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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

2023-05-30林特特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3年1期
关键词:五湖四海寿县姥姥家

林特特

我们的微信群名就叫“姥姥家”,我建的,为的是五湖四海,天天见。

小时候,“姥姥家”是个遥远的名词,回姥姥家是一件一年一次的大事。

我家在合肥,姥姥家在100多公里外的寿县。

交通不便,需要先从合肥坐汽车到六安,再从六安转车到寿县,到了寿县县城,再找车去一个叫“马头集”的地方。马头集比周边的镇子要繁华些,但那里还不是终点,姥姥家在30里外的隐贤镇。这30里路不通车,只能靠走,不能走的,比如年纪尚小的我,就得让大人抱着或扛着。

那时的我对距离的衡量,主要通过坐公交车的经验。

每每天越来越黑,我被背着或抱着,就会有些害怕地问:“还有几站到?”

我妈总坚定地告诉我:“一站。”

很难说,她是为了稳定军心,还是因为根本没有站,所以干脆表示“一站到底”。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世界上最长的一站路就是马头集通往姥姥家的路。

关于这站路有两个段子,至今在家庭聚会中还会被屡屡提起。

其一,一年春节,我爸提前准备了一根扁担、两个桶,一个桶里放行李、年货,另一个桶里放我。30里路,路面上还有未化的冰,我爸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跟两手空空的我妈瞎贫:“这位大姐,能多给点儿钱吗?您看东西这么重,我又这么卖力……”竟有路人帮腔:“是啊,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其二,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回姥姥家的行李中,除了大包小包,还包括一辆自行车。

还是天不亮就出发,下午到了马头集。我爸从长途汽车的车顶取下被五花大绑的自行车,接过我妈手中的行李,把我和自行车往我妈面前一推,我才知道自行车的用处。“我拿着行李在后面走,你妈骑车带你先行。”我爸这么解释。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我妈会骑自行车;在此之后,我再也不想坐她骑的车。

虽然30里地不通车,撞也撞不到哪儿去,但他们忘记了一路上的坑坑洼洼坡连坡,而车马劳顿又起得早的我已困得不行。

没多久,我爸我妈就“会师”了。我爸从后往前走,捡到了我,原来,在剧烈的上下坡中,正睡着的我从车上摔了下来,跌落在地,醒后环顾左右,大哭。而我妈骑着骑着觉得身轻如燕,往回一看,魂飞魄散,“孩子没了!”也大哭着往回找。

那次算是有惊无险,但为避免闹剧重演,我妈推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一家三口往姥姥家前进。

到了姥姥家,往往是欢笑伴着泪水。

差一点儿丢了孩子的,差一点儿丢了东西的;差一点儿没赶上车的,差一点儿被挤下车的;差一点儿在30里路的跋涉中走不动、走不回、走迷路的……

各有惊险,各有心酸,一个大家庭的人一年才能聚齐一次,所有人和所有人才能见上一面,第一夜,根本没法睡。

要聊天,就从如何历经千难万险回来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一年的收成,一年来的变故,明年此时此刻再见前各自的打算。

要拿出年货,盘点、码放、分配。姥姥的儿女们分别从寿县县城、省城合肥和上海回来,年货包括新衣服、过年的吃食、烟酒、生活用品,以及给亲朋好友的孩子们带的新玩具。我常常怀疑,他们把家都搬回来了,不,是把姥姥家缺的东西都搬回来了,而住在偏远镇上的姥姥家,什么都缺。

我和表兄弟姐妹们的会晤通常也就这么一年一次。

在茁壮成长的那些年,我们的每一次会面都是对去年记性的考验,每一次会面都要经历从生疏到亲密再到依依不舍的过程。

姥姥对待每个孩子的态度主要取决于距离的远近,嫁到上海的六姨和她的女儿翠翠毋庸置疑是最受宠的,连六姨夫也被当作上客,理由是“远嫁的女儿不容易”。

是啊,那时嫁到上海就算远嫁了,上海也意味着一个比姥姥家先进得多、发达得多的世界。

过年几天,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除了一年不见的亲戚、同学上门来访,六姨接待的对象大多是镇上的年轻姑娘。她们围着六姨,听大上海的见闻,摸六姨的每一件衣服,偷偷搽六姨的永芳F珍珠霜,纷纷央求六姨帮忙给自己找个上海人做丈夫。

