验,有钱应该投资墓地。老钱听了直摇头,那可投资不起,那也是地产业!
秋风起,新塘河上每天都飞过一串串灰雁和琵鹭。现在坐在河边,不用往阴凉处躲,也不用搽防蚊剂了。秋天啊秋天,老赵舒服得浑身痒痒,心旷神怡的秋天啊,真该为它写首诗。风在林间嗖嗖作响,世界又回到你眼前!
观鸟朋友圈里有人发微信来,之江南岸的大渚湿地麇集大量过境候鸟,也聚集了大量的长焦镜头。他不为所动,其实早几年他见识过那种场面,俗物扎堆的地方不去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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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这一阵吃什么都没兴趣,那就不管他。老李带老赵去吃席,他手里还留着几张“福寿券”——治丧公司回馈的礼券,免费团体大餐。原来是一家保健品公司包了城西最大的饭馆“本塘醉”,大宴三日搞促销。公司租了几辆大巴,将许多客人直接从小区里载来。他俩是打车过去的,老赵怕找不到停车地儿,没敢开车。我的妈,现场居然派来特警维持秩序。不是特警,是保安。老李说现在都瞎胡搞,保安跟特警穿得一样。来的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多数比他们年长,七八十岁以上的比比皆是。互相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难得出门搞活动,一个个都很兴奋。耄耋老者们谈论的话题不外乎养生保健,说是那种药丸确有奇效。不是药丸,是胶囊。座中有人起了争执,胶囊不也是药丸?
等着上菜这当儿,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百岁老妪,一群扮作丫鬟小厮的服务员簇拥着她,从餐厅一侧屏风后走出。巍巍颤颤地踩着锣鼓点,铙儿钹儿一停下,便作甩水袖状,众人皆仰着脖子叫好,就像剧场里一个碰头彩。这老太看上去像是真有一百岁,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带着笑容带着幸福的符号。主办方的小帅哥把话筒凑到老人嘴边,让她说几句。她清了清嗓子,使足了力气说,吃了这个药,浑身就是一个爽,还想再活一百岁!
只听哗哗哗的掌声响起,一双双筷子猛敲碗碟,一个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这顿饭吃的时间颇长,上菜很慢,中间又安排了公司销售人员的串场节目。餐后,李科长评点说,菜肴乏善可陈,本塘卤鸭甜得腻人,清炒虾仁火候太过,叫花鸡煨得太烂。主办方可能是考虑到食客多为高龄者,席上只提供软饮料,没有酒。来一趟“本塘醉”岂能不醉一回?李科长自己掏钱叫服务员拿来一瓶白酒,与老赵对酌。同桌一中年男子凑过来聊天,说是这活动每年都举办,他每年都陪他父亲来吃席。老赵饶有兴趣地问,每年都是这一套?他说不一样,去年的节目是两对八十多岁老人现场举办婚礼,那场面比今天热闹。
说起丧偶老人再婚,那人像透露什么商业机密一样告诉他俩:这可是一门好生意!现在年轻人时兴不婚不育,许多婚庆公司都没辙,基本断了财路,可婚姻并非年轻人的专利。你们想啊,倘是转过来瞄准老年人婚配,将婚介婚庆养生保健一条龙做下来,那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老赵暗忖,这人说的真是有道理。李科长听了也频频点头,给他斟一杯酒,让他继续说。还有,他还真有一套说的,年轻人结不结婚,房子车子是硬杠子,还要担心以后孩子教育什么的,从幼儿园到大学本硕博,操不完的心。老年人就不用考虑这些。对吧,你们谁没有房子?这把年纪谁也不用考虑生儿育女的事情,主要就是看对方顺不顺眼。老年人的婚配障碍在于缺少社会交际,像今天这样的活动实在是太有必要了,别只顾着自己吃,你们看——他指着一桌桌男男女女其乐融融的场景,大发感慨——阿公阿婆,嘤嘤相求,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科长借着酒兴打趣说,老赵啊,你也别总是单着了,瞅着顺眼赶紧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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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鸟儿啁啾,赵老师醒来一身汗。
梦里挑土方,累得大汗淋漓,浑身抽筋。叫来一家装修公司,要把家里重新搞一下,没怎么核计,事情就搞大了。你也别闲着不动手哇——领班师傅扔给他挑筐和铁锹,叫他帮着挖土挑土。屋里全是带瓦砾的泥地,橱柜桌椅都搬出去了,愈发显得空旷,竟像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因为地面高低不平,要挖下三尺找平,然后敷设管线,这工程可不小。他后悔了,真是何苦来着,这要搞到猴年马月?装修工人进场只顾铲墙皮,一个个都懒洋洋的。土方工程自然是外包,可是人呢?机器呢?租赁一台挖掘机一天就好几千,只能是他自己干。见了鬼了,工地上只是他自己在卖力气,那伙人又拢在一起打牌。
报纸上说,城北老工业区一期改建工程即将竣工。不是说还在扯皮吗?
