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胡祥雨的打拐寻亲路
2023-05-30李浩瑄
李浩瑄
胡祥雨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1月6日下午,胡祥雨在接受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采访期间,不断有寻亲人给他打电话或者发微信询问进展。
“有时候大半夜,甚至凌晨也会有人给我打电话。他们这些寻亲的人太苦了,我能理解他们想要找到亲人那种急切的心情。”43岁的胡祥雨和一名在电话里抽泣的石家庄寻亲人员结束通话后叹道,收到这名寻亲人寄来的血样后,他就立即让鉴定科做了比对,发现有人高度吻合,“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当地警方,但是全国各地安排专人专办妇女儿童拐卖案件的刑警队并不多,所以当地去核实需要一些时间。”
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楼里,有一个以警员个人命名的工作室——胡祥雨工作室。胡祥雨是四川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的教导员,他从事公安打拐工作4年,为370个离散家庭实现了团圆梦。2022年11月,他被四川省委宣传部、四川省公安厅表彰为全省“最美基层民警”,近日,经公安部同意,他被记“个人一等功”。
不忍看他们受苦
1999年,胡祥雨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警犬技术专业毕业后,回到家乡进入绵阳市公安局警犬队工作。20年间,胡祥雨和警犬作伴,从训导员到副大队长,再到高级工程师,他被公安部选聘为全国警犬技术专家、全国刑事技术青年人才。
“这20年是我人生的一笔重要财富,但是有收获也有遗憾。夸张点说,我训了20条警犬,却没有接触到20个人。”是儿子的一句话让胡祥雨坚定了向组织申请调岗的念头——“爸爸,为什么你和电视里的刑警不一样?你怎么不办案子?”再三考虑后,2019年,因单位有轮岗交流的机会,胡祥雨申请调到了刑侦重案队,并主动请缨牵头负责全市的打拐工作。
胡祥雨经办的第一个寻亲案来自于市长热线:一个内蒙古的小伙子郑阳想帮他的“傻”妈妈找到亲人。
郑阳的母亲只有七八岁小孩的智力,她在1992年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内蒙古,只依稀记得自己过去是绵阳人,名字叫“刘花卷”。线索相当有限,胡祥雨在四川人口信息库开展了大海捞针般的逐一排查,十多个小时后,人口库内一个刘华娟的已注销户籍引起了他的注意。刘华娟,原籍为毗邻绵阳市的射洪县(今射洪市),1992年失踪,各项档案与“刘花卷”极为吻合。
胡祥雨立刻赶赴射洪,调查发现刘华娟在失踪前与当地一名补鞋匠结过婚,并育有一子,当年已有36岁。经DNA比对,“刘花卷”确实就是刘华娟。
这些年,刘华娟在四川的儿子也没有停止过找她,当年他和妈妈去赶场,妈妈给他吃了一颗糖后,就此不见了,找到妈妈成了他多年的执念。补鞋匠也身有残疾,他独自一人抚养儿子长大,读了大学,当了老师。
“内蒙古的儿子不舍母亲,他当初只是觉得妈妈逢年过节没有亲人,看起来形单影只,想帮她找到根。我问补鞋匠,想把她接回来吗?”胡祥雨说。补鞋匠摇了摇头道:“我一直在找她,想了却一个心愿,知道她还活着,儿子在感情上能够有个寄托,就够了。”
“我主办的第一个案子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这也激发了我的动力。”胡祥雨告诉记者,他接触的群众,大多都是弱势群体,他们的生活本就不够宽裕,还要遭受亲人失踪的打击,“一旦和他们打过交道,就会不忍心看他们受亲人离散之苦,作为警察,我有责任用心把这个事情坚持做下去,并且要做好。”
让破碎家庭不再寻人无门
2021年初,一名面容憔悴的单身母亲找到了胡祥雨。她的丈夫在2003年病逝,多年来她和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2011年,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儿子经住院治疗,症状有所缓解后,准备出院。两人走到医院门口时,母亲发现有药落在了病房,让儿子在大门口等她,她回去取。没想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已20岁的儿子就失踪了。
