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折叠
2023-05-30杨军民
1
没想到,特特会那么仓促地,以那种方式离开。
妻子悲伤得不知所以。她端起饭碗哭,打扫屋子的时候哭,出门回来,车子一拐过街角也哭。
以往,她吃饭的时候,特特会眼巴巴地望着她,如果吃肉、吃骨头,它会一蹿一蹿地往上跳,她给它喂过多少骨头、多少块肉,记不清了。忠诚、仗义是狗的本性,特特也如此,它喜欢趴在落地窗那个十来公分宽的窗台上,望着外面,我或儿子一进门,妻子就说特特在窗台等你咧,快抱抱。特特已经在脚边蹦着高表示亲热了,它那么可爱,任谁都会抱起来,贴贴它的脸。街角的那个路口,是特特出事的地点。那天,妻子领它出去,忘了带狗绳,过马路的时候,她站在路边看了一下手机,特特欢快地向马路对面跑去,一辆车子疾驰过来……
七年前初冬的一个下午,妻子打来电话,说她抱了一条狗,我和儿子听后都很诧异。妻子对狗向来是深恶痛绝的,怕它在家里拉尿,怕它到处乱飞的毛。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很多家庭都养那种体格强壮的土狗,我家从来没养过。一家有一家的习惯。也因此,我对小动物也没特别的喜爱。
真正喜欢狗的是儿子。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他舅舅给他抓回了一条小狗,是他撺掇的,还是他舅舅直接抓来的,不得而知。小狗的品种我们一直没弄清楚过,成年后小个,长腿,短毛,很利索的样子。刚抓来的时候,儿子一会儿去门口小卖店找箱子,一会儿买牛奶,又找来小碗小盆,忙得不亦乐乎。看着毛茸茸的小肉球般的小家伙,妻子发愁了,这啥时候能长成个大狗呢?生命是只愁生不愁长的,儿子是主力军,我们这个喂一口吃的,那个喂一口喝的,小狗很快就长大了。那时候,儿子活力四射,都快玩疯了,旱冰鞋、滑板车、悠悠球,整天带着院子里那些孩子们,跑得额头冒汗,脸膛发红。儿子给小狗起名叫逗逗。儿子踩着滑板满广场飞,逗逗跟在他后面,小身体也在飞,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很让那帮小孩羡慕。小孩子往往是有热情无长性的,当儿子个子高一些,开始迷上篮球的时候,对逗逗的热情就减少了。进门他会把扑过来的它抱一抱,出门会把跟着他屁股出去的它抱回来,仅此而已。逗逗自己的事儿接二连三,逗逗是母狗,眼见肚子大了,生一窝,没多久,肚子又大了。照顾逗逗生小狗,儿子上学顾不上,妻子躲得远远的,只能是我了。每次我都在阳台放只纸箱子,看着小狗产下来,黑的、白的、花的,一只又一只,弄得满屋子一股怪味道,关键是面对这些蠕动的小家伙,我不知该怎么办,那可是一条条小生命啊!
