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歌中的现代主义特征
2023-05-30陈湘凝
朦胧诗派产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顾城作为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被称为当代的“唯灵浪漫主义”诗人。顾城也被称为以一颗童心看世界的“童话诗人”,在1975年,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生命幻想曲》并奠定了自己的创作风格。顾城的诗歌《一代人》《弧线》成为朦胧诗的经典之作,影响甚广。他的诗歌具有朦胧诗的象征性、暗示性、哲理性。其中《远和近》《爱我吧,海》《小巷》充分体现了朦胧诗的特点。这三首诗都写于1980年,《远和近》只有24个字,《爱我吧,海》字数稍微多一点,《小巷》也只有24个字。三首诗歌虽然篇幅短小,但诗歌中不仅充满了朦胧诗的象征性、暗示性、哲理性,还具有现代主义特征,即孤独感、异化感和荒诞感。
一、孤独感
现代主义中的孤独感不是寂寞孤独,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疏离、冷漠等。《远和近》一文中的“你”和“我”二者就体现出了现代主义的孤独感。
《遠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1]53。这首诗短小,表达的意思却韵味无穷。“你”在看“我”的时候,又在“看云”,然而,“我”觉得“你”看云的时候很近,看我的时候很远。这里的远近暗含着两层意思,现实距离中的远近与心理距离的远近。从这首诗中可得知两个人是在一起的,他们的距离很近,但是这种物理距离上的近并没有使俩人在心里距离上贴近,两个人并不熟悉,因为他们没有交流。作者在诗中没有写两人的任何语言行动,只通过“看”的行为,描写二人的表面状态和实际深层次的状态。这种油然而生的孤独感,并不是表面的孤独寂寞,而是现代主义特征下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是比表面的孤独更深层次、更绝望、更透彻的孤独。“你”的两个观看对象——云和“我”,一个远在天边,一个却近在咫尺。然而,“我”觉得这远在天边的“云”,在“你”的眼里,你们隔得很近;而近在咫尺的“我”,在“你”的眼里,我们却隔得十分遥远。
顾城从小就喜欢独处,性格敏感细腻。1968年,顾城12岁,迫于当时的环境,他不能继续上学,只好辍学,转而在家养猪,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物质生活上的骤变,更是精神生活上的重压。1969年,顾城和他的父亲被下放到农村,然而,顾城不喜欢农场生活,这种在农场里天天劳作的生活和他想象中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别太大。因此,他的内心是痛苦的、压抑的,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敏感多思。1977年他重新开始写作,这首《远和近》创作于1980年,这时的他,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有了新的变化。
《远和近》短短六行,就透露出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孤独感,“你”和“我”只是人称的代词,但这表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看的云本应是遥望无边的,可诗人却写“你看云时很近”,这种近虽然不是空间距离的近,但是一种心理距离的近;而“你”看的“我”就在旁边,可诗人写道,“你”看“我”的时候,“我”觉得很远很远,这种远是心理距离的远,空间距离的近依然无法使得人与人之间缩短心里距离上的远。“我”和“你”在“互看”中,是一种相互防备的心态,这说明了“你”和“我”俩人在心理上的隔阂,人与人之间有隔阂,不能坦诚交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陌生、充满了不信任、虚伪,充满了冲突与竞争,失去了人与人之间原本应有的仁爱。人与人在心理上产生了隔阂,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这墙使得人与人之间变得无法沟通和交流。人的心灵经历了一系列波动起伏,人们之间的交往也产生了隔阂,彼此无法沟通交流,互相都不懂彼此,因而格格不入。诗人写“你”和“我”在空间上的近,写心理上的远,这就突出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孤独感。