俞妈这周不过来,她男人踏三轮车摔伤了腿脚,说是要回乡下服侍几天。
还是想得太多,想多了就焦虑。老李说“焦虑”是一种路径依赖。
路径太多,其实都不靠谱。可是一条道走到黑也是焦虑。现代人的通病。
19
这天午后有雨。稀稀拉拉的雨点,骤然变成瓢泼大雨。
河面上溅起的水花看似一片白雾。别人都跑了,钱师傅穿戴着蓑衣斗笠,還在岸边甩钓。他那一身古董披挂不知哪儿淘弄来的,赶这时候成了“独钓寒江雪”的一景。不是雪景,是雨景。赵老师从清吟桥跑到对岸,雨势忽而变小,他从雨衣下掏出相机,四十五度角,对准了那边的蓑衣钓者。老钱雨中挥动鱼竿的造型特棒,好像武侠片中的世外刀客。他连续拍了几个镜头。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呆住了。雨衣帽檐挂下一串串水珠,滴落在脸上,渐渐的,感觉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他收起相机,往掬月亭跑去。
亭子里有人在唱歌。很熟悉的老歌,《我为祖国献石油》。饱满、甜润的男中音,就是那种所谓带有磁性的金属嗓子。围着好几圈人,钓鱼的过路的还有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都挤在这遮雨的亭盖之下。
扒着人堆进去,老李在那儿,这老兄早就收竿跑过来了,这会儿倚着亭角的美人靠,一边听歌一边抿着小酒壶。他指指站在前边唱歌的男人——手持蓝牙卡拉OK混音麦克风的这位,朝老赵竖着大拇指,太棒了!一曲唱完,大伙都拍手叫好。歌者对着话筒说声谢谢,环顾四下,又唱一曲,《跑马溜溜的山上》,也是老歌。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哟,月亮弯弯……这人看着有五十多岁,面皮白净,小眼细眉,身体有些发福。月亮弯弯,任我溜溜,举手投足是十足的文艺范儿。
雨停了,人渐散去,钱师傅倒拎着鱼竿过来,卸下蓑衣挂到靠椅上,脱下鞋袜,倒出鞋壳里的水,又将袜子绞干。可是两条裤腿全湿了,浑身上下还滴答着水珠。唱歌的还在那儿唱,听众只剩了赵、李、钱三人。歌者旁若无人,自唱自娱,后来唱累了,坐下来喝水,跟他们三人扯上话了。赵老师问他是哪个歌舞团的,部队的还是地方的,听他这音色应该是专业团队出来的。大概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问及,歌者眯着小眼直笑。他说您太抬举了,我只是唱着玩儿。您太谦虚了,您这嗓子,您这音色……李科长说,您这水平,上春晚也不差啊!歌者听了大笑,要不明年咱们几个办一台春晚?
赵老师笑了,心里咯噔一下,这倒未尝不可一试。
他有学生在省电视台做摄像师,到时候去借一台专业录像机来拍摄,现在搞网络直播也很容易不是?这场地不错,掬月亭临河一面是石砌的埠头,现成的实景舞台,要是除夕那天有雪景效果会更好。只是照明有些麻烦,当然要去借一套摄影灯具,要从旁边路灯柱上把电线拉过来……
20
连着几天,又在掬月亭遇见这位歌唱家。一来二去,自然而然,彼此混熟了。
这人姓孙,真不是专业出身,是工厂出来的,原是城北一家阀门厂的质检员,按他们行业习惯,称为孙工。他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分配来本城就业(那时大学生还都是国家分配)。前些年厂子外迁,他办了提前退休,现在每天都在这新塘河边溜达。怎么以前没见你?他说以前在清吟桥东边,那边几处歇脚的亭台唱歌跳舞的人多,互相干扰太厉害,就往西边挪过来了。孙工说话带一丝侥幸的口气,说自己是死里逃生——幸亏俺提前退休,现在那厂子已经倒闭了。说到养老金医保什么的,他说还凑合。有时他也想办法去赚点外快,起初给一个电热水器品牌客服做安装工,没多久那家公司也玩完了。后来去夜店做DJ,就是播放乐曲时接歌混音的活儿,俗称“打碟”。可是他在每一处都混不长久。现在这一行要求是越来越高,驻店DJ都搞起国内外排行榜了,他不够人家那种专业要求。再者说,夜店音乐以摇滚和爵士为主,也不是他自己那盘菜。
孙工唱歌时,钱师傅喜欢跟着哼哼几句。有时孙工拽他一起唱,指导他如何运气发声。老钱还未种牙,一张嘴有些漏风,孙工耐心地帮他矫正口型。不过,这么听着,两人的男声二重唱还真有点意思。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钱师傅挺胸踏步,恍惚又回到舰艇上的青春岁月。一连几周,孙工跟老赵他们三位常在河边碰面。现在,老赵他们搞“团建”也都把孙工拉上了。
