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岭历险记
2023-05-30柏木
柏木
白石岭位于三亚北边,宁远河上游,海拔728米,与吖啦咪苗寨隔河相望。从河这边的吖啦咪苗寨,抬头仰望,白石岭陡峭的山顶,如刀削斧劈,在朝阳辉映下熠熠生辉,又如古代的碉堡,让仰视者不敢有逾越之心。其山顶两峰由平缓起伏的山脊相连。山脚下的宁远河时隐时现,闪着银光,蜿蜒在热带雨林里。山北是莽莽山地雨林,杳无人迹,摩天岭直刺蓝色苍穹。
经过五个小时的攀爬,我们登到顶峰。很奇怪,山顶没有一棵乔木,可能没等长大就被狂风刮倒了。到处是低矮的灌木,茅草都倒向一边,细如银针,几十枝一簇,枯黄倒伏。白色的石灰岩被狂风吹,烈日炙烤,风化成碎石粒,像是由灵巧的双手打制出来。站上峭壁前的大岩石,面对万丈深渊,张开双臂,让山风从腋下呼呼吹过,如雄鹰展翅,迎风翱翔,掠过崇山峻岭。往西飞越十数座山峰到乐东保国,那里有著名的毛公山;飞向正北面是史籍中赫赫有名的小五指山,山下有田园阡陌,船形屋村落,蓑笠炊烟。
山顶地势平缓,大片芒萁枯萎倒伏,棕红色的细长叶子干燥卷曲,一丁点火星就要点燃的样子。碎石缝隙中,低矮的山妮,叶片稀疏,枝干扭曲。它们扎根在贫瘠的山顶,迎面狂风暴雨和灼灼烈日,在荒野之巅,宣示其桀骜不驯的原始野性。
这时,有位勇敢的女队友站上大岩石,指向广袤的峻岭重峦,兴奋地大喊:“这统统是我们家的——”阳光映红她灿烂的额头,俨然站在荣耀石上的狮子王,指向初升的太阳:“孩子,阳光所照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国度。”
漫山枯萎的芒萁,熊熊燃烧如烈焰,那是生命辉煌后的谢幕,是漫天璀璨后的余晖。我恍惚看到,在柠檬黄的烈日下,顶着狂放不羁的红色乱发的梵高,被毒辣辣的阳光炙烤。他满怀炽热的激情,不知疲倦地画着。几个金色的火球在蓝色的上空旋转追逐。他深切感受到美丽背后的悲凉,那美到极致后的癫狂与寂灭。他画啊画,爆发其原始生命力,终于完成最后一幅作品——他自己。
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是海南久违的深秋,在大山之巅。
大家抓紧时间拍照然后撤离。下山的路更加陡峭,沿途都是五六十度角的陡坡和山崖。领队计划开一条新路,沿山腰斜切,逆时针绕一个大弧线,放弃走直线下陡坡的老路。
一线五颜六色的登山头盔,在山腰缓缓移动,像挂在坡上的一条彩带。我们将身体尽量向左侧山体倾斜,拽紧茅草和灌木,贴近地面,降低重心。右手平伸,以平衡身体,全神贯注于前面队友的每个动作。不要向右看,下边是令人目眩的陡坡、崖壁和浮在空中的树冠。砂石松落,草地溜滑,大家鸦雀无声,刚才登顶时的欢呼雀跃早已抛诸脑后。
山下的宁远河依稀可见,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遥远。柔弱的茅草,纤细的芒萁和灌木枝,能够平衡我们的身体吗?风化松动的石灰岩,好像在嘿嘿冷笑:小心啊……
沿着山腰艰难地走了两个小时,才移动四百米。探路和开路耗费太多时间和体力。我们失去速度感,像背着沉重硬壳的蜗牛。队友们紧绷的脸上,弥漫开一丝焦虑与不安。如果天黑前还出不去,就要在山上露营——不好的预感慢慢逼近,谁都不想点破。暗自做最坏的打算,退出手机上最耗电的应用软件,节约用电;小口抿水,省点喝,无论如何要留下小半瓶,坚持到最紧要关头。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们领队是员福将,每次都能带领我们险境突围。”
“乌鸦嘴哩,怕是说啥来啥。”队友阿沁正色道。她们都不敢吱声。
“才买五块钱保险……怎么够啊?”身后传来掩饰不住的哭腔,嗓音颤抖,腿也打战。草坡那么陡,慌乱中已不知该挪哪只脚,哪边都够不到底。只得请前面队友协助,自己手拽芒萁枝条,坐草皮哧溜滑下。队友们互相鼓励,坚持住,不能停。时时提醒,不要慌,看路,不要急。
——可是谁都知道,要快点。