生的小狗,记得有一次是小舅子带走了,替我解了围。还有一次,我打听到小狗可以上狗市去卖,就提着一篮子小狗生涩地走上了街,卖不卖钱是次要的,关键要给这些小家伙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正好碰见了以前单位的同事,爱捣鼓小动物,我就连篮子托付给他,让他处理,能卖就卖,能送就送。他接过去,说处理完联系我,后再无音讯。逗逗带给我很多美好的时光,那一段时间,我正在考注册安全师证,成天闭着门在小卧室用功,逗逗经常陪在我身边。妻子严令,逗逗不能上沙发,更不能上床。趴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我拍一拍床板,它就利索地跳上床,前腿前伸,下巴擱在腿上,很安详地陪我看书,这成了我俩间的秘密。美好的记忆有不少,不好的记忆也深刻。有一次,我中午下班回家,看见它把一泡屎拉在沙发上,自己很悠闲地卧在一边。那一天它连犯两戒,一是上了沙发,二是不但在屋里拉屎,还得寸进尺地拉在了沙发上。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拎起门后的笤帚向它扑去,从沙发撵到地上,从这屋撵到那屋,直到它钻入了沙发下。后来几日,逗逗明显跟我生疏了,我因此心里别扭了好几天。
逗逗在家里待了不到两年,后来送人了,这是除了儿子外,家里人的一致意见。那时,岳父是小城有名的锁匠,整天骑着摩托车到处开锁,他自告奋勇地承担了送走逗逗的任务。第一次,他把它装在摩托车的工具箱里,到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后,把它抱出来,放在地上,然后骑着车扬长而去。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听见门口哼哼唧唧的,打开门,吃惊地发现,逗逗卧在门口的地毯上。那么远的路,他居然自己跑了回来。我怜惜地把它抱进来,替它洗了澡,一家人着实感动了一阵。但送走逗逗的决心未变。这一次,岳父把逗逗带到了四十多公里以外,他是坐中巴去的,据他说,送给了同车的一位妇女。逗逗再没回来。
送走逗逗的事当然是瞒着儿子的,为此,儿子大哭了一场,很多天不理他姥爷,说他是刽子手。对我和妻子也没好脸子,说我们是同谋,他哭着喊:“我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儿子到底还是养狗了,上初二的时候,和同学凑钱买了一只金毛,怕家里人反对,寄放在别人家,定期去看。我和妻子在两地,我带着儿子在城市的中心区读重点中学。他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提过,想在家里养狗,还是只大狗。我说家里就那么点地方,怕是不行。他说可以养在地下室。我说狗在地下室乱叫,满楼人都会找你麻烦的。儿子就不吭声了。
他在外面养金毛的事儿,妻子对我提过几嘴,儿子和我天天在一起,他的心思我却了解得越来越少,就像他养在外面的那只金毛,若隐若现。
后来那条狗死了,生病死的。
2
妻子抓来这只小狗的时候,儿子已经上高二了,脸上长满了青春痘。
我问她,怎么忽然就想养狗了,她说朋友圈里有人问谁要小狗,刚出生的一窝,妻子就过去抱了一只。一直到特特没了,我才知道她当时去的时候,还有四只,她一眼就看中这只小公狗,抱了回来。妻子一反之前对逗逗的冷淡,对这只狗特别热情。
当年养逗逗的时候,儿子刚上小学,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十年。十年里,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儿,先是我所在的曾在小城声名显赫的瓷厂破产,我下岗了,四处打工好几年,最终落脚在现在这家国企;接着,我的母亲,当过医生又开过多年诊所的母亲忽然脑溢血去世;再后来,开锁店的岳父查出了胃癌,不久也去世了;岳母呢,自我们结婚那年发现脑血栓,就一直病着,每年至少住院一次,住一次院病就重一次,那一段时间,她已经坐轮椅了,实际上,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坐轮椅的时间要多得多;再加上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好像变了个人,个子和青春痘疯长,脾气变得古怪了,动不动就跟他妈瞪眼睛。
妻子是个很豁达的人,但时光如水,世事如刀,这些频仍而细密的事情,一定在她心上落下了尘霾,她疲惫了也一定孤独了。这只小狗抓来,妻子的话多了,几乎每天都有电话,讲她给小狗吃什么了,喝什么了,小狗如何可爱。她还让我和儿子都想想,给起个名字。我想起了原来的那条,就说要不就继续叫逗逗吧。儿子不同意,说逗逗在他心里是唯一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逗逗他还是冲冲的,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当年我们都主张把逗逗送人,后来看他伤心的样子,都有些愧疚。妻子看着儿子说:“别跟你老妈倔倔的,要不就叫它巴特吧,我当小儿子养!”妻子有蒙古血统,儿子的小名叫巴图。儿子瞪他妈一眼,说:“好,这样好,你不是说我不听话吗,现在有个听话的小儿子了。”那天起,小狗就叫巴特了,小名特特,和儿子的小名放在一起,还真像是亲兄弟呢!
