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2023-05-30曹鹏伟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离婚不久的向晖刚刚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听见了敲门声。他猜是前妻卢佳又来拿东西—他没有换锁,但卢佳每次都要敲门,因为这时敲的已经是别人家的门,她不好意思用钥匙捅,但要是敲不开门,她八成还是要拿钥匙捅开。
盧佳白天忙着上班,上班的间隙用思绪把房子的角角落落再捋一捋,总会发现有点东西还没有带走,所以晚上过来拿。当然,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所以有些东西能找到,有些东西找不到。找不到的时候,卢佳就认为是向晖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包括一只充电的脱毛仪、两支价格不菲的口红。向晖根本不想搭理她,任由她指手画脚地嚷嚷。向晖说,我给你买个新的吧—只要你别再来打扰我。
当然,向晖不会给卢佳买新的,他不知道脱毛仪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价格不菲的口红是什么样子。要是这么搞,向晖就成了叮当猫肚子上的百宝兜,卢佳想啥就要有啥了。
今晚门一响,向晖就用被子蒙了头,但敲门声显示出相当紧密的韧性,暂停一会,再响三下,又暂停下来,暗含了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向晖居然跟着节奏打起了拍子。的确,他隔门接受了卢佳的电码,知道她的手何时落下又何时提起,等不到卢佳给锁扣捅钥匙的声音,他不得不开了门。
但门外并不是卢佳,而是向晖四年未见的父亲向忠军。向忠军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脸上挂着带歉意的笑,拘谨地站在门口,他右手提着一只橙色的旅行包,有些蔫,内容空虚。
向晖没有说话,转身进了房间,向忠军跟着进来。
你怎么来了?
向晖边套上一件白衬衫边问。
父亲的突然出现,让向晖感到手足无措。他面对向忠军甚至不如面对卢佳那样自如,以致于他的手指变得不是那么灵敏,总感觉系错了扣眼。
向忠军进门之后,把旅行包放在了进门处的鞋架边,然后去了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洗脸。因为不知道擦脸的毛巾是哪一条,所以他顺手拿起置物架下方吊挂着的最旧的蓝色毛巾,那实际上是擦拭灰尘的抹布。
向忠军坐到了沙发上,呆呆地看窗外的夜幕,或许他夜里赶来,没有发现这里的变化,也可能很吃惊,这片建起只有六年时间的居民小区如今已经陷入重重高层虎视眈眈的笼罩之下。然后他拿来自己带的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塑料袋草莓和两盒药片,大致是硝苯地平缓释片之类。
就在今天下午,本小区的业主们草率地在微信群里誓师,组成了三十多人的业主代表团,去和物业谈判。
物业在去年更换了挡车系统,并立起了防撞升降柱。原来办理小区院内停车事项时,物业对每一张蓝牙卡收取了一百元的抵押费,当时说这个费用可以退回,但最后蓝牙卡作废之后,抵押费却不了了之,因为收条上压根就没有“抵押费”一说。大家就商量拿着目前已经失去效用的蓝牙卡去交涉。一百元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张虚开了一百元收费单的蓝牙卡背后,充盈着蔑视和不平等,严重冒犯了业主们的主人翁地位。
向晖成了业主代表们的代表,他像一把利刃,在物业办公室所在的小区正门口和物业经理吵了起来。如果你当时恰好路过,就会看见挺有意思的一幕:一个青年男人和几个身着西服的男人对骂,几乎要动手了,他的身后站着三十多个人,里面只有三四人偶然插一句话进来,其余人一半双手抱肩,一半双手插兜,虽然脸上挂着怒气,愤愤不平,但一言不发。
下午七点之后,有人开始泄气,说什么民以食为天,还有人说要回家辅导孩子学习,纷纷开始划水,偷偷溜走了几人。眼见阵线要散架,向晖把大家手里的蓝牙卡全部收起来,扔在了物业办公室的桌面上,照会物业三天之内务必退钱,不然接下来业主们会让物业很麻烦。这其实是一种偃旗息鼓的象征,事情已经提前落下了失败的帷幕。
向晖察觉出向忠军没有吃饭,便下厨给父亲打了两个蛋,下了一碗挂面。单身已经有一个月时间,向晖喜欢上了这种快捷的凑合方式。
向忠军很拘谨,几乎是一根一根进食,两根筷子一张一合形成的夹角也很克制。向晖叹息了一声,那个端起碗恨不得把碗倒进嗓子眼的急性子壮年男人已经被新的家庭调教成了另一副模样。向忠军终究不习惯这样的效率,所以吃饭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风卷残云般吃个干净,喝汤,舔碗,完成了一套训练有素又不甚体面的组合动作。
向忠军喝了半杯水,舔舔嘴皮说:我回来看你。
向晖嗯了一声,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
向忠军朝沙发内挪了一下屁股,坐实了点。
向晖说:这几天又是倒春寒,明天开始降温……
向忠军说:你三叔家的苹果园今年八成又完蛋了。
向晖知道,父亲和族人多有联络,只与他少了联系,所以他冷淡地说,你倒惦记得多。
向忠军笑了笑:现在土里刨不出东西了。
向晖走到小卧室,三两下整理了床铺,回头朝向忠军说:今晚你睡这个卧室。
向忠军说:卢佳去哪了?
