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挂钟

2023-05-30罗一凡

西湖 2023年5期
关键词:挂钟妈妈

罗一凡

妈妈看着墙上的挂钟。我也看。钟挂得很高,我需要把后脑勺搭在椅背上才能看清。每根指针都是一种动物:秒针是火烈鸟,分针是长颈鹿,时针是老虎。我很喜欢这只挂钟,它当初是被我从超市里“揪”回家的。一个脱漆的大筐子里,几十只挂钟堆得快溢出来,上面贴着一张海报,用红色油笔写着:“特价!”那时候,我家的钟已老掉牙,每过两天,妈妈就要把它从墙上摘下来,手动校准。“现在几点几分?”她会这样问我,而我就需要进到卧室,看看床头上那只圆形小闹钟的表盘,然后再大声报给她。所以,当我要求买一只新挂钟的时候,妈妈没太犹豫就同意了。在那个脱漆的大筐子里,每只挂钟的颜色都一样,可指针的形状各异。我数出一共有十种动物图案,除了火烈鸟、长颈鹿和老虎,还有大象、狮子、乌龟、鹦鹉、蜥蜴、兔子、鸵鸟。妈妈一开始就排除了乌龟和兔子,它们都是圆圆的一团,看不准时间;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也让妈妈疑虑秒针偷懒,结果时针还跑到了它前面。大象和鸵鸟有鼻子和脑袋作针尖,看清楚没问题,但体型实在太大,很容易把其他两种动物挡在后面。剩下的几种我都很喜欢,妈妈也没有意见,我赶紧拎起一只,抱进怀里,生怕被谁抢了去。

妈妈看着挂钟,站起来,又坐下。火烈鸟超过了老虎,朝着长颈鹿奔去。我看着妈妈,又看着挂钟。火烈鸟压在了长颈鹿身上,然后甩开它。很快,火烈鸟会压在老虎身上,之后又是长颈鹿身上。这时候,妈妈已经不看钟了,只看着我,耷拉着嘴角和眼皮,鼻翼翕动。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自觉地抠紧了板凳边沿。在学校,老师就是让我们这样坐的,说这样能挺直腰背,不会走神。可这个坐姿让我紧张,需绷紧全身,才不至于让身体瘫软下去。久而久之,我只要觉得紧张,便习惯抓住什么,就好像把手伸向眼睛,眼睛就会闭上一样不假思索。然而,媽妈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喉咙蠕动了,手也动了,把点火器放在了桌上,握成了拳头。那拳头不是对向我的。慢慢地,眼睛也不看我。我的手松弛下来,在裤腿上揩去热汗,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妈妈在思考。她思考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看着或远或近的某个地方,不想被人打搅。

搬家的决定就是在她思考后做出的:离开铁道边的家,来到现在的小公寓。小公寓挨着一条河沟,夜里会担心在半空中盘旋的蝙蝠,却不会有把人吵醒的火车。其实我并不讨厌住在铁道边,那里有我的朋友和秘密,可对于妈妈来说,那里似乎险恶极了。我曾好几次听见她给别人打电话,称那里为“鬼地方”“破地方”。除了车轮撞击铁轨带来的喧闹和不稳定感,我不明白还有什么招惹了她。那里有她最喜欢的理发店和书店,有家便宜的花坊,还有家糕点铺,能买到一种味道奇妙的草莓蛋糕;何况,她几个最好的朋友也住在那里。难道是因为那一天?——那天,妈妈带我去菜场买香蕉。香蕉是在第二天的美术课上要用的,美术老师把班级分成若干小组,每组的组长负责带一种水果。我是组长之一,香蕉归我负责。虽然不是什么要职,且只有一节课的“权力”,可妈妈却十分高兴,像我得到了了不起的荣耀。在令人愉悦的说笑中,我们进了菜场,向着深处的水果摊走去,可突然,我的手被捏得生痛,来不及反应,妈妈拉我转头就走,越走越快,方才的笑容早就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待回到家,她便有了和此刻一模一样的思考的表情。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妈妈站了起来,在餐桌边来回踱步。我望着她的脸,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那问题是否真就是问题。她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神色,便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说:饿了就先吃。我分明不饿,却也顺从地拿起了叉子,从碗里捞起一圈白花花的面条。碗很快就空了,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饿的。再抬起头看妈妈,她已经又坐下了,在盯着挂钟看。现在,我开始觉得害怕,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一直看着时间,时间便会消失,从表盘上溜进你的眼睛里。你以为自己拥有了时间,其实,时间只在睁眼时短暂停滞,就像发呆的时候,世界为你暂停在某一瞬间,而所有的运动都在你的脑海中积聚,不断生成和膨胀,直到你眨眼一刻,拉满的皮筋被手指释放,卡住齿轮的钢钎被用力拔出,钟声响起,钟锤敲出延迟而激烈的乐音,让人们的睡梦从此处中断,把借用的时间归还原主,面对措手不及的环境变迁。或许,正因为时间要前进,我们才长着眼皮。