噢,对了,六姨和我妈的行李中都有一包是她们淘汰的旧衣服,这些衣服,不是特别亲的亲戚,还没有资格分。

年轻的姑娘们围着六姨时,一旁的六姨夫俨然成功人士,他见人就发大白兔奶糖,说比糖还甜蜜的客气话,“来我们上海玩”。

六姨一家回上海,一般从合肥中转。

过完年,我们就一起出发了,先一起走30里路,再一起到寿县,到六安,到合肥。

六姨一家必须在合肥住上一晚,才有力气登上合肥到上海的火车或汽车。直到20世纪90年代,这一段路还需要24小时。

“来我们上海玩啊!”临别时,六姨夫挥着手的样子,是假期结束的符号,是一年一度“姥姥家”这个名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由远而近又远去的标志。

这个月的某一天,我送小朋友上学,临近校门,他忽然问:“明天放假,我想回姥姥家,行吗?”

我的小家在上海,父母在合肥生活,官方数据显示,两地有460多公里的距离,如果选择坐高鐵,只需要花两小时的时间。

两小时的车程意味着,好几次,我和小朋友在上海的家吃完早饭,8点出发,8点半到上海虹桥站,10点半到合肥,11点到我的娘家,午饭还没开始做呢!

因此,小朋友无数次说过“姥姥家是度假胜地,合肥是上海的后花园”。有时,我想,有朝一日,对这一代的孩子再表示“从安徽嫁到上海是远嫁”应该没有人相信吧。

“行吗?”小朋友摇着我的手问。

这是周四的上午,第二天就是一个节日,小长假共计三天,从周五到周日。

我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这几天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便轻轻点头:“好啊,下午放学就去姥姥家!”小朋友露出欣喜的表情,他松开我的手,跑进校门。

说走就走,回到家后,我做了三件事。

首先,打開手机,找到经常买票的软件,选合适的车次、座位。

小朋友爱坐在窗户边,我爱临着过道……上海到合肥的高铁几十分钟一班,当日票并不难买。

其次,收拾行李。所谓行李,不过一个双肩包。身份证件、三日换洗衣服、车上用来填肚子的小零食、一个能折叠打开呈不同形状的“超级飞侠”小玩具,还有iPad、手机及它们的充电设备。

物资已经极度丰富了,城市与城市的差距趋近于无,物流方便,网购成为很多人获得生活用品的重要渠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亲访友,还带着土特产、带着当地所没有的紧俏货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物质上的“少见”本身已经少见。

再次,做好车上、车下的准备。

为了打发车上的时间,我在iPad中下载了足够多的动画片,在手机里下载了好几个最新的音频故事,又往双肩包中塞了两本书,都是薄薄的,他一本,我一本。太厚的话,两小时根本读不完。

而车下的准备,主要是到站后如何抵达目的地。

如果是我一个人出门,江浙皖一带,我都能做到当日来回,下车再叫网约车,或直接打出租车。每当我一天之内在几个城市间流水般穿梭,一气呵成办好几件事,就会想,今天的人之所以有五湖四海的格局,要仰仗五湖四海连成一片的方便、快捷。

今天不一样,我带着小朋友,还是有人接更方便。于是,我在微信群里吆喝一声,“我带孩子下午回姥姥家,谁来接我们?”

30秒后,得到回应。

“几点到?”

“哪个站口接?”

“晚上一起吃饭吧?”

“这次住几天?”

“我今晚有事,明天到我家来玩儿吧!”

作出以上回答的,分别是我爸,我小姨,我舅舅,一个表弟,一个表妹。他们现在都住在合肥。

“我下周回!”这是另一个表弟,他在武汉读博。

“我下个月去合肥,到时候见!”这是二姨,她仍在我姥姥家所在的寿县。

“你们又聚上了!”这是另一个表妹,她在北京工作。

我们的微信群名就叫“姥姥家”,我建的,为的是五湖四海,天天见。

下午三点半,我背着双肩包,小朋友背着他的书包,我们往他的姥姥家进发了。不出意外,我们能到家吃晚饭。

火车上,窗外风景飞驰而过,每路过一个车站,孩子都会报一遍站名:“常州”“无锡”“南京”……

“你知道吗?从小妈妈以为,最长的一站路,就是去姥姥家的路。”我说。

“有多远?”

“100多公里,要走整整一天,一年去—次。”

“比我姥姥家远吗?”

“没有,你离姥姥家400多公里呢。”

“可我觉得姥姥家很近啊!”小朋友疑惑。

要怎么跟他解释,100多公里,400多公里,很远的姥姥家,很近的姥姥家,一年见一次的姥姥家,天天见的姥姥家,两代人的姥姥家,以及我亲历的时代之变呢?

小双摘自《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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