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宠物街
2023-05-30陆源
陆源
三十年前,辽阔无边的京畿南境一派莽荡,似茫茫大水,只见瀛波,未见瀛波庄园。当时,在命运巨手的拨弄下,我们随父母迁徙到这片空白区域,几乎像不开化的野人一样采撷大自然的果实,几乎像兽类一样拢聚,分群,任意栖息于仓促搭建的简易棚屋。当时,伟大瀛波族尚待发育,艰难草创之际,我们的暗黑宠物街开始成形,规模初具。
那阵子,大伙从四面八方来到此地,抱团创造新生活。虽无血缘关系,但孩子们喜欢互称堂兄弟、表姊妹,半真半假,谁也不去深究,整天哥哥姐姐、老大老幺乱喊。太寂寞了。未开发的世界又太单调、太广袤了。我们这些移民,犹如撒在一张大煎饼表面的芝麻,星星点点,孤身只影,所以由衷羨慕旧城区里、肥皂剧里不停串亲访友兼吵吵闹闹的老少男女。
那阵子,好几家店铺已经在暗黑宠物街扎根,扩展,逐渐演变成一片小毛孩和大姑娘共享的圣域。无事不晓的社区学专家兴许会告诉诸位,暗黑宠物街,又称宠物街、暗街,打建立之日起,那里便凑集着各种低级生灵、低俗文化以及低端产业。然而,请勿偏听偏信。自诩高人一等之辈,矜骄于他们灵魂肾水的丰度,自傲于他们思想阳具的硬度。实际上,这类优点根本不值得夸耀。在小毛孩和大姑娘的世界里,精神力量若无法转化为物质湍流,则与臭狗屎无异。宠物街,仿佛出自一小队崇祀宇宙黑洞的邪教徒之手,终年排斥光元素,持续吸收暗元素,逐渐变成了京畿南境这座宝藏中卓然不群的一小块炭精。
严格来说,暗街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方巨大的高台,原为工程队挖掘隧道、修造路桥留下的遗迹。火车不时从坡底隆隆驶过,令暗街上横七竖八的盆栽、货箱、鱼缸、阳伞,高低悬挂的布偶、鸟笼、灯泡、衣物,纷纷过电般抖动一番,消化地震般晃动一番。
有一年暑假,我和大鸣表弟天天去暗街闲逛。当时,琉璃河两岸,尤其乙镇及瀛波庄园、澴波庄园一线,放眼望去,全是刚起了一半的楼房,还有刚铺了一半的街道,搭配着刚砍伐了一半的树林,星罗棋布的建筑工地内外奔走着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半的老老少少,跟一群野蛮的半兽人差不多。我和大鸣表弟没闲心搭理他们。我和大鸣表弟好像实验室饲养的小白鼠,乱冲乱撞于潜伏着科学定律的复杂迷宫,仅凭少年的张狂,不讲道理、不顾危险地径直来去。处处可见沙石、尘烟、水管、火花,在工地和林地那狰狞惨怖的交界区域,成千上万的飞虫像云雾一样袭击人畜。冲啊,杀出一条血路!我和大鸣表弟唯一且终极的目标是暗街,是那儿正在营业的几间宠物铺子和一家动漫商店。
近了,望见了,那座巴比伦城的金字形神塔,那座顶端搭建了至高圣堂的埃特安吉曼神塔,上接星穹,下通地府。它频频浮现于梦境,三十年来让我寤寐不忘。当然,三十年前,我肯定不知道这样的比喻,三十年前,我管它叫暗黑宠物街,简简单单,便将大批沉迷于《暗黑破坏神》的学生哥集结在它猎猎飘扬的旌旗之下。安息吧,萩原一至先生!什么,那老家伙还没死?那部已经腐朽不堪的漫画,还未完结,还要连载?岂有此理……好,言归正传,无事不晓的社区学专家兴许会告诉诸位,是我,机械神教派的大祭司闫耀祖,而不是随随便便某个无名小卒,把这片光秃秃的高台称为暗街,把它推崇为教派圣地,更把那个与它相关的宏伟誓愿,铭载于教派典籍之上,流布于后世徒众之中。