异样的响动让我听出妈妈的身体不由自主。我跑过去,把她扶回躺椅,将掉落在地上的、纹有三朵波斯菊的毛毯盖上她的大腿,倒杯白水,喂到她嘴边。剧烈的气喘让她的嘴唇根本碰不到杯沿。水没喝进去,却有一串涎水从她嘴角流了出来。我把杯子放回桌上,用毛巾为她擦拭,边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起来?妈妈,你为什么要起来?她任由毛巾在她砂纸般的面颊上摩擦,笨拙地把眼珠转向我,可我从那两片白翳上却读不出任何讯息。我把毛巾攥进手里,又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起来?她仍没有回音,只是看着我,久久地不眨眼睛。如同铁钉扎进皮肉,我猛地感到一阵剧痛,以至于缩紧了肠胃。

我认出了那眼神,如同那眼神认出了我。那眼神是一条管道,沟通着过去与当下;又像一条弹力绳,系在腰间,无论你走多远,都会被拽回原点。你又在想那件事了吗,妈妈?我艰难地将身子前倾,再次问她。她点了点头,像松了一口气,可更像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责怪我没能早点看透她的心思。

如果……她说,如果……她说,如果……她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反而让涎水从另一边嘴角渗出来。我抻开毛巾,用它遮住那团清亮的液体,也遮住了她枯槁的嘴。我不愿她再说下去。房间里容不了更多的哀愁。然而,她虽不说了,眼神也黯淡了,可向我记忆的深潭投下的石子,却仍旧泛着波澜。在沉寂中,我开始觉得愤怒,既对那个人的无耻,也对妈妈的懦弱;而她的懦弱,更叫我深恶痛绝,只因多年来,我反复从自己身上看到与她同样的影子。尤其那日,在那扇后车窗玻璃的投影中……你不能一直这样,我想对她说,你这样没有任何用处,事情早就过去,你应该向前看,就像时间一样,一直向前。但这都是谎话。我真正想告诉她的是:今天的处境,不全是那个人造成的,你要为你的懦弱付出代价。然而,我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我的思绪飘离了这间昏暗狭小的房间,回到了那条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个被霓虹灯点亮的夜晚。

我永远忘不了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蔑视,我敢肯定他就是这样想我的。我和我无能的影子笼罩着他,好像以为这样就能攫住他,可轮胎轻轻一转,影子就破了,女人带着他逃离了我,或者说,抛弃了我,而我竟不知该如何反抗,只在热闹的马路上动弹不得,那模样颇为可笑。难以置信,我居然就这样放他们走了。除了懦弱,还是懦弱……

我懊悔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可触碰到的却是坚硬的桌面。杯中的白水剧烈晃荡。妈妈迟缓地转过头来,脸上不见惊异,唯有一成不变的麻木。我忽然想放声大哭。我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可现在,我忍不住地怀念过去的时光,那些童年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我终于没能哭出来,因为妈妈第三次起身,双手用力撑在桌上,眼里泛着怜爱而克制的光,对我说:走,我们出门。我看看面条,又看看桌上原封不动的生日蛋糕,疑惑极了。不等爸爸吗?我问。我们就是去找他,她说。

