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旅行?滋味?潮流
2023-05-30
三月二十五号的威尼斯清晨,海港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呈现出灰白色的天光,像是滤镜般的效果,明亮得近乎曝光过度,成了一种冷冷的苍白。我坐在酒店户外沿河的餐厅吃早餐,酒店位于运河的某一侧,威尼斯大多数的宏伟宫殿、豪华酒店、教堂、广场、市政厅,都沿着这主干道的运河而兴建。任何一个游客来此都会望而兴叹,果然是威尼斯,名不虚传。繁华不是重点,而是繁华又神秘,有影影绰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我也不例外—隔了二十四年,重新又一次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亭台楼阁,人是中间流动的点缀,来来去去。威尼斯是一座宏大的迷宫。从机场直接走到码头的水上出租车,其实是一种小的快艇,可以坐八人左右。在开阔的城外的海面上,快艇开得很快,白浪涌到船头,又退回去,形成一道白色的深沟。远远看见一些孤零零的小島,岛上有半荒废的院子、树木,以及突如其来的一树繁花,而且是紫色的玉兰花。快艇的速度慢下来的时候,就说明在慢慢进入城区,巷道幽窄,房屋后门沿河的台阶覆满青苔,河床长满了黑色的坚硬贝类,层层叠叠,盔甲一般的,这是威尼斯的暗之面。与光之面,比如大教堂、大教堂广场和主运河澎湃繁忙的运输景象相比,有些寒凉冷清,然而柳暗花明,一抬眼又是宏大的建筑,建筑上高耸着雕塑。
在这个清晨,我吃着全世界酒店大同小异的标准早餐,黑咖啡、蛋—包含了几种做法,客人可以任选其一,炒蛋、煎蛋、蛋卷以及白水煮蛋,酸奶、麦片家族的各种成员,还有数种面包。我很满足。我喜欢在旅行的时候一早起来吃早餐,因为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并无益处,不如好好吃早餐,顺便在微信上回复工作上的一些琐事。这个时间段是中国的工作时间高峰。一睁眼就有百般难事等待你去擦拭,打磨,抛光,让难事除了难,还顺便有了美学的寓意。我吃完了炒蛋,喝了咖啡,凝望挡风透明墙后的运河即景,对面那座明信片上四处都有的白色教堂在修缮,挂着巨大的白色帷幕,旁边有一处砖石混建的颜色暗淡的建筑。外面飘着微雨,河道上三种常见的交通工具都各自起帆,分别是针对普通公众的中型轮渡、出租快艇和游客来一次必体验一次的“贡朵拉”—一种轻盈纤细、两头翘起的小舟。河面宽广,是微微透明近乎白色的蓝。一条没有乘客的贡朵拉慢慢驶过,撑船的是一个没有颜值和身材的男子,大肚子,条纹衫绷得很紧,但要是飘荡得远了,在浅浅的雾气中,从背后看,也是游客自我想象的风景画。
这一刻令我愉快而陶醉。这是我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天,傍晚我会飞伊斯坦布尔转机,然后回上海。我出发前带了一本译文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新书试读版,是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魔术师》,以德语作家托马斯曼为原型的传记小说。在这一天,我看到了尾声。托宾的书我看过三四本,但托马斯曼的书,我只看过最被大众所熟悉的《死于威尼斯》,讲述一个中老年男人被一个偶然遇见的美少年所吸引,乃至于迷恋,甚至狂热如寒热,最终猝死的故事。