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2023-05-30左英
左英
北方小城十月的周末,人们习惯早午饭凑一顿。上午十一点,早餐店总算可以安生会儿,小娟的超市又忙活起来。超市里有蔬菜瓜果油盐酱醋,老刘忙着理货,小娟坐在柜台里称重收钱。旁边支架上手机里放着一部古装剧,小娟时不时瞄两眼。
“一共十五块六。”
“十五吧!”
“就你会算账!”
那人乐呵呵扫码结账,又顺走一绺韭菜,赔着笑说:“回去炒蛤蜊。”
小娟笑着骂了一句。
小女孩买黄瓜,小娟趴在柜台上,伸出染着指甲的手,轻轻拉住她的小辫子,小声说:“旁边那筐新鲜。”小女孩瞬间露出才长出一半的新门牙,咧嘴笑了。
超市旁边是水果店,两间店面,种类繁多,雇的大姐老是记不住价。
“一共三十二块七。”“青提十一,红提十二!”“三十二不行,这一斤不赚几毛钱,最多去两毛。”“砂糖桔八块!天啊我都说五遍了。熟人我不挣你钱,但你也不能让我赔啊是不?抠也没你抠……”
英芳穿了一件宽大的紫红色的连衣裙,远看就像一颗巨大的火龙果。
水果店旁边是阿珍煎饼店,店里阿珍穿了件水果绿的长旗袍,围着浅绿色的碎花围裙,此时正挽着袖子,交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她刚忙过一阵儿,坐下还没五分钟,喝的半杯水刚到胃里,江涛就风风火火跑来了。
“姐,两套。”
江涛穿着件黑衬衣,袖口胡乱挽着,隐约可看几块黄的白的染料。江涛也不见外,登堂入室,坐在阿珍刚坐过的椅子上,拿起阿珍刚看过的书,翻到夹着法桐叶子的一页。
“《第二性》?姐你越来越哲学了。”
阿珍站着,娴熟地摊着煎饼,没回头,顺口应道:“打发时间罢了。”
“姐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跟我说说呗。”江涛伸着头,满脸期待。
“挣钱过日子呗,能干啥。”
“姐,你蒙小孩儿呢!你这涵养,这气质,怎么看怎么像有身份的人。”江涛继续期待,却被递到跟前的煎饼吓得往后一缩。
“趁热吃。”阿珍说。
下午两点,小娟喊英芳去吃煎饼。
“不去。摊个煎饼还穿旗袍,我看着别扭。”英芳弯腰整理苹果梨,肥大的屁股正对着小娟。小娟微微翻个白眼儿,朝旁边挪了挪。
“煎饼好吃就行了,你管她穿啥!”小娟压低声音,生怕阿珍听见,飞快瞄了阿珍的店一眼。
英芳坐在凳子上,招手让小娟进去,那表情一看就是要八卦的节奏。
“我听说她以前是干啥的了。”
旁边文具店的老张有个表弟,在市一中当老师,三十大几了没对象,说是见面的那些女人没文化,没共同语言。老张生气,说一个摊煎饼的都比他有文化。那表弟也是犟,就跑来找阿珍,看她正在看一本什么书,就聊起来,没想到,他表弟一下被比下去了。老张搓合两人,阿珍说她不想结婚。据老张表弟猜测,阿珍最低也是个大学老师,要不就是学者。
“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来摊煎饼,要不就是勾搭人了,要不就是犯事儿了,反正不是啥好人。要吃你去吃,反正我不吃她一口煎饼。”英芳抓起一块湿抹布随便抹两下手,径直路过阿珍的煎饼店,头仰得高高的,去吃另一家的肉夹馍。那家肉夹馍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孩子才三个月,正躺在婴儿车里啃拔浪鼓,两只小手没抓紧,一下砸在小脸上。那小脸圆嘟嘟的,一笑俩酒窝,可爱得不得了。
“唉呀这孩子真可人疼!……夹五花肉的。”
小娟的脸色有点难看,也没去吃煎饼,回店里捡了个熟透的西红柿,擦擦啃了。老刘一看,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给小娟买煎饼。
“阿珍,要一套,放两包辣条。三包吧。”
阿珍一边做一边问:“小娟不高兴啦?”
