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歌
2023-05-30吴湘岩
1
母亲出院那天,秃头医生说:是骨癌,留在医院也只有等死的份。那个叫强生的男人同他的弟弟强明,便把尚存几口气的母亲抬回了家。
母亲回家后,强生还在四处寻找民间偏方给母亲医治,但大家都知道,她在这个世界将待不了多久了。我开始怨恨起强生的狠心,我觉得是他毁了母亲,也毁了我。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就向强生提出要回学校。那时我读高二,学校是位于城郊的二中,由于离家太远,只能寄宿。阿莲知道后,倚在我的房门口,说:“今天星期六,今天晚上和明天又不上课,你要走哪里去?”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收拾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瞧吧,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她好像幸灾乐祸。
死瘸子。我在心里骂着,随即将一些衣物和书本一起塞进了背包。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所谓的家了。这个家,耗尽了母亲的半生,还有我十年的大好光阴。
七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带我来到强生家里。
强生家差不多在边街的尽头。屋后有几棵高大笔直的椿树。我现在依然记得,那天当母亲推开强生家门拽着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的时候,一个十岁光景的跛脚女孩好像听到了动静,忽然从屋后的小院转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我们,差点跌倒在我的怀里。
强生指着我说:“阿莲,叫弟弟。”
阿莲呵呵笑着:“不是弟弟。没有弟弟。”
我躲在母亲背后,瞅见她的嘴角露出一颗嫩白得不合时宜的虎牙,她又一瘸一瘸地走了。
强生低下头,抱歉似的揉搓着粗糙的双手,朝我们说:“慢慢来,会习惯的。”
事先我并不知情,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要长久住在强生这个“家”里了。我对母亲充满了不屑和恼怒。当我跑到我原来那个家的时候,只见几个虎背熊腰的陌生人正在原本属于我的房间里忙不迭地搬进搬出。一个中年妇女瞧出了我的异样,充满善意地对我说:“你家原来住这里是吧?你们家租期到了,搬了。”
“租期”是个什么意思那时我还不懂,但听到“搬了”两个字时,我哇的一声,兜不住眼泪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抽抽噎噎来到护城河边,任由母亲的呼唤从南门巷响彻到北门巷,从北门巷响彻到南门巷,再从南门巷又响彻到西门巷,然后那呼唤声从西门巷回到了边街,最后终于偃旗息鼓。可是不久,当母亲听说我曾出现在护城河边时,她的呼喊声突然如晴天霹雳般比先前锐利了十倍。等她找到护城河边的时候,我则转进了城里。总之,我想她永远找不到我。
那天傍晚母亲沿着河边找我找了很久,她的喊叫声歇斯底里,鬼哭狼嚎。
关于亲生父亲,母亲并不愿意跟我多提。无数个单调而冗长的夜晚,她只是不断重复地念叨着:“那个狠心的,那个没良心的,不要我们母子了。”因此,在我最初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就同电视里陈世美的形象一样,是个为了个人荣华富贵,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的人。后来,一个远道而来的亲戚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明白母亲嘴里父亲“走了”的真正含义。原来父亲并非耽于享乐而抛弃了我们母子,他只是变成了山上的一抔黄土。
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这个家—我不愿称其为“我们家”—从未缺少过“战争”。强生对母亲,母亲对阿莲,阿莲对我,强生和阿莲对母亲和我。这错综复杂而紧张的对立关系,一直延续到母亲临终的那一刻。
强生是这个小城里口碑数一数二的木匠,有近一半殷实人家的各种精致的木床、木桌、木椅之类家具出自他那双干树皮般皲裂的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与他亲近。
2
“你妈的病,谁也料想不到。”强生已喝得面色酡红,一股刺鼻的酒味占领了整个房间。
我说:“知道。”