此后十年间,在家电卖场上班的母亲,每逢休息日就前往绵阳周边各地寻找孩子,她的收入全部用在了四处奔波上,也没有心思再成家。“她一个人找遍了绵阳周边28个县的救助站、精神病院以及流浪人员聚集地,但都没有孩子的一絲线索。”胡祥雨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人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了。”
这名母亲反复央求着胡祥雨,一定要帮帮她,她说,孩子在精神正常的时候常常对她说:“妈妈,我好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可以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让你不用这么辛苦。”
“我心里很难受,给她采了血后,先试着给她打了‘预防针’,就说我们会尽力找,但是不一定能找到。”胡祥雨叮嘱DNA实验室特事特办,3天后,比中了2011年一具高空坠亡的无名尸体,坠亡地点和那家医院的直线距离只有5公里,从记录的死者死亡时间和那名母亲描述的孩子失踪时间看,孩子应该是早就打定了轻生的念头。在母亲离开后,他径直步行至一处施工未完的高楼,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地上,一跃而下。
胡祥雨酝酿了很久,该怎样将这一消息告诉那名母亲。“我没在电话里说,怕她情绪失控,而是让她到支队来一趟。”得知这一结果的母亲出人意料地很平静,她说她有预感,孩子可能没了。
胡祥雨带她去见了当年出现场的法医和技术人员,当孩子遗留在现场的一把伞和一套内衣被拿出来后,这名母亲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托人找到了2011年埋葬这具无名尸体的墓地,并带着这名母亲去认了地点,算是让她的哀思有一个祭奠之处。”令胡祥雨没想到的是,一周后,这名母亲再次来到了支队,她说:“谢谢胡警官,是你让我这十年的寻找有了一个结果,也让我今后的十年、几十年不用再继续奔波下去了。”
“我当时心里百感交集,对我来说不算复杂的工作,却能终止一个人长达十年的奔波路。可是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和这名母亲过去十年一样,寻人无门,四处奔走。”胡祥雨有了一个念头,他要成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寻亲工作室,“这样,当老百姓遇到此类问题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可以来找胡祥雨,有一个叫得出来名字的具体的人来帮助他们,而不光是一个留下办公室电话的部门。”
2021年7月,经胡祥雨申请,绵阳市公安局批准在刑侦支队设立了“胡祥雨工作室”,专门处置打拐寻亲工作。工作室成立以后,胡祥雨建起了“团圆绵阳—我们在行动”绵阳公安官方微信群,招募和聘任了全国300余名志愿者,广泛发动和借助民间及网络力量开展社会化宣传、线索收集初查、样本采集等工作。
从此,胡祥雨把自己的时间分割成了两块。上班,协调本地打拐信息处理,涉拐情报研判;业余,就投身到微信群的网络公益寻亲中。现在,胡祥雨的手机里有2000多个寻亲微信网友,100多个寻亲群,平均每天会接到上百个寻亲求助电话和信息。
2019年,绵阳市找回妇女儿童26人,2020年找回46人,2021年找回187人,2022年找回136人。
“我们担心过这样的数据会不会反而引发负面舆论,但是,历史问题应客观看待,一些涉及拐卖的刑事案件,大多发生在八九十年代,因为过去科技手段有限,没能及时侦破,如今,我们把人找回来,又因为超过了追诉期而无法立案,这是遗憾。”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赵阳告诉记者,但胡祥雨这样投身于打拐寻亲事业的人,正在尽全力弥补过去的遗憾,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在这项工作上也没有过多在意人力、物力、财力,没有计较过是本地案件还是外地案件,只要有群众需要,就会为他们做检验鉴定,“他在为民办实事,更通俗一点讲,这是在做善事。”
比找到人更难的是解开心结
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DNA技术和公安人像技术对寻亲起到了极大助力作用。
“在寻亲中,找到人都不算最难的,要说难,还是解开被寻找对象的心结更难。”胡祥雨说。
2022年年末,绵阳警方举办团圆仪式前,原本要参加认亲活动的张林突然“失踪”。胡祥雨找到他时,张林一个人坐在公安局旁的台阶上,沉默地喝着啤酒,见到胡祥雨,他开始泣不成声。
1987年,奶奶带着3岁的张林和5岁的姐姐从绵阳到成都看望亲戚。在车站,一个“拿着漂亮包包的人”对奶奶说:“两个娃娃脏兮兮的,我带去洗个澡,你帮我看下包。”奶奶拿着包在车站等待,但直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两个孩子。