我和儿子是一周后才看见特特的。小时候的特特比同龄的逗逗小多了,只有巴掌大,雪白的细毛几乎都奓着,两只眼睛黑亮亮的,走起路来像是在滚动。它是被装在一个小狗窝里带来的,小狗窝是布质的,蓝白相间的颜色很清新,像一个封闭的小帐篷,留着一个小门,比篮球大不了多少。小家伙不老实,把它放进去,它跑出来,放进去又跑出来。印象中,那个漂亮的小狗窝并没用几次,小生命虽小,但也是渴望自由的。妻子把它带来后,它就在木质地板上欢快地走来走去。它只认妻子一个人,儿子吓唬它,或者外面鞭炮响一声,它就快速地向妻子跑去,或者很快地钻到床下去了。
周末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不是妻子来我这里,就是我回她那里。在我们脚步的来回穿梭间,特特逐渐长大了。我和儿子每周见它一次,带它出去遛一遛,给它洗洗澡。妻子对它的照顾就事无巨细了:打防疫针,办狗证,带它去宠物医院做息肉切除手术。妻子带特特去打防疫针,是坐公交去的,到了宠物医院才发现手机落座位上了,赶忙再回去找,最后报了案,也没找着。妻子正迷信苹果手机,她丢失的那一款是新品,价值六千多,抓特特的时候没花钱,后来妻子在它身上的投入是不小的。
对特特,妻子一贯以“妈妈”自居,“特特,到妈妈这儿来!”“特特,咋啦?让妈看看!”“小坏蛋,再淘气妈妈就不喜欢你了!”一开始听她这样说,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特特固然可爱,毕竟是小狗呀!她还经常对它说:“去,找爸爸,妈妈忙,让爸爸带你出去尿尿!”诸如此类。
“特特,妈妈忙,去找哥哥玩!”
“特特,跟爷爷下去转一圈!”
“特特,快去看姥姥醒了没!”
“特特,有人敲门,快看是不是大舅来了!”
在妻子的一步步渗透下,特特俨然是我们的小儿子了。
当然,特特对妻子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它在家里几乎只认妻子一人,妻子走哪它跟哪,前蹿后跳,形影不离的。周日,妻子来我这里,把特特放下,说当晚同学聚会,就出了门。妻子都出去十来分钟了,我把一袋垃圾拎出门,特特从半开着的门蹿了出去,飞速下楼。我扔下袋子连忙追。大中午,阳光很好,它四肢伸展的幅度很大,快把身体拉平了,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向小区门口跑去。它的速度,我自然是追不上,心里充满了担忧,外面人车熙攘,跑丢了或出点啥事可咋办?
等我攆出去的时候,它在街边的方砖上蹲着,看着满街的人和车,四顾茫然。我忽然明白,它是出来追“妈妈”的,妻子是打车走的,它在这里失去了目标。晚上回来,我跟妻子讲,她把它抱起来,脸贴着它的脸,骄傲又感动地说:“还是我的特特好,时刻都想着妈妈!”
有几次,我和妻子坐着看电视,妻子对我说:“你打我!”我莫名其妙地在她肩膀上拍一下。妻子假装呻吟,特特趴在沙发沿上,瞪眼睛看着妻子,嘴里哼哼唧唧的,充满了关切,那小样儿,着实让人温暖。妻子终于忍不住,把它抱起来,贴一贴它的脸。
特特的忠诚,很让妻子骄傲,殊不知她与特特的亲密无间多多少少让我和儿子有些嫉妒。
那段时间,只要妻子在家,我和儿子是不能把特特带出家门的。儿子站在门口喊几遍,特特在他面前蹦来蹦去,眼睛却始终盯着妻子,儿子就叹口气说还是逗逗好。面对着这样的情况,我也会依稀想起逗逗,它好像和家里的每个人都挺亲的。
事实证明,还是我们在它身上的投入不够。
3
特特就那么融入了我们的家庭。
日子真是不经过啊,一晃又过去了七年。这七年,又有很多事情发生:儿子考入了大学,岳母去世。自母亲去世后,我的老父亲一直在老家独居,忽然窒息住院,情况危急,抢救过来后说是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引起了肺心病,出院后大部分时间跟着我们。
我们已经失去了三位至亲的老人,他们的温暖、鲜活和离去时的决绝,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思索。主宰我们命运的造物主一定才高八斗,他给每一个人的生命剧本都精彩异常,又各不相同。母亲因脑溢血去世,仓促得令人悲伤,岳父、岳母的逝去则让我见证了生命之火从燃烧到熄灭的全过程。