“她就一孩子。多抹点酱,她口重。”老刘说。
阿珍递煎饼时,从身后的花瓶里抽出一支百合递给老刘。老刘会意,感激地笑了。阿珍店里经常放一束百合,能冲散身上不少的油腻味道。
阿珍煎饼店这一片,以前是城中村,改造后成了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片生活区,对面是实验小学,周一到周五那叫一个乌泱,周末才难得安静两天。晚上八点关了门,阿珍到英芳店里买砂糖桔。
“英芳,这桔子挺新鲜,帮我称20块钱的。”
英芳不说话,低头称桔子。
“再称一份吧,挺甜。”阿珍尝了一个。
英芳微微缩了缩嘴。
“四十块一毛,给四十吧。”英芳说。
“看我白吃你一个,又少给钱。明天我给你摊煎饼吃啊。”
阿珍拎着桔子走了,英芳又急又说不出话,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二天,周黑鸭老周儿子大婚,请老街坊们喝喜酒。上午十点多,大伙儿一起关了门,收拾得美美的,去酒店赴宴。阿珍穿了件浅紫色旗袍,跟小娟坐一起,顺手拿包占了旁邊的座位。
“江涛说给他占个座儿。”阿珍说。
还没开席,婚礼公司的人正在检查设备,大厅里足有三四十桌,坐得满满的,大家都在闲聊,嗑着瓜子,等新人入场。
“你最近看啥书呢?”小娟问阿珍。
“一个女人写的书,有点长。”阿珍说。
小娟马上掏出手机,划到一个页面,热情向阿珍推荐:“我翻到这个剧挺好看,古装的,都是帅哥啊,一个比一个帅,就是女主戏份有点少。”
阿珍看了下剧名,《陈情令》,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小娟,也没说破。
江涛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找了一圈,看到阿珍举起的胳膊,一路七拐八绕地小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跟女人坐一桌?”小娟逗他。
“我乐意挨着娟姐你不是?”江涛嬉皮笑脸。
正说着,小娟旁边的人站起来了。几个人抬头,看是英芳要跟那人换座位。
“卖散酒那娘们儿啥时候学会抽烟了?呛死我了!”英芳说着还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脸油腻腻的嫌弃。
阿珍捏捏手里的包,低头笑了。
婚宴开始了。
英芳一直低头吃菜,上一道吃一道。新人来敬酒,英芳赶紧停嘴,筷子也不放。新人还没转身,英芳已经坐下接着吃了。小娟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她吃慢点儿,英芳啃着鸡翅说:“参加婚礼不就是吃菜吗?这婚礼就是脱裤子放屁,有没有,该好好,该吵还是吵,啥用没有。这鸡挺入味儿的,你赶紧吃几口。”英芳说着,夹给小娟一块儿鸡胸肉。
小娟无奈地撇撇嘴:“你说人家大喜的日子,你这话说的!”
英芳吐出一小块骨头儿说:“我这嘴没开过光,他们以后好不好跟我可没关系。”
小娟心里叹口气,不知道这四五年的邻居是怎么处下来的。
阿珍坐得端正,一直追着新人看,眼角嘴角都笑着。小娟便不由也跟着看过去,真是般配啊。江涛眼睛都直了,小娟连忙示意阿珍,俩人对视一笑,决定逗逗江涛。
“江涛别急啊,下午我就招呼上,给你说媒。”小娟说。
“我还真不羡慕。娟姐你说,这婚礼整这么花哨,意义何在?作用何在?以后幸福与否跟婚礼隆重与否有直接关系吗?不过是商业炒作罢了,我可不上当。”江涛很是拽了几句文。
英芳激动了:“你听听你听听,江涛说的跟我一样诶。人民教师说话就是有水平。”俩人隔空碰了一杯。
阿珍低头剥砂糖桔,一瓣一瓣吃着,不插嘴。
江涛话锋一转:“英芳姐,你家老李给你办婚礼了没?”
“办了呀!三十桌,少一桌看我不弄死他!”
一桌人闻言都大笑起来,阿珍也没忍住,把英芳都给笑愣了,是三十桌没错啊,她们笑啥?想了想,英芳终于急了:“你们笑啥呀?小娟就办了一桌,你们笑也该笑她呀!”
这话一出,一桌人都不吭声了,低头吃菜不说话。就阿珍江涛两个外地人莫名其妙,一起看向小娟。小娟早已脸色大变,直直盯着英芳,又羞又愤,终于啥也没说,抓起包气呼呼地走了。
英芳旁边的老张媳妇用力拧她肩膀,数落她:“你呀,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英芳更委屈了:“这事儿不都知道吗,有啥不能说的?”