“前前后后,也借了不少钱。但你的学费不会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以对。
“如果以后,要上大学,钱,我挣。”强生补充道。
“不用。”我说,斩钉截铁。
这时,阿莲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看向我,愤愤地说:“家里的钱,都被你们母子败光了。”
我不说话,心里也愤愤的,眼睛瞧向门外。院墙上有一只乌黑的肥猫正从一溜碎玻璃片上踱步走过。阿莲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强生用眼睛制止了。
阿莲嘟着嘴,撂下手中的针线,端着饭碗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阿莲的话就像她手中的绣花针一样直扎我的心窝。我沉默着,我想,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跟你这个永远都嫁不出去的瘸丫头磨嘴皮子了。
强生原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不过今天喝高了点,话就多了点。他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完,给自己满杯,仰起脖颈,一口闷掉。他大概猜到我将冷战到底的笃定态度,说:“你看,菜都凉了,先吃一点,再走。”我站起来,给了他一个冷臉,然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走出了家门。
已过正午,学校应该没什么人了。周六晚上和周日不上课,大家都回家了,晚上宿舍也不会有人。我懒懒地在街上走着,盘算待会儿应该去哪里。走了一阵,我感到背包越来越沉,就打算先把它放到学校,然后再出来溜达。转过街角,我看见手里提着一个小黑塑料袋的小毛,我逮住他,问:“是不是你大军哥哥回来了?”
小毛说:“没有。”
我说:“那阿莲在你家做什么?”
小毛说:“不晓得,她进来的时候,我妈就叫我出来买盐了。”
“笨蛋。”
此前,我看见阿莲端着饭碗一瘸一拐地从邻居小毛家里出来,她没有抬眼瞧我,我也脖子扭到一边,我们就这么默默擦身而过。就在我走过小毛家门口的时候,他家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使我没能瞧见小毛的哥哥大军是不是回来了。
不管大军有没有回来,我仍想不明白阿莲为何总隔三差五到他家里坐,罔顾周遭的冷眼。从大概十年前起,因为一次宅基地的纠纷,两家形同陌路,水火不容。虽说现在过去了多年,那些令人难堪的往事和心结已渐渐淡去,但除了阿莲死皮赖脸去小毛家串门,两家的关系还未全面解冻。
至于阿莲和大军是怎么勾搭上的,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当事人没有透露半点。街上倒流传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些糗事,可那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小撮闲人吃饱了饭,无事可做,随意捏造的子虚乌有的谈资。我想,即使阿莲和大军曾经有过短暂的恋情,那也已经属于陈年往事;何况大军早就结婚了。人家现在生活得好好的,工作体面,老婆不仅正常,而且漂亮。
贱骨头,我狠狠地骂道。
其实,除开那双有问题的瘸腿,以及那颗长得不是地方的虎牙,在我们街上阿莲也算是个标致的女孩。
阿莲的成绩并不好,加上有双不听使唤的跛脚,走起路来像猩猩,少不了被同学们开涮。每次放学,她都知趣地走在最后,但总会有几个爱捉弄人的同学故意落在后面,学她走路的滑稽样子,然后哄笑一声散去。此时,阿莲并不示弱,铆足了劲追打他们,甚至将石头砸到了人家家门口。这种情况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小学时代。
到了初中,阿莲到城郊的二中读书,就再也没有人当面与她打趣了。一则因为班里学生大多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像读小学时都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二则大家已是中学生了,中学生与小学生简直天壤之别,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各自都有了很强的自尊心,男同学已知道怎样尊重和讨好女同学了。更何况,中学时代的阿莲像变了个人似的,已出落成一个窈窕的姑娘,她的那颗虎牙不像是缺陷,反为她增色不少。但可悲的是,她的成绩跟她的姿色成反比,初三毕业,她既没有考上高中也没被中专录取,只能唉声叹气拎着书包回家了。