向晖说:离了。
向忠军以为儿子在开玩笑:你还是倔……
向忠军还有话说,向晖却已经没有和父亲对话的兴趣,他匆匆刷牙,洗脚,睡觉。
十多分钟后,向忠军站在向晖睡觉的主卧门口:儿子,你真离了?
向忠军应该是看到床头柜上那张紫色的、写着“新人新家美好祝福 好合好散各找幸福”的离婚证了。红纸黑字,如假包换,安静地躺在小卧室书桌上,仿佛是某种培训机构下发的培训证。
向晖懒得回答,装睡。
向忠军的到来,令向晖心里五味杂陈,影响了这一夜的睡眠。他在恍惚间听见窗外的风掠过树梢。那细碎、轻微的声音穿过墙壁和柜子,穿过他凉凉的骨头。
向晖夜里上卫生间,看见阳台上烟头明灭,发出一点渺茫的红光。向忠军居然没有睡觉,他站在阳台上,窗子开着。
重新躺下之后,向晖想起了一些往事。
大学毕业后,向晖曾在A城有过一段相当挣扎的打工经历,那段没有结果的打拼浪费了他两年的宝贵时光。等他回老家考取公务员的时候,已经是六年前的秋天。
向晖清晰记得,那一年的秋季迎来了一场漫长的连阴雨,时间向更深季节迈出的步伐陡然加速。
考前的晚上,向晖住在一家小旅馆,听窗外细碎的雨声滴答不息。
向忠军出现在宾馆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他站在地上,將一块地面拓得精湿,仿佛他本人就是一块吸水能力超强的海绵。他的头上可笑地顶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额头上半遮半叠地印着四个红字:每日实惠。
向忠军大老远赶来,当然不是要拿这个塑料袋逗乐儿子,他是来陪儿子考试的。因为向忠军的参与,向晖当夜的睡眠坏得一塌糊涂,他在父亲的如雷鼾声里一夜未眠。幸好仗着年轻向晖越过了父亲热情送达的阻碍,顺利考上了公务员。
那一年,向忠军刚刚从县印刷厂退休,他对独子向晖的期望已经降到了最低。就在前一年,印刷厂一个老同事的儿子落户澳大利亚墨尔本,成了洋人,另一个老同事的儿子考上了北大,县上奖励了一万,学校奖励五千,向忠军对照检查,内心倍感荒凉。
向忠军起初是农民合同工,到了临近退休前夕,他和墨尔本洋人、北大资优生的父亲一起去找县委书记,寻求解决养老保险的问题。据说当时差点功亏一篑,墨尔本洋人的父亲当机立断,在地上打起了滚,边滚边吼边骂,一套组合拳把县委书记打蒙了,最后这事糊里糊涂地成了。向忠军事后说起,总要感慨一声: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对自己和儿子都有点自责了。
向晖和向忠军的感情好像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他们从来没有像其他父子一样,并肩走在路上,或者对坐小酌,他们之间很少交流,所以向忠军在考试之前的看探让向晖心里多了那么几分别扭的温暖。
向晖考上公务员之后,很快就分配到临州县财政局工作,看得出,向忠军对此结果比较满意。他向来不主张儿子去外面打拼,因为向晖“太老实”“不会变通”。
第二年,经人介绍,向晖和卢佳结婚。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向忠军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十二万元,为孩子的新居提供了首付。
就在大家都认为新日子即将一路芬芳的时候,向晖的母亲因脑溢血发作猝然离世。在向晖的生命中,那个一直在印刷厂流水线上工作的父亲显然没有母亲重要,所以母亲的去世,让这个家庭失去了最要紧的主心骨。母亲去世不久,其面孔在向晖的思念里迅速模糊起来,这让他惶恐、惭愧,他不得不经常翻看相册,母亲的照片并不多,但足以让向晖找回那些不忍丢失的记忆。
打消向晖惶恐和惭愧情绪的人是父亲向忠军。不过一年过去,向忠军就跟向晖坦率地谈起自己的续弦计划,那个和母亲“差不多贤惠”的女人是和向忠军经常一起打太极的张阿姨。
青年丧夫的张阿姨算是那个太极拳学习团队的后辈,比向忠军小了五岁,那年刚刚从中学教师岗位上退休。向忠军教她太极拳,一来二去,风生水起,两人就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