由此可得,《远和近》一诗中的“你”和“我”,在一起的现实距离很近,但诗人通过“云”的意象,转而表达“你”和“我”在心理上的远,这种“远”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了隔阂,是即使面对面坐在一起也无法弥补的隔阂,也是一种无法用言语交流的痛苦与无法沟通的悲哀。因此,“远”和“近”的对比更加突出了诗歌中的现代主义特征——孤独感。
二、异化感
异化指主体所创作的对象,反过来成为压迫主体、支配主体,与主体相对抗的力量。《爱我吧,海》一诗中就暗含着人被异化的现象。
《爱我吧,海》:爱我吧,海/我默默说着/走向高山/弧形的浪谷中/只有疑问/水滴一刹那/放大了夕阳/爱我吧,海/我的影子/被扭曲/我被大陆所围困/声音布满/冰川的擦痕/只有目光/在自由延伸/在天空/找到你的呼吸/风,一片淡蓝/爱我吧,海/蓝色在加深/深得像梦/没有边/没有锈蚀的岸/爱我吧,海/虽然小溪把我唤醒/树冠反复追忆着/你的歌/一切回到/最美的时刻/蝶翅上/闪着鳞片、虹/秋叶飘进叹息/绿藤和盲蛇/在静静缠绕……/爱我吧,海/远处是谁在走?/是钟摆/它是死神雇来/丈量生命的/爱我吧,海/城市/无数固执的形体/要把我驯化/用金属的冷遇/笑和轻蔑/淡味的思念/变得苦了/盐在黑发和瞳仁中/结晶/但——/爱我吧,海/皱纹,根须的足迹/织成网/把我捕去/那浪等等吻痕呢?/爱我吧,海/一块粗糙的砾石/在山边低语[1]38-41。这首诗充满了异化感。“影子”是诗人自己,是主体存在,但现在“被扭曲”了,“影子”反过来扭曲了“我”,使“我”被异化。接着“我被大陆所围困”,“大陆”是自身存在但又被主体所创造的,现在“我”却被“大陆围困”,客体反过来制约束缚着主体,成为压迫主体的力量。这样的“大陆”,是主体自己所创造的社会,这种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主体,这个主体就是人。人们被自己所创造的客体压得喘不过气,被“围困”,被客体所束缚,这个客体成为与主体相抗衡的力量。人们在与社会相对抗,却殊不知这种情况是自己一手创造的,自己创造了这种压迫主体的社会,人们却浑然不知,人们被“围困”了,因此,人也就被异化了。后面诗人写“城市”,这个“无数固执的形体”,却“要把我驯化”。“城市”本身也是客观存在的,但同时又是被人们所创造的客体,可是现在,这种客体却“要把我驯化”。主体在客体面前失去了主观能动性,只能被客体所压迫、支配,于是“城市”就“驯化”着“我”。“驯化”一词多指人对物的训练、驯服,但是这里用在了物对人上,人被物所“驯化”。不仅如此,这种“驯化”伴随着的还有“金属的冷遇”以及“笑和轻蔑”,这就加深了物对人的压迫性、轻蔑性、加深了客体对主体的冷酷无情,还带着鄙视的意味。因此,主体被客体所压迫、支配,而客体成为与主体相对抗的力量,充满了异化感。
“影子被扭曲”“我被大陆所围困”“城市把我驯化”,这无不体现着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异化性。诗人在诗中借助客体,诉说着主体的第二位。诗歌中的“影子”“大陆”“城市”都是作为客体来展现的,这些客体本应该被主体所支配,但现在,客体支配着主体,使得主体别无选择,只能处于被客体支配的地位。对于“影子”而言,主体是人,人是第一位的,诗歌中却写“影子被扭曲”,影子作为客体,现在已经“扭曲”了,那么作为主体的人,自然而然的也被“影子”所扭曲。“影子”是人自己所创造的,人自己创造了枷锁,现在被这个枷锁束缚。“大陆”也是人所创造的,人通过行动在“大陆”上生活,然而,现在人被大陆“围困”。在被压迫、支配的环境下,人就被异化了。而“城市”也是支配主体的客体,象征着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城市”是主体创造并为主体服务的,它本应该给人们的生活带来许多便利,但是现在,“城市”反过来要把主体“驯化”。这是本末倒置,黑白颠倒,主体渐渐地被客体所压迫、支配,客体成为与主体相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它压迫着人,在有形与无形之间都使得人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反抗这股强大的力量。因此,人失去了主动权,处于被动的地位。