妈妈紧紧抓住我的手,行走在街道上。我两步赶她一步。刚下过雨,稀泥没过了地砖,一些地砖松动了,踩上边角,泥浆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哇的一声扑上来,咬住裤腿。坐了好几站公交车,我才意识到,妈妈正带着我朝火车站去。尽管从小就住在铁道边,但我不爱坐火车,更不爱在晚上坐,夜幕笼罩着大地,沿途的风景一点也看不清楚,只见树木层叠的轮廓,以及连绵不绝的黝黑的山峰。在那漫长的旅途里,唯一值得期待的,是有人推小车路过我们身边,在它最上层的货屉上,放着我最爱喝的饮料。推车进了车厢,离我们还有十几排座椅,我就看向妈妈,拉她的衣角,提醒她,却不敢说透,同时摆出可怜的模样。然而,妈妈只管板着脸孔,不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双手搭在一起,轻轻摩挲,用食指指尖有节奏地叩着桌板,显然又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了。

我看着推车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一次又一次,直到那瓶饮料归了别人。我失望透顶,愤愤地丢开了妈妈的衣角,可就连这个动作,她也不曾注意到。

在我的印象中,媽妈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再不起眼的要求,她也会尽力满足。所以,当我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有相当的把握她会展露笑容,把我迎进屋中,等一切都安定下来(甚至把床都铺好)之后,才会盯着我的眼睛,用无法掩饰的惊惶的语气,问出那个她最想知道、实际上在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提着行李箱?我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但同时也安慰她说,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她了。她陷入沉默,呼吸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不愿以这样的氛围开始新的生活,便提出晚上我来做一顿好吃的,然而她兀地开口,说,冰箱里没菜,需要去超市买,然后她又指指墙上的挂钟——一台我从未见过的、木质外框的挂钟:还剩二十分钟打烊。我说,来得及,她说,来不及了。我说,没事,肯定来得及,她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踩过吱吱嘎嘎的地板,出了家门,走上车道,不多久,便搭到一辆便车,送我去附近唯一的一家商业超市。司机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额头像肿了一样凸出来,把他的鸭舌帽撑得变了形。他告诉我,超市下班了,尔后又好心地对我说,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把他家的菜卖给我。菜是他老婆买的,因为她外出了,怕他一个人在家饿肚子,所以填满了整整一个冰柜。可问题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做饭。放着也就放着,迟早会坏掉,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卖了。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上排发黄的牙齿。我让他先开到超市。他开到超市,指着拉下的卷帘门叫我看。果然打烊了。我开始怀疑他故意绕了路,耽误了时间,但我还是选择去他家里取菜,毕竟妈妈还在家里饿着。

车又开了近半个小时,把我从一片荒野带入另一片荒野,一幢孤零零的公寓矗立在几座冒着白烟的平房后头,楼体上的一道裂缝从顶端直插下来。男人把车停在一座平房前,熄了火,说,再走几步,马上就到了。我跟在他后面,踏过平房与平房间的碎石路,石头很尖,也很硬,走了一阵,只觉得像在经受一场酷刑。狗在叫,还有鸡鸭,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粪便的香气。一位老人端着饭碗,在红砖砌成的门框里站着,大概是闻出了我身上不同的气味,便拿眼睛碾我。我双手插在兜里,手心里攥着我用过的纸巾。

不知不觉,汗水顺着后脖颈流进了汗衫,汗衫的后背贴上了我的后背。我把手别到背后去揩,可怎样也揩不干净。

……出汗了?妈妈问。我点点头,把手收了回来,因为我看见她已经拿出了包里的毛巾,准备为我垫上。一会儿给你换件衣服,她说。妈妈,我们去哪儿?我问。马上就到了,她说。我们走出火车站,空中飘着漫天柳絮,方才在车上,我还以为是雪。可我早该知道,家乡是从不会下雪的。我不再被妈妈牵着,而是熟稔地走到了公交站台,等待被广告包裹的、散发着柴油味的车开过来。我们要坐十二站路,每一站我都叫得出名字。妈妈还在做售票员的时候,常常将我带在车上,既为了照管我,也为了叫我娱乐,可正因此,妈妈每日的工资里都会扣去我的一张车票钱。待年长了些,有了我自己的朋友,便不爱坐车了。来来回回都是那段路,店子不常变,人也差不多,看久了就觉得无趣,同时好奇妈妈怎样能忍受这样乏味的生活。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她说,她喜欢看人下车。见他们到站,她觉得很愉快。我便更不理解了。那时的我,“愉快”只会出于“爽快”。单是为了一句“××站到了”,见他们下车就愉快,就满足,那何不去银行做柜员,把一沓沓钞票赏赐似的扔给上门的人,岂不是更爽快?