姐弟俩被卖到了江苏一个大家族中,姐姐从小就告诉张林他们是从四川被拐卖来的,正因为这个原因,两个孩子在养父母家过得很不好,姐姐16岁就嫁作人妇,张林小学就辍学,十来岁开始一直在外打工,30多岁也没有成家。
“我握住他的手,上面满是裂口、异常粗糙。他为了认亲,提前两天就赶到绵阳,很迫切地想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只是因为积压在心里长达35年的苦楚难以压制,需要有人再推他一把。”胡祥雨将张林劝了回去,两个多小时的认亲仪式,张林全程没有停止过哭泣,他35年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为了让家庭团聚,胡祥雨常常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说服被寻找的孩子们。他会给那些心结还没打开的人发一条信息,上面写道:孩子,你的父母在你失踪以后,一直在找你。你不愿意认有你的理由,但当你想通以后,我们公安机关和你的父母一定在老家等着你。我的电话不会变,一旦你改变想法,就联系我,我会帮你找到你的父母。
胡祥雨的微信好友中,有好多都是至今不愿意认亲的被寻找对象。“他们一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不愿意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突然冒出来一对父母,一时难以接受也能理解。”
不过大多数人,在胡祥雨的不懈努力下,会打开心结,和家人相认。这里面胡祥雨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用了10个月。
1998年,2岁的女孩唐冉在绵阳一所幼儿园门口走失。母亲肖红霞告诉记者,那时的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是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疯了就记不起你的女儿了,哪怕她找回来,你也不会知道那是谁。”就这样,肖红霞才强迫自己继续生活。
找到唐冉完全是巧合。2020年初,22岁的河北女孩芸芸在北京打工,她的室友与男友发生纠纷,芸芸作为警方证人被采集了DNA。很快,芸芸的DNA在全国公安查找儿童信息系統上与绵阳的肖红霞夫妇高度吻合。
收到系统复核指令的胡祥雨第一时间给肖红霞打去了电话。电话那头的肖红霞“懵了”,正在开车的她双手完全不听使唤,她努力将车靠边停好后,激动地在车内大哭了一场。一个小时后,肖红霞就和丈夫带着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奶粉罐、玩具和衣物出现在了胡祥雨的办公室门口。
北京的芸芸也“很懵”,“她拒接我的电话,不回复短信,在我单方面和她持续短信联系一个月后,她终于决定核实我的身份。”胡祥雨说。核实之后,女孩去询问养父母,得知自己确非亲生。
芸芸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胡祥雨一边安慰心急如焚、寻女心切的亲生父母,一边坚持给芸芸做着思想工作。他每天都在微信上问候、关心女孩的生活状况,转达家人的思念。10个月后,女孩总算同意在北京和亲生父母相见。“我们是非常不幸的,又是非常幸运的,我很感谢这个时代,也感谢这个时代有胡警官这样的人,让我久违地感受到幸福。”肖红霞说。
当年11月,胡祥雨陪着肖红霞夫妇一起飞赴北京。在认亲的前一天,他专门把女孩约出来单独吃了顿饭,探一探底,确保第二天这个家庭能顺利团圆。认亲后,女孩陪着亲生父母在北京玩了一周,一个月后,她飞回绵阳,和整个大家庭吃了团圆饭。
2022年10月,另一名寻亲人王雪华丢失22年的女儿被胡祥雨找了回来。“孩子是在广州一家医院里丢的,然后被送去了福利院。如果早一点有人告诉我可以找胡警官,那我就能早一点找到我的孩子。”王雪华告诉记者,在寻亲圈,胡祥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寻亲的人心里太苦了,他懂我们。亲人没有找到的日子里,我们很容易情绪失控,但他总是轻声细语地安慰我们,我就没见过胡警官不耐烦的样子。”
“每个案例都是一段人生,会看到一个家庭在遭遇重创和亲人团聚时的大悲大喜。”胡祥雨说,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他要帮的人还有很多,“这是职责,也是使命。”(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