《爱我吧,海》一诗中,诗人用“影子”“大陆”“城市”作为压迫主体的客体,使得主体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因此,诗歌充满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异化感。
三、荒诞感
荒诞指非常不真实,不符合情理的事。此外,其还引申为人与人之间的不能沟通或人与环境之间的根本失调。《小巷》一诗中就暗含着现代主义特征中的荒诞感。
《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1]48。“小巷”是窄的,诗人加上“又弯又长”暗示着“小巷”代表一种困境,而且这种困境很难冲出,因为它弯弯曲曲且路程长。诗人继续写“没有门”“没有窗”,这就加深了冲破困境的难度。“门”和“窗”可以使人走出小巷,逃脱小巷,因此,它们代表着希望,代表走出困境的意象。可是诗人否决了这两条“希望之路”,转而写道“你拿着把旧钥匙”,“钥匙”本应是打开“门”的工具,但是“没有门”,这“钥匙”有何用呢?况且还是把“旧钥匙”,这里的“旧”象征着旧的一切事物,走出“小巷”就是走出“旧”社会,走出困境,迎接新生活。诗人给人希望又给人失望,给人希望的是钥匙可以开门,给人失望的是“没有门”,这也让人更加绝望。“你”拿着把旧钥匙,陷入了绝望之境,但是“你”不甘心,还拿着它敲厚厚的墙。“墙”是厚厚的,用钥匙根本不可能打破,此時的“你”无奈“小巷”没有“门”,“你”打不开,“你”逃不脱此命运,但“你”还在敲着厚厚的墙,“旧钥匙”本就破旧,还要去敲厚厚的墙,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做法无意于徒劳无获,什么都不能改变。比如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故事中的主人公西西弗一直推巨石上山,石头推上去又落下来,他永远在重复地做一件事,就是不断地推石头,这种行为本身是荒诞无意义的。“你”拿着旧钥匙去敲厚厚的墙,这种行为和西西弗的行为相似,本身缺乏合理性的行为,它是毫无意义的。
在又弯又长的小巷中,拿旧钥匙敲厚厚的墙是绝望的挣扎,是一种荒诞性体现。《小巷》中的“又弯又长”好比是人生经历的磨难亦或是在人生中遇到的困境,艰难曲折,“小巷”给人一种一眼望不到边的既视感,让人看不到出路和尽头,使人渐渐失去走出“小巷”的希望。但是诗人并没有就此放弃逃离“小巷”,他在“没有门”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拿着旧钥匙去敲厚厚的墙。此行为颇有鲁迅式的对绝望的反抗,虽然诗人确实对绝望进行了彻底的反抗,但这种丝毫不会改变结果的反抗充满了荒诞性,因此,也失去其反抗的意义。
《小巷》一诗给人一种陌生、荒谬、虚无的感觉,诗歌里的内容是不符合现实且极度缺乏合理性的。因此,《小巷》一诗充满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荒诞感。
四、结语
《远和近》一诗通过“远”和“近”以及“你”和“我”,道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戒备,体现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孤独感。《爱我吧,海》一诗中通过客体“影子”“大陆”“城市”这三者对主体的压迫和支配,揭示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异化感。《小巷》一诗通过“旧钥匙敲厚厚的墙”的行为,暗含了现代主义特征中的荒诞感。顾城诗歌中不仅只有暗示性、象征性、哲理性,还暗含着现代主义的特征——孤独感、异化感和荒诞感。顾城以孩子般的语体创作诗歌,注重寓意和象征,带有某种童话色彩。他的诗歌中包含了幽暗的和深渊式的人性复杂内容,使其单纯的表达中蕴含了丰富的信息。他作为朦胧诗派的重要诗人,在当代文学史上叙述新诗潮的发展时,都会把顾城与舒婷、北岛相提并论。他用灵魂去感受,用心去观察,他的诗歌安静、平缓、沉着,又具有生气和活力。顾城作为朦胧诗派的一员,其诗歌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的诗学意义。
作者简介:陈湘凝(2000 —),女,重庆开州人,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顾城.顾城诗集[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