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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影

2023-05-30杨岩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倩猪草土坝

杨岩峰

少年

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和他的父亲在村子与水渠之间的路旁晒柴草,孩子的心始终是惊惶的,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多少是有些准备的,一旦大事临头,他就钻进柴草下面的洞子里,他觉得柴草下面应该是有洞子的。

少顷,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过来了,这就是那少年心中所谓的大事?在那个中年人与父亲聊天的时候,他才确信柴草底下是没有洞子的。他没有犹豫,匆匆背上条筐就往南边水渠坝口走去。

到了坝口,少年看到西面坝坡上有几棵苦菜,连忙薅出来放在条筐里。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少年原来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条筐里有没有镰刀,如果有就好了,我会到土坝割上满满一筐猪草,这样或許能减轻或抵消我之前所犯的过错。我相信自己之前是犯过错误的,不然,那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不会来找父亲。这样想着,我就爬上了土坝。

所谓土坝,就是当年挖水渠时堆积在上面的黄土,黏结在一起,便形成了坝。后来村里在上面栽满了白蜡和紫絮槐,杂草自然也无孔不入。白蜡是村里做权子用的,紫絮槐用来编荆篓或条筐。

不过,我眼前的土坝却不是原来那个样子,坝顶加宽了,好像刚修过似的,没有一棵树,也看不见一株草。在它的两边,各有一条绿荫覆盖的铁道,只是我暂时还没有看到来往的火车。记得这两条铁道是在我们村西边的,彼此挨得很近,不知怎么跑到村子南边来了,中间还夹着一道刚修的土坝。莫非中间还要加增一条铁路?原来那条水渠哪里去了?这些问题只是在我脑子里一闪,并未深想。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尽快把猪草割满。

我想,两边铁路的护坡上一定有很多鲜嫩的猪草,土坝和铁路之间的坑道里也不会少,就从左边的坝坡下去了。我所以没下右边的坝坡是感觉那里距父亲和那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更近,有可能被他们找到或者发现。现在我还不想见到他们。

到了坡底,头上面居然全是树木,铁道护坡上也全是树木。正是夏季,树木枝稠叶密,郁郁葱葱,置身其间,黑咕隆咚,别说猪草,连路都看不见。最关键的是那些枝叶下面,仿佛藏着什么东西,给人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此刻我认为割草事小,保命事大,就匆匆地返回原处。

在我快要到达坝顶的时候,有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坐在那里,身边有很多大小不等的石块。在我和他之间,还隔着一丛灌木,我无论从灌木的哪边上,他都有可能攻击我。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两只手里都握着石块。我有些忌惮,但还是壮着胆子警告他,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听了我的话,好像也有些忌惮,就放下了手中的石块。

我趁机几步跨了上去。

这时那个青年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快步往东走去。他穿的是民国时期的学生装,也有点像日本学生的制服,藏青色的,铜纽扣在他衣袖上闪闪发光。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着一件紧身小袄,外罩翻毛皮坎肩,护腿也是翻毛的,蓬蓬松松,颇为耀目。她的个子并不比青年低,发型,让我想起五四时代的少女。从她的气质和举止猜测,她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脑子里也一定装满了新思想、新观念。此刻她正挎着青年的胳膊,乌发细腰,削肩肥臀,摇来晃去,抓心挠肺。

我意识到自己一时魂魄出窍,有些害臊,便有意和前面两位拉开一段距离。他们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这让我感觉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到了一个很宽的大门,他们一前一后拐了进去。我想,里面可能是一个机关或者院校,尽管没看到门卫把守,但我还是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恍惚记得大门左侧右拐有一个水管,只要拧开水龙头,谁都可以洗漱。我知道自己的手脸都不干净,是很需要用水冲冲的,就放下条筐,走了过去。水管旁边有很多人,不知道是上班的上学的还是路过的,我知道一时半会儿轮不上我,就不打算洗了。

正当我准备回去背条筐时,我看到父亲和那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从对面缓缓走来,躲之不及,一着急从梦里醒过来了。