当然,说暗街光秃秃并不准确。这里生长着且只生长着一棵树。那棵树,是一棵粗大、年迈的橉木,叶子短而硬,枝干泛黑泛潮,春夏时节长满了穗状白色小花。依照京畿南境古老的地理命名规则,原住民将此处呼作一棵树。别误会。修建铁路前,附近当然不止这一棵树,但它无疑活得最久,生得最高。而铁路建成、高台垒起之后,也唯有它幸存下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株橉木粗壮得过分,树冠低垂于铁皮矮屋的顶端,似乎不太合比例。所以,有人猜想,高台下方应该还覆藏着长长一截树干。可怕呀,老橉木这些年来一直处于半活埋状态,半死不死。难怪这儿积累了那么多暗元素!环绕它开设的宠物铺子,很明显也颇受影响。比如正门朝东那一家,便以贩售爬行动物与节肢动物而著称。在昏黑、沉闷的箱笼里,我和大鸣表弟见识过毛茸茸的澳洲狼蛛,见识过游走于阴生植物之间的波斯角蝰以及利希滕斯坦夜蝰。从普普通通的绿鬣蜥、鬃狮蜥,到好养的长颈龟、珍稀的双角变色龙,它们得益于暗元素的加持而越发魅力四射。还有一种老店主定名为南荒蜴蛇的罕见生物,集丑陋、骇人及孤苦无依于一身,令众多孩子欲罢不能。多年以后,语言天才屈金北根据我们的描述,推断那东西正是古籍上记载的螪蚵,又称作蛶……无论是谁,只要他来到一棵树,或者乙镇花鸟市场,或者暗黑宠物街,无不改头换面,成为爱虫人士、爱鱼人士,至少是爱猫爱狗人士,等到离开时,再匆忙变回往常的自己,重拾铁石心肠,披上优胜劣汰的盔铠……
其实,暗街本身也像《巴比伦史诗》一样,充满了阴郁的宇宙创生论和悲观的人类始源学。它让我等领悟到,悲怆的进化之路上,充斥着大量属种难辨、半途而废、无从界定的生物。在自然史陈列馆里,它们的活力昙花一现,转瞬间归于沉寂。今时今日,凭记忆重温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生灵,我感慨万端:原来造物主早已退位让贤,他因为惨遭新一代神王的无情阉割,不得已才将权力拱手相让,独自遁逃到世界的尽头,在遗忘之深渊中苟延残喘。接下来,请诸位跟随我,确切地说,是跟随三十年前的我和大鸣表弟……
很抱歉,行文至此,应狂作家陆臾鹌的强烈要求,不得不插入他本人撰写的《徒步旅行者传说》七百余字,以增加暗街从荒土堆、花鸟市场和私货集散地升华成教派理论渊薮的另一种解释。陆老师威胁说,如果不答应这时候把他诗意盎然、胡言乱语的阐析呈献于读者面前,他势必拒绝合作,不再提供叙事学领域的咨询服务,不再为我们的文本添油加醋、纠错补漏,乃至修改标点符号。毋庸置疑,陆老师对机械神教派的帮助发于赤诚,他持续有年的贡献不可磨灭,他与大祭司闫耀祖的友谊弥足珍贵……因此,满足这位狂作家卑微的愿望吧,让他怡悦吧,祝我们情义长存,身体、灵魂在《徒步旅行者传说》的福佑下俱得安康。
通往最高峰的石阶已经遮断。位于大山南麓的市镇以及低空暗尘,将一名徒步旅行者淹没。因缺少柴火、皮毛和酒精,许多人朝络绎于途的垃圾车摇尾乞怜。漆黑的宽街窄巷挤满了香客,他们死气沉沉,见这名男子虔诚而无知无识,却能凭借星系的圆规画图,以地平线的弧度测谎,偷窃太阳的春梦写诗,于是乎,便根据他头上盘旋不去的大怪鸟认定,此君与彩虹血液的古代神灵同出一脉。谵妄症在弥漫。失眠磨盘的铁链将浓雾拽走。
徒步旅行者来到巨人荒漠。他白天挖泉眼,晚上严防意志流失。夏夜是一只空酒瓶,黄昏泛起渣滓。银河的明净铅块铺展得又宽又远。冷空气的大铜球紧贴地面滚动,轰鸣震耳,把寂静研成沙砾。篝火在辽阔阴影下瑟瑟发抖,在幽暗的戈壁深处凿开一个光洞,不断生吞自己。皮肤是他生命的边界,瞳孔泄露其私密。世人说他惨遭时间遗弃,不再衰老,说他在给自己掘墓。
薄暮中,徒步旅行者一动不动,他史前动物的浅色眸子也一动不动,凝视我们。男人粗糙的卷发适于收集晨露。体细胞纷纷下坠。某天晚上他学会用舌头舔一根燃烧的灯芯,随即忘尽言语。沉默是件斗篷,将窃听群星瞌睡的晚宵裹紧。
