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谜一样说不清
2023-05-30杨静
杨静
原 文 阅 读
故都的秋(节选)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來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嘶叫的秋蝉,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1934年8月,在北平
(选自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
经 典 解 读
一、人格深蕴:秋士文化著真情
散文《故都的秋》是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中的必读篇目,作者郁达夫的文化人格里新旧糅杂,故都之秋在他的意识里既质地纯粹又悲凉万端,纯而不燥、悲而不哀,构成了这篇散文的基调和底色。他曾感慨地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注重真情实感的散文作品更是如此。因郁达夫“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所以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特殊神韵。他虽未写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但他的步履、心音都活在故都之秋里。
郁达夫钟爱的秋景、秋声、秋色、秋果、秋味和秋思齐齐而来,表面上枝枝蔓蔓又精妙绝伦,实际上深层的绘、谱、描、赏、品和念,一样都没少。景是故都普通景,人是城中下层人,话是北平世俗话,但作者采取以小见大、以微见著、以心见志的方式,将读者“浸泡”在了故都的情怀中。郁达夫于情绪落寞、悲凉处,却独独愿意在清冷中望萧萧,静穆中求悲凉,甚至还专程来故都饱尝此味。
这是郁达夫眼见耳听的矛盾所在,亦是秋士文化著真情的心结之魂。故都之秋接纳了他彷徨的身心,他愿将浮躁扫清,愿将悲苦归心。1933年4月,在白色恐怖的威慑下,郁达夫举家从上海移居杭州,隐居于恬淡山水之间,思想颇感苦闷。而《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的北平,此时的郁达夫心绪正值找不到出口,景之“悲凉”恰是心间块垒的抒发;后面的感悟,奔泻而出,也便巧逢其时了。
郁达夫三岁丧父,十七岁随长兄一起赴日留学。在异国生活的十年,他饱受屈辱和歧视,内心郁结。郁达夫既伤怀又细腻,既敏感又率真,这种情绪在他到故都北平后愈发强烈。心底唯有将对故都浓浓的痴迷,倾吐于沉静、细腻的笔触间。
1945年9月,郁达夫在南洋遭日本宪兵杀害。在短短49年的生命中,郁达夫并未在北平长住。国难深重之际,于颠沛流离中一程程南去,他坚持不懈地奔走抗争。这篇《故都的秋》,抒发了他内心多少复杂的情感?在忧郁宁静中沉思,在秋士文化中自释,甚至甘愿短寿也要留住北平之秋,文尾如黄钟大吕遗响幽幽——他的骨髓里深蕴着故都秋景萧瑟之后的万千定力,因为他始终是抗日勇士。
二、爱国之心:柔情不改救国志
郁达夫时刻关心国家民族的危亡,写了不少杂文和政论文章,对“九·一八”事变后的国内政局和东北沦陷深感忧虑。富有强烈爱国之心的郁达夫来到与沦陷的东北咫尺之遥的北平,执笔写下《故都之秋》,若只是描摹故都景色,抒发安闲之情,没有清静之思,作为有抱负的作家心中怎能不“悲凉复悲凉”?所以他执着于故都悲凉的情境氛围,其实就是呈现身为文化名士的精神镜像。
郁达夫对文人的家国情怀感受敏锐,在他的文章中亦有体现,正因郁达夫对故都之秋具有很深的眷恋,所以散文在文尾直抒胸臆:“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能拿大部分生命去换的,除了捍卫国土完整的心志,还能有什么?难道仅仅为赏秋的闲情雅致就甘愿去折寿吗?郁达夫最终成为铮铮铁骨的抗日烈士,也许他一语成谶,但更多是对心中坚毅如磐的救国之志的无悔表达。
为什么郁达夫在勾画出故都之秋的景色后,要宕开一笔,去泛论文人学士的秋颂与悲歌?只是闲笔吗?不是。他是为了抒发内心的情志:“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如果把这字面上的内心情志往深里挖,有爱国之心的人——是不是对当下故都北平岌岌可危的情状,产生深沉、幽远、严厉和萧索的感触?故都萧索之秋,就是在暗喻国家存亡之秋啊!“留得住”在这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保得住”。
无论是耐人寻味的“饱尝”秋景,还是不言北平只称故都的心底弦音,都暗含着郁达夫对祖国破碎山河既眷恋又警醒的复杂感情。再与历代“秋士”的家国志向、自洁自清和精神底蕴勾连结合,外在景色与作者的内在人文渐趋融合。当读者沿着这些判读指向和轨迹探寻,郁达夫柔情不改救国志的情结便真真切切地弥漫在行文中。