在向晖看来,父亲这么着急续弦是相当可耻的。含辛茹苦的母亲长期居住在农村,除了播种和收割的时候父亲会回来之外,其余的农活都是母亲一肩扛起,繁重的农事让母亲提前变得苍老,腰背比同龄人更快地佝偻下去,还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如今母亲去世不过一年时间,父亲居然就有了这种想法,这让向晖感到非常恼怒。
向忠军是一个做事强硬的人,一辈子占住道理就不让步。他曾经和印刷厂的厂长发生了矛盾,一拳打断了厂长的眼镜腿子。这次也一样,他坚决认为这件事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或许向忠军真结了一门好亲,反正半年之后,向忠军跟那位张阿姨搬去了A城,据说张阿姨在A城有一套小居室,向忠军跟着享清福去了。
向忠军来跟向晖告别的时候,向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仓促知会的程序。向晖情绪恶劣地总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活法,他躲在那个“重工业”的车间里操控着各式冷冰冰却轰鸣着的机器,把一个家留给了自己的妻子;而现在他又要去倒插门,把儿子变成留守人员。这一切可真是荒唐。向忠军反驳说没有自己在印刷厂下苦力,家里的日常根本无法运转,如今儿子翅膀硬了,自己离开造不成新的麻烦。这样一辩论,最后的告别就显得格外不体面,向晖把父亲拎来的一只十二斤重的大西瓜扔出了门,西瓜在楼梯上碎成七八瓣,西瓜水像血一样模糊一地。
客观说,那次的冲突显然受到了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向晖工作上的压力拧紧了家庭矛盾的弦子,导致向忠军和向晖的告别温情不足,劲爆有余。
当时向晖刚刚考入县委某部门,工作量骤增,压力山大,过去的四个月时间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阶段,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如厕了。
向晖的办公室斜对着卫生间的门,那个楼层有好几位部长级的领导办公。不管你信不信,无论大事小事,顺意总比不顺意的时候少,向晖总是在卫生间遭遇领导,这让他非常苦恼。
要么向晖刚进门,领导也刚好进来;要么刚到关键时候,他就听见领导边打电话边挪了进来。这样的邂逅总是让如厕的快感迅速消退,所以他每天在单位都不喝水,用隐忍去化解无法预知的难堪,因此很快患上了尿结石。疼起来的时候真要命,他和蛐蟮一样在床上不停皱成一团,又扽开来,为下一轮的痉挛、伸缩做铺垫,如此一夜,基本只剩下半条命了。
那场冲突让父子之间的矛盾抵达了顶点,说来他们已经成了这尘世间彼此唯一的亲人,可是整整四年,他们再无联系。
如今,向忠军却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向晖看见餐桌上摆着的小笼包,密封着的小米粥。他环顾房间,房子里有了变化。
地板被仔细地擦洗了一遍,光亮可鉴,那些附着在地面上的顽固性污垢被刀子之类的工具刮了一遍。所有桌面上的灰尘都被细心抹干净了。落地窗边的绿植一律被薅去了枯黄的败叶,那棵个子最高的龙骨原先偏了身子,现在粗干儿被绳子系住,设计了一个强有力的拉拽结构;原先趴在瓦盆边上,状如长虫一样的星乙女被用竹枝搭了起来;绿萝拖在地上的枝蔓被悬挂,重新分理得清清楚楚……
卢佳搬出去之后,这个家很快就凌乱起来。向晖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单位,经过向忠军这么一收拾,房子里重新生机盎然起来。