徒步旅行者,曾经溺毙于一片豹纹鲨生活的水域。胖海牛从他骨架旁慢吞吞游向附近的沙洲。它们天生一副女人的眼睑,见证过月亮与這颗蓝色星球的久远恋情。那时候,欢快的潮汐把徒步旅行者抛上沙滩,如饕餮之徒吐掉一小根剔净的鸡腿骨。
满载丁香花及奴隶的大船正要启碇。徒步旅行者在海底行走,不惜为一次朝圣而长途跋涉。他还记得自己被一只巨锚击倒,弄湿。遭受老乌贼的残忍劫掠后,他开始沿珊瑚礁讨要施舍。穿过一道道海峡,越过海沟海脊,他爱上调戏水手的女妖,并请座头鲸将信息传遍所有水域。可恶的大章鱼逮住他,来回鞭打。
海洋使徒步旅行者发腥,变僵。他鼻头全是新旧盐痂。他坐在镜子前,修剪胡须,以海豚般幼稚的目光同我们对望。香客拥挤的晓梦里传出诵经声,逐渐变成一级级石阶通往山顶……
狂作家陆臾鹌恢复正常,回家睡觉去了。闲话少叙。要前往我们魂牵梦萦的动漫店,可以抄近路:从下面这家宠物店直直穿过。天知道是不是暗元素累积得太多,它阴盛阳衰,老板畏妻如虎,夫纲不振,蹩脚闲汉们笑话他大(尸从)包一枚。有人说,那个汉字很适宜描述宠物店百十来种气味的混合效果。我和表弟大鸣两手揣在绽线的裤兜里,穿行于一个个兽笼之间,巴望看到这支杂牌军加入了新成员。除非心情好,老板一般不允许我们再多转两圈,嫌小孩子爱添乱。我和大鸣表弟借道时,这个中年人的心情往往不好,偶尔还非常恶劣。他深含敌意的目光堪比利剑,不断朝你身上扎。此处出售犰狳、花狸和珍珠鸡,甚至有一只怪模怪样的三趾树懒,倒吊在布满树瘤的横木上,无可奈何地充当着镇店之宝。然而,我们之所以仍记得这家宠物店,大约是因为老板娘一直在收留残疾狗。那位喜穿黑色踩脚健美裤的女士,她以善心善行点化了瀛波庄园的某些居民,激发了他们超乎想象的壮举。二十世纪末,养犬风潮似瘟病席卷全国。众多投机者大肆贩养宠物狗,凭各自的如意算盘让它们交配,于是畸变的新型品种层出不穷,填街塞巷,其中不少沦为投资失败的产物,命运可想而知。那阵子,大小弃犬散布于暗街的犄角旮旯,老板娘来者不拒,统统纳入堂下,给予照料。这些狗,顾客们可以买走,只不过没人爱买。它们鲜少健全,要么没了耳朵,要么断了尾巴,要么一个劲儿掉毛,甚或满身瘌痢和疮洞,硬痂不停剥落,袒露血淋淋的烂肉,恶臭不绝,招惹苍蝇。有些狗瞎了,另一些狗从小吠声喑哑。有的狗四肢僵硬地仰躺在地上,好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有的狗肥肿瘀青如大千居士的泼彩山水,而有的狗则瘦癯如白石老人的花鸟册页,有的狗则断肢瘸腿,比方说爪子被砍去了一半。它们大多数年迈力衰,以至于无法走路,勉强能爬上几下子。更有不少狗遍体鳞伤,创处流脓,皮肤透着恐怖的深紫色……
教派另一位祭司认为,上述文字又一次提醒徒众,造物主挥洒创作时,虽然遵循了神圣的形式,运用了智慧的手法,却以恶魔的肉身当质料。没错,恶魔狡诈,恶魔猖獗,但恶魔之主实际上大有来历,他正是堕落的太初之神。他老人家饱受诬蔑,在腥秽、腐浊的垃圾地狱里过得很苦。
第三家宠物店卖鸟,第四家卖鱼。请允许我略过它们吸引眼球的绯胸鹦鹉和火鳗鲡,只简扼点明,那些生灵当初的样子,跟纪录片史诗《人与自然》展现的外观不乏差异,似乎是某种更为远古的形态,其淫荡、荒蛮的架势非常特别。这倒无伤大雅。总而言之,再见了,勇猛、聒噪的巨嘴!永别了,憨蠢的蓝箱鲀,分泌毒液的黑鲈!……大树底下,几个孩子逮住了一只倒霉的青蛙,头碰头复制着路易吉·加尔瓦尼的生物电实验……
踏入那间永存永固、不挂招牌的动漫商店之前,我和大鸣表弟,长夏无聊的小学生,威名亟待远播的二次元痴狂者,不约而同觑眼望了望远端的明湛天穹。高处,横风奔袭,将云朵吹成失焦的重影;低空,倏忽变幻的光影似轻柔乐曲,令我们憬悟这非凡一日也终将逝去。