老赵带他们去了“江湖脚”。那天,他们自己带去的两瓶白酒一口没剩。东北老板也过来凑一堆儿,这回不提喀布尔,跟他们大讲自己混黑社会那一段。对方从道外杀入道里,一路追杀过来,他舍身护主,拼死把他老大连夜送出城。山高水长,江湖路远,唾沫星子乱喷,整个一个惊悚大片。他说做人就是忠诚和仗义这两条。他喝酒很豪爽,李科长见这阵势有些打怵。隔一日,老李跟老赵嘀咕,那老板的故事不会是他自己编的吧?赵老师说,这家伙本来就是文青。当然,他们几个都说那儿的白斩鸡椒麻鸡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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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李科长问他们几个,你们谁去医院做过心理治疗?钱师傅说他从未想过这事儿,郁闷了自己就闷着,慢慢地也就不郁闷了。孙工是乐天派,什么事情都能扛过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理问题。闷着扛着都是一招。赵老师倒是承认,有一阵是想去做心理辅导,可是想起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心理治疗师那套催眠手法,总觉得有点搞笑——闭上眼睛,脑子里放松,你想象着,躺在松软的沙滩上,天空是那么湛蓝,一缕缕白云飘过……这套哄小孩子的把戏,他自己也会玩。
事情都是无中生有,李科长去了医院心理科,回来后感觉愈发不对。原先并不觉得自己有心理疾病,他的一位老领导退休后常去医院心理科做诊疗,劝他去做个心理体检。老领导说,现在去做心理诊疗的都是有自审能力的知性人士,你自己处于一种什么状态,自己要随时掌握。李科长退休之后,衣食无忧的惘然之中,自有时间的余裕和自由,也就代入了某种隐秘情境。他突然產生了一种自我缺位的感觉,以前忙晕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必去想自己在哪里。坐标总归是自己的职务定位。现在模模糊糊意识到,科长是科长,他是他。似乎身份概念在闹分离,他说他要找回自己。老领导说得对,自己的情况要随时掌握。心理医生给他选了套餐,主要是这几项测试内容:一、幸福指数测试(GWB),二、生活满意度量表(LSR),三、成人压力测试量表。不过,考虑到他已离职退休,所谓“压力”应该不是特别需要考虑的因素,医生将其中第三项改为老年抑郁量表(GDS)。做完了那些问卷,回答了医生提出的N个问题,结果怎么样?两个医生的说法不太一样。医生甲认为他心理状态不稳定,医生乙建议他再做个抑郁症诊断。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医生甲提醒他要注意狂躁症趋势,医生乙说释放情绪固然是缓解精神抑郁的重要方式,不过要注意一大堆的什么什么。总之,从那儿出来,他就有些疑惑,越想越不对劲。领导说,这事情要有大局观,要随时掌握……真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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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跟我叨叨诗和远方,猪肉白菜都涨价了。别瞎扯什么情怀,这世界不在你我想象之中。赵老师抱着吉他弹唱。客厅里黑灯瞎火的,只点了一支蜡烛。突然停电了,这下更是煎熬。自弹自唱,苦中作乐。这把吉他原先是儿子在玩,儿子出国时就扔在自己屋里。他年轻时也玩过,多少年不玩指法生疏了。现在嗓子也不行了,以前他还学过鲍勃·迪伦的歌,会唱《答案在风中飘荡》,一个人究竟要抬头多少回,才能看见苍穹……
奇怪的是,对面楼里亮着灯,那边怎么有电?儿子在美国学计算机编程,早毕业了,进了德州一家保险公司……这小子混账,出去后就没回来过,把他妈也办出去了。老赵知道,儿子是不肯原谅自己,儿子总以为是他欺负自己前妻。他承认,自己是有亏于人家。对面三楼那家真就打起来了,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夹杂着女人杀猪般的叫喊。他前妻怎么辱骂,他可从来没动过人家一根手指头。女人的逻辑总是男人自私。小区物业说不是停电,不是跳闸,是他们这幢出了问题,旁边单元有人擅自拉线给汽车充电烧坏了线路。自私就是男人的原罪,抽烟,喝酒,找女人……
那事情确实怪他自己,真是鬼迷心窍,跟女同事去开房,惹得一身腥。酒店的监控录像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他们手里,学校几位领导手机里都有一份拷贝。某日几点几分走进大堂,几点几分进了电梯……这档子事情传到单位里,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前妻一马杀到学校,找到教研组,问谁是那个小妖精……