阿珍听到这儿,起身追了出去。江涛赶紧到男士那边叫老刘。
小娟正蹲在车边哭。老刘见状早就红了眼,从后背箱拿出一根木棍就要往婚宴上闯,被江涛从后面一把抱住。老刘老实乐呵的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咬着牙关挣脱江涛,像是疯了一样。最后是小娟开了口,低声让老刘跟她回家。
阿珍江涛谢绝了小娟要送他们回家的好意,沿着路边慢慢走。
阿珍没问什么。江涛先忍不住了,说了一些听来的传闻。
事情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小娟被领导灌酒后迷奸,小娟起诉致其坐牢,自己也身败名裂,直到遇见老实善良的老刘才把自己嫁出去。一個是小娟勾引领导不成便反咬一口告其强奸,领导含冤坐牢,小娟也身败名裂,不得已嫁给窝囊的老刘,所以结婚时没声张,请几个亲友摆了一桌算是仪式。
“姐,你觉得哪个传闻是真的?”江涛问。
阿珍说:“第二种不至于。”
江涛乐了:“我也这么觉得。姐,我没怎么吃东西,你陪我吃点吧?”
阿珍笑着摇摇头,“吃煎饼吧,不花钱。“
下午,店门陆陆续续开张,只有超市没开门。
阿珍给江涛摊了三张煎饼。
有人可能听到什么消息,买煎饼时,试探着从阿珍这里打听。阿珍就说:“小娟命好,老刘让她歇着。”
偶尔听到英芳大喊一嗓子:“咋就那么小心眼儿?我就是顺嘴一说嘛!”
不忙时,阿珍靠在门框上看面前这条东西向的街,她喜欢这条街上的法桐。下午四点,阳光半隐在楼后面,在门前投下一片几步宽的阴影,有风吹过,裸露的胳膊能觉出凉意。阿珍把衣袖放下来,坐回去看书。
隔天,小娟早早开了门,笑盈盈地迎来送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英芳却没开门。
阿珍买了两束百合,一束给小娟,直接帮她插进柜台边上的玻璃瓶里,小娟也没推辞。阿珍买鸡蛋、大葱、辣条啥的,小娟给按批发价,该赚的利润还是要赚。阿珍的煎饼总共没几块钱,该收多少收多少。
“我听孩子们说,另外一家煎饼店里会放肉松和鸡柳,卖得还不错。”小娟说。
“有吗?”
小娟从冰柜拿出两包东西,哗啦放柜台上。
下午,英芳的老公李二来水果店了。李二酒后斗殴被关了一个月,今天刚出来。英芳给李二拾掇了一身崭新的衬衣西裤,衬衣三粒扣子没系,隐隐露出半个纹身狼头。英芳的卷闸门还没推上去,李二赶紧凑到阿珍店前。
“阿珍,两套煎饼,三个鸡蛋的。”
“李二回来啦?”阿珍面无表情,坐着看书没动地儿。
“阿珍,你不知道,我在里面光想你这口了。唉呀,真是越想越好吃!”李二的眼睛单看挺好看的,睫毛又长又弯,扑闪扑闪的,就是门牙太大,支着两片厚嘴唇,啥话都往外漏。话刚说完,后背就挨了一拳,英芳瞪着他,好像上下眼皮一夹就能把他夹掉半截儿。李二赶忙灰溜溜赔不是:“阿珍对不住,回头再吃,回头再吃!”
阿珍低头继续看书,听到英芳还在训李二:“咋不关你一辈子!”
李二这次回来没出什么幺蛾子,就是听说英芳的事以后,站门口把英芳骂了一顿,嗓门儿贼大。英芳呢,就躲在店里哭,不争辩也不对骂。后来,到底是小娟主动,去英芳店里买了次水果。英芳明里暗里多给了一些,小娟也没说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第一场雪落的夜里,刮了一场北风,天亮时,零星的雪挂落在枯黄的法桐叶子上,还挺好看的。阿珍坐公交到店里时,清洁工人正在嫌弃地清扫。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湿哒哒的,粘在满是雪水的地上,又脏又乱。
算错了,想看落叶,该去公园,或者偏远的小路,这市区怎么会有。有些事,不动是风景,动了就是垃圾。
半晌,小娟噔噔噔跑来,大腿一抬,给阿珍看她新买的过膝靴。阿珍还没说话,英芳低着头凑过来说:“你都四十了还穿这个?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呢!”结果一抬头看阿珍穿了件黄色的夹旗袍,撇撇嘴说,“你咋穿这色儿?跟老菜梆子一样。”
俩人都不说话,心里堵了好一会儿。
小娟说,她今天生日,想请阿珍吃个饭,不带老刘。
阿珍说:“能找个帅哥陪酒吗?”
小娟斜睨着她,掐了她一把说:“呀,你真不正经!”
英芳探出来半个头接话:“就是!我去给你们换酒!”