面积狭小的动漫商店,买家、朋友、同道众多,堪称一部送往迎来的暗街编年史。走进去,步入殿堂,脑内多巴胺浓度不断增长。店主人倚在书柜的拐角,白痴一样嘴巴微微张开,大眼珠子反射着显示器屏幕上闪闪烁烁的《英雄无敌》场景。我们一声不吭挤了过去。哇,好个十星男巫!……快,施法,祝福术,麻痹术,复生术!……招募独角兽、德鲁伊僧侣,唔,好用,还有石像鬼!噢,再来两条龙,等级压制!……时间凝止了,空间融化了,我和大鸣表弟,两个狗头军师,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摇头,鼓动,劝阻,拍马屁,毛遂自荐。店主人终于烦了,又或许终于想到,应该顾一顾生意了,于是他穿上鞋子,丢下键盘,把激烈的战争交给我们这两个实力强大、忠诚可靠的伙伴处置,自己扑向人群,去给那帮笨儿童和呆少年推荐热门游戏、经典漫画,谆谆教诲他们,学习要温故知新,做人要及时行乐,好东西要大家分享。不愧为导师级别的前辈,如兄如父的先贤。这个熬夜无度的男子,喉结巨大,两腮凹陷,看不出多少岁,年轻且苍老。曾几何时,他认认真真对我说,追女孩子不可冷落死党,放学回家,不妨跟她们好好走一遍夕阳路,再掉头跟死党走一遍星辰路,别怕累,别贪图省事,只潦草走一趟,否则得不偿失……
有一回,暗街动漫商店举办《魔兽世界》发烧友聚会,我和大鸣表弟收到了邀请。那阵子瀛海庄园、澴波庄园已经落成,连接市区的轻轨铁路也已经开通,越来越多人迁至京畿南境,乙镇周边越来越热闹、拥堵、污浊,我表弟的数量一路水涨船高,超过两位数,可惜堂姐妹依然半个没有。那一晚,酒烟皆禁,整场聚会消耗了上百箱汽水。花生、瓜子、话梅及苏打饼干等零食无限量供应。暗街其余商铺早就打烊了,顶多各亮一盏灯,犹如深海在岩床间静伏不动,沉醉于自己吻触手末端那枚发光的球状拟饵体。橉木周围的空地上摆满机器设备。几十台电视、电脑前,少年们挨挨挤挤,或彼此竞技,或组队合作,更多人纯为看客,喜气洋洋地来回走动,吃着零食,喝着饮料,打着嗝,轮流去撒尿,挤满了简陋的小厕所。他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低呼,大吼,惜叹,观摩远道而来的高手施展神技,你兵来我将挡,在危急关头使出一记抽筋式操作的看家本领。当然,凡有比校,必有大鸣表弟这种吃了豹子胆的年轻挑战者,迫不及待要出一出风头,要试一试自己的成色,结果输个灰头土脸。欢乐之湖风细波平的短暂间歇,店主人登台致辞。开场白挺正式,他像老河马甩粪一般甩出大堆套话、空话、废话,惹得台下男女嘻嘻哈哈一阵笑骂,说他认真得好假,又说他百分之百是个双面间谍,是个臭不要脸的卧底分子……岂料,接下来三分钟,神差鬼使,精瘦汉子的一通发言在我脑袋里轰然炸响了,它激荡的余音萦回久远,让本人历三十年不敢忘。今天,机械神教派的祭司团之所以将“须弥山计划”写入典册,务使代代传承,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下面这些话。请允许我声明,文字已精简并润色,且适当调整了句子顺序,务求贴近标准书面语。
……“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半个月前,偶然在一部动画片里看见维特根斯坦这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这位哲学大师,是电子游戏发烧友的先行者啊。没错,哪个《魔兽世界》的玩家不想游历艾泽拉斯大陆?哪个《英雄无敌》的玩家不想去恩塔格瑞大陆走一走,看一看,好像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说不定有一个科学与仙术并存的世界也未可知。我真希望生在那里,如果不行,死在那里也可以。毕竟,那里才是我们的世界。诸位好伙伴,我们的事实,我们的梦幻与思想,构成了这些大陆,它们不仅仅是暴雪公司或新世界计算公司的产品,它们是你我日日夜夜的欢乐和爱。