上学路上

我走出村东寨门,无意间向北面小道上扫了一眼。说无意,其实也有意。我是想看看小倩过来没有。小倩是我的同学。

正在我准备往西南拐的时候,突然听到东面有人在扩音器里讲话,历数这个村子的不齿。那是三个上了年岁的人,曾经为这个村子的建立和巩固立下过汗马功劳,尽管这个村子没有完全忘记他们,隔三岔五地给他们一点恩惠,但由于这个村子所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和他们的初衷不合乃至背道而驰,他们并不领情,甚而横加贬损。最近,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扩音器,每天都要在村子东面咋呼一阵,声情并茂,义正词严,不过,很少有人搭理他们。就像《红楼梦》中的焦大,谁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但我对这几位老人却很感兴趣,甚至敬畏有加,只要有时间,我就会过去和他们瞎扯一会儿。当然,主要是听他们瞎扯。他们有很多故事。他们的故事尽管与我们在课本上看到的相比有些支离破碎,但都很刺激,并且泛着血腥味儿,而这正是吸引少年人的地方。其实喜欢听他们瞎扯的不光我,还有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大都把这几个老人当作疯子,他们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这几位老人就是疯子。正是他们的这种先入之见,让这几位老人颇为不快,所以相处也就没有我和这几位老人融洽。

但今天我不能过去听他们瞎扯,因为我还要去齐海联中上学,尽管我知道上学不能让我学到什么,但不去上学又去干什么呢?何况这是父母之命,暂时我还没有能力反抗。齐海联中是南驿公社齐海管区几个村子联合兴办的一所初级中学,简称“齐海联中”或“联中”。

感觉今天上学的人格外多,不光有学生,还零零星星看到几个学生家长。家长们去学校干什么呢?莫非有什么重要的集会?虽然前面的路看上去几乎被学生和家长占满了,但并没有影响我长驱直入。穿行在这么多人之间,我确实有种“长驱直入”的感觉,因为无论我快行还是慢走,向左还是向右,他们都像影子一样躲着我,而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影响和不便。这就让我产生一种英雄盖世的感觉。试想,我如果不是“英雄盖世”,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让着我呢?此时此刻,我很想看到小倩,或者说让小倩看到我,因为“英雄”不是每时每刻都“盖世”的。然而,遗憾的是,快到学校了,我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过了小汶河石桥,齐海联中那几排青砖红瓦的校舍映入眼帘。

芙蓉在我前面不远处走着。她是丁香的姐姐。几个月前班主任组织我们去大汶河洗澡,没想到突然发水,有几个女同学被冲走了,其中就有丁香。这便闯下滔天大祸,班主任被开除了,校长也给撤职,被派到一个很远的学校敲钟。这事很快被县里压下来了。确实,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那时候人命如草芥,各家各户的孩子又多,死了就是死了,谁摊上只能认命。但丁香的父母不认。丁香的父亲是我们村的贫协主任,两口子哭着闹着要上告。上面害怕了,答应给他们家一部分抚慰金,又答应让丁香已经退学的姐姐芙蓉义务上学,也就是说,无论芙蓉上到几年级,学校里都不能要她交一分钱,如此等等,丁香的父母才勉强答应。我知道芙蓉并不愿意上学,如果愿意,她就不会很早就退学去生产队干活。好在那时候没有人把学习看得太重,她学与不学,学了多少,也就没有人计较了。不过,芙蓉很有力气,碰到谁欺负我,她总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因为我和小倩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还因为我们家和芙蓉家有一点拐弯亲戚。只是,她不是很喜欢小倩,她说小倩是“资产阶级小姐”。

这时我看到芙蓉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并且向我招了招手。我忙赶过去,问她什么事。她说也没什么事,是小倩的母亲让她告诉我,小倩已经转到其他学校去了。我赌气说她闺女转学告诉我干什么?芙蓉说,她大概知道你对她闺女“存心不良”,才让她闺女转学的吧?胡扯!谁对她闺女“存心不良”?芙蓉笑了,那你急什么?说心里话,板搭门和板搭门结交,篱笆门和篱笆门来往,一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看得上我们这样的贫下中农?她说完,撇了撇嘴,扬长而去。

芙蓉离开老大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小倩的父亲是公社粮库的头头,小倩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将来接班是一定的,而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种地,无论我和她怎样努力,将来都不会有重合的机会。

齐海联中是没有大门的,但我突然觉得有一道很高的墙立在那里,它不让我进去,我也不愿意进去……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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