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宛如平常一段歌

2023-05-30卢欣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3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小时候,我经常做同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间摆满书架的房间里,房间雪白的,书架边是不断飘动的窗帘。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仰望着靠墙的书架。书一排排地摆放在书架上,我抬起头,看不到顶,觉得很压抑,很怕那些书突然动起来,无情地朝我压下来。

桌子上有一个旋转木马音乐盒,发出叮叮当当的音乐声。旋律很熟悉,似乎是老师教过的儿童歌曲。音乐盒转了一会儿,声音停了,我觉得太安静了,立刻伸手去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音乐盒,但是无师自通,猜想得旋转它的底座。

后来,我觉得太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到处找他们。可是不管怎样也找不到。哭了半天,才有一个身材瘦小、脸长且尖的阿姨走到我身边,冷冰冰地问:“你哭什么?”

我拉着阿姨的衣角,央求道:“我的爸爸妈妈呢?我要找爸爸妈妈。”

阿姨甩开我的手,冷静地说:“我就是你妈妈。”

房间里堆放着很多的积木,有三角形的、圆形的、拱形的,可以搭起一座漂亮的宫殿。我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搭积木,搭好了又推翻。我心里越来越害怕,听到了阿姨在隔壁看电视的声音。

最后,我实在待不下去了,鼓起勇气找阿姨,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我要回家!”

“他们不来了!”阿姨冷冷地回答我,“以后你跟着我生活。”

天越来越黑,我揉着发酸的眼睛,觉得困了。可是我不敢闭眼,我怕一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了。我开始哭,大声喊“妈妈!妈妈”。可是没有人理我,阿姨也不见了。我哭得喘不过气来,哭累了,躺在书架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许多年后,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场景。我甚至记得自己拿的是一本彩色封面的《格林童话》,封面是一个戴着红色尖顶帽子的小孩。但爸爸妈妈否定了我的记忆,他们说绝对没有这样的事,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单独跟哪个陌生阿姨在一起。

我很难相信。梦境虽然模糊,但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我总觉得自己经历过,我对那个恐慌又绝望的画面印象深刻。

我是在冬季出生的。听妈妈说,生我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八。

那是个阴冷的冬季,那些天阴沉沉的,还飘着细雨。眼看快要过年了,可是妈妈的肚子还不见动静。在医院住了三天,奶奶脸都黑了,说:“这是造的什么孽,不会大年三十才生吧,我们还要过年呢!”

妈妈躺在病床上,用被子捂着脸,任由眼泪不停流出来。

到了年二十九,我终于闹腾了。医院里已经非常冷清,医生下班了,大部分护士也都休假回家过年了,剩下几个值班护士忙得团团转。奶奶来送饭时,也是长吁短叹的,拉着护士的手,说:“早几天出生就好了。”

好在我终于赶在年三十前出生了,并且生得很快很顺利。妈妈说她突然觉得特别疼痛,大声喊护士。护士赶紧把她推进产房,对她说:“用力,头已经出来了!”她觉得很痛,在产房里拼命嚎,整个产房里只有她一位孕妇。

“是个女孩!”医生一脸喜色地走出来,向家属报告,边说边脱下白大褂—他正急着回家过年,总算不用加班了。

奶奶听了,脸色铁青,将饭盅往地上狠狠一砸,说:“我们老孙家要绝后了!”

我从小就听妈妈给我讲过这段往事,不管听多少遍,还是觉得心里难受。仿佛自己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没有经过任何人允许,自作主张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个时候,爸爸还是很爱妈妈,懂得心疼妈妈的。他飞快地把饭盅收拾好,说:“平安就好。”因为快到除夕夜了,大家都希望我们赶紧出院,第二天妈妈就用小棉被把我裹回了家。妈妈说,除夕的晚上,我躺在她怀里,听着鞭炮声,咿咿呀呀地叫,温热的身体不停地往她身上拱。妈妈一下子就觉得心热了,抱着我说:“咱娘儿俩过年。”

在我小的时候,奶奶总喜欢唠叨男孩女孩的区别,男孩可以娶媳妇,女孩只能嫁人,以后我结婚生的孩子,就不能姓“孙”了。她摇头晃脑地说着,边说边叹气,好像妈媽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妈妈只能默不作声,假装没听见。到了晚上,我们俩回到睡觉的小房间,妈妈的情绪才敢释放出来。她抱着我,呜呜地哭,眼泪全都掉到了我的脖子上。

好在奶奶并不只针对妈妈,她把更多的精力用来跟爷爷吵架。爷爷在外人面前总是笑呵呵的,性格温和,但是在家里,他总是不停地跟奶奶吵架。年纪大了以后,他有点耳背,说话声音特别大,就更像是吵架了。两个人能为很小的事吵一整天。妈妈说,我没出生之前,家里也是这样吵的。每当爷爷奶奶吵架,爸爸妈妈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敢劝任何一方。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爷爷自己一个人拿着粮簿去粮所买米。他把米买回来了,却没有告诉奶奶。到了下午,奶奶也拿着粮簿去粮所买米,她排了老长的队,却发现白排了,这个月米的配额已经用完了。她累了一身汗回来,进门就把爷爷大骂了一顿。

奶奶跟爷爷吵架,总是把杯子碗筷摔得砰砰响。爷爷不服气,说了她几句,奶奶更生气了,把门狠狠一甩就出去了。到了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做饭。妈妈只好简单地做了饭,炒了几个菜。奶奶回来的时候,看到全家人坐在桌子前,热热闹闹地吃饭。她为此勃然大怒,走进厨房,直接把家里的锅砸得稀巴烂。

到下一次吵架时,爷爷摆摆手,说:“别管了,随她闹去。”妈妈再也不敢主动做饭了。

奶奶一生气,就脸红脖子粗的。认识的人都劝她心态平和些,不要动不动就发火。奶奶上了年纪以后,血压有些高,她总是不停地拍打全身,说能促进血液循环。她把自己的身体拍得砰砰响,说:“不发火行吗?我不操心,这几个废物过得下去?”