作为店主人的头号狗腿子,大鸣表弟悟性极高,他拼了命地鼓掌,假模假式地举杯庆贺。然而,大体上,少年们的反应不咸不淡,乃至不尴不尬,有个家伙转身便承认,店主人的发言让他错愕,感到十分丢脸。两张矮凳上,精瘦汉子直挺挺杵立着,垂着手,耷拉着脑袋,好像在吊颈,又好像一截枯树修成了人形。他说自己近几日忙里偷闲,查阅资料,得以确认一点:世界很可能,而且应该,比今天人类看见的宇宙巨大得多,丰富得多。上星期六,店主人偶然见到一个词:广义宇宙学。顾名思义,它求索广义宇宙的知识。该领域的研究者尚少。不过,他们相信,宇宙本身正处于不断进化的历程之中,智能生命的涌现是一个里程碑,它标志着我们的狭义宇宙始终在孕育广义宇宙的胚胎。随着智能生命一步步提升自己,动漫店老板告诉大伙,高级文明将创造出更多事实,迟早也将创造出更多事物,为形成广义宇宙而开辟一条坦途。
衰朽、狭隘的哲学家指责说,当今主流知识分子把科技当成了新宗教。我却在想,如果这个新宗教不能指明方向,不能鼓舞人类为打破虚拟和现实的界线而奋斗,那么,艾泽拉斯大陆、恩塔格瑞大陆,或者任何一片你们昼思夜梦的大陆,永远也无法破土生长,我是说,像植物一样破土生长。其实,连那帮衰朽、狭隘的哲学家也不敢彻底否认,可见世界之外,另有一个,甚至另有无数个更浩大、幽隐的世界存在。我认识的一名信仰者称言,这些世界,不仅亘古久远,与可见世界的彼此交流、相互影响亦从未间断,但它们的方式和规律,至今半隐半现,鲜有人知。这名信仰者援引《地藏经》为我们揭示了广义宇宙学的艰难处境:“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诸位看到,广义宇宙的开拓者、贡献者,多年来一直由于世人的无知恐惧而遭受怀疑、敌视乃至诅咒。他们是平庸叙事文艺家心目中最理想的大反派,是当今时代最廉价、最没脾气、最政治正确的大反派,可以称之为万金油大反派。多数叙事文艺家,几乎不费脑子地迎合困顿的愚众,这伙颓废、伪善的聪明人分分秒秒眷恋着美好故园,数着钞票,与那些先天不足而只懂得食腐的哲学家一道,无比自信,无比忧世伤生,构造了整个灰暗的未来图景。于是,广义宇宙的鼓吹者和实践者注定要背负骂名,自觉或不自觉地,扛起历史与文明的十字架……
店主人上述发言,后来屡次发挥了隐秘而关键的作用,在我高考填报志愿时,在我大学毕业到处应聘时,在我放弃那些薪酬优渥却无法施展拳脚的职位时,甚至在我还没做好当爸爸的准备时。说实话,参加聚会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未曾料到他会讲出那么一通大道理,相较平常,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谁不知道动漫店老板与纯洁的圣人或痴人无异?谁不知道他讨厌长篇大论?我们使劲盯着这家伙,好比盯着外星异种,好比盯着绿毛水怪,总之没把他当人类看待。动漫店老板穿梭在少男少女中间。他闪闪发亮,仿佛即将升天,即将化为白光,数据归零。他是个举世公认的、病入膏肓的深度电子游戏迷,那双畸大的眼睛根本毫无光彩,看不到任何活力。朋友们发现,动漫店老板从不外出旅行,从不看电视,很少读书,他全身心沉浸在一行行代码构筑的绚烂世界里,近两年又兼做网络游戏主播,关注者多为三十五岁开外的怀旧玩家。