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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苜蓿诗选

2023-05-30孙苜蓿

诗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之术葵花风筝

孙苜蓿

一而再

六月,我们再次从

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出来。

一而再地走出来,

景物没有被偷换。

桑木、榆树、小叶杨,诸如此类。

我们走出来,镜子映照到

你掩着面的表情,

在我们之间,经常有一个人

是把脸隐到清晨的阴影里的

午后的阴影里,夜晚颤抖的

阴影里。不能更贴近

本质上——我们和你们

有时候难以区分。我们,是指

我独自一人一

许多的我组成我们。

我们不能再贴近了,以磨破

相爱的本质。我们还要

多少次走进去、走出来,

走在这条环绕湖水的小路旁,

一而再、再而三。

我不能从我们之中,抽离出来。

做梦

年少时做梦,在大片的

向日葵地里醒来

跟前就是青山,蜻蜒扇动翅膀

天色是深蓝,周身的一切

皆为巨物,山向自身走来

中年做梦,仲夏的雨从天边滚来

没有一叶轻舟等在对岸

也没有一座花园等在异乡

一切事物在自身的梦境中站立

当明白周身皆为巨物,是因为

自身只如沙粒

傍晚读书,恰巧读到

“卡夫卡也在寂寂无名中

过完了一生”

——真好

再致彭先生

在一场致幻的酒后,你常常

会跟我说

关于我们两个人的

前世。你咳嗽,咳出无数旧事

在一张漂浮的餐桌前

我们重复争吵

夏日发苦,蜀山的风从阳台吹来

带来一片新的燥热

我们的争吵,寂静

无声,没有内容

新的巴别塔己然建成,在

我们的房子中间

我眼中的落日,是否

和你眼中的是同一个?

我眼中的针刺

是否是你眼中的梁木?

二十年了,此生只有回忆

我只想到塔尖上的泡影

我们习惯背对背——你有你

不肯和一切和解的决心

你的墙壁

接一根藤条到这屋子中来。接到

我患有自恋的陶瓷

和有关菜园的旧事中来。

若无其事地被藤条牵着,

反复地走在去失乐园的路上。

审判作为偷盗者的麻雀。

——对自己的审判?

最大的现实是,那么多

被大地生出来的肢体。那么多。

我一不小心,就会震出一两颗

被蜘蛛反复咀嚼的心。

而它在墙角,不动声色地看着

我的床,在不停地抖动。

春夏之交,我忍不住不断地捕捉飞鸟,

用来啄食,我饭碗里

多余的所有物。都拿去吧。

多么欢乐。当我想紧紧握住

谁的手时,就学着

双手分开。当我想向你

抖落更多的枝叶时,就必须逆风奔跑。

我和你

常常会做梦。我毫不怀疑,

我总是携带着这些梦境,来到生命的

每一个细小的阴暗的角落。晚上,

我躺在床上,无法停止害怕,

更无法停止的是那种

要与它面对面撞见的期盼与窃喜。

梦的内容已经复述过许多遍了,

我在歌声里,听到过他人的笑声。

你害怕吗?这一次,它们真的

就要来了。超过三人以上的酒杯间,

就端坐一个没有言语的他人。

他不是王尔德,不是雅辛托斯。

他们死去多年,他们如何相爱,

如何来到我们身边,我无法向你描述,

但你感觉得到。你已经感觉到了,

这个人,毫无疑问,在你和我之间

来回游荡。至少,我常常撞见,

我突然抬头,我转身,我一个人

在令人窒息的淤泥和迷雾里,

喊出什么东西。

无用之事

年少时,我曾在岛上拜师求技

概括来说,主要就是——

像鱼一样的

三秒失忆之术

像鹤一样的单腿站立之术

像云一樣的

无中生有之术

那时候我凭借一身技艺

喜欢在人流中

逆流而行。在无人的

环岛路上奔跑

如今我正在练习

生活中的平衡术

傍身之事万千,无非是

闭上眼睛,保持呼吸

我见万事万物多无趣

料万事万物见我亦多余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3年1期)

春日不省

靠着床打盹。穿堂而过的春风

带来鸟鸣。春日真好,

像手触摸在胸膛没有隔绝。

人到中年,越指望

从故纸堆中,找到一座

与人通话的城堡一

可我己厌倦自己口中满嘴的尘埃。

我热爱你春日饱满的身体,躺在

风中的苜蓿花丛中。

有时候骨骼折断在眼皮底下,

利刃从背上生出。有时候,

我从百无聊赖的春风中,

听到父亲的膝盖咔嚓作响。

信件越来越少,寄往天上的

和寄往路边闲散的。

“既定的轨迹适合你,用它

你可以换来一排省外的群山。”

扔给你一张单程票,

可以去到任意地方。

每天一杯汤羹,有利于

“一日三省”。翻开旧书,

增添了“蕙质兰心”——

纵然脸皮裂开,脱去

童年的斗篷,也不能改变

这一具未来的躯体。

你是一个生来就失去脉络的人。

你提前把自己

种在你的园子里。

一座庭院,树叶下雨,枝条干净。

暮晚

暮晚中这一群拖拉机载着的小菊花。

这一群匆忙地赶着去装饰节日的

金黄的小姐妹。

为什么不把它们倒置着放?