岳父查出胃癌的时候,他开锁配钥匙的生意正风生水起。先开刀,因癌细胞扩散又关上,出院没多长时间再次入院,直到去世。我们刻意隐瞒了病情,直到他去世的那个下午,在他的一再逼问下才告诉了他。现在看回去,才发现,他其实一直是洞若观火的。开刀恢复后,他带着孙子外孙回了趟老家。他还提出要到我和儿子住的这套房子住几天。这边的房子,他来过,但没过过夜。房子不大,阳光很好,且有地暖。岳父来的时候是夏天,他用手摸着木质地板说这到冬天得多暖和呀,满屋子都是炕呀!他说让我和儿子该干啥干啥,他自己看一看,待一待,每天给他煮一碗小米粥和煎个荷包蛋就够了。他在我这里待了一礼拜,我不知道在儿子上学、我上班的这些时段,岳父在那所孤寂的房子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一定反复回想过他的一生,一定感慨过命运的不公,闹不好他还曾在卫生间,面对镜子,哽咽和哭泣过。这些,随着他的去世,永远被尘封在时光里了。其间妻子回来看见一天吃不完一碗小米粥和一个荷包蛋的父亲,背着他,哭了,拽着我去商场,给老人买了一身浅灰色的毛料西装,价格不菲。岳父是东北支宁过来的老工人,他穿着工装带着矿帽在那个叫乌兰的煤矿巷井里度过了青春,他穿着夹克衫骑着印着“开锁、配钥匙”字样的摩托车在街巷里度过了晚年,现在,他穿上了他一生最贵的一身西装站在我家小区门前的街道边。他跺跺脚,检验着自己生命的结实程度,目光穿过街道,穿过远处的贺兰山,瞅向了岁月深处。他忽然说:“我咋就从东北跑到这旮沓,过了一辈子呢!”
儿子刚升入高中,叛逆得很厉害,但是在姥爷面前,却显得沉静懂事。生命的无常和残酷让儿子噤若寒蝉,他极力配合着我和他姥爷,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某一日晚饭,我把岳父中午吃了几口的小米粥和荷包蛋又热了一遍,把饭菜放在茶几上。老人忽然说,他梦见逗逗了,大大的黑眼睛老盯着他看,说它想回家!他的话停住了,目光透过玻璃窗,看着铅灰的天空好一会儿。忽然,他抓住儿子的手,“姥爷知道你喜欢逗逗,姥爷让你伤心了,等我病好了,给你养一条最好的!”
儿子说:“没事,不就一条狗吗,当年你不把逗逗送人,整天玩,弄不好我都考不上三中呢,那可就惨了!”
这些话,岳父曾经用来劝过儿子,现在,儿子反过来劝他了。儿子的迅速长大让岳父也让我猝不及防。从我家回去没几天,岳父再次入院,再没能出来。
岳父的生命劇本里只有逗逗,没有特特。
与母亲、岳父的突然发病相比,岳母的病要安详得多,似乎总有人在跟她,跟家里人讨价还价。这一次病了,你得趔趄着走路了;这一次病了,你得拄拐杖了;这一次,你恐怕得推代步车了;这一次,你得坐轮椅了;这次,不好意思,你得瘫痪了……
这看似循序渐进的生命剧本其实是一把温柔的刀,在漫长的岁月里对岳母执行着残酷的凌迟刑罚。一次次逼近的生命之险和举目可见的结局,让全家人揪心揪肺。好在岳母是个乐天派,趔趄着就趔趄着,拄拐杖就拄拐杖,推代步车就推代步车,坐轮椅就坐轮椅,对于生命给她的这些难题,她都欣然接受,戒烟,及时吃药,积极治疗。
在她不能独立行走的那一段时间,家里经历过一次痛苦的抉择。孩子们都忙,岳父做生意更忙,就开始给岳母请保姆,结果几个保姆都没留住,我们这才发现对儿女温和,对疾病温和的岳母其实也是挑剔的,后来就把她送入了福利院。有儿有女有老伴,却把老人送进福利院,这些世俗的观念鞭子般抽打着我们的心。半个月后,探望过她一次,我们心里释然了。我们去的时候,她正和几个老头老太围在麻将桌前打麻将,上午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她白暄的脸面上,她笑得很灿烂。
福利院在我和儿子生活的那个区,周末我会带着儿子去看老人,十有八九她都在麻将桌后面。我们家从来不放麻将桌,我和妻子也都不打麻将,甚至对打麻将抱有偏见,觉得玩麻将的都是不求上进的人。
看到福利院的老人们坐在桌子前,我改变了对这一运动的看法。
每次去,麻将桌上的人都在发生变化,一问,这个大爷,那个大姨,昨天或前天刚走了。不知道明天麻将桌上还会少谁,但我知道这些老人都不同程度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和生命的预警,每时每刻都会有人离去,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是自己离去。该走的走了,留下的继续坐在那张留着前人余温的椅子上,因一把平和和几张一元钞票的轮转而兴奋和欢笑。这场麻将其实打的是生命的豁达和输赢。
生命本来如此,生命本该如此,我被岳母被老人们从麻将牌的间隙中透露出来的笑容感动,那是坚韧的生命之光啊!