爷爷咂了一下嘴巴,想发火,最终还是忍住了。爸爸在外边对谁都不上心,在家却经常努力哄奶奶开心。他懂得奶奶的好,奶奶每天在家做饭,烧菜,打扫卫生,还把自己的退休金给他。

妈妈说,刚结婚那几年,她每天都想离婚。可是那个年代,哪有结了婚的女人离婚的。都是忍着一口气,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合适的夫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合适的,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一辈子在吵吵闹闹中度过。

有一次,爷爷奶奶又吵架了。奶奶一激动,摔到地板上。妈妈怕奶奶真的血压高了,立刻跑去搀扶她。奶奶却不领情,反而狠狠地把妈妈推开。妈妈被奶奶一推,自己也摔到了地板上。爸爸赶紧把妈妈扶起来,责怪妈妈多事,说:“都吵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关系,就让他们吵到死好了。”那时候,爸爸妈妈感情还很好。妈妈对爸爸的回答很不满,说:“哪有夫妻天天吵架的。”爸爸漫不经心地说:“什么样的夫妻都有的,谁规定了应该是怎样。”

家里有一部十四吋的黑白电视,白天谁都不许动,罩着一个毛线勾花的漂亮电视罩。每天晚上七点的时候,爷爷准时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这部电视机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

有一次,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妈妈看爷爷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脚已经迈出了门),她立刻高兴地转台。没想到爷爷并没有要出门,他发了脾气,把妈妈呵斥了一顿。从此妈妈再也不敢碰那台电视。这台电视首先是由爷爷掌握转台,爷爷不在家时由奶奶决定。后来,爷爷生病住院了,奶奶和爸爸轮流去守夜,妈妈才有机会看上电视。

那时候,电视里正热播着一部叫《渴望》的电视剧。每天晚上八点,我看到妈妈激动地端坐在电视机前,盯着电视里广告播完。每天都能听到主题曲缓缓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我的小时候,以为爸爸妈妈天生就是这样的,妈妈的样子就是我看到的样子。但是在我六七岁读了小学以后,妈妈给我讲了她和爸爸恋爱的故事。

她说那时候,谈恋爱远不像今天自由。车间里,女的除了跟领导说话,跟其他男人说句话都脸红。女的稍微跟男的走近一点,就要被人说闲话。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她经常跟我说起这些,仿佛是为了让我明白,他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是从哪里来的。可是不管怎么形容,我都没法理解。

媽妈进厂不久,就有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是厂里的男同事。

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厂里的热心大姐不高兴了,她们批评妈妈眼光高,挑三拣四,对感情问题不严肃。妈妈心里也急,同批进厂的姑娘们都被介绍了对象,她们开始谈恋爱,有几个甚至已经报名参加集体婚礼。妈妈的矜持和挑剔,显得格格不入,简直成了个人的思想问题。

这时候,有位同车间的大姐给妈妈介绍了自己的侄子,是在离纺织厂不远的招待所工作的。“招待所好啊,有鱼有肉,跟我们厂一样,是国营单位。”大姐给妈妈看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站在一棵树下。那个男人站得直挺挺的,身材瘦削,浓眉大眼,笑得很开朗。妈妈匆匆地扫了一眼,有些犹豫。相亲提供的照片,人肯定是好看的,妈妈觉得这个男人头昂得很高,显得很骄傲。大姐使劲地劝说:“见见吧,争取把你的问题解决了,赶上集体婚礼。”

爸爸曾经告诉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妈穿一身白,衣服宽宽的,显得又矮又胖。我走过去,心里嘀咕,这跟照片也差太远了。好在走近一看,眉眼特别漂亮,笑容又温暖。就是那身衣服,太奇怪了,像放久了的咸菜似的。”妈妈每次听了,都不好意思地笑,说:“挑了半天,总想挑件最好的,结果失心疯了。”

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约在人民公园。爸爸迟到了,狼狈地小跑而来。工会大姐一个劲地抱怨。妈妈羞答答地站在一旁,看他被骂狠了,反而有些同情。

爸爸和妈妈的第二次见面,还是在人民公园。这时已经到了冬天,花圃里的花朵已经凋谢了,小草微微发黄。冬天的风微微吹动湖面,泛起灰色的褶皱,简直有荒凉之感。

妈妈只好裹紧了围巾,扭转头,生硬地说:“回去吧,冷!”