伴随着细密幽深的文字描述,故事的大背景缓缓展开,传说中即将蔓延的瘟疫,情欲的暧昧,和暧昧到底、不得不灵魂呈堂证供般的赤裸坦白,描绘了某种脆弱、病态,充满隐喻的威尼斯画卷。仿佛威尼斯是一个欲望的蛛网迷宫,同时还是美的象征,情欲被赋予了美学理论上的标签和外衣,变得扑朔迷离。—虽然托宾这本书写托马斯曼,并没有落力在写他的文学创作和成就,更多着眼于“一个人”,一个习惯躲藏在小说中表达隐私和情欲的人,被多年后另一个感同身受的作家娓娓道来,把他从隐喻的凝固的琥珀中小心“解放”出来。最终,书中的“托马斯曼”在晚年变得“坚定和勇敢起来”。
托马斯曼当年来到威尼斯,并因一次邂逅而激发灵感写作《威尼斯之死》,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除了水位上升,我眼前的威尼斯应该没有大的变化。我眼前那白蒙蒙的雾气,潮湿的早晨,酒店里金色的扶手椅和花卉墙纸,甚至杂货店的草莓,可能都差不多。跟我二十四年前来威尼斯相比,也像时间停滞,我一脚踩空,直接从青年到了中年。一种奇妙的感受。也许,只是也许,二十四年前的运河水更浑浊,巷弄的味道更潮腥,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嗅觉灵敏的人。
现在我总觉得一切没有味道。一切都很干净。同时又略微乏味。我吃早餐的时候,也觉得一切食物都淡而无味。去年得了新冠后,一度彻底失去了嗅觉和味觉,很长时间后才慢慢恢复,我现在常有不确定感。就是大部分时候对于气味不敏感,但又有突如其来的刹那,气味像子弹一样,袭击自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回想起昨晚的场景,去了运河边的一座红砖房子,参加干邑品牌路易十三的Rare Cask天蕴42.1限量珍藏发布。一进门,在昏暗的光线里,射灯照亮了中间一条长桌,有几十米长,被布置得如同在天堂里一般,天堂供桌的袖珍版。花卉,高低起落的花卉,蕙兰、黄色贝母、重瓣郁金香、木绣球、铁线莲、文竹、玫瑰,瑰丽多姿。蔬菜与水果,葡萄、洋蓟、柑橘、覆盆子、番茄。高足皿中堆满了干果和香料,核桃、榛子、杏仁、姜黄、茴香籽、豆蔻、丁香。以及大碗的蜜饯,被蜜汁浸过甜极了的枣子、小橘子。这些生活中常见的素材,被隆重对待和陈列的时候,呈现出惊人的美感,复杂的,斑斓的,华丽的。这意味着,美不是天外之客,而是生活的点滴本身。空间大而微冷,因此这么多的花卉、水果、香料,却几乎没有气味,只有凑得近了,或者干脆直接抓一撮茴香籽,靠近鼻端,急促而辛辣的气味才唤醒了我,这是真实的生活,充满着丰盈的味道。我随手又捻起了一粒蜜饯,连续吃了好几粒,其实我并不喜欢甜食,但这蜜饯有一种奇特的果香气,甚至比新鲜水果都浓郁。在我吃掉更多的水果和蜜饯之前—而这其实是为了美学的陈列,我必须适可而止,幸好此时晚宴即将开始,大家拾级而上,在若隐若现的光影里,这一幕非常威尼斯。
二楼是晚宴的会场,一望无际的空间,都是黑色的背景,一条长桌宛如一把长刀把空间劈成两半,非常肃穆庄严。这种仪式感贯穿始终,包括了菜单,都是黑色为主题。一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直到吃的环节告一段落,实际的主角登场了,路易十三的Rare Cask天蕴42.1的瓶樽亮相登场,通体黑色的水晶瓶身,非常酷,非常有型,像是当代艺术的雕塑。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限量干邑,而在之前,大家都还在狐疑会不会真的有机会喝到这产量只有七百多瓶的琼浆玉液,如果俗气地非要用金钱去衡量价值,大约这一杯的价格要上万元人民币—但我不觉得应该这么去想。金钱没有味道,它只是一种肾上腺素。大家举杯,靠近鼻翼,很多都是业内的行家,闻得都很有章法。我对于酒不算专家,我只是直觉,这味道的复杂性,可以令人思绪万千,然而非要说,我又一时无语。