4
岳母终于还是没能在福利院住下去。
岳父去世没多久,她又犯了一次病,这次很凶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对病情作了说明,大致意思说脑血管上有新血块掉下来,造成了新的堵塞。在岳母的病床前,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玄妙,血块堵塞血管的时候,她是昏迷的,不知世事;血块流过去,她又如常人一般,有说有笑。生命如灯,明灭只在倏忽间啊!
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感到了生命的坚强。生命的危机时时刻刻潜藏在各种意外、五脏六腑和这漫长曲折的血管里,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看似朴素而不经意的生命,其实是经历了已知和未知的千难万险的突围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活着是一种偶然,活着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在医院的楼道里,妻子下了内退的决心,她要把岳母接回去,好好照顾。她甚至把我们的一套新房子装修了出来,想让老人住一住新房子、大房子。一切安排妥当后,她抱来了小特特。
和妻子结婚二十多年了,我觉得照顾瘫痪岳母的那几年她是最美的,那种美与青春无关,与眼袋和皱纹无关,与她对生命的态度有关。她的耐力、爱心和智慧都将是我们家巨大的精神财富,我相信儿子看到了,也体会到了。
原本以为她一个人是照顾不了岳母的,没承想她承担了起来,照顾得很好。煮饭,喂饭,翻身,换尿不湿,换床垫,换坐垫,还一个人给老太太洗澡。岳母的个子比妻子高,体格比妻子壮,妻子却能把她从床上抱下来,放在轮椅上,推到卫生间,挪到一张椅子上,让她坐着,洗完澡再弄回去。有几次,我尝试替换她,试了试,根本没有办法把老人搬起来,那里面有多次尝试才能掌握的巧劲,我不会。
照顾一个瘫痪病人,身体所受的苦累只是一部分,还有精神方面的折磨。长期卧床的病人会有情绪上的变化,有时候娘俩也闹矛盾,委屈的时候,妻子会哭一鼻子。后期,岳母的智力下降很厉害,会整夜絮叨。赶上周六周日,妻子说她的脑子快炸了,要去放放风,我和小舅子就替换她。往往出去小半天,她就回来了,她放不下岳母,也放不下特特。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小特特无比忠诚地陪伴着妻子。它卧在窗台上,卧在床下或其他地方,任何时候,眼睛肯定一直是盯着妻子,用含情脉脉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它分享着她的疲惫、悲喜和无奈,与她风雨同舟。妻子也一定向它倾诉过很多,它聆听和感受到的生命内容一定比我更深刻更宽泛。
岳母去世后,为她特别订制的那张升降床还在房间里放了很久,有时候,特特会习惯性地在那张床下卧着,妻子就把它抱起来,眼里噙着泪水,特特乖,特特想姥姥了!
妻子的泪水滴在它的绒毛上,特特眼神淡定,处变不惊的样子。
5
岳母去世半年后,妻子开始做网商,逐渐有了自己的团队,实在没有时间,就把特特交给了我。
我开始全方位地和特特相处。喂食、遛狗、给它洗澡等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每次我回来一开门,它就活蹦乱跳地扑出来,我带着它下楼,围着小区转一圈。吃完晚饭,去公园遛弯的时候,也总带着它,以至我的很多朋友都与它熟悉了。特特很乖巧,看见那些朋友就主动跑过去,摇着尾巴嗅人家的脚。朋友们惊叫着:“看,看,它认识我了呢!”