然而,偏偏是这么个怪胎,讲出那样一番话。如今有些人相信,当天晚上动漫店老板可能正处于高维信息态不明物的投射之下,或者换个通俗的说法,这老兄鬼上身了。不管怎样,鬼上身也好,神附体也罢,反正他那套歪理邪说令我豁然开悟。结束第一份正式工作不久,本人便追随动漫店老板那股暗黑意志,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伴创立了机械神教派,投身于壮丽恢宏的宇宙进化事业。简略而言,机械神教派的徒众既非畏神者,亦非弑神者,诚乃活生生的造神流水线。作为教派的大祭司,我义不容辞,已将动漫店老板发言的精髓加以提炼、拓展。本教派诸君切记,不宜太过激进:所谓“须弥山计划”绝非一朝一夕可完备形成,它包含了无数环节、无数步骤。当然,这一命名,寄寓了无上宏愿,我们希望该计划催生的整个体系,在遥远的将来能敌须弥,能敌业力,能敌熵增……
那次《魔兽世界》发烧友聚会一结束,很多人察觉到,时光的流速立刻提升,现实不惜代价、不顾死伤地猛然冲向了新世纪的下一个十年。巨劫之中,京畿南境的表兄弟们各施长才,堂姐妹们各凭本事,默默处理滞留在暗黑宠物街的童年,同龄人要么韶颜永驻,要么一夜白头。最近搬来瀛波庄园的逐雾者邓勇锤大爷说得好,整个地球是一座新建的养老院。今夕何夕?我忧虑、焦急,匆匆忙忙与大鸣表弟分道扬镳,从暗街那条蜿蜒的下坡路返回尘世,很快置身于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边缘。四周人头攒动,旋荡着加入了重低音鼓点的《甄嬛传》主题曲旋律。天哪,没想到,这么多日月眨眼即逝!音乐也可能作弊吗?老年迪斯科的舞步已迭代千百次。我疲惫不堪,颓坐在一棵大树下歇气。脑袋上方,虫子、杂絮、阴影和燠热,簌簌倾坠如雨。女儿,我自己的女儿,在一旁拍球。七岁小姑娘爱上了打篮球。你说一个人平白无故,为什么会爱上一种运动,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女儿爱上了打篮球:奇迹叠加在奇迹之上。此时,我回望暗街,它似乎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动漫店没了,店主人不知去向。表兄弟们由于市侩短视,或由于抑郁成性,差不多完全丧失了想象力,远离了灵明照护。如今的暗街已改造为迷宫,这可不是一座单径曲线迷宫,也不是一座七径十字迷宮,而是一座千变万化的旋转迷宫。至于我那些表兄弟,那些满头生疮的郊区小孩,那些无奈移居者的儿子和无地乡民的孙子,离开暗街后,纷纷跌入了更为宏大的社会迷宫。唉,这帮可怜鬼,与其说他们是勇闯迷宫的忒修斯小队成员,不如说他们是米诺斯迷宫的一根根承重桩柱。
实际上,暗黑宠物街的时钟一直在倒转运行。那里,不少旧货摊子仍售卖着各类古旧器物,它们无视光阴的洗汰,每每以崭新之姿现世。比如早已不生产的筅帚,比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公社加工的七齿耙子,比如采用了传统压花技术的密实绉绸,再比如民国初期刘氏特洛伊木马的天才创造者刘哥四先生亲手制作的枇杷木假腿,真真正正的刘氏假腿……暗街不仅是古怪动物的交易场,还是一个双向流通的废品回收站,爱好捡破烂的老头老太太络绎不绝,来来去去。据说,当初有个神秘买主在暗街拖走了一辆报废坦克,那东西长五六米,宽两三米,锈迹斑斑,论斤卖也能获利一万七八千元。不知死活的店家说,只要你肯出钱,他可以搞到报废的大炮、军舰……
“爸爸,这星形花,是不是代表了友谊?”