男人从厨房里出来,把打好结的黑色塑料袋提到我面前,里面装着我挑选的货品:一棵白菜,三只土豆,一根苦瓜,和一小块猪里脊。他说,给七十块钱就行,然后把自己的帽子抬起来,拢了拢黏稠的头发,又压下去。鹦鹉在笼子里扑腾,发出刺耳的叫声,他转过身,朝它吼了几句,用的方言,我听不明白,但看上去,鹦鹉也没听明白,因为它仍旧不管不顾地叫着。男人又把帽子抬了一下,腮帮子咬得快裂开,眼睛眯成一条缝。七十,他重重地说了一遍,同时把提着塑料袋的胳膊伸到我的鼻子底下,叫我能闻见袋子上的腥味。

我接过来,想打开看看,可发现系的是个死结。我索性掂了掂,好像我的手臂是一杆秤。七十?我问,七十,他说。他的肩膀挡住了鹦鹉,也挡住了光线,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挡住我的呼吸。我隐蔽地抚摸着塑料袋,感受着里面物体的形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动。终于——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他接过去,将它们对折两次,塞进了屁股兜,然后冲我友善地笑了笑,说,不送了。我很庆幸他没送,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我在楼道里如何扇自己的耳光。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睡了。我在餐桌前坐下,发现挂钟上的指针还停在与我离开时同样的位置,原来它早已坏掉。我撕开塑料袋,把购来的食物倒在桌上,不出所料,果然少了东西。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将它们塞进冰箱,因为在我拉开冰箱门的瞬间,几枚鸡蛋争先恐后地滚落到地上,把绿色的汁水摔得到处都是。土豆的根茎像蜘蛛网似的布成一片,像冰箱长出了粗大的血管。开口的泡菜袋里扭动着蠕虫,罐头里的霉菌多得把盖子都顶开了。枯黄的菜叶上积着一层冰霜,吊在抽屉外,耷拉着僵死的躯干。黑色的霉点犹如列队的蚂蚁,从最下层抽屉的塑料壳一路延伸至最上层,而且,它们在不断生长,不断变多。蠕虫和霉菌,才是冰箱里真正的活物。眨几次眼的工夫,它们就爬出了冰箱外沿,蔓延到大理石铺成的灶台,开始对房间侵蚀。

我拾起水池里的钢丝球用力去刷,却发现不仅没有刷去,反而让自己手上也沾满了黑点。在我惊愕的目光中,我的手指在一点点变黑,不久,整只右手都黑透了,像炭,也像在炭中烧过一样疼。可我还来不及大叫,疼痛便让我醒了过来,是桌上的水果刀扎进了我的肉里。

我回想起,我本在削苹果。妈妈说好久没尝过苹果的味道。我削着苹果,却不知怎的睡着了。我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进盘子,近乎仓皇地捡起地上的毛毯,再为妈妈盖上。她微张着嘴,又在躺椅中沉入了梦乡。

我看向挂钟:十点半,长颈鹿垂直于地面站立,火烈鸟正在将老虎一点点超越。在我住下不到两个星期的一天深夜,那只木质挂钟从墙上掉了下来。螺丝摔松了,指针和齿轮从表盘里摔出去,像跳楼自杀的人对待他的内脏。我没有尝试修好它,而是径直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妈妈坐在桌边,看着我,一句話也没有说,直到当天傍晚,天边出现了一抹火烧云,把她的脸庞照得久违地通红,她才似醒非醒地对我说:五斗柜的第三层还有一只挂钟,拿出来挂上吧。我装好电池,根据广播把时间调好,挂回原位——时间的灰尘为我勾勒出它应在位置的轮廓。火烈鸟似乎怔了一下,犹疑着迈开第一步,随后,才昂起旗帜般高傲的头颅,宣告回归。一圈过去,它已然忘记自己曾经死过。还能用,妈妈,我说,并看向她,期望她的笑容。这时,火烧云散尽,我发现她老了。

车开过了第十二个和第十三个站,接着是第十四个和第十五个。到第十六个站,妈妈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站起身,招呼我下车。宽阔的街道。从这头望向那头,行人只有一根小拇指那样高。我从来没在晚上到过这里,即使到了,也只是在车上飞快地掠过。路边的花坛上种着月季花,蔫的比开的多。关于月季和玫瑰的区别,老师在自然课上讲过。我想问妈妈知不知道它们的区别,可是她只顾拽着我朝前赶路,好像她的脖子不再能转向两边。