为什么不让它们头朝下?

暮晚中这个匆忙地爬着旋梯的人。

这个一心想挣脱自己骨头向上的人。

为什么?

暮晚中这些正在抬头的

越向上,越苦痛。

浮生记

她还在酣睡。暂时把脸背向命运。

暖春的风把我们的门吹开了,

轻轻地。我的电影持续着。

逛公园的时候我们拍照,

她爱站在雕塑的前面,站在那些

文化石头旁,摆出青春的模样,

让我给她拍一张。她希望

有一张与古塔的合影一

可我们常常将身体拆成水泥砖。

清晨散步的时候,她想开口

却又把话咽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她亡故的父亲。

她说她总觉得有一些事没有做,

原来是很长时间

没有给她的父亲打电话了。她又问,

我有没有梦见过他。她对自己

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而不安。

她又提到,当胡老师

为她拿来一件御寒的衣服时,

她一下子就想到她的姐姐,

她还建议我把她姐姐的事写成小说——

一个遭遇不幸的农村妇女,却一直

把毛衣分给所有的人。

这个人物够典型了,她说,适合写出来。

可这只是普通的事,只是因为

在地上、在天上的血缘让我们

紧紧地抱成一团,只是因为这血缘,

把我们的一生,捆在一起哭。

可已经不会哭了,有的只是一盘青椒

等待着被自己的妄想打翻。

我们两手空空,只能互相牵着。

在世上走着……我看着她在床上

睡熟了。我还将注视她的一生。

春风忽然就来了,春风带走

我们浮生中,多余的东西。

诗歌

春末,我在四壁内徒走,

一边戒掉烟火。

我坐在想象的暮晚中朝门口张望,

我以为我的母亲,

一下子就认出了

那扇敞开己久的门。

春末,我遇见一个

制造风筝的加工厂,

它着火了,我有什么理由

要求风筝,非要

以风筝的形式,而不是以灰烬

飞上天。

而我是灰烬,我是

尚未被放飞的那一只。

我有一个父亲,

一个母亲。我用双手

写出的风筝,还不足以

让他们,认领自己的女儿。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1期)

偶尔的葵花

我常常会有的幻觉,就是

一片黄色的葵花。

我常常听到,它们的秸秆

相互摩擦发出的

窸窣的声响。我走在

这热闹的街头,常常会被

大片的葵花淹没

被它们的队伍冲走

我常常经历的,是前世。

我听到那些花

在骨髓里脱节生长。

它们头脑发昏,它们的梦话

是要把我吃掉。

我常常需要面对的敌人,就是

这一队向我涌来的葵花。

就算我有足够的幸福保险,

也很难保证

不会被这幻觉击溃。

鸟鸣涧

春天的关键词中

我最欣赏的是,鸟鸣

它如此轻易地掏空

一个人饱胀的内心

好让鸟儿在此筑巢

好让它把鸣叫,扩张到

你的毛细血管

好让你在复苏之际

变得庞大

用鸟鸣撑开身体

用鸟鸣的尖锐覆灭欲望

四月

我热爱光秃秃的个体——

头发长出来,

剪掉。指甲长出来,削掉。

星期一忍不住伸出来

触碰你的触角,砍掉。

我爱这山核桃一样的生活:

坚硬的,不开口的,

守着真理一般的

内核,去生活。

即逝之时

我将吞没这吞没我的即逝之时。

一个是握着灯盏,口中

呢喃的巡夜人。一个是在黑白片中

反复走钢丝的杂耍者。

一个是在海边一边放羊

一边欢乐的牧女。一个,

是深陷于困顿之中、精力涣散的

钟表匠。

——全是我。

一个是在公园摆弄地摊、清洗心肺,

疲惫之时就在长椅上

卸下四肢的商人。一个,

是对着漓江滔滔江水沉默,一心

想要去得乐园的书生。

一个是一生都在小船上,

练习空想、试图摆脱重力的小丑。

都是我。你们全是我。

是不死鸟;是落地

又弹起的风筝;

是潮湿雨季里南方来信中的修辞;

是被分隔者,

是不存在的碎片。

尘世之外,我是被吹散的逝去者。

像一把碎紙屑,被崖边的风带走。

落日小

落日小,我所散发出的

光和爱,更小

马路长,足够我们的一生

在上面来来去去,重复

——反正是不明白

如果没有我们,只有我

那就独自去

看日落,走马路

独自去做梦

——反正是孤独

住到寂静的故乡,占山为王

去爱着恨着忍受着

去享用一生。去等一个人

千里迢迢赶来,和我对饮

再离开

——反正是幻觉

上天给的礼物

流着泪接受

(以上选自《广西文学》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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