蜡烛快熄灭了,他想起家里还有一盏应急灯,便去找了出来。不知多久没充电了,灯光暗绰绰的,房间里更显得鬼气森然。他抱着吉他,墙上黑影在蹿动,琴声嘭嘭嘭地回荡,他哼哼唧唧地唱道,一个人究竟要抬头多少回,才能看见苍穹……
23
现在“团建”已经走向制度化常态化,李科长年底定了指标,明年向城北周边开发。
轮到孙工做东那回,他们几个去了一家叫做“异次元”的音乐酒吧,就在新塘河北边的新塘路上。孙工的意思是不妨换个西式套路,让大家尝尝这儿的意面和羊排什么的。他曾在这家酒吧做DJ,认识店里的领班和吧女。
这里的精酿啤酒不错,李科长一人就喝了三瓶。赵老师专点焗烤扇贝和生蚝。钱师傅新近种了牙,吃相有些生猛,要了海鲜沙拉、洋葱汤和一大块法式牛排。不算肯德基那路洋快餐,他说,这辈子是头一回吃西餐。
音乐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有点喜感,也带着惆怅和苍凉。孙工说,这儿白天的曲子都比较规矩。他跟这儿的吧女都很亲昵,老赵听见她们都称他“孙哥”。
这酒吧名字有些古怪,钱师傅问什么是“异次元”,孙工说好像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意思。李科长知道年轻人爱用这说法,他说,应该是指迪士尼那类名堂,或是小孩过家家?午后酒吧里人不多,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讨论。最有发言权的自然是赵老师,以前教书的时候,那些中学生对这个概念很着迷。他解释说,我们看到的世界都是有三个维度,称之三维空间,如果加上时间,那就有了四个维度。孙工说,这个我们都懂。赵老师继续阐述:所谓异次元,就是说还有些地方不在这个四维时空之内,是与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并存的另外一个时空,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概念性说法。这是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的一个假说,具体我就不展开说了,总之就是将宇宙的四维时空扩展到五维甚至更多。所谓五维,就是有了第二个时间轴,这就是“异次元轴”。关键是,这个时间轴可任意变化,就像X坐标可以在Y轴左右两边滑动,可以是过去时,也可以是将来时,这就将空间变成了时空隧道……
钱师傅不住地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李科长感慨说,到底是老赵有文化。孙工说这里的鸡尾酒不错,调酒师是菲律宾来的,各位要不要来一杯?赵老师心想,要是能够建立一个自己的“异次元”就好了。老钱今儿是大开洋荤,要了龙舌兰做酒基的玛格丽特,还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老李要了血腥玛丽。孙工给自己和老赵点了朗姆酒调制的莫吉特。老赵琢磨着,从前的江湖就是异次元,梁山泊,青帮洪门……还有窦尔敦的连环套。不妨再来一瓶精酿啤酒,他看老李喝得挺有滋味的。现在人们打破脑袋都想挤入主流社会,其实何苦来着,最理想的是自己有个小天地,自己玩自己的。
今儿让孙工破费了,老钱估摸这回连吃带喝肯定花费不少。甭跟俺客气,孙工说他可以打折。老赵说,我们这辈子都打了折了。哎哟喂,打折的人生。老李说,知足吧,比起人家起早摸黑打工挣食的,咱这哥几个有吃有喝,不算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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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师傅始终有一个做生意的心愿,如果比作异次元,他觉得商界就是另一个世界。因为商界有自己的法则,又在体制外,自有圈外人的自由。不过,做什么生意是一个问题。他说一直没想好。老赵突然想起,在城西“本塘醉”酒席上听人说起老年婚配服务是一桩不错的生意。那次老钱没去,他把那人的说法复述了一遍,老钱听了就很激动。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做不来,从婚介到婚庆,包括婚纱摄影和安排蜜月旅行什么的,这一条龙服务需要人手太多,光是员工每月工资支出就是好大个数字,还不说租用写字间和工作场地,此外还要建网站。他可攒不足那么多启动资金,就是加上他们三个合伙做,恐怕也投资不起。
钓鱼的时候,在掬月亭碰面的时候,他们也常聊起做什么生意的话题。
赵老师说,要不干脆做餐饮,租一间门面,置一套厨房设备,这个投资还搞得起。一般小饭馆用不了几个人。但老李说不行,开饭馆太累,即便一家小吃店,也能把人折腾得够呛。每天进出的都是生鲜食材,全程都得盯牢……你想,咱们都什么年纪了。