我们无聊地走着,走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我不敢确定这天是否还是我的生日。终于,一扇高大的铁门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门后面不远处,耸立着一幢通亮的高楼,晃人眼睛,好像每扇窗户都放着金光。这时,一名保安从门卫室里走出来,戴着高帽,穿着遮到鞋面的大衣,彬彬有礼地向我们鞠躬,然后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妈妈(手的高度刚好超过我的脑袋,所以不算拦住了我)。妈妈和他说了一会儿,但保安听后,只微笑地摇头,然后,把拦住我们的手转向我们来的方向。可妈妈还在说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我抓紧妈妈的手腕。我观察着保安的脸,看着他脸上的彬彬有礼正一点点藏进打褶的肉里;我还在看一位牵着三条狗的年轻女人,从转门里出来,站立在一旁,手插进睡衣口袋,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们;还有那三条狗,似乎也觉得有趣,端坐成一排,竞相吐着舌头,把尾巴摇得噼啪响,仿佛在等我们疲乏,好上来分食我们的肉。

我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让妈妈撇开了保安,转而用粗糙的手捂住我的脸,几乎是将我推回到了大街上。别哭!妈妈训斥道,别哭!别哭!再哭就把你丢在这儿!我泪眼蒙蒙地看着她,发现她竟然也在流泪。我又被拽住了,像一只气球飘在妈妈身后,她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感觉到,眼泪在我的脸颊上逐渐风干,留下两道蜗牛爬过似的痕迹。

我拧开水龙头,将一捧水猛地扑到脸上,擤了一把不存在的鼻涕。可是,妈妈还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正如她一直以来的那样。想哭就哭吧,她说,哭出来会好受些。我甩掉水珠,瞪着她,质问她:你呢,你觉得好受吗?她把苹果核放到桌上,双手在毛毯里笨拙地擦拭黏稠的果浆。我不想哭,她说,早就哭不出来了。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但你还在后悔!我吼道,捏紧拳头,尽力控制着不让它们砸坏什么东西。我不想哭,她说,我没骗人。可是她嗫嚅起来,喉咙里发出潮湿的回音。你在怪我吗?她声音沙哑地问。我没有回答。你觉得我那时候该……留下吗?她又问。当然不该!我朝她怒吼。那你在怨我什么呢?她看着我,雾蒙蒙的眼睛里头一回闪出渴望的光芒。我在怨你……我说,我在怨你……我说,我在……我挤过栅栏之间的缝隙,跳到湿漉漉的草坪上,夜虫听到动静,纷纷收了声。妈妈把外套脱掉,从缝隙间递给我,然后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踩上石墩,又踩上栅栏间的横条,手攀到了栅栏的尖顶。一旦一条腿翻越过来,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妈妈跳下栅栏,吭哧地喘着粗气,给我看她手上布满漆皮。我也给她看我的,我们都笑了,但很快就不笑了。你还记得那天吗?我问她。哪天?她问我。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我说。我知道了,她说,我还记得那天,那天……我们被拦在外面,那个保安不是好人……我带你翻墙进去,沾了一身灰……我还以为我们会迷路,但那栋楼……就像一座灯塔。

那栋楼简直就是一座灯塔!虽然我只在课本里见过图画,但我敢肯定,海边的灯塔一定就长这个样子,让人不自觉地靠近它,想要触摸它,感受它的温度。妈妈盯着我,指指我脚下,叫我别动,又指指我的嘴,叫我不要出声。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离高楼只剩很短的距离了。我甚至能看清一楼的窗户里面有一串星星似的吊灯和一架巨大的、白色的立柜;在立柜中间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一部外国影片——两个牛仔把手放在各自的枪套上,紧张对峙。突然,他们拔枪,枪管冒出青烟。其中一个捂着胸口,痛苦地倒下了。还活着的那个牛仔,走到了一扇门前,那里有一个穿着宽大裙子的、皮肤雪白的女人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把手撑在柱子上,看上去十分得意。他们说起话来,我却觉得没意思了,便转过脸,看向妈妈,发现她瞪大了眼睛,也看着那扇窗户。