“代表了人渣的友谊。”
蓓蓓笑得前仰后合。我伪装严肃,绷紧面孔。逐雾者邓勇锤打瀛波庄园方向走来,气势俨如镇元大仙。他喃喃自语,似乎秽语症发作了,又似乎跟我一样,刚刚逛过暗黑宠物街。突然,他神色一凝,冲出人行道,救下两名乱穿马路的男童,自己被电动车撞倒,送去医院一查:髋骨开裂。
我好像说过,邓铁肺是机械神教派天然的死敌,但他这种人的爱,必从牺牲里涌现。七十而知天命的卢校长,年轻时曾躲在太行山深僻处浏览旧报纸、预言“四人帮”垮台的卢校长,望着呼啸远去的救护车感慨道:
“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啊,老滑头!”
圆月已亏蚀无光,我们心不在焉地阅读的这本圆月之书,已彻底闭合。从地面射出的一道道灯柱,构造了上下颠倒的丁达尔现象。暗黑宠物街仍在等待买家们现身。在它幽沉、单调的幻想里,假如有一位王子般高贵的大主顾莅临,那么昏昏欲睡的花鸟市场将瞬间重焕生机,好比一座仅剩下颓垣断壁的坍塌神庙,忽然找回它鼎盛年代的全部庄严。很可惜,坡底的世众早就抛弃暗街,转投别处了。夜色渐深,广场上林林总总的精神解放群体如丛花竞相绽蕊。“性无能男人站出来”运动和“性冷淡女人站出来”运动在这里会师!…… 病在这里蔓延!……跳舞的老妇令街区感到热乎!她们是各大广场的皮影戏、马蜂窝!是各大广场最难以遏制的力量!……她们扭肩摆臀,朝周边发散着审美旨趣。好一伙革命时期的圣斗士,了不起啊,她们的需求曲线从没有向下倾斜!……跳吧,陶冶情操吧!瞧,她们一个跟一个,组成旋绕的巴洛克线条图案。天上飘过蜈蚣形风筝,妇女们随之组合成一只蜿蜒的腔肠动物,或者一只《卢济塔尼亚人之歌》里张牙舞爪的妖怪。此刻,楼宇间,堤堰上,暗空化作一块块银幕,将历代兼具艺术价值和军事情报价值的若干卷《牧马图》呈现在南郊居民眼前。万蹄遍踏,地面返潮,闪烁着昏暗的回光。有一支队伍,冲围观者鱼贯走来,诡奇似千手观音,把孩童吓得尿裤子……跳吧,唯物主义皮肉大阵,神气活现的团体操阴魂!……车站旁,花圃边,暖兮兮的小市民意识,喷吐着劝人向善的良言嘉语。只见一个英俊的男青年,从特定角度看,又酷似水豚,嘿哟,正在向他亲爱的老姐姐们推销注射玻尿酸的美容大餐……
蓓蓓也注意到,狂作家陆臾鹌来了,这位令她害怕的变态叔叔堪称一名专注且专业的广场舞观察者。他朝着基宗巴舞教学班走去。看,那帮挥汗如雨的男女,屁股仿佛一双双可自由活动的巨大滚珠。嚄,暗涌的力!不加掩饰的爱!……接下来是踢踏舞教学班。哎呀呀,弹动,抽动,鞭子般甩动!他们像《山海经》记载的钉灵国之民,这支半人半马的诡异部族踏着星火,在广场上恣意驰骋。嘚嗒嘚嗒,嘚嗒嘚嗒!……不同种群之间的竞争一向赤裸而残酷,跳鬼步舞的男女遭到了狂轰滥炸:
“裤子那么短,那么紧!跟画上去的一样,真不害臊……”
“低俗!……”
“抖成这副德行,八成是中邪了!……”
哦,鬼步舞,丧失传承的、瞎编乱造的虚幻历史之回归!说不定范湖湖博士也在附近!那家伙的脑电波非同寻常,能扰乱旁人的思维,所以我才想到了历史,玄奥的历史,是不是这样?广场上光影斑驳,阴阳莫辨,男男女女专注于按照不同节奏及风格摇摆着躯体,甩动着四肢。看到他们,范湖湖博士会不会也像个机械神教派的信徒一样,心中泛涌着植物分类学家的激情和昆虫仿生学家的灵感?博士,您依然在蛮干与犹豫之间来回震荡吗?天空飘起了毛毛雨,但舞蹈并未止歇。跳吧,跳吧,反正世人统统是死神的牵线木偶!肚皮舞何在?狂颤似小蜜蜂的电臀舞何在?……