爸爸慌了神,说:“刚来,再逛逛吧。”他打开挎包,费力地翻着,仿佛是想从那小包里找到什么取暖的东西。妈妈使劲憋住笑,但还是忍不住,说:“好像不那么冷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我这个人,笨!”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爸爸常到车间找妈妈,给她捎带几个新鲜水果,有时是花生瓜子。再后来他给妈妈带卤味,也是用报纸包着,油渍泛出来,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路过的人都眼馋地看着。

他说在招待所工作没别的,就这点好,偶尔改善伙食。妈妈红了脸,拼命推托,实在推托不掉,只好羞羞答答地接过手。

一个月以后,爸爸又约妈妈见面,还是在人民公园。这时已经是春天了,公园里红的粉的各种鲜花开得很热闹。他们在公园门口见了面,看到一个用无数鲜花拼成的巨大数字造型,大概是象征某个历史纪念日。站在花团锦簇的造型前,每个人都显得特别喜庆,爸爸亲热地对妈妈说:“真漂亮啊,天气真好,我们一起照张相吧?”

妈妈红着脸拒绝了。她觉得两个人的关系还没确定,不能随便照相。爸爸再三央求,有点难过,他望着妈妈,几乎像小孩一样撒娇,说:“你真的不想照张相吗?”

很多年以后,妈妈跟我说起过那次见面—决定性的见面。两个人拍了合照以后,关系就算确定了,爸爸把这张照片压在他办公桌的玻璃底下,从此再也没有人给妈妈介绍对象了。

人民公园位于市区的中心位置。公园门口的花坛,从我记事起,每年总会换好几个造型。我最喜欢春天的时候,公园石头小路两旁的桃花开得正好,伸展出一片片婀娜的树条,上边缀满了花蕾。我们从石头小路走过,感受到春意盎然,无数的颜色变幻,提醒我们季节和岁月的变幻。

我们有很多在人民公园的照片,每年都有。从照片上看,爸爸妈妈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只有我一年年地长高。扎着双马尾辫子,不同颜色的蝴蝶发卡,让我能辨识出是具体哪一年。

每年春天,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在公园门口拍一张照片。那里有个专门替人拍照的老爷爷。老爷爷胸口挂着一部沉甸甸的黑色相机,看起来很专业的样子。爸爸一见到老爷爷,就熟稔地说:“给我们拍张照吧,全家福!”

我还记得八岁那年,妈妈给我买了一条粉色的小裙子,扎了时兴的蜈蚣辫。一家三口去逛公园的时候,爸爸非常高兴,说:“月儿今天这么漂亮,不照张相吗?”我们立刻请那个拍照的爷爷,给我们拍了全家福。我站在爸爸妈妈中间,侧着头,两手张开,做出一朵花的形状。爸爸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得特别正式、拘谨,面对镜头生硬地微笑。

这张照片后来被爸爸镶在了相框里,挂在我们家墙壁上。我特别高兴,觉得我的小裙子很漂亮,阳光灿烂,花儿鲜艳,一切都那么美好。我在相框上写了大大的“桃花朵朵”四个字。妈妈看了,说:“照片背面不要写字。”爸爸说:“月儿长大了,要当个作家!”

妈妈给我看她自己的照相簿,里面几乎都是黑白照片,她说在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彩色照片。照片已经模糊了,几个姑娘穿着白衬衫、百褶裙,羞涩地笑着。我说:“这拍得……看起来真造作。”妈妈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毕业照,是大家约好了,一起在照相馆照的。”妈妈解释说,那个年代,照相是去专门的照相馆。背后是幕布,不是真的景。那个幕布的景色真好,有山有水,有一个八角亭子,亭子里还有五官端正的游人。那张照片我看过很多次,觉得在黑白照片里,年轻的妈妈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

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稀里糊涂,对谈恋爱、结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爸爸常来看她,给她带各种吃的喝的,她收下了礼物,觉得欠了他很多,应该嫁给他。但是仔细回想起来,这些根本不是结婚的理由。

爸爸妈妈的结婚照是彩色的。妈妈梳着两条辫子,穿一件硬领的的确良衬衫,长及脚踝的伞裙。爸爸穿白色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那时候刚兴起彩色照片,颜色特别浓艳,是手工染的。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喜欢翻看他们的结婚照,很认真地说:“妈妈,你在照片里漂亮得像女明星一样。”妈妈听了很高兴,把照片捧在手里反复地看。

爷爷去世后,我们搬到厂区住,爸爸妈妈都是厂里的职工,他们可以分到一套小平房。小平房外是一片宽阔的操场,远处是一排排的车间。我和小伙伴们放了学就在里边玩耍,经常玩到天黑才回家—为的是逃避妈妈的唠叨。妈妈从早到晚都在唠叨,说菜贵了,米贵了,要是我的衣服破了、饭盒丢了,她能唠叨整整一个星期。

她跟爸爸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有一次家里的风扇坏了,爸爸说下星期再去修,妈妈就发火了,说:“天气这样热,一个晚上没风扇吹,月儿要长痱子了。”要是在以前,爸爸肯定会说“好好好”,然后打着哈哈,把风扇拿走。可是现在,他也学会了像爷爷一样,吹胡子瞪眼的,对妈妈说:“你有本事,你解决,别一天到晚唠唠叨叨!”

我以前一直以为家里的不愉快来自爷爷奶奶,没想到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依然争吵不断。我和爸爸都很反感妈妈的过分节俭。家里永远缺东少西,总是用半盆水洗碗,淘米水一定要留着浇花。抹布擦过之后精心放好,能用好久,即使是一块抹布坏了,妈妈也会愁眉苦脸地说:“怎么半个月就坏了。”家里有一块很旧的抹布,脏得发黑,母亲舍不得扔,说:“抹布本来就是黑的。”那块抹布经常蜷成一团,像一只小老鼠趴在灶台上,我每次不小心看到,总会吓一跳。

爸爸对这么节俭的生活特别不耐烦,总是埋怨妈妈:“这块抹布不能扔了吗?都脏成这样了!”“这件衣服扔了吧,补过好几回了。”而妈妈就会跟爸爸吵:“是我想省吗?是我想省吗?你看你每月那点工资,够什么用!”