孙工不知從哪儿打听来,现在最容易赚钱的是奶茶店(年轻人只喝奶茶不喝茶,传统茶馆如果不走茶餐厅的路子就混不下去)。一巴掌大的店面,别看不起眼,每月毛利能有好几万,一年下来大概能赚个二三十万。过几日,老钱找人询问,果真,奶茶店用人不多投资不高,回报率确实可观。只是,做这生意地段和店铺位置很有讲究,位置不好也有做亏的。
现在,老钱不去河边钓鱼了,每天东南西北的各处转悠,寻找合适的店铺。孙工决定跟老钱合伙做奶茶店,两人便分头寻觅沿街铺面。铺面大了划不来,租金太高也无必要。位置不好也不行,尤其老破旧小区旁边根本没有生意。看来看去,位置好的地方早就有奶茶店了,没有理想的异次元。还得踏破铁鞋继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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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做人太失败,自然是不堪回首。赵老师在外边可以耍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反倒要提醒自己收敛情绪,摒除杂念,沉入漆黑的深潭。这个家,有着太多的伤心记忆。争吵,詈骂,砸东西。浸泡过的踢脚板开裂了,墙根的涂料洇化成一道道印渍。一扇扇门后,似乎随时会闪出前妻的身影。二十年欲望都市绝望主妇,里里外外,太多的痕迹。漂浮的幽灵,如晃过眼角的黑影,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现在他后悔把父母那套房子卖了,应该卖掉自己这套,去住那边的房子才是。那房子虽然小些,住他一个人还是相当宽敞。两位老人相继走后,他继承了他们的房产(他是独子,父母的一切都归了他)。卖房子的时候只是想到那边是老城区地铁房,地段值钱,能多卖四五十万。如今手里是不差钱,可他知道钱买不来一切。
早晨起来,那只白嘴乌鸫又来了。
鸟儿在窗台上,用它的尖喙细心地梳理着羽毛,然后去啄旁边那盆半死不活的酢浆草。听说这种白嘴乌鸫很少见(好像就是听前妻说的)。不知这鸟儿跟自己有什么缘分,能带来凶兆还是吉兆。好坏由它去了,这辈子大抵也就这个样子,思想本身不能改变事实,他越来越意识到不可能将时间轴调到理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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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团建”,李科长带他们几个去蹭饭局,是一家企业的年庆活动。那个什么总公司成立了二十周年,搞了一个对外宣称比较简朴的庆典,其实并不简朴。老李真有办法,从行业协会弄来一个“发展战略荣誉顾问”的头衔,摇身一变就成了嘉宾。踩着红地毯,带着老赵他们仨鱼贯而入,他喜滋滋地对老赵说,这是不是进入了异次元状态?赵老师闷头闷脑不说话,不知想什么。
这是城北工业废墟改建的餐饮购物区,设宴的这家餐馆占了过去化学试剂厂一半厂房,走进去好大一个院落,这天全让公司给包了。里边安排不下,游廊上也摆满了餐桌。老李他们作为嘉宾被请上主楼二层一间包厢,里边烟雾腾腾,等着上菜的一桌人都在抽烟。公司几个高管过来打招呼,大领导在隔壁那间,等会儿请大家分别过去表示一下。
筵席上公司大小头目都来敬酒。钱师傅和孙工应酬了一番,坐下来便埋头大吃。结结实实的大闸蟹,四两一只。李科长去公司大领导那边敬了酒,回来撂下酒杯,抓过一只蟹,开始大谈转型升级的新思路。他那一脸沉思状,看着有点科幻。这半天杯觥交错,只顾得口舌一端,一起身,腿脚掌握不好,踉踉跄跄转了几个圈。公司有专人陪着他,扶他坐到沙发上说话。不碍事,你们随意。他说他没醉,掰着蟹腿倒头就睡。
席间,赵老师接到那个“满天星”的电话,人家那培训学校又扩招了两个奥数班,非要请他去不可。先生不出,如苍生何?人家真的是很看重他。电话里来来回回地扯皮,转而一步步讨价还价,主要纠葛在于课时多少,老赵不想把自己的时间都搭进去。他盯住问,一周是多少课时?对方减到了八课时,说是不能再少了。他莞尔一笑,顷刻恍然大悟,见鬼的“鸡窠屎”,原来说的是“几课时”。
过后,他当笑话说给老李听,老李想不起那天怎么回事儿。这下听明白了,老李挖苦说,扮什么清纯,你老兄还就是俗人一个。老赵说他亏了,那天只顾打电话来着,上来的龙虾段、烤羊腿,他都没吃一口。
27
老赵坐在抽水马桶上,苦苦想着一个幂级数的收敛半径问题。
瓷砖壁上布满马克笔写下的算式。表示和式号的Σ一概写成了Z。
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在脑子里转个没完,思想之幂,忧郁的无穷大。
28
你不相信铁龛里真有什么宝贝,为什么还想把它打开?