江涛赶到火锅店时,看到英芳也在,明显愣了一下,跟阿珍小娟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把小蛋糕放桌子上,坐在英芳旁边。
“英芳姐,今天娟姐生日,你买的啥礼物?”
“小娟生日?呀!你看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都不知道!我自罚三杯吧!”英芳把一瓶啤酒放自己手边,随口问道,“阿珍也买礼物啦?”
小娟晃晃自己手腕上的朱砂手串儿。
“嗨!啥礼物不礼物的,日子不还一样过吗?来,喝酒喝酒!”英芳先举起了杯。
这家火锅店有间隔但是不封闭,邻座说话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压低了嗓门儿聊天。英芳这一嗓子,半个火锅店都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这里,带着不明的神色继续低头吃饭。
“江涛,你咋总跟女人混?小心娶不上媳妇儿。”英芳一边往自己锅里放毛肚、乌鸡肉、牛肉,一边问江涛。
江涛颇替那几片毛肚可惜,摇摇头说:“我挑人,不是哪个女人都能跟我混的。”
这句话英芳总算听明白了,腐乳、蒜泥、辣椒油调了一大碗,尝了一口又放勺韭菜泥进去,说:“还是老师讲究,不像有些男人,啥腥都敢碰。”
阿珍和小娟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不时对视一眼,意味不明。其实英芳也好打发,她会一直吃不停。小娟不断给英芳夹菜,她心里抱着渺茫的幻想:也许英芳吃饱了,就提前离席了呢?
果不其然,英芳吃完第五块西瓜,第一次拿纸巾擦擦嘴,满足地叹口气,说:“你们再玩会儿吧,我先撤了,李二回家看不到我会发脾气。我们家李二说,让我跟你们俩多学学,也变得那啥一点儿。呵呵,可是我跟你们吃了顿饭,发现跟你们也没啥可学的。这女人,脱了衣服不都一样么!”
英芳已经起身了,江涛跟着起身都准备往外送了,英芳突然停下来:“对了阿珍,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你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出来摊煎饼干啥?”
在座皆是一愣,江涛马上看向阿珍,小娟则狠狠剜了英芳一眼。
阿珍倒是淡定,笑笑说:“没啥,不想教了。”
英芳马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阿珍的鼻子:“你呀,作!”然后变脸一样,马上心平气和了,掐着腰,一脸得意,“大学老师也没啥了不起,读书又不能当饭吃。就好好摊煎饼吧,多好的手艺。就是别再穿旗袍了,看着更作。”
英芳总算走了,像一坨黑色的云,沉沉地飞走了。
小娟叫来服务员收拾了英芳面前的杯盏。江涛憋了半天,总算能问她俩为啥把英芳招来了。
“她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就盯着我,我一关门非要跟着来。”小娟更无奈。
阿珍已经掏出烟来。店里有好多抽烟的。问过他俩都不抽,阿珍就自己点上了,抽一口,缓缓吐气。
江涛乐了:“珍姐这一看就是老烟枪了。”
小娟斜睨着她,抿抿嘴,终于没忍住,问阿珍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骗她的。”阿珍弹弹烟灰说。见他俩不解,又解释一句,“你们想让她问起来没完?”
“那你以前是干啥的?”小娟还是没忍住。
阿珍盯着小娟,抽一口烟,又抽一口烟,盯得小娟直后悔自己多嘴,忙叫服务员再来一桶酸梅汤。
阿珍不是一直都话少又亲切吗?怎么刚才那眼神儿像枪口一样黑洞洞的,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阿珍熄滅手里的烟,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她怕小娟多想,便多说了几句:“小娟你别多想,我这人比较敏感,别人问了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会烦。我不回答你,是不想骗你。”
小娟马上笑了,“嗨,没事儿,谁还没个心事儿?我懂。来,赶紧吃菜。”
小娟属于肌肉记忆级别的敷衍,阿珍知道她没懂。
江涛真像个孩子,对一切都不在意,乐呵呵地吃喝,并且不管她俩怎么拒绝,江涛终于说服她们在大半夜各吃了一小块蛋糕。
“唯有美食不可辜负!”江涛总结说。
十点的时候,小娟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一直絮叨着要给江涛找个对象,甚至还跟阿珍要了支烟抽。
“呸!呛!”小娟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摁进饮料杯里。
江涛给老刘打电话,让老刘把小娟接走了。
冬天的夜里十点已经很晚了,末班车没有了,街上也没几个行人。地上还有没干掉的小水洼,间或落着几片叶子。俩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手都揣在口袋里。江涛哈着气,看它们冷掉飘走。
“想好辞职后去哪儿了?”阿珍问。
“太行山里有个长寿村,我两个同学在那儿,说景色不错,我过去先住一阵儿再说。”江涛嘴一张一合,哈出的气时急时缓,变换莫测,江涛盯着它们,试图找出轨迹。
“冬天会很冷吧?”