爸爸不服气,说:“工资条上就这么多,我自己又不能变出钞票来!”他吵完了架,不愿在家里待着,立刻跑出家门,跟工友在马路边上摆茶桌,下象棋,一下就是一整晚。后来,他学会了打麻将,每天晚上刚吃过饭,总有工友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大声喊:“走啰,三缺一!”

妈妈狠狠地瞪爸爸一眼,说:“打吧,打吧,日子不用过了!”

爸爸装作没听见。自从奶奶去世后,再没有人能管得住他了。

好在日子无论过成怎么样,总是会过下去,而且多少有些变化。在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换了带遥控的彩电。妈妈很高兴,说:“我们家终于也跟别人一样了。”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妈妈终于拥有了看电视的自主权。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她洗完碗,就安安心心地坐下来,用遥控器按出她喜欢看的电视剧。

然而不久之后,她的脸上就没有笑容了。爸爸常常很晚才回来,回来也是倒头就睡。他们之间很少交流,爸爸说在外面忙。他经常出差,虽然回来总会带点外省的土特产。

爸爸妈妈的争吵更多了,晚上我睡着了,常常被吵醒,听到爸妈在吵架,妈妈失控地朝爸爸嚷嚷。有时,妈妈往地上扔东西,爸爸恶狠狠地说:“别吵了,注意影响。”妈妈撕心裂肺地说:“你还怕有影响?你的破事整个县城都知道了!”说完把桌子上的茶壶、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从睡梦中惊醒,不敢动弹,扯着被子,从被窝缝里偷看。妈妈发现了我的动静,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你看,把月儿吵醒了!”可是爸爸不在乎,他总是凶巴巴的,不再像以前那样疼我了。他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恶狠狠地说:“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后来,我就学会了,在他们吵架的时候,闭着眼睛装睡。我听清楚了他们争吵的内容,妈妈骂爸爸道德败坏,说他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爸爸骂妈妈是神经病,说那个女人只是同事。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灰头土脸的,仿佛跟人打过架。我“哇”的一声哭了,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挣扎着站起来,说:“早点做作业吧,做完了可以看电视。”

她打开衣柜,把爸爸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扔到门口的垃圾箱里。我看到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还是他们结婚时爸爸穿的。从那一天起,爸爸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那时候想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一部美国大片,叫《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实在太火了,很多人排队买票去电影院看。“我的同学都去看过了。”我对妈妈说,“我也想去看。”可是说了很久,妈妈也没有答应,她说她最近很忙,请不了假。后来我生气了,因为电影放映了很久,就要下线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坐在写字桌前,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眼睛都模糊了。

妈妈突然间变得很温柔,她给我擦眼泪,笑着说:“别哭了!妈妈陪你去看,我们明天就去!”

這是我们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美国大片,黑暗里浮起光影,交织成色彩斑斓的画面。我感觉这个场景太奇妙了,好像小时候跟妈妈睡在小房间里,因为怕惊动爷爷奶奶,总是不敢开灯,摸黑在房间里走。海浪汹涌,无数的人掉进海里,整个电影院里发出惊叹的声音。“妈妈,”我说,“这么多人掉到海里了,他们会死吗?”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我看到妈妈泪流满面。

妈妈无力地跪在法院门口,泪如雨下。她跪得实在太久了,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一个劲地叫嚷:“没道理的呀,没道理的呀!”

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整个人簌簌发抖。我站在她身边,起初感觉她像是一只累了的猫,软软地铺在我脚下,后来觉得她越来越沉重,像一堵厚厚的墙,贴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被吓到了,只想把她推开。渐渐地,她更疲软了,无力地贴着我,仿佛没有一丝气息,像一只正在失去生命力的动物。

最后,我觉得她把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哭出来了,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水分的海綿,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我很害怕,怕妈妈就这样死去。我拉着她,也哭了,说:“妈妈呀—”周围不少人走过,他们好奇地张望,但没有一个人驻足。

下了岗,又离了婚,妈妈很长时间没缓过来,我每天生活在惶恐之中。我已经念高中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学习。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老师在黑板上重复地讲课,我直挺挺地坐在课桌前,认真听讲,麻木地做着习题。在做习题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忘了家里所有的事,我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的。大概是因为内心太焦虑了,我学习得很认真,每一张都写满了,但成绩总是不好。

在学校里,我交不到朋友,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了,尽管妈妈说她绝不会放弃我。可是,我看着她,总是很担心,我害怕她不够坚强,哪天突然倒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上课,班主任突然闯进来,说:“快,孙月,快回家!你妈出事了!”我只听到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浮现起无数血淋淋的场面。我向老师请了假,疯了一般蹬自行车回家—回到家才知道,妈妈因为走路精神不集中,一脚踏空,从单位门口的高台阶摔了下来。