超乎想象的集体情欲。这股集体情欲延烧了五十年乃至五千年而不熄不灭。它不停下崽儿。我们是它下的崽儿的崽儿。大伙多么团结!尽管如此团结,仍旧寂寞难耐。噫,那些不逊不敬的缓慢伸腿动作,委实令观众犯窘。借用诗人的说法,他们稠密得宛若秋天的繁叶。活见鬼。好不容易来场雨,赶紧下个透呀,穹宇的匿名建造者!又一群舞蹈勇士在誓师,在犯癔症、这伙疯子开始叠罗汉,徐徐拼接成一个庞然大物,堪比古代墨西哥人供奉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的壮丽金字塔。足见一茬男女不同于另一茬男女,必有一条专属于他们的暗街。那么我自己的暗街,眼下,将来,它又在哪里?这时候,澴波庄园的陆臾鹌也发作了,他冲着面无表情地绕圈、挥胳膊的众多老太婆高声朗诵一段段文字,似乎想对她们施咒,或者想对她们说:读书吧,读书乃治疗痴愚之良药!但狂作家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一味狠狠地观察,尽全力观察,大约是在构思他那本难产的动物寓言集。
偶尔,你们得借助于仪式,让自己跨越形形色色的边界。
陆臾鹌看见蓓蓓,立马跑过来跟我搭茬:
“闫兄,”他在一旁坐下,惊异于头顶簌簌倾坠的细微物质,“你晓不晓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抄袭了东条英机?”
狂作家说,名著《百年孤独》的奥雷良诺上校,先用碘酒在胸膛画圆圈,再对准它开枪,这一招其实是东条英机战败接受审判时使出来的。“差别在于,东条英机那老小子發育不良,心脏长歪了,所以才没死。而奥雷良诺上校,多亏医生做手脚……”
陆臾鹌话没讲完,只见一个不识好歹的小屁孩从他面前走过,指着广场方向,奶声奶气问自己妈妈:“这些人是不是像一堆果脯?”我发现,狂作家的笑脸似乎从阴影中渐渐脱落,消融。
“纳博科夫则抄袭了西塞罗。”他径自往下说,“在一封家书里,西塞罗这样写道:‘啊,我的光,我的欲望,我的泰伦提娅……’你知道《洛丽塔》的开头……”
月亮已恢复如初。它圆形的表面很沧桑,夜幕上点缀的宝石为此暗淡。在轻轨车站外,仍有少量三轮车静静等待着最后几名乘客。我领着蓓蓓离开广场,步向野外,走进一条林间小路。流星,天国的空降兵,从晚穹顶端划过,引诱夜行人抬头仰望那近乎一片漆黑的寥廓宇宙。它好像一个关闭电子眼的盲女沉入了原始梦境,好像一台储存着终极答案的巨大服务器正经历着短暂重启。我们遇到一名老工程师,在某省某金矿工作了三十多年,如今的爱好是捡破烂。他不单捡破烂,还偷昝家老太太的破烂。这两人互相偷破爛,互相诟骂,终日偷来偷去,骂来骂去。范湖湖博士说,没必要鄙视偷破烂的男女,毕竟,他本人也在偷历史的破烂,偷前辈和同行的破烂。
“爸爸,不要剃光头,好丑。”
在黑暗中行进,蓓蓓攥紧了我的手。
“爸爸,你怕黑吗?”
“只有相爱的人,才在这么黑的小路上一起走。”
“爸爸,我爱你。”
天上云缕在飘荡,如同翡翠的绺裂,枝叶的缝隙间映着发蓝发紫的微明。
前方有一座小木屋,窗子流出湿润、温柔的灯光。我们推门进去。是一家杂货铺,似乎平平无奇。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儿童玩具。七岁小姑娘受到吸引,不禁停下脚步,挨个扫视。我继续往前,看见动漫店老板坐在一张竹椅上,欲笑不笑,眼睛半眯。
“等你很久了,怎么今晚才来?”是询问,又是责备。
“我走了很远的路。”
夜合花
散裂的夕暮,碎片般流向远处灯海
果园昏黑,空无繁盛
我们日沉时刻的纸质郁金香
城市中心如遭割喉
倾入阴影河道
任何一件器物,终将归属
构成命运的玄奇链条
我们定格在环状车厢停晷之夜
街灯明暗的立体斑马线
扫过十五年光阴
我们盛开于骑兵的矩阵
我们乘坐直飞的月下航班
我们沿深夜的大路离开此生
我们的儿女,把一切夷平抹去
责任编辑 许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