我的老父亲一辈子没养过狗,刚开始见狗往他跟前凑,他就往后退,满脸的厌色。但特特早就把他当家人了,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它跑到前面又跑到后面,非得等到大家一起走才高兴。我去上班的时候,它就蹲在父亲的脚边,很亲近的样子。我不知道,在我视线不及的地方,父亲是否抚摸过它的皮毛,凝视过它的眼眸。后来的一个早晨,我还在赖床,父亲推开我卧室的门,嘴里“忒忒”地喊着,父亲的老家口音很重。特特闻声,从我床边蹿了出去,跟着父亲下去遛弯了。
特特也惹祸,譬如憋不住在垫子上尿了,下雨天在泥水里跑,把自己弄得一身泥水不说,回家在木质地板上落下一串花脚印,深更半夜楼道里有脚步声,它会“汪汪”叫几声,等等。年龄的原因,我对特特不仅是温和,甚至有些溺爱了,面对这些情况,我只是边收拾边训斥它几句而已。我破规矩让它上床睡觉,它每晚都卧在我的脚边,或者像人一样躺在我旁边的枕头上,后背靠着我的后背,毛茸茸的。我以前不知道狗狗会跟人一样枕着枕头睡觉,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它居然肚皮朝上仰躺着,我吃不准是什么情况,在网上搜了一下,才知道,那表示狗狗对主人的完全信任。有几次,我听见了它的打呼声,它的耳朵那么灵敏,难得睡一个好觉,我就一动都不敢动地静静地躺着。
我喜欢跟特特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我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或写作,特特或是卧在窗台,或是卧在脚下,任何时候,我都会发现它下巴搁在前伸的双腿上,定眼看着我。它怕尖锐的响动,外面放一个鞭炮,它就使劲往我怀里钻。我把它抱在怀里,让它聆听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写作累了,思路不畅的时候,我就盯着它的眼睛看,它不会与人直视,你看它的时候,它会把视线移开。我曾突发奇想地抱着它照过镜子,它似乎对镜子里的自己不感兴趣,不往里面看。
有时候,面对它,会有一些微妙而奇怪的想法。它整天不说一句话,我们却那么喜欢它,除了忠诚,不言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如果一个人只是干活,不说一句话,人们会怎么看他呢?小区有一条流浪狗,棕色皮毛很长,遮住了眼睛,披头散发的样子,它成天卧在楼头的空地上,每次我领特特遛弯路过的时候,特特都会停下来,嗅一嗅,特特是在问候它?同情它?或者在向它炫耀?不知道!我会停下来,给足时间,让它们充分交流,時空就变得异常奇妙。
特特年龄渐长,毛色由原来的纯白染上了土黄的色调,走路开始有些蹒跚了,懂行的朋友说它的状态比年龄要老一些。我以为它一下就变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会抱它一段,后经人指点,给剃了毛,它一下就轻松了很多,原来是热的。我和妻子都没有养狗的经验,很多方面都没照顾好它。我还听人说过,狗狗是知道自己的大限的,那一天,它会离开家,死在外边。我曾在脑子里想象过好多种特特离开时的样子。特特没了以后,妻子说她也想过,但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总觉得很遥远。
在特特的出事现场,妻子嚎啕大哭,手足无措,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是她遇到了什么事。驱车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把特特的尸体抱回了家,特特躺在它以前经常趴着的那个窗台下面,异常安静。它的尸体要比平时看起来大一些,妻子说车子前轮轧过去后轮又轧上了,但它身上没有一点伤,七窍也没出血。
妻子说特特临走前很悲戚地看过她一眼,好像在说:“妈妈,救我!”我知道,这一眼恐怕要在她的心里留一辈子了。我抚摸着它,努力把它的眼睛合上。妻子已经把噩耗告诉了远在广西读研的儿子,儿子吃惊地表示遗憾后咨询了好几个人,他的一个好朋友建议我们做一个木箱子土葬,他的女朋友说她家的狗没了后,他们是送去火化的。原来,已经有很多人经历过这种苦楚了。楼上正在装修,我敲门进去,说明了原委,师傅很开通,按我的要求帮着打了个木箱。我原本想给他一些报酬的,当我去找铁锹的时候,师傅把木箱送到我们家,放下就走了。