我当时以为你也在看电影,我说。什么电影?她问。电视里,当时在放电影,一个西部片,我说,我以为你把我带去那儿,只是为了看电影。她微笑了,笑中伴着沉重的咳嗽。

你就在这儿等着,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她蹲下身,捧着我的脸,看着我,说。我点点头,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因为妈妈的眼睛里有黑色的光在闪动。她走了,朝高楼走去,消失在转角。牛仔又遇到了另一个坏蛋,但这次他们没有比试枪法,而是撸起了袖管。我的眼睛在电视和转角之间游移,渐渐地,我想到了老家楼下老婆婆的狗。它就喜欢在这样的墙角上撒尿,而不像其他的狗,喜欢占领铁道。它会翘起一条后腿,用另外三条瘦弱的、颤抖的腿支撑在地上,把一道水柱喷向土黄色的墙壁,让土黄变得更黄。我们从没有向它丢过石头,但它每次见到我们,即使尿意急迫,也会硬生生地憋回去,并发出一声不满的呜咽。所以,老婆婆也不怎么喜欢我们。

我想小便。可我不敢在这里脱掉裤子,至少在妈妈允许之前,我不敢这样做。我抓紧裤子,等着妈妈,不再看电视。也许等了很久,也许只等了一会儿,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从转角后面。与此同时,在那扇窗户里,一片红色的帘子窜了出来,在电视机前摇摆、晃动,好像电视机是头公牛,那帘子是斗牛士手里的布。帘子开始朝窗边飘来,终于,我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一头长发披在背上。她一直在向后退,直到用身体把窗户堵得满满当当。我听见她在大声说着什么,每说一句,母亲的声音就冒出一句,往往比她还要大声。我朝窗子底下跑去,高举手臂,向上跳跃,想要攀上窗台,全然忘记了我的内急。

你最后怎么……爬上去的?妈妈问,你那时是那么矮……我忘了,我说。我只记得我把双手叠在一起,撑在窗台上,用鞋头艰难地抠住墙面上凸起的小石块,还把脖子伸得老长,连手臂上磨脱了一块皮也没发现,只为了看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我攀上去的时候,窗户前已经没有人了。那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的,捂着脸,裙子也破了。而你,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你死了,可是我立刻就注意到,你的手在慢慢伸向掉落在地的烟灰缸。所以我猜,爸爸之后才会那样生气,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你制服了。你打了他,他晃了晃,但晃得不怎么厉害。他捂着额头,从电视机旁的袋子里拔出了一支高爾夫球杆,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下来。我没看清他挥杆的动作,就见你的身体像掉到地上的面粉袋子,两头在刹那翘起,又笨重地躺平。然后,我听见了你的嚎叫和求饶。你说,你不留下了,会带我离开,不会再打扰他的生活。你以为他会放下棍子,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把他拦住,爸爸本会接着打你。滚,我听见他说,指着门的方向,眼睛却看向了窗户这边。我急忙松手,跌落在地,却仍感觉他看到我了。你觉得他看到我了吗?如果他的确看到了我,是不是也会把我抓进去,暴揍一顿?你是昂着头离开他家的吗,抑或爬出门外?你哭了吗?如果?没有如果。那个女人比你年轻,像一个模特,即使你想留在他的身边,他也不会同意;即使同意了,你也不会得到一分钱,反而会变成一个奴隶,任由他使唤。如果?没有如果。如果你留在那里,我迟早会离开,宁愿出门流浪。那不是家庭,是扭曲的地狱,你知道这一点,只是从来都把它埋藏在心里,不敢面对。

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现在的处境,我唯一后悔的,是遗传了你的懦弱。你不要那样看着我,妈妈,我知道你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他的影子。没什么好讲的了。我将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把每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样活着,除非你不愿再见到我。那样的话,我将礼貌而安静地离开,就好像我从来不曾来过;或者,除非明天的你依然像今天这般,消沉、苦闷、阴郁、懦弱,那我将摔门而去,即便那显然会为我们彼此都添上新的痛苦。你困了吗,妈妈?好吧,让我把你搀扶到床上,盖上暖和的毛毯,争取睡一个好觉,今天我们实在说了太多的话。

你在哭吗,妈妈?

猜你喜欢

挂钟妈妈
偷懒
偷懒的挂钟
挂钟
两只挂钟
两个小挂钟
太阳挂钟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