阿莲待家里后的第二年春天似乎特别漫长,屋后几棵椿树上的嫩芽比哪一年都茂盛,刚割了一茬,一阵春雨后,又韭菜般冒出簇簇新芽。
香椿芽是我的最爱,香椿拌油辣子、香椿炒鸡蛋、香椿拌豆腐等都是美味。那些日子,母亲跟强生到外地做活去了。
阿莲摆出一副家长姿态让我无法忍受。于是,她喊吃饭我便出去玩,等她洗完碗我便吃饭。
阿莲不知何时迷恋起了女红,待一切收拾停当后,便开始忙活手中的针线活。见她无视我的存在,我一边吃,一边说:“这香椿炒鸡蛋一点都不好吃。”
“不吃喂猪,”她撇嘴说,“猪都比你省心。”
我没立即回嘴,只是憋住气,暗暗吃完饭,默默踅到她身后,冷不丁一把把她的针线拽走。一时间,屋里屋外一阵鸡飞狗跳。追打中,我一个趔趄撞到门后,只听脚下一声脆响,割香椿的长竹竿被我踩断了。
香椿没几餐便吃完了,又该去割新的了。阿莲爬不了树,就用那双冷若寒潭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谎称刚摔伤脚,行动不便。阿莲没跟我争,眉头一皱,仿佛在思索著什么,然后叫我在树下听她的指挥,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只要爬上椿树第一根粗大的枝杈,利用捆着镰刀的半截竹竿,可以割到大部分椿芽。阿莲笨重的身体像树懒一样贴在树干上,生怕摔下来,她的爬升速度比蜗牛还慢。
“快,推我,再加把劲。”她喘着粗气朝我喊。
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她推上了树。
“你把簸箕拿好,我指哪里,你就站哪里,椿芽别掉地上了,”阿莲居高临下地喊,“还有,注意脚下,别摔了!”
我站在树下,不耐烦地拿着大簸箕,样子一定也像只大猩猩,跟阿莲一样。没忙多久,我的手和肩膀就酸了,但阿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要把最后一束椿芽割下来才罢手。
这应该是我和阿莲的第一次合作,那晚的月亮格外明亮,阿莲提议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在椿树下,我们吃着香椿饭菜,感觉格外地香。吃完饭,阿莲说,你去做作业吧,我洗碗。我第一次对她言听计从,老老实实地点着头说“嗯”。
3
高二寒假之后,我像忽然开了窍,发狠学习。除了寒暑假和节假日,我很少回家。每月的生活费,强生都托班主任转给我。我们之间似乎已形成了一种避免碰面的默契。
我已经不怎么回家了,仿佛那个“家”跟我没有分毫关系,至于强生和阿莲过得怎么样我也无从知晓,也不想了解,我只关心自己的学习。终于,我的倾情投入有了回报,在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中,我考到了年级前30名。如果高考还是这个成绩,我是可以考取一所重点大学的。
初夏的一天,本来是第三次模拟考试,班主任却忽然叫我回家。我走出简陋的教学楼,穿过操场,看见强明正在校门口焦急地伸长了脖子冲我这边张望。
“阿辉,阿莲出事了。”我看见强明的脸灰扑扑的,不见一丁半点血色。
“她又怎么了?”我说。听强明说到阿莲,我原本准备掉头回教室,但却被强明的手紧紧拽住,“阿莲在医院里。”然后他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人民医院。
“她又要搞什么?在医院就赶快治病,找我又有什么用?”
“阿莲想见你,跟你说说话。她快不行了!”
“那强生呢?”
“等到了那里再慢慢跟你讲。”强明没有当即回答。
阿莲果然快不行了,我和强明被挡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问题远远比强明预想的保大人还是保小孩要严重得多。不久,医生就宣布可以交代后事了。强明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悲伤,我预感到,我们这一对冤家的恩怨即将终结。
病床上,阿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像丝绒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她熬过了一个夜晚,似乎倔强地在等待着什么,虽然她知道她所等待的也许根本无法到来。第二天清早,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寂静,而阿莲惨白如蜡的脸上,却似乎洋溢着一缕笑意。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和强明之间有过的一段对话。那是在阿莲终于“去了”之前还是之后,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问强明:“是什么病?”