向晖和卢佳都是有面儿的人,商议和平分手,不能把日子过成红红火火的夏花,但可以静默如秋叶一般结束,不要搞那些撤下阵还炮声隆隆的事,穷寇莫追,多余的伤害不要。向晖的一个朋友离婚之后,被前妻指为阳痿患者,闹得再婚也有了障碍,这点上卢佳表现可以,没有落井下石。
可能别人会说,向晖和卢佳离婚的原因是没有孩子,其实孩子的原因并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日积月累的空虚才是问题,他们面对对方的时候,总有一种进岔了“片场”的错觉。
向忠军太冷漠了,他居然没有问过向晖哪怕一次,他的小孙子到底离落地还有多久的时间。可能向忠军根本没把这当回事。或者说,仇视让他只关注了眼前和张阿姨的感情而忽略了别人和自己“老了”(过世)之后的事情。
向忠军是联络感情来了。向晖想,父亲给他让步了。
向晖上班之后,向忠军打来电话,说他回了老家孟和镇,看看外包给苹果商的果园。他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说:咱们不是号称苹果最佳适生区吗?年年霜冻、春雪,花芽还长不长了?向晖问:你中午能回来吗?向忠军说:你二狗叔两口子给我压了个饸烙,一会就要吃……
向忠军说他下午回来,向晖就想着晚些请父亲吃个饭。向忠军生活中很质朴,前些年就不爱下館子,至多吃碗羊肉泡就算解了馋,开了胃。向晖想找个小馆子,炒几个菜,和向忠军坐一阵,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合向忠军的生活习性。
但到了四点多,向忠军打来电话,通知儿子下班了到临州饭店“孟和厅”吃饭。呵,向忠军此次回来可真是诚意满满,这让向晖心里略微吃惊,那边的饭除了价格漂亮,质和量都有点欠。质朴的父亲客气起来真有点出格,向晖想,父亲肯定会请那两位一直关系亲密的老伙计过来,他们都曾在印刷厂上班,三观像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一致,脾气也一致地火爆,三个火枪手嘛。分开几年,他们肯定是有很多掏心掏肺的话要讲,向忠军应该要对他们讲述一下自己目前的状况,应该会像姑娘家加了美颜的照片一样,让别人对他的现状多一些误解—父亲有时候挺能吹的。
下班之后,向晖开车到临州饭店,进到包间,看见向忠军笑呵呵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一瓶金徽酒和用木盒装起的一瓶莫高。向晖问:你咋一个人?向忠军说:一共三个人。向晖问:你叫的是孙叔还是姚叔?向忠军和老孙、老姚两个“战友”从来一把筷子不零卖,这会儿怎么能只请一个过来?向忠军说:你别问,来了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后,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卢佳。卢佳和向晖同时愣了一下。
卢佳说:爸,你咋回来了?
向忠军打手势请卢佳坐下:你俩可真让人不省心。
向晖心说:你胡子一大把了不一样撵着那个张阿姨的屁股说走就走,房跟檩人跟种嘛。
向忠军叫卢佳点菜,卢佳不点,向晖也不点,向忠军就拿了菜单过去:今天来几个硬菜。
就点了炒毛肚、手抓羊肉等等。
卢佳说:爸,够了够了!
向忠军的豪迈是出格了,夸张了,所以就有点小迟疑,不够流畅,他用手指刮自己下巴上的胡茬。
向忠军感慨,卢佳的这声爸,是他们之间绵薄亲情的车脱轨之后的惯性输出,算是一点安慰,怕也长久不了了。
原以为向忠军要打亲情牌,没想到他只讲了一个小故事,用身边事教育身边人,算是曲线救国。
讲的是他的一位老哥们,两口子过不下去了,离婚重新开灶。女的找了个纺织厂的,过门七八天就被打出了一双熊猫眼,最后后悔了来找男的,但男的已经瞅下了新对象,新瞅的女人脾气也坏,把男人管得严,烟火都给停了,男人恨不得在地上捡烟屁股去过瘾—那砢碜劲!
两个反面典型和卢佳、向晖照应,故事讲完了,菜也上了。
向忠军开启白酒和红酒,他没有拿惯红酒起子,所以起子屡屡脱手,最后还是向晖开了酒。倒了三杯,向忠军要他们举杯,清亮地碰了一声,干!