遥远的舞台上,酿酒大师巴蒂斯特· 卢瓦索(BaptisteLoiseau)现身,一个有点羞涩、眼神真挚的男子,他看上去很年轻,比我想象中的大师要更有亲和力。他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讲述这款限量干邑的故事,以一种特别的橡木桶,漫长时间沉淀而成的生命之水。而它的味道,使他想到了小时候去祖父家的花园,那些芬芳扑鼻的时光。这些话有一种令人共情和沉浸其间的力量,在我细细嗅闻杯中物之时,想起这次旅程,在威尼斯之前,我们还去了干邑地区,一个距离巴黎两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市镇,悠久的葡萄蒸馏酒产区,也是路易十三的产地。我们去参观了葡萄田,这时节葡萄还没有发芽,一排排的葡萄树,大约五十厘米高,一律呈Y形的枝干,树下青草如茵,白花点点。我能想象到接下来葡萄田的景象,发芽,一天天枝繁叶茂,有一天开出了细密的小花,结出了微小的果实,然后结结实实地长成了一串串饱满的葡萄,被收割,榨汁,蒸馏,再蒸馏,成为无色透明的液体,最后灌装在橡木桶里—然而这只是路易十三动辄几十、上百年历史生命之水的开始。
時间是无形的,那么容易被忽略,虽然人们,包括我自己,动不动就感叹时光,可是时光的印记,除了脸上的皱纹,很少有铭记在心、切切难忘的东西。美酒是时间的例外,越久越好。在路易十三的酒窖,屋外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霉菌,是某种酵母与空气奇妙的化学反应。酒窖里凉津津的,弥漫着连绵而悠远的香味,这种香味,在储存的橡木桶越古老的酒窖里越是历史绵长。在家族庄园里一个规模较小、但却无比珍贵的古老酒窖里,香味如最轻微和温柔的浪花,在寂静中汹涌澎湃着。微弱的灯光,让人似乎身处一个时间的岛屿,与实际的世界又相干又不相干。我们一行人在一个橡木桶前伫足站立,品尝从桶中汲取出的路易十三,香味在口腔如烟火炸裂,璀璨无比。
没药、蜂蜜、干玫瑰、李子、金银花、雪茄盒、皮革、无花果、百香果等等,复杂而多层次的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这些气味我有的一下子就能识别,有些并不能,而是在被鼓励着去调动身体感官和心理意识,学习着如何用气味去捕捉时间的精髓。我渐渐意识到,林林总总,树木、花卉、山川、果实,它们的气味互相映衬,是一个比喻验证另一个比喻的关系,互相因此而生,这是世界的本质。这金黄的液体,既是实际的佳酿,也是万物的一个缩影和比喻。
由此我突然想到,有关我自己的、难忘的气味是什么呢?猛然间,我想到了姜,以及姜那种辛辣和温暖的味道。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很想拥有很多姜,因为我对于姜有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迷信,风寒要煮姜汤,胃疼也要煮姜汤,家里虽然不开火,但是常备一大块老姜。我甚至有一次在巴黎得了重感冒,然后去超市买了姜,用电热水器煮姜水喝,很难说究竟有没有医疗效果,但那种暖热,对于常年心冷体寒的人来说,似乎好歹是一种心理慰藉。靠无意储存的那一大块姜,独自一人,熬过了那两个月,每天忙碌着抢购物资(但是姜和小葱永远买不到),烧饭。姜片炒完菜之后,下一顿继续用来煮汤,直到姜一点姜味都没有了才扔掉。有些时候天气很阴冷,我想煮姜汤,后来想想还是要节约下,萎蔫的姜,瑟瑟发抖般地被郑重放起来。回想起来这姜的味道是富有暖意和安全感的,应该出一款姜味蜡烛,以资怀念。