妈妈住了院,躺在一片白色的病床上。她一反过去的唠叨,显得特别沉静。小舅舅偶尔来探望,跟她商量怎么报复爸爸。可是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她紧闭着嘴唇,就像突然变成了哑巴一样。当她原单位的同事来探望时,她强打精神,聊着柴米油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假笑声。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紧闭双眼,眉头也是紧皱的,眼泪不时扑扑地往下掉。我不敢长久地望着她,因为就像看一个人拼命地在泥淖里挣扎。我想拉着她,却发现自己力气不足,被她拽着一起跌倒了。

她自己一个人住着院,每天自己拄着拐上厕所。我请了假,她却赶我回学校,说功课不能落下。我只好灰溜溜地赶回学校,继续上我的课。

周五放学后,我立刻到医院看妈妈。只见楼梯上,远远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用一根拐杖支撑着,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花费好久,仿佛一件巨大的物体挪动似的,很久才找到平衡点。那吃力的动作,仿佛一个才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我本应该迎上去,抱着她,可我突然害怕了,无理由地害怕,就是挪不动步子。我觉得自己什么用处都没有,从头到脚都不对劲,生病的应该是我,住院的应该是我!

有一阵子,妈妈给杂货铺打工,每天从早到晚地忙碌,脚不沾地。每天早上六点钟,妈妈就把我叫醒。我们俩一人一辆自行车,我去上学,她去上班。天刚蒙蒙亮,行人很少,只有环卫工人挥舞着大扫帚,刷刷地扫着路边的落叶。那声音多寂寞呀,可是在我听来,却好像多了一个同路人。我有时候感觉追不上了,汗都流下来了。我很惊恐地喊:“妈妈,等等我,我赶不上你了!”

为了省钱,我们搬到了偏僻的郊区。但住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又搬回了城区。妈妈坚持租住在我们学校附近,她说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安全。房租对于妈妈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破破烂烂的房子,家具散发着霉味,房主不允许我们扔掉,说这房子是带着家具租的。我们住了半年,实在忍不了,妈妈央求房主,希望能把家具换掉。看在妈妈一脸泪水的份上,房主终于同意了。

妈妈请了两个工人,说了好一会,勉强地帮我们把家具搬上楼去,还讨价还价,最后上到五楼时,又要求加工钱。妈妈本想理论,又忍住了,心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就这样,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了。不过墙壁是崭新的,整个环境是妈妈喜欢的,整齐洁净,有漂亮的桌布和椅垫,看着很安心。

“如果有机会长大,我想……”我在周记上写道,本想写“杀死他”,可是又犹豫了。那毕竟是我爸爸,小时候他经常陪我去公园玩。于是,我改成“忘了他”,可是并不解恨,而且也没有什么用。毕竟他是我的爸爸,是给了我生命,陪伴过我的人。时间长了,我的恨意慢慢消失了,曾经的快乐记忆也淡忘了,有时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在我青春期的日子里,我没有丝毫的叛逆,因为知道妈妈的艰难。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叛逆的人。我总是害怕被遗弃,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别人。

妈妈卖早点卖得不错,虽然很辛苦,可是她把点心的味道做得特别好。生意做开了,每天早上都有很多人来买早点,简直供不应求。妈妈觉得做生意不难,她闲不住,打算不卖早点之后改卖水果。但是妈妈卖水果不在行,竟然一下子把钱亏光了。

有几个月,我一直在吃苹果—卖不出去开始腐烂的苹果,以致于成年以后,我再没想吃过一个苹果。

一天晚上,我在做梦的时候梦到了要吃苹果。我吓了一跳,竟然从梦中惊醒了。我看见妈妈坐在床头,低着头呜呜地哭,手里握着半只苹果。我闻到苹果的味道,“哇”的一声吐了。妈妈吓坏了,说:“怎么你也吐了?是不是这批苹果有问题?”我想跟她说,是因为我们吃太多了。妈妈看着自己手里的苹果,想放到嘴里,但又是一阵干呕,终于还是放下了。

就这样又过去几年,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本想在省会城市找工作,但是怕妈妈伤心,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回到老家,跟她住在一起。

妈妈不再卖早点了。她已经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交足了社保,每个月可以领一笔退休金,能勉强维持生活。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是些丧偶的老年人。妈妈起初还挺兴奋,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相亲,后来就心灰意冷了,不管人家怎么打电话都不去。

“不是什么好人。他但凡善良些,对老伴稍微用心些,老伴不会死……”妈妈从嘴里恨恨地吐出一句。

我不知道那个“他”是谁。听起来,妈妈像是在骂爸爸。但是,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过爸爸了。听说他再婚,又离了。他跟县城里很多女人都约会过,有几个还是妈妈认识的。这些消息陆陆续续传到妈妈耳朵里,但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爸爸的名字。

“多吃点,最近鸡肉便宜了。”妈妈对我说。家里只有两个人,她每天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

省钱成为了她最显著的技能。她总是到很远的菜市场买菜,说那个菜市场价格最便宜。每当超市卖打折货,不管是什么,她都能买好几大箱,囤积在家里。我抗议家里就我们两张嘴,买多了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她从来不听。饼干盒、瓶子全不舍得扔,都堆在家里阳台上。有段时间,家里就像一个小型垃圾场。

“你不能这样!生活不止为了省钱。”我急得跳脚,但又吵不过她。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让她注意保持家里干净。我说:“我要带男朋友回家了。”

“哦?”妈妈看了我半天,仿佛疑惑我什么时候长大成人,变成大姑娘了。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欣喜地说:“好啊,我们月儿终于长大了。”