《故都的秋》不仅是一篇描写故都之秋的文化散文,更是于柔情之中捧出爱国心、救国志的忧郁殇歌。
三、审美聚焦:秋之悲颂设哑谜
郁达夫以悲中有颂、颂间见情、情远隽永的文笔,令读者品尝到“秋之悲颂设哑谜”的醉意阑珊之美。他柔毫见性,清眸见心,将南国之秋与北国之秋、婉丽之秋与悲凉之秋进行曲笔回衬,在款款描述中对“故都的秋”一叹三咏,其审美境界令人神往。整篇文章,作者起笔于伤秋悲怀之处,却能荡开思绪,以“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为基点,画出一幅神韵清绝、京味氤氲又见诸个性的故都秋色图。
郁达夫《故都的秋》为何能传世?就是它不是秋之悲、秋之颂的简单归属,也并非形而上层面那般超凡睿智。不像有些同学提出疑问的那样,郁达夫若悲秋何来淡定,若颂秋何故悲凉?须知人生況味兜兜转转,远不是非此即彼。作者表面是写故都之秋,其实在写自己薄凉的人生,但在那抹人生底色上,却不乏他秋士般的执着深情。
《故都的秋》仅就“清”“静”“悲凉”特色而言,现今景致的投影、旅居故都的烙印、心间情愫的笃定、文人雅士的性灵等等,都如清澈的溪流一湾又一湾涌入人们心底。尤其是“秋之悲颂设哑谜”,具有难以言说的魅力,几乎每一帧景物、每一段故事、每一节情思,都能引发读者探幽索微之味,期间隐含的文人性格像似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哑谜。
作为爱国主义者,郁达夫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并进行了坚决的斗争;但作为小资产阶级作家,寻而不明、寻而不透的个人情绪,始终缠绕着他的心灵。这种心绪矛盾,在散文《故都的秋》中得到真实的体现,表面上他钟情淡泊无为的生活情趣和清雅绝俗的审美理想,实则通过琐碎、平凡的故都见闻情志,来表达他心底的忧郁之情。故都之秋的“客观色彩”是自然界实景,更是他的心灵道具。因郁达夫把心绪的“主观色彩”浸染在故都之秋中,然后《故都的秋》将人的心境与景的物境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与其说作者是在设谜悲秋或颂秋,不如说作者是在写自己内心之秋的苍凉,但苍凉之中却不改内心的坚定。
四、细节品味:让学生走进意境
《故都的秋》以其思想魅力和艺术水准矗立在现代文学史上。教学中,教师在带领学生整体把握郁达夫人格深蕴和曲笔所隐含爱国之心后,先进行散文特色的审美聚焦,再重点引导学生走进具体意境,品味细节。重读复重读,慢慢地进入情境。设想自己是郁达夫先生,借以走进淡泊、枯寒、萧条、清远的故都,领悟文字细节里的斑驳心音,明晰郁达夫之所以主动追求荒寒人生趣味的内中缘由。
一切景语皆情语。“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还觉得有点儿落寞”,郁达夫写故都之景,竟会写到扫帚这些不怎么美的细节,那么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也许他把扫街人的动作、扫帚的丝纹,想象成东北沦陷区被日军横扫的中国窘境,而质朴的北平却生活在一种故都特有的落寞、细腻与清闲里。
写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最好,还要……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郁达夫在这里反复写牵牛花的清丽颜色和疏落秋草,这不仅诠释了牵牛花在破败、孤寂的环境中的超逸之美,而且写尽了牵牛花的象征之意即人民的勤劳、朴实和生命力顽强。“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沉郁顿挫与“故都城中觅秋风”的悲景不悲,两相结合;其坚韧之心,正如他去数那从树叶间漏下的丝丝日光,弥足珍贵,天真而无畏。
“青天下驯鸽的飞声”“北方的秋雨……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等处细节,余音袅袅,在郁达夫的精神世界里植入如此高远的韵律、清幽的韵脚,就是既直面故都现实又回归文人情怀的基因与染色的表现。如此深沉的多感官领略,借代、渲染、烘托和象征先后出现,他才可以诚挚地道出故都之秋强过南国之秋的卒章显志之语。《故都的秋》所选择的意境摹写,越不同寻常、越微观大义、越引而不发、越充满细节的生命力,就越耐人寻味、越令人感动。
有人说,《故都的秋》是江南之秋的变幻,其实大谬。在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有着独特的影像、独特的姿彩、独特的音律、独特的情味、独特的意境,他像游子回老家住祖屋一般,“破壁”“落蕊”“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这些字眼是那么亲切,处处都彰显着北方的鲜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