一年过去了,我此时在威尼斯,清晨微凉,海鸟飞过,鸣声激昂,我真喜欢当下,我虽在此处,此处又不是我的地方。这些迷宫般相连的小岛,充斥着游客,狡猾的生意人,隐藏在暗处的偷窃者。有一天我们去餐厅吃饭,经过街头卖唱的流浪者,他向我们中的一个要香烟,但是我们却没有,他突然用吉他击打我们的同伴,并破口大骂。伴随着还击与怒骂,就像海平面突然出现一个漩涡,世界种种的不确定,人性里叵测之处,都在此刻图穷匕见。可是突然又化解了。风波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笑嘻嘻的。—我放下咖啡,坐上了安排好的快艇,不过才几天,威尼斯的风光,来来去去,画卷已经荼蘼。在去机场的路上,确切说水面上,我有点游离,一些海鸟,或者是海鸭,在浩瀚的海中起伏不定,总有要沉溺的错觉。这么漂荡了四十分钟,去了机场,然后去到核酸检测的地方,缴纳一百五十欧元。一个戴着口罩的年长女性,眼神冷漠,让我坐下,用厚纸巾掩住嘴巴,利落地用长棉签捅进我的鼻子,我的眼泪立马掉了出来。即便我做过那么多次的核酸,她依然是我经历过的最强硬和难忘的一次。
我也不知道这个旅程的大结局是如此这般。
—我又坐快艇回到市区,吃了午饭,购了物,才又坐了快艇去机场。在办票的时候,工作人员认真察看了我的核酸检测结果,还把图片放大,似乎以此确认我这结果不是ps的。我本来以为核酸不是取消了吗?有何必要如此折腾。但各种信息都是互相矛盾的,又是“不怕一万、又怕万一”的心态吧。面对这么严格的工作人员,而且是意大利人,好像又庆幸鼻子一酸,但省了一些麻烦。我已经不知道官方信息究竟是何,一个人的旅途,只能随缘求安。毫无道理可言。
这次旅程出发之前我很焦虑紧张,在三年半不曾出入国门之后,对于国际旅行有种陌生和恐惧。我在家搜出来一些欧元现金、转换器插头,那都是我曾经全球旅行的证据。但是我遗忘得彻底。直到出了海关,踏上了飞机,才找回了从前那种熟练而轻松的心态。我去程是搭北欧航空,乘客一进机舱就纷纷摘掉了口罩。回程是搭土耳其航空,从伊斯坦布尔转机,一上飞机,迎面而来的乘务人员都戴着N95口罩。我很困惑,戴还是不戴,因为戴也不过是一个摆设。背后的动机都不是我能描摹和揣测的。我于是,一会儿戴,一会儿不戴。其实并没有人管。这次旅行,围绕着风物与风味,以及鼻子的酸楚落泪而终,也算是遥相呼应。
还有食物,回味的有鹅肝,在路易十三干邑地区主人家庄园里的蒸馏厂房用晚餐,饭前的小食,小片面包上放着美味的鹅肝。我很久没有吃鹅肝了—这倒不是说上海没有好的鹅肝,对于上海味觉的自信与骄傲,我还是有的,只是平日里不主动去想。鹅肝上撒了几粒海盐,是画龙点睛的一笔,让鹅肝的腻变得丰腴却提神醒脑。我一连吃了三块。现在想也许可以吃多几块。愉悦的气氛转瞬而逝,好胃口并不易得。还有落地巴黎,主办方送了Ritz酒店的甜品,我打开包装,是类似于大号的玛德琳娜蛋糕,我一来不嗜甜,二来每一餐都有安排,也吃不下。一直带回到国内。第二天终于吃了一块,一入口,天!怎么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么晚才发现。
也不晚,世界已经重启,走过千山万水之后,走,也许比千山万水更重要。走的过程,内心的波澜与悸动,也是好山好水,栩栩如生而又微妙不同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