可惜我始终没有带一个男朋友回家。我不停地考公务员,最后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不算忙,但也不至于清闲。我对于谈恋爱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从不主动接触男生,大概是从母亲多年的婚姻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从来不渴望爱情,也不敢走入婚姻,总是害怕老了以后会以泪洗面。

“你看你,说要带男朋友回来,从来不见人影。”妈妈总是冲我唠叨,但也没有十分逼迫。她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以我的性格,找个合心合意的男朋友太难了。遇不到合适的就慢慢找,她不希望我像她当年一样,稀里糊涂找个人嫁了。

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来,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是爸爸回来了!我想象了许多年也没有实现的场景,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实现了。爸爸蹲在门口,显得很窝囊的样子。他看到我,慌忙地迎上来,伸出双手,仿佛是想拥抱我。他冲我亲热地喊:“月儿,我是爸爸呀!”

我倒退了一步,他吓坏了,脸色陡然一变,以为我不认得他了。

爸爸回来了,却没解释为什么回来。桌子上放了几罐水泡黄桃。晶莹透亮的玻璃瓶里,浸着鲜嫩的黄桃。我想起小时候对这种食物的渴望,口水不知不觉涌出来。“可以吃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面无表情,斜眼看了看我,说:“什么都想吃!毒药也想尝尝?”

爸爸每天晚上都来,他是来乞求我和母亲原谅的。他手里拎着水果,脸上带着一种谄媚的笑容,但又仿佛不太笑得出来。起初我很生气,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他却坚持不懈地跟我套近乎。渐渐地我会多看他两眼,跟他说几句话,但是当他给我钱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扭头就走。我没法忘记那些在贫穷和动荡中熬过来的岁月,一种深深的恐慌烙刻在脑子里。

爸爸是一心来求妈妈复合的,他忍受着我们的鄙视和白眼,向妈妈表达了他的眷恋。妈妈起初是很厌恶的,但是看到爸爸这样卑微,她的态度不由缓和了。吃过晚饭后,爸爸依然赖着不走,妈妈跷着脚,对着电视机打毛衣—电视放的都是台湾言情剧,妈妈看着看着,突然湿了眼眶,说:“哦,那一对男女,又不能在一起了。”爸爸在一旁凑趣,说:“慢慢看,过几集大概又会在一起了。”妈妈没说话,白了他一眼。爸爸自知没趣,但还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给妈妈剥瓜子。

过年的时候,爸爸给家里换了一台双开门冰箱。这台冰箱比我们以前用的要大一倍,噪音小很多。但是妈妈不领情,说这是“二手货”。爸爸只好厚着脸皮承认,这台冰箱是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的实惠。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们家已经过了很多年冷冷清清的除夕了,有了爸爸跟我们一起吃饭,突然就热闹了。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并排坐在一起。妈妈还是跟往常一样,做了很大一桌菜。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我不敢作声,不知道消失这么些年,爸爸到底改变了多少。爸爸挟了一筷子,说:“很好吃。”妈妈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了,说:“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广场看烟火。”

自从爸爸回家,家里立刻感觉热闹了许多。爸爸说我们应该换个房子了,妈妈听了不说话。爸爸又说了几次,妈妈仿佛才听明白,面无表情地说:“我没钱。”

爸爸说他还有点存款,可以用贷款的方式买商品房。“毕竟,我们都住在这里好久了。”

妈妈听了有些心动。毕竟,有一套房子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梦想。她想了很久,颤抖着从床头枕套底下摸出一本存折,对我说:“你爸出多少,我出多少。”

我其实不太愿意看到爸爸,看到他,总不由得回想起过去那些困苦的日子。但妈妈动心了。当我怀着怨恨情绪,细数爸爸抛弃我们的罪行时,妈妈叹了口气,说:“再提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套房子。”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妈妈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乘凉,楼梯口没有风,来往的人都很惊讶。妈妈拿着一把扇子不停地扇风,我想,她大概是回忆起以前的日子吧,忘记过去不等于忘记自己。那些日子她是靠着自己的坚强熬过来的,她的内心其实是充满骄傲的。

妈妈呆坐半天,突然摇得厉害起来。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正脸,但看她的手势,大概是在抹眼泪。我不敢说话,怕惊扰到她。我自己也想哭,也许是为了妈妈,也许是为了自己。妈妈越来越苍老,手越来越粗糙。这些年她太操劳了,操劳的人老得快。

“囡囡啊,你想爸爸了吗?我们是不是该跟爸爸在一起呢?”妈妈有点茫然,仿佛在问我。但我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敢回答,生怕给妈妈指错了路—也怕给自己找借口,原谅了过去所有的伤痛。某些刻骨的伤痛一时还无法抚平,需要在漫长岁月中渐渐淡忘。

妈妈最终决定原谅爸爸。没过多久,爸爸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一家三口安稳地在一起。逢年过节妈妈会做一桌子菜,大年初一全家一起逛街,在市政广场的花坛前拍照。

但是爸爸妈妈的感情跟过去不一样了。我分辨不出来,但我知道是不一样的。

我借口工作忙,在单位的宿舍里住着,周末经常不回家,逢年过节也是拖到最后才回家。家里的氛围难以形容,不冷漠,但也不热情。他们从来不说过去,仿佛过去从没存在过;他们也不提将来,仿佛将来也不存在。