突然一丝刺痛感,像针扎,从右脚大拇指传来,坏了,脚趾头也会抽筋!赶紧把重心移到左脚。可能是长时间走在陡峭的斜坡上,膝盖和脚拇指肌肉过度撕拉,受力过大。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不能出意外。这时从对讲机里传来前队的声音,他们在前面开路,遇到悬崖,无法继续向前了。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悬起来,五点多了,我们还在五百多米海拔的山上。从卫星地图上看,我们离下山的轨迹不到两百米,却过不去了。太阳慢慢落到云霞后,再过一个小时天就黑了。原计划已经打乱,我们没有在山上过夜的准备,饮用水和干粮也不够,而且这里地势陡峭,不便于队伍停留和集中,也没有大树和山洞可以遮风避雨,以抵御夜晚的寒冷。
伙伴們焦虑不安地等待着。难道窥视过白石岭深秋的美景,就要承受下山的恐惧和煎熬?从地图轨迹上看,下山的小路就在前面不远,只能向前,回头已经没有时间。斜坡下有一大片茂密的山妮,却听不到女队友的欢呼声“这统统是我娘家的——”
沿途不见小溪,偶尔在草丛中发现一洼湿地,一丝暗流在碎石间无声地淌过。难道汇聚成大江大河的无数源头都这么微不足道吗?山上植被单薄,没有大树,地表储水能力较差。
晚霞染红了山野,我们无心观赏。正在忐忑不安,前队传来好消息,找到路了!精神一振,队伍改变方向,向上攀爬。沿岩石边缘,攀到悬崖顶上,绕过去。最后半个小时,我们终于突出重围,在夜幕四合的关键时点,回到地图轨迹上的小路。地图轨迹并轨了!
队友阿沁后来说,探路的伙伴遇到悬崖,过不去,折返再向上爬上崖顶,找到出路。看到一根别人遗弃的棍子,确信是这个方向,才走出来。
沿着下山的小路,走进阴暗的密林。夜色迷离,像由无数幽闭的时空折叠。我们打开头灯,微弱的光线消失在十数米外的魅影里。蟋蟀们开始晚宴演唱会,破车喇叭似的聒噪声填满夜空。队伍里的气氛重又轻松,舒了口气,话也多了。看地图,还有五公里崎岖的山路。补充最后一点干粮后,抓紧下山。昏黄的头灯在树影间忽闪,借着余光,我们拨开垂吊拦路的藤蔓和刺葵,踏过杂草断枝。行进中的女队员忽地回头,懵懂问道:肚子饿不?
经过三个小时的急速夜徒,我们终于钻出密林。融融月光洒在肩上,倾泻在脚下,紧绷的神经重又轻盈跳跃。脑子里蹦出一茶的俳句:
秋夜的月亮,
温和地照耀着偷花的贼。
虽不偷花,暗自愉悦的心情却是相通的。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黑暗中车灯扑闪,是村里的小伙子来找我们。歪歪斜斜的摩托车,沿崎岖山路上行。他说担心我们迷路,上来找我们。如同见到亲人,令人动容。
不久从山下传来悠扬的音乐声,还有村里年轻人嘶哑的歌声,在大山里,带着原始的野性。呀啦咪苗寨温柔的灯光,越来越清晰了。多么有诗意的夜晚啊!想起那个情场失意的荷尔德林,从法国波尔多走路回德国老家,沿着莱茵河,风餐露宿,一路坎坷一路唱:
虽人生纯属辛劳,但只要良善和纯真尚在,人就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詩意永远与良善和纯真相随,与辛劳相伴。如释重负后的喜悦,驱走一路的紧张和疲劳。
我们在九点半钟赶到山脚下,比原计划晚了四个小时。在宁远河畔,大家跌坐路旁,分享最后一个橙子,小半瓶水。大家的笑脸,都那么亲切和可爱。
“只想着快点走,走到有山路的地方就安全了。六点的时候还没跟轨迹接轨,又在乱石当中。只想拼命走。”队友的回忆中带着一丝庆幸。大家共同分享着快乐。下山路上她们都噤若寒蝉,像憋着一股劲儿。
“我使劲追都看不到你们影子。只听到叫我往上爬,攀上大石头。”阿沁应道,拭去脸上的汗水。
领队仍心有余悸:“我们一直向下山的轨迹靠拢,只是不确定能否穿过去。就怕有悬崖和深壑。天黑了,一堆人还在山里,急啊。”可是路上他总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是啊是啊,关键时刻总有人站出来,勇于探险开路。”大家对一路提携、相互鼓励的伙伴们心存感激。
许多年以后,那个梦幻般的夜晚,突出重围的喜悦,仍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刀劈斧削的白色山峰,漫山枯萎卷曲如烈焰的芒萁,常在梦中浮现,还有岩缝中孤芳自赏的兰花,低矮顽强的山妮。我继续攀爬,在陡峭的山崖,穿行在影影绰绰的黑暗森林。哦,还有身边那些可爱的伙伴们,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