“不是病,阿莲怀孕了。”
“那孩子呢?”
“没保住。”
“谁的孩子?”我问。
“大军的。”
“哪个大军?”我追问。虽然我心里有底,但还是想再次以及无数次得到证实。
“就是你家邻居那个大军。”
“那他人呢?”
“被强生撵跑了。”
“那强生呢?”
“找大军去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莲说了,等你考上大学,再告诉你,怕耽误你学习。她说你是读书的料,好好学就能考上大学。”
阿莲忽然走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沿着城墙根转了几个圆圈,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飘忽的。
大军是有妻室的人,我们只知道他的老婆不仅漂亮而且有钱,但不知道的是,他入赘到那个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常常受到那个家里每个人的掣肘,他们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不让他干什么他就什么也不能干。据说,他是为了落户城市才跟这个老婆结婚的。他们看上了他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而他看上了那本城市户口簿。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俩结婚五年还没有孩子。每次回小城,他老婆仿佛回家享清福的太后,而他父母总是一副卑躬屈膝侍候祖奶奶的模样。这样的窘状,使大军父母在小城闭塞的环境里很难抬起头来,虽然表面上光鲜,但背地里都被大家当成了笑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城流传起大军离婚的消息。带来消息的是大军曾经的高中同学,现在“悦来居”客栈的主人阿江。很快大军一个人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狼狈地出现在家门口。在人们的印象里,自从大军背着包袱去上大学后,他就从来没有一次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日子,反倒成了阿莲最开心的时候。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遇到了初恋,而初恋对自己仍心存念想,旧情复燃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那个冬天,一些关于阿莲和大军的风言风语像寒冷的北风一样在小城里穿街走巷,很快就刮到了强生的耳朵里。事情败露得太快了,知道捅了娄子后的大军立刻现出原形,变成了缩头的王八。在这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里,阿莲的肚子日渐滚圆起来。阿莲因怀了孩子,又不愿打胎,结果被强生赶出家门。一个女孩在绝望时一旦笃定要做什么,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阿莲的执拗最终葬送了她自己。
大军父母提出赔偿一笔钱,想要孩子,但被强生拒绝了。强生说,他总归是要找到那个杂种的,他要将他千刀万剐。他觉得自己在小城的脸面丢尽了,他把手上还揽着的几件木工活快速完成,然后闭门谢客。谢绝所有人的登门造访,不论亲疏,他觉得他们上门来寒暄,都是想来看他笑话的,他们无非就是想从他的嘴里扒得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强生没有找到大军。据说,他甚至摸到了省城大军的家,非但没有寻见大军,而且被那一家人揪着要他把人给交出来。后来,他在那附近潜伏了许久,但大军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强生没打听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反而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的消息:大军并没有离婚,他只不过因为工作压力,某次回到家一时冲动,就顶了老婆几句,随即被打入冷宫,赶回了老家,现在老婆回心转意想重新召唤他回来,但是他却不见了。
得知阿莲难产离世后,强生一路压制着泪水飞奔回家。等待他的,是家中一具冰冷冷的躯体。事后,邻居大军家终日紧闭大门,据说,他们家已经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邻里街坊都不得而知。
4
我没有立即回学校,也没有回到那个小城所谓的家里。我在河边坐了很久,就像七岁那年我在河边坐了很久一样,不同的是这天下了大雨。我任由雨水冲刷着我的头发和身体。我想,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像眼前的这条河流一样,不再从容地流淌,我觉得我应该去做点什么了。至于做什么呢,我还没考虑太清楚,但至少我要做一些此前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沿河而下,希望走到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小城很快被我甩在了身后,黄昏也很快开始降临。我知道,黄昏之后黑暗很快就要将我包围。