妈妈坐在电视机前,跷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看电视。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完全不像过去那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故意望了望爸爸,仿佛期待他生气。吵一架更好。但爸爸完全是小心翼翼的,什么也不敢说。

爸爸胆怯地坐在电视机前,跟妈妈一起看电视。看到兴起处,会想吸一支烟。他飞快地望妈妈一眼,妈妈现在很少发火,只有在爸爸打开烟盒的时候,会立刻板起脸,冷淡地说:“到外面抽,别把家里的沙发烫坏了。”爸爸像小孩一样努努嘴,仿佛很不情愿的样子。但他一句也不敢反驳,嘿嘿地干笑几声,以掩饰尴尬,然后默默地走开。

县城不大,父亲经常会碰到老工友,特别是以前暧昧过的女工友,他们亲热地说笑。我偶尔看到,会很警惕,害怕他又去勾勾搭搭,伤了母亲的心。妈妈却很平静,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说:“反正你长大了,我已经老了,我自己一个人过也好。”

然而爸爸也老了。招待所改制后,他也下岗了。钱勉强够用,但他明显地见老了。他有点驼背,抄着手,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用一种饱经风霜的表情,老到地说:“是这样的,这世道,想开点,是这样的了。”

他们彼此间小心翼翼,吃过晚饭,妈妈洗碗,爸爸蹲在楼梯口抽烟。等到妈妈洗好碗,开始看电视,打毛衣了,他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陪着妈妈。妈妈总是看一些婆媳争斗的电视剧,他在旁边打着呵欠,但是也没什么可做的。爸爸每天买一份报纸,看完新闻联播,他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一张张翻看,仿佛报纸里有他需要的一切。当妈妈放下毛衣架,准备起身喝水的时候,他会飞快地赶到茶几旁倒水。

妈妈总是胡乱转台,转到什么看什么,从来不看电视报上的预告。有一次,她转到了一个点歌台。电视上滚动着加黑加粗的大字,祝某某女士生日快乐,播放的是好多年前的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妈妈突然兴致勃勃,盯了很久,说:“这个电视剧太好看了,当年天天晚上追着看,怎么不见有重播?”

电视上播的是歌曲的MV,随着电视剧照的闪现,女主角美丽温柔的脸庞不断闪现,接着传来悠长的歌声:“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我在单位附近找了房子租住。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我要谈恋爱,要结婚,跟你们在一起,我怎么能够好好地谈恋爱。妈妈没有说话,有些难过,最终还是同意了。我自己一个人住后,仍然没有找对象谈恋爱,但心里的负担减轻了许多。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每个月工资能花得精光。我喜欢穿新衣服,站在镜子前,呆呆地打量自己,仿佛是为了弥补青春期缺钱打扮的困窘。在那些时刻,我觉得心里平静而满足。爸爸已经老了,应该不会再伤害妈妈了。他们已经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了,婚也离过一次了,还能伤害到哪里去。

爸爸躺在病床上,面色很不好看。我是接到他的电话赶回来的。他说:“你要回来看看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我向医生询问情况。医生说病情比较严重,但还能尽力医治。家人要好好地照顾病人,病人自身有一定的复原能力,会好起来的。

妈妈用一个保温瓶盛饭菜送到医院。她表情凝重,不愿意多说话,但还是安慰爸爸,说:“多吃点,有助于恢复!”

爸爸冲她感激地笑,她假装没看见。等爸爸吃过了饭,她飞快地收拾东西走了。医生在后边喊:“一定要及时交费啊!”

妈妈拉着我走到医院门口,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远离了医生的视线后,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把手上的东西狠狠地往地上掼,说:“早知这样,当初就别复婚了!”

我不由得抱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妈妈轻轻地抽泣着,但没有失控地哭,好半天才说:“走吧,幸好他有医保。”

爸爸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妈妈天天送饭去陪他。两个人交流很少,妈妈神情淡漠地看着爸爸,不管他说什么,不回嘴,但也不被他激怒。她坐在病床前不停地打毛衣,针脚飞快。爸爸因为每天打针,身体浮肿,稍微有些嘴馋,总跟妈妈说他想吃什么。但妈妈从不理会,只做自己喜欢的菜。爸爸有点恼怒,像在森林里觅不到食的动物,可是毫无办法。有一天,妈妈做了拿手的土豆炖肉。爸爸说有味道,很奇怪的味道。他用勺子扒拉着碗,闻了闻,又放下了。

“他居然怀疑我下毒!怀疑我下毒!”妈妈毫不掩饰她的生气和暴躁。她恶狠狠地盯着爸爸,不时摔打一下杯碗,眼睛里的光忽而冷淡,忽而凶狠。爸爸闭上了眼睛,窝在被子里,假装疼痛地呻吟着。

不一会儿,妈妈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有人看到你跟一个男的逛街了,是男朋友吧?”她兴奋地问道,完全不顾在床上小声呻吟的爸爸。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难住了,只好默默点头,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趁着妈妈收拾餐具离开病房的当儿,爸爸非常气愤地说:“我早看透你妈了,她心里一直记恨我。她现在就是报复,希望我早点死!”