“就是要看人鸟声俱绝,要坐拥毳衣炉火,要看天与云与山上下一白!姐姐一起来吧?”江涛期待着,眼睛里亮晶晶的。
阿珍笑了:“我可不禁冻。”
“也是。姐姐喜欢穿旗袍,该往南走。”江涛仍旧喜滋滋的。
“姐,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我以前是干啥的?”
“嗯!”
“有这么重要吗?”
“不重要,纯属好奇。”江涛呵呵笑了,“我有时在想啊,将来或许为了生计,或为了体验生活,也会做点充满烟火气的活计,烤串啊,或者卖冰粉。哈哈,当一当路边的小摊贩,但他们不知道我是个画家,还是个名满天下的画家。突然有一天,有个小姑娘或者小伙子,能看出我的不同,愿意跟我亲近,并引为知己。这,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江涛憧憬着,他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阿珍笑吟吟听着,拿出一支烟抽。江涛顺手也要了一支。
“你都快得道成仙了。”阿珍笑话他。
江涛嘴里叼着烟,掏出手机给阿珍看他最近的几幅画。
“你看我这些线的处理,边界感相当清晰,是人是物,是喜是悲,一目了然。”江涛说着,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珍。
阿珍仔细看画,指着一处说:“倒也不必,你看这处,我觉得模糊处理一下更好。”
“是——吗?”江涛一副得逞的表情,盯着阿珍的眼睛笑出声来。阿珍才惊觉落入了小孩子的圈套,看他在兴头上,不忍拂他的意,于是续上一支烟。
“其实也没啥可说的。我跟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他做生意。几年后他成了小有名气的儒商,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霸道。到后来不让我工作,要我留在家里当主妇。当主妇不是不可以,得是我愿意,逼我不行。所以,離婚了。当老师确实也没意思,想到处看看,就辞职了,这里是第一站。”
“那接下来去哪儿?”江涛问。
“大理?稻城?或者海边?不知道,我喜欢到车站临时做决定。”阿珍扔掉烟蒂,“你看,一个人的过去,也就一支烟那么长,实在乏善可陈。”
阿珍哈哈手,看着夜色中城市的极远处,原地跳了两下,问:“还有问题吗?小朋友?”
江涛透过眼镜片看着阿珍,那镜片里映着璀璨的城市灯火,也映着城市夜空的黑。江涛停在原地好久,阿珍也不催,静静等。有车驶过,车轮摩擦着潮湿的地面,声音像是绵密的小颗粒晃动,均匀又悦耳,慢慢远去。
江涛抱了阿珍一下,旋即松开,随手摸了下自己冻得发红的鼻头,好像在掩饰自己的羞涩。
“珍姐,以后不管到了哪儿,记得联系。”
江涛拦了辆出租车,把阿珍送到小区门口时,只是笑着摆摆手,没说话。
第二天,阿珍的卷闸门还没推上去,小娟就噔噔噔跑来。
“江涛辞职了,肺癌晚期!”
阿珍一愣,松开门掏手机。卷闸门哗啦啦落下来,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刺得小娟皱了皱眉。
“别打了,关机了。听说一早就离开了。”
“谁说的?”阿珍问。
“张老师。说前段时间体检查出来的。”小娟又叹气又摇头,“你说这孩子,咋就不吭一声呢?”
整条街热闹起来。
小娟忙着招呼顾客。
“菠菜八块二。”“这话说的,哪年冬天青菜不贵。”“老刘,老干妈是不是没有了,王嫂没找着?豆豉的。”“行行行,你说二十三就二十三……”
英芳忙着招呼顾客。
“给你添个桔子。看,四十块一毛,你给四十。”“大姐,那不是标着价呢吗?”“大姐你别光站着,那苹果,你倒是整理整理啊,乱的哟。”“赵老三,你别乱翻腾,你挑剩下我还怎么卖……”
阿珍的店门关着。
阿珍坐在黑洞洞的门店里发呆,穿落叶色旗袍的腿上放着那本《第二性》,翻开的一页有一枚褐色的法桐叶子。它只有圆眼镜片那么大,还是春天的时候摘下来的。它没有长在枝条上,而是长在树干上,伸手就能摘到,嫩绿的,背面是一层白茸茸的毛。它现在干枯了,扁平的,一碰就碎的样子。
阿珍看着那片叶子,想昨晚她说的话,江涛到底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