我走上了大路,朦胧的雨雾中,一辆散发着毛茸茸的白光的车子撕开了由雨水制成的帘幕,缓缓向我驶来。它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居然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踉踉跄跄,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男的睨了我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周围的黑暗里。他们可能是住在附近村寨里的人。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一瞬,我把自己湿淋淋的身体腾挪到了车上。
这是一辆长途汽车。我一遍遍翻找身上每个口袋里可能幸存的那些被雨水淋湿成一坨一坨的零钱,总共四十九块,然后递给司机。我要去一个我以前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管是哪里,只要离这个家远一点就行。
暗夜里,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泥土和槐花的味道。我看见车灯照射着落满槐花的柏油路面,想象车轮在落满了槐花的路面上飞速地旋转。我想象着我生活的那个小城,现在渐渐变成了远山里的淡影,它已不再是我的烦恼和包袱,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莫名想象,虽然它仍然是未知的。
待我从混沌的世界渐渐清醒了一点,车子停了下来。该死的雨此时已消停。我闻到了橘子的清香,是的,是熟悉的橘子的清香,就在车里。当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车里躺着的时候,我也发现了我的手上紧紧抓着的两片橘皮,橘子的清香就是这两片橘皮发出来的。我想,我就是靠着它们坚持到了这里。
我从车上蹒跚下来,发觉原来这里并非目的地,而是一个未知的小镇,附近有一个简陋的餐馆,餐馆里挤满了就餐的人群。我想暂时离開他们,向小镇的黑暗里走去。没走多久,我发现我被车子甩下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陌生之地遇见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我想我的这趟离家远行还会发生更多跌宕起伏的插曲。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她了。在车上,我隐隐感觉到,她是唯一关照过我的人,只不过在黑暗中,我没能将她看清。那时的我,好似一头被蒙着眼睛昏头昏脑只听从命运安排的呆驴,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永远到达不了最后刑期的苦役。
“你也是从家里跑出来,出远门的?”在湿漉漉的小镇街边,灯光穿透稀疏的树叶,落在我和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和温暖。
“算是吧。”我说,“你呢,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是循着一个人的书来的。”
“哦。”我说,“橘皮是你给我的吧?”
“嗯。我也晕车。”她说。
“我不晕车。虽然我不经常坐车。”我尝试做着徒劳的解释,说,“我肚子饿了。肚子一空,就会晕车。”
“那我请你吃饭吧。”
当我们不知不觉适应了黑暗,天空反而不那么黑了。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望着灰色的夜空,盯住一个位置,那里可能刚刚有一颗流星划过,但我却看不见它,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我说:“你是不是也被甩了?”
“不,是我自己不走了。”
“为什么?”
“我一直在寻找一条河。”
“找到了吗?”
“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呢?”我问。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它是什么样的河?”
“它呢,可能是一个人的河,也可能是千千万万人的河。”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段在小镇里徘徊的插曲,那个女孩说的一些话仍在我的耳畔萦绕。记忆有点模糊,我只记得,在沅江边上,我遇见一个和我一样离家出走的女孩,她好像是特意为成全我的首次远行而到来的。
她问:“你从哪儿来?”
我说:“河的上游。”
我们来到江边,倚着栏杆静静地看着江水,向东一去不复返的江水。
这就是沅江了。
她又问:“湘、资、沅、澧,你喜欢哪条?”
我说:“沅江。”
“为什么?”
“因为它有家乡的味道。”刚出口,我就否定了自己,“哦不,还是长江吧。它辽阔,包容,浩浩汤汤。”
她问:“你到过吗?”
“没到过。”
“那你怎么知道?”