如何设置一个悬念,在期待中度过庸常时光,一直是老赵内心循从的轨迹。
冬至过后,他们去了一个叫棋子岙的地方,袁滩上游一座废弃的小水坝。
之前去沺宕海钓那次,途中他们下了高速,到山谷里去看过那处铁龛。钱师傅在车上说起,那水闸经常闹鬼,趋近枯涸的河道每年都会淹死人。前些年,他还上班的时候,跟随机关工作组在当地待过几个月,听说过许多离奇的传闻。李科长对这类事情颇感兴趣,钱师傅说那地方离袁滩出口不远,他们决定弯过去看一眼。那条河不能说完全断流,也是奄奄一息的样儿,水闸下面还有一汪水,漂着几条手指长的死鱼。水闸控制室一侧的小屋没有门窗,过梁下边的整个墙面都用铁板封死。据说每到农历初七里边会发出某种叫喊,神秘的气息就从那个铁屋子里渗出。他们四周看来看去,猜测不出里边会有什么东西。铁壁上依稀可见“相信科学,杜绝迷信”的白漆字样,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老李捡起一根废铁栓使劲敲打几下,里边传出嗡嗡的回声。
认识孙工之后,他们又说起这事儿。说着说着,一个个竟蠢蠢欲动起来。
老赵还是比较理性,不认为那里边会有什么灵异之物,只是奇怪,水闸废弃多年,控制室整个被拆卸一空,连门窗木框都没剩下,却没有人打开铁屋子瞧瞧。李科长说那铁板很厚,不容易弄开。孙工听他们这般说来,好奇心大发。他说打开来不难,用乙炔切割,常见的厚钢板都能剖开。老赵一听就乐,想到破解密码有一种称作“暴力破解”的办法(那不过是反复试错的穷举法,谈何暴力)。气割,霸王硬上弓,人家这一手才真是暴力破解!孙工说他家里有气割枪,配上氧气瓶乙炔瓶就能干活。钱师傅一直想探其究竟,这时更是乐不可支。三双眼睛盯着李科长,让他拿主意。这事情好像有点那个什么……老李沉吟有顷。不过想来也是废弃的,他拍着大腿说,是神是鬼弄开来看。
还是坐老赵的车去。四个人带上工具,出城向东,很快驶入S077高速。
铁龛,当然还是他们上次看到的老样子,只是地上多了些燃过的香烛。孙工一看,说这是热轧钢板,比较好弄。他麻利地接上氧气瓶乙炔瓶,将割枪喷嘴对着铁龛一米高的地方,咝咝地喷出蓝色的火苗。喷嘴一点点挪动,划出一道切缝。火光中钢屑飞溅,孙工戴一副宽大的墨镜,沉静而冷峻地操作,那样子很酷很暴力。老赵后悔没带相机。
很快在铁壁上割出一个矩形窟窿。割出的钢板啪的一声朝里边倒下,洞口飘出些许尘土。这一刹那,四个人都怔住了。老赵记得《水浒传》里洪太尉掘开地穴的情形,刮喇喇的一声巨响,随之冒出一道浓浓的黑烟。此刻竟是没什么动静。他们一个个猫着腰进到里边,一股怪味直冲鼻孔,发霉的空气里混合着机油味儿。眼前的情形让人大失所望,只见一堆拆卸的机器部件齐整地码在墙根,大多已锈蚀不堪。孙工仔细看了看,竟说不出是什么机器。他们四处找寻,没找到什么稀罕之物,就这么大点地方,不用再看了。一个个从洞口钻出来,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李科长更是破口大骂起来。他们收拾起工具,怏怏地钻进汽车。
29
不承想离开水坝的时候会有麻烦,他们幸亏早走一步。
十几个乃或几十个村民出现了,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挥动着农具追了上来。水坝地处偏僻,离村子并不近,可不知怎么就被他们发现了。那些人追着汽车扔石头。
车子在山道上颠簸着,老赵攥着方向盘猛踩油门,犹如警匪片里的生死时速。
车尾连中石块,后车窗被砸裂了。坐在副驾座的老李比较镇定,提醒老赵小心看路。
蹿上大路,放慢车速,老赵抹着一脑门子汗水,突然大笑。
惊魂甫定之际,他突然感到一种“暴力破解”的极度快意。
30
空间能够坍缩,时间为什么不能延宕?