“什么都不敢吃,怕我下毒。不做吧,他又嚷饿。”妈妈不顾我的逃避,在我耳边大声抱怨。“你看,我吃,我吃给你看!”妈妈把土豆拼命往嘴里塞。她眼里的怨恨,是我从來没见过的。

爸爸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被子颤动着。他不会是哭了吧?我不太相信。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会哭,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

但我也有点怀疑,妈妈是故意的。她真的想跟爸爸决裂,她实在没有耐心再过又累又苦的生活了。

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实在没办法长期照顾爸爸,只得安慰他,让他好好治病,好好听妈妈的话。爸爸躺在床上,折起被子,委屈地点点头。

经过几次化疗,爸爸熬过了危险期,慢慢恢复了。

妈妈告诉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不像是很高兴,但也不像是不高兴。

“身体还是虚弱,还得天天照顾。”她淡淡地说,转过身又嘟囔了一句,“早知道就不复婚了。”

我借口工作忙,每次回家探望,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这么多年了,我已习惯了没有爸爸在身边的日子。他给我打电话,说要我经常回家—见一回少一回了。

有一次,爸爸说有人给他打电话,可以领一个补贴,要找结婚证。妈妈打了个呵欠,说:“不知道放哪里了。”爸爸求她找一找,她没有动,想了半天,说:“复婚后领了证吗?我不记得了。”

爸爸只好自己去找。他康复后能自己扶着桌椅边角走几步,歪歪扭扭的,但也算是能行动了。我每次回家总是坐立不安,安抚好爸爸,又惹怒了妈妈。想劝妈妈对爸爸好一些,但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看着妈妈一脸的倦容,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有一天,媽妈突然对我说:“你有时间吗?要不我们回厂里走走。”她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忙点头答应。

老厂房还在,这里早就说要拆迁,却很多年都没有动静。妈妈说她一直想回来,找曾经的姐妹们叙叙旧。“不然过不下去呀,心里藏了那么多事。”妈妈笑嘻嘻地说。我这才知道,我不在家的这几年,爸爸妈妈还是偶尔有争吵。平时他们各自行动,睡不同的房间,连吃饭也不在一起。只有我回家的时候,他们才会友好交流,表现得像一对恩爱夫妻。

听说爸爸一个人闲得发慌,有时忍不住会找过去认识的老阿姨撩骚。他在妈妈面前辩解说只是耍嘴皮子,没有犯任何实质性的错误。妈妈不接受,她下定决心,永远地跟爸爸分开,再也不理他。可是还没等她准备开口,爸爸告诉她,自己患了癌症。

“你说这是不是命,这辈子他就是赖上我了!”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些回忆一直沉沉地压在她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迎面走来几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跟她打招呼,是以前跟她一起在厂里工作的同事。

我陪妈妈找到了曾经住过的宿舍,那里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妈妈看到立刻兴奋起来,一五一十地回忆许多往事,问我记不记得以前在小厨房里,她曾经用一个小锅给我炸面团,问我记不记得以前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常年用一个勾花罩子罩着的。

我不想扫她的兴,支支吾吾回应着,然后迟疑地,说出了多年来折磨我的那个噩梦—这么多年了,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些画面不可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吧。有阵子我跟你爸闹离婚,曾经把你寄养在一个阿姨家。”

“可是,那个阿姨说,我是她的孩子,要我叫她妈妈。”

妈妈想了好一会儿,说:“嗯,你爸爸说既然我们都不想要孩子,不如送给那个老阿姨做女儿。她没结婚,没有孩子,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能说什么。很多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涌,一时分辨不清,就像是刚看完一部感动不已的电影,却突然有人来清场,告诉我电影是“假的”。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好在这时候,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走来,问:“找谁?”

“是老刘啊,我们特意回来看看,怀怀旧。”妈妈亲热地说。

“刘叔叔是厂里的老同事。”妈妈解释说,“改制以后,我们都下岗了,你刘叔叔坚持留在厂里,天天上班。”

厂区里一片安静。曾经辉煌的化工厂早在本世纪初就停了工,宽敞的厂房租给了私企老板当仓库。过去的平房宿舍早就废弃了,只有一两间还算干净的,给保安们当办公室和宿舍。

保安老刘热情地把门打开,说:“进来看看吧,有些家具还是你们留下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进去,然后惊讶地看见,这个屋子竟然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曾经生活的场景,以被时代淘汰的方式保留了下来。小时候家里用过的柜子、书桌,都还在原来的位置。饭桌上摆放着一座圆头旋转的电风扇,那是我们搬家之前的夏天,爸爸执意要买的。这种老款的电风扇在市面上已经不多见了,我惆怅地按下电钮,电风扇“喀啦喀啦”地响了几声,缓慢地摆着头,呼呼地转了起来。

“好嘛,老刘,竟然还用着这些,都没扔!”妈妈兴奋地喊,冲进屋子寻找旧物,就像是寻找关于过去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彻底忘记那些曾经非常狼狈的岁月,只记得一段年轻的、富有生命力的时光。

书桌底下有一整叠旧杂志—以前的杂志封面都是电影明星。刊物封面的电影明星穿着那个年代的盛装,明眸皓齿,仿佛隔着时光遥远地向我微笑。我的脑海里莫名响起一段旋律:“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电风扇“喀啦喀啦”地左右摇摆,像是应和着我头脑里的旋律,奏响了一曲既简单又复杂的歌。

卢欣,广东省作协会员。在《牡丹》《红豆》《作品》《山东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刊发表多篇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华衣锦梦》《时间修复师》,作品被译成韩语、西班牙语等语种。2021年入选“广东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阵”。现居广州。

猜你喜欢

爸爸妈妈
我和爸爸
爸爸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爸爸冷不冷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
可怜的爸爸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