卢佳说:爸,你该问问向晖,他是怎么对我的,他本质上就是自私,太把自己当回事……
向晖一言不发,听卢佳陈述他的罪状。
向忠军代儿子照单全收,边点头边赔笑。
向晖抬头看屋顶水晶灯吊坠上的水晶球,一共二十四个,他数了四遍,卢佳才讲完。
向忠军说:你们就是太冲动,夫妻是打不散的冤家,这点事是什么嘛。我和向晖他妈,那会吵起来,他妈大耳刮子抽我,挠得我一脸伤,我出门去,蹲在门口的大桑树下抽半盒烟,又回去干活了—向晖你说是不是?
向晖不记得这件事了,或者他们果真有这样的冲突,但自己当时不在现场,所以他未置可否。
向忠军又说:卢佳虽然有点性急,但是明事理,不像向晖,男人家,心眼子比鸡屁股还小,那怎么成?
卢佳对前公公的话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看卢佳的话头软了,向忠军也不多说了,只说吃菜吃菜,一时间只有筷子碰触碗盘的声音。
吃完饭,卢佳离开之后,向忠军父子也离开了临州饭店。
他们走在初上的灯光之下。向忠军说:你记不记得那一年,你得了尿结石,在医院震了石头,每天输液结束,也是这个点回家?
向晖当然记得,那应该是他们父子之间关系最为和谐融洽的时候。向晖进入某部工作之后,因为突然“不会上厕所”了,很快就患上了尿结石。
县人民医院在城西,而向晖家住城东,恰好那段时间卢佳在外培训,向忠军就来陪儿子输液,输完了就陪儿子一起回家。
因为路远,他们两人共用一辆自行车。那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儿根本承载不了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所以向忠军骑一会儿,把自行车放在路上,朝前走上四五百米,向晖从后面上来,骑上自行车走四五百米,又把自行车放在父亲的前面……父亲把这种方式叫扯皮条,是他初入印刷厂的时候,和工友发明的节省脚力的方法。
那个时候,向晖从那辆旧自行车行进的影子里看见了父爱,这让他心里异常感动。但感动只是鞋窝里尿尿,他输液的最后一天,父亲和他说了自己要续弦的决定,这吹散了向晖心里原本就虚无缥缈的父爱。父亲干吗要对自己那么好?可能只是为摊牌做铺垫,让他画饼充饥了一次而已。
但时间改变了一切,如今向晖感觉到的,却是当时向忠军的诚意,那么彪悍的一个男人,续弦却要问自己的意见,即便是形式主义,也很不容易了。
晚上回到家,向晖感觉到房子里又有了变化。他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的鱼缸里多了东西。多了两只火柴盒儿大小的龟。向忠军说:我给你买了两只草龟,草龟不咬手,好伺候。又说:水下有五只石螺,是吃龟屎的,石螺要是死了,会很臭,要及时捞出来扔掉。
向忠军不但买了龟,还用灰蓝色的瓦片搭了晾台。此刻一只龟爬了上来,懒洋洋地晾着龟背,另一只龟则趴在细细的沙上,有一只石螺也在玻璃内壁上伸出了触角,打量着这新的逼仄的处所。
那沙子可真细,真干净,向忠军应该淘洗了好多遍。
向晖小时候去鲁公河里玩,摸出虾蟹之类就带回家,用罐头瓶养起来,周末向忠军回家来,一把抓起来就抡远扔掉,一是嫌脏,二是嫌儿子玩物丧志,耽误学习。
如今向忠军却把这些小玩意给向晖整回来了,还配套了不少东西,仿佛有意弥补向晖童年的遗憾。
这一夜,向晖依旧睡不着。十二点多,他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向忠军坐在窗边抽烟,那窗户开得够大,以至于向忠军身边的窗帘都在因风缓缓拂动。
看见向晖出来,向忠军用手掌摸了下脸,皱眉笑了一下:我睡不着。向忠军老了,眉头也缩小了,一皱,像两颗黑豆朝着眉间骤然聚拢。
向忠军把烟在烟灰缸擩灭,关了窗子。他坐到沙发上,笑容慢慢懈怠下来。向晖知道,向忠军怕自己嫌弃他抽烟,他主动从柜中拿出一盒烟,拆封,给向忠军递过去一支。向忠军接过烟,放在桌上。向晖拿起烟,放到了向忠军的嘴唇边,然后拿打火机点火。向忠军前倾身子,烟头一红一红。向晖看见父亲的屁股朝前挪了一下,他的大腿和小腿形成的折角缩小了一下,烟点着,父亲坐回沙发,折角又打开了,他的心里骤然一紧,比窗外的风声还紧。