“书上写的。”
她不再问了。
后来,我一头朝着那条叫沅江的河里冲去。
我的身体没有了知觉,只剩下最后的意识,一片空白。
“刚才你使劲蹬我,要不是我参加市游泳队选拔,练过一阵,我也淹死了。”许久,女孩对我说。
看着她湿淋淋的头发和微微耸动的胸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听父亲讲,我母亲就是死在河里的。”
我略微诧异,但并不想说话。
“那时,我每天以泪洗面。到底是哪条河父亲没说,我也没想到追问,慢慢他也不再提起母亲。后来有了后妈,她待我很好。但我最想念的还是生母,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她对我更好的人了。你觉得呢?”
我没有回答她,眼睛木呆呆盯着不远处的堤岸。那里有花草的痕迹,因踩踏的人多而没能成长,只有靠近岸上水渠豁口处有片高矮不一的草丛,一些零星的花兀自开着。
“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她继续说,“我努力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我也参加体育锻炼,最喜欢的就是游泳了,我想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寻找母亲的那条河了……”
我像个刚做错事而羞愧的孩子,虔诚地聆听她的教诲。不知何时,一只乌黑的肥猫被蝴蝶吸引,蹿到那片草丛里。嬉闹间,肥猫掉下了堤岸。蝴蝶也朝河的方向飞远了。那只猫艰难地攀着堤下的石壁,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一纵身,却从堤下弹上来,蹿入我们身后的灌木丛,消失了。
女孩仿佛见惯了这一幕,继续说下去:“母亲是沅水边上的人。最近我才听说,那年冬天,她跟父亲吵架,赌气回了一趟外婆家,就再也没回来。其实找到了又如何呢……”
后来我们是怎么分开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我躺在附近一家简陋宾馆充斥着霉味的床上,从梦遗中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耳边,雨点般密集的蟋蟀声和蚊子的嗡嗡声,仿佛那个夏天一样漫长。
回到家后,我大病了一场。那一年,我错过了高考。我很快就后悔了,决定复读。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外省的一所重点大学。这座大学既不靠近沅江也不在长江沿岸,而是身处遥远的北方,在一个大半个冬天都雾蒙蒙的城市。
5
二十七岁那年,我回到出生和成长的小城。仅仅十年时间,因古建筑保存完好,小城已从边远落寞的弃儿变成旅行者的新宠,日渐成为国内知名的古镇旅游目的地。曾经熟悉的城墙外,沿河砌了一溜游道。故地重游,我知道再也不会听见母亲的呼喊声了,有的只是熙熙攘攘的喧嚣。第一次来小城的女友,看见什么都新鲜,眼睛很快就被游道旁那些小摊点的廉价小饰品攫住。
“叔叔,给女朋友买一个吧。”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紧紧拽着我的衣角,竭力推销她手中的一个小挂饰,好像不买便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叔叔,叔叔,给女朋友买一个吧……”小女孩脸上堆着笑,露出了糯米似的小虎牙,让我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阿莲。我想,如果阿莲还在,她现在一定不会为没有收入而发愁,即使身边带了一个孩子,她只要做好自己那一手针线活,便会有一笔稳定的收入,或者仅仅把房屋出租,也够养活自己了。
强生是彻底老了,糊涂了,已经不认得我了,见到谁都张着黑洞似的嘴巴说:“看,阿莲回来了……”强明叫我放心,說他会照顾好强生,也一定会照强生说的,死后将他葬在女儿身边。
在即将离开小城的前一天,我来到以前那个家里,那里已经没有我想要寻觅的蛛丝马迹,屋后的几棵椿树早被砍掉,边街上的民居都变成了古色古香的客栈。我站在老屋所在的位置,想起小时候回家的情景,想起阿莲的香椿炒鸡蛋。那时候,除了两座斑驳衰败的城楼,那几棵刺向天空的笔直的椿树几乎成了小城的制高点,只要看到了椿树,我就知道那里就是家的所在。
吴湘岩,本名吴玉辉。苗族,1982年生,湖南凤凰县人,湖南省作协会员。诗文作品散见于《散文诗》《星星》等刊。2022年开始学习小说写作,本篇为其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