语言文字塑造一切,数理公式同样带来无穷想象。
爱因斯坦早就预言了引力波的存在,时空扭曲的意义非同小可。
此时此刻的我,如果说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那么“我”应该在哪里?
……
诸如此类的只言片语,他在本子上记了许多。脑子里乱极了,从来就没有清理过。以前前妻总说他爱想些没用的,脑袋里尽是杂草和淤泥。前妻也是中学教师,在另外一所学校教生物,双休日在家永远是那套职业习惯,常对老公儿子做科普训导。显然,他对鸟类的兴趣不能说跟她没有关系,她说如果没有鸟儿,世界就不是这个样子。她说鸟儿是人的心灵。她废话成千上万,只是让他记住了珍重生命的教导。
装满了数理公式的頭脑注入了生命意识,那就更加混乱了。
31
孙工的加入,凑成赵钱孙李四人组合。百家姓居首的王炸,牌局上一手攥了四个A!
这么巧的姓氏排列,原先他们几个谁也没往这方面去想。酒吧聚会那次,孙工突然就说到这个神奇组合,各人无不惊讶。钱师傅说,单是一个姓,没什么了不起,凑到一起就难得。李科长亦感慨不迭,真是老朽了,不承想眼前就有这样的安排。
赵老师只是一愣。他现在不能想这些,他是让过去和将来缠住了,脑子里一时一个念头。他经常会问自己,这样不觉得累吗?他也不忘记提醒自己,想法不能太多。不过也是,赵钱孙李,怎么凑这么巧?当然,不能不想,这是个什么局?
其实,他们四人的职业和秉性各不相同,极其偶然地凑到一起,是缘分?是天意?老赵打量着另外三张面孔,不由心生疑窦。
赵钱孙李,引领众生,李科长说拿这个做店招或是去注册一个公司,一准是金字招牌。他撺掇老赵,大家一起投资。不过,奶茶店铺面尚无着落。这些日子老钱和孙工满城调研,发现满城都是奶茶店,两人心里犯嘀咕,这时候钻进去是否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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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闭关修持”那些日子,不是吃泡面就是叫外卖,不妨说有些清苦,却是自己最充实的一段生活。只是从窗台上看世界的日子,他不能坚持长久。电视节目是早就不看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还是要往外面跑。
脑子比较清醒的时候,他会意识到,其实自己没有能力构筑一种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微型社会。他拿不准这是否跟能力财力有关。反过来想,人要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会怎么样?现在街上干净得都没有乞丐了,过去那些拉胡琴行乞的可怜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可是并不一定非要落到那步田地。他羡慕外国小说里写的行吟诗人(现在偶尔也看小说,年轻时看过不少),羡慕疯疯癫癫的摇滚乐迷,羡慕古代的隐者,羡慕上梁山之前的宋江和柴进……其实,家庭也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可是他已经没有家庭了。他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和想象之中,任凭杂草疯长,淤泥堆积。
很难说“江湖脚”东北老板的蓝调叙事全是虚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兴都库什山、喀布尔、白沙瓦,一路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转悠,抽空又带他去东北拜过码头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更欣赏编造的本事,这家伙满嘴跑火车也令人神往。他自己虽说也是满脑子想法,却偏偏缺少那种凭空结撰的能力。不然,他会重新塑造一个自己。
在“满天星”的奥数班(一个百十个学生的大班),他须拿着话筒讲课,底下是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没法用板书演算,只能用PPT投影演示。他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讲课,自己像是个机器人。自己永远是被塑造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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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出枫兜岭隧道,眼前突然一亮。注意看,在第二个路口,路面上方的信号灯杆子上有一排监控摄像头,像是停了一排鸟。他靠边停车,降下车窗,从副驾座上拿过相机,对准信号灯杆,胡乱摁几下快门,调整好焦距。他在等待鸟儿飞来。这个季节,下午两点左右,常有一群乌鸫停在那上面。好几次经过这地方,都看见那种场景,一排探头上停着一排鸟。十分谐趣的镜头,早就想拍摄下来。这会儿鸟儿还没出现,且耐心等待。