我在楼后草坪的一棵槐树下葬了特特。妻子把它的小垫子、小被子、狗粮、喝水碗、食盆都放进了木箱,还专门给煮了块牛肉,小家伙最爱吃牛肉,总是吃不够的样子。
忙完的第二天,我赶回单位上班了,再回去,上楼去找那位木工师傅,开门的是房主,我没敢提这件事。做木箱的时候,房主不在,话说不好木工就会受斥责,甚至影响结算。
我回去一说,妻子说前几日她和那个木工吵过架,他老从窗户往下扔东西,整天叮里当啷的。
妻子说早知道他那么善良,她就不跟他吵了。
我们都从心里感激他。
6
一个礼拜后,我和妻子拌了一次嘴。我做好饭菜端上桌,叫她吃饭。她在饭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又开始哭,后来索性回了卧室,一个礼拜了她还这样。我有些烦躁,唠叨了她几句,说天大的事饭总要吃,说特特没了当然伤心,但它毕竟是条狗等等。妻子一下就爆发了,和我嚷嚷起来了,两个人呛呛了几句,谁也没心吃饭了。我闷坐在沙发上。她关着卧室门哭了一会儿,很用力地打开门出去了。我透过窗玻璃看见,她转到了房后的草坪,到那棵槐树边去了。那个地方,其实我每天也悄悄去一趟的。
我带上门出来,在小区的甬道上转悠,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以前只要我出门,买菜,买东西,拿快件,遛弯,都带着特特,萦回的甬道,草坪,那些木头座椅上,甚至是每一个草稞子里,都留有它的身影,还有几个它定点撒尿的地方。它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我坐下来,它就蹲在我的身边,很兴奋地昂着头,半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粗气,很自豪的样子。我不知道,在我这么一个普通而庸常的主人面前,它到底在自豪什么。有一阵,我专注于手机,一抬头,它不见了,我“特特,特特,小特特”地喊几嗓子,它就从草坪从台阶后面飞快地跑过来。我喜欢它飞奔的样子,阳光,敏捷,欢快,义无反顾,好像它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我跑来。
“特特,特特,小特特!”我终于喊出了声,我紧张地四下张望。特特没有回来,我的眼泪下来了,特特没了后,我第一次流了泪……
院子里人很多,来往熙攘,我不知道他们的欢愉,他们不知道我的悲伤。那只流浪狗,还卧在老地方,披头散发,毛色肮脏,但宁静。我蹲在它身边,看着它。和特特一样,它没有用眼神与我交流,把头移向了一边。这些年,特特到底对它说过些什么?我伸手想去抚摸它,它站起来,绕过房拐角不见了。我一时有些恍惚,我们的特特是不是也在那个拐角后面?还有母亲、岳父、岳母,这些慈爱的老人,是不是也在那个拐角后面?也许他们并没有走远,我们只是看不见而已!
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拐角一个拐角地折叠起来的,我们只看见了能看见的那一部分。
我并不是凭空猜测,在特特出事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曾梦见过它,它的皮毛雪白耀眼,欢快地在旷野里奔跑。出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某种暗示,遗憾的是以我的肉体凡胎无法识破其中的玄机,但我坚信,那是特特的生命在另一个拐角的剪影。
我急切地奔向那棵槐树,我想告诉妻子,我们的特特并没有死,它只是在生命的另一个拐角。树下没人,打开家门,见妻子正坐在饭桌前大口吃饭,绿色的葱叶在嘴角一晃一晃的。还没等我开口,她忽然说她想明白了,就当特特出去玩了,还没回来,日子还得过啊!
我也坐下来,大口吃饭,我们比赛似地吃着,两个人在彼此的眼睛里晶莹了起来。
(插图作者:刘飞燕)
杨军民,甘肃泾川人,现居宁夏石嘴山,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长江文艺》《朔方》《飞天》《天津文学》《安徽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等报刊,部分被选刊转载,入选多个选本。出版小说集《狗叫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