这地方不能停车,他知道。车尾打着双闪做个样子,假装车子出了什么故障,但监控交通违章的探头就在眼前,怎能躲得过?大不了罚款二百,驾照扣两分。其实路上车流量不大,停这儿不妨碍别人,穿岭隧道前年才开通,许多私家车不从这儿走。其实,这条枫石路向南拐过石桥坊就直插解放西路,是通往市中心的便捷之径。枫兜岭一带是原先城北老工业区的外缘,规划中定为休闲购物区,里边的一期开发已经完成。现在车还少,估计以后会越来越堵。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退休后这些年,观鸟拍鸟就是自己的日常课时。人在观鸟,鸟也在观人。在鸟的眼里,人或许只是一种甚于气候变化的破坏力。鸟是一种自由物,出没于山林草泽,翱翔于天地之间,总是让他艳羡不已。不过,他跟外面声势浩大的观鸟族群不一样,人家观鸟是天南海北四处跑,去深山老林寻觅珍稀禽种,他只在城区街巷转悠。他拍摄街上的鸟,公园里的鸟,甚至小区里的鸟,自家窗台上的鸟。市区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很普通的鸟,麻雀、画眉、白头翁、鹡鸰、鸽子、乌鸫、喜鹊什么的,新塘河边有白鹭和灰鹭,那就算是比较稀罕的品种了。但他觉得值得关注的倒是自己身边的这些鸟,这些与人们朝夕相处的鸟类,完全不按人的意旨行事,它们是人类筑造的环境中的一个异次元。
他要举办一个摄影展,名称就叫《城市与鸟》。跟铂座商城敲定,下周布展。
老李来电话,今儿搞“团建”。他说不能去了,还要补拍几幅照片,这两天得抓紧了。
鸟儿来了。好像知道今天有人要拍照,不光是那些探头上边,整个信号灯杆密密匝匝都站满了。长焦镜头拉近了那些黑黢黢的鸟儿,黄色的喙,黄色的眼圈,勾勒出一种神气劲儿,愈发显得可爱。他打算换一台相机(最近听说高档相机都落价了),不过这台老机子效果还是不错,从取景器里看,就连探头侧面的洋文字码Honeywell都十分清晰。
他刚拍完,后边驶来一辆车,没到他跟前爆胎了。砰的一声巨响,随之是吓人的急刹车吱嘎叫唤。那是一辆检修电缆的工程车,车身打横滑过来,脱落的轮毂砸到他的车头。
鸟群呼啦啦蹿起,在空中形成一片爆扩状的黑色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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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头梳理一番,前因后果,稀里糊涂。
没错,他跟那伙人吵起来了。这老头火气太大。人家是这么说的。工程车司机怪他违章停车挡了路。交警来了,叫来拖车把工程车弄走。当然,他据理陈说对方的不是,明明有三个车道,他怎么没长眼睛,偏要往这边挤。交警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他说自己的车停在这儿,轮毂就飞了过来,显然对方应该负全责。交警问他喝酒了没有,他承认临时停车有欠考虑,可谁知道工程车会爆胎,那爆胎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怪他。交警骑上摩托,叫他驾车跟在后边走。去哪里?去队里。什么意思,好像是带他去队里测酒精。这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不测工程车司机?为什么不问那人开车是否在玩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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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脑子里嗡嗡嗡,全身血液像是凝住了,想不起梦里还有哪些情形。
昨晚喝大酒了?这种事情不能乱下结论。异次元空间乱七八糟。没说他违章停车。不是酒驾问题。消息接二连三传来,这就够了,你不觉得匪夷所思?
孙○峰嫖娼被抓。此孙莫非是孙工?幸好没栽到他头上。
佐罗重现江湖,一夜之间,解放西路沿街店铺卷闸门被喷涂神秘字符Z。
李○海、钱○廷冒充发改委领导,视察地铁七号线工程,各处吃拿卡要……
网上造谣帖,莫名其妙地指控“赵钱孙李”是国内十大诈骗团伙之一。
瞎扯,瞎掰。网上许多事儿你几乎没法相信。
老李那模样倒是蛮像领导。“鸡窠屎”的叫喊声,从哪儿传来?
阳台上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窗帘缝里透出耀眼的阳光,俞妈在外屋忙乎着。俞妈现在改为周日周三上午过来。他瞟一眼床头钟,快十一点了。昨晚是不是喝多了?不记得喝到什么程度。老李说他不喝了,后面还有一个饭局。钱和孙,搞啥名堂,支支吾吾也说不能再喝了。一伙人吃火锅,剩下他一人自斟自饮?
鸡窠屎?醒来就在想,这什么意思?是口令,暗语,是指什么人,还是某种东西?
拉开窗帘,一只乌鸫悠然落在窗台。还是那只白嘴乌鸫,安闲地梳理着羽毛。
洗脸台镜子里照出疲惫的面容,又是满脸胡茬。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白色胡茬。水龙头哗哗放出热水,蒙了蒸气的镜子上出现一个大大的Z字,一会儿就洇化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