第二天,向忠军找他的老哥们去了,中午也没回来,可能是和墨尔本洋人、北大资优生的父亲们吃饭去了。
下午下班之后,向晖开车进小区门,门禁显示停车费已经到期。向晖就在小区门口驻了车,进物业办续费。工作人员是一个中年女人,她一见向晖,脸色一沉。前两天吵了一架,她的情绪至今还没缓过来。
向晖看见她一样没有好气,他质问工作人员,去年冬季小区院子里修补地砖,一个月院子里不能停车,车都停在小区外墙边,有几辆车还被人敲了玻璃,成了失窃案,所以今年办停车费应该给业主们延长一个月的时间……女人眼白一翻:这事我做不了主。向晖说:谁能做得了主我跟谁说。女人就笑了:修院落还不是为业主服务,您可真会算账。向晖说:今天我还非得把这一个月给争取下来,你一天都别给我落下,你们倒真聪明,蓝牙卡的费用还没退还呢。
这么一说,身后几个来交水电费的业主也掺和进来,七嘴八舌,那女人被联合攻击,脖颈都红了,打电话喊他们的经理。
一口东北口音的经理到了现场,双手叉腰,把西服的下摆勒到身后,说你向科长好歹也是个领导干部,怎么可以这样不讲道理,咋,欺负不了男人拿女的开练,真好意思!
一见男同志出面,几个业主也就不说话了。向晖说停车时间得延长一个月,别给我们打马虎眼。经理就冷笑:嫌贵你别停院子里,路边也能停……
这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是什么事?疼钱你别停这里。
向晖见这小子一脸嘲讽,顿时攥紧了拳头,额头的血管蹦蹦直跳。
经理说:要续费就赶紧,到了夏季还要提价,到时候就更难说了。
向晖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他一把抓住了经理的领带,拽过来就扔出了物业办的门。经理在地上滚了一下,倒在了红白相间的隔离栏边。
经理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大声喊:救命,杀人啦!
从物业办对面的保安室冲出三个膀大腰圆的保安,一看经理被揍,赶忙冲了过来。
向晖气得脸色煞白。一个年轻保安可能想在领导面前献点殷勤,所以一过来就揸开五指要叉住向晖的脖子。向晖也不含糊,一拳捣过去,小保安一屁股蹲坐在了经理头上。另外两个保安一看,打不是,不打也不是,只好先过来扭住向晖的臂膀。
小保安站起身,朝着向晖的脸上就是一拳。向晖的鼻子被打破了,热血奔流,点点滴滴落在地上。小保安愣住了,经理也愣住了,其余的业主已经把身子缩到了一边。向晖用手抹了下鼻子,一手淋漓的鲜红,他走上前,一把抓住小保安的胸口。
小保安大概十八九岁,吓得嘴巴半张,吐不出一个字。
向晖想,这小子的处境和自己一样孤立。经理已经站到边上,拿出了手机,八成要录视频,两个中年保安六神无主,至于那些业主,一律成了“同去”的看客……
突然出现了一双手,它们一根一根掰开了向晖的手,是向忠军。他把向晖拉到边上,用卫生纸给他擦脸,塞上流血的鼻孔,然后一言不发,拉着向晖的手向院子里走去。于是身后的人群在嘈嘈切切中如鸟兽散,人群中传来两声口哨,大抵是觉得好戏提前散场有些可惜。
向忠军把向晖拉进了门,把他带到洗脸台前,放了半池水。
向忠军去了厨房,向晖听见厨房里传出了摘菜、洗菜的聲音。
向晖心里难免有点懊悔,他把那团恶心的渗血的卫生纸从鼻子里取出来,扔进了纸篓,闭着眼睛洗脸,换了第二遍水才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镜中的自己鼻子稍微肿起,因为生气,眼仁血红。
向晖在卫生间抽烟,心里感到颓丧极了。他听见父亲在厨间开始炒菜,铲子剐蹭着锅底的声音,油的嗞嗞声,充满了一种虚张声势又装模作样的喜感。
父子两人无话,吃完了饭,向晖坐到沙发上,继续抽烟。
向忠军洗完了锅碗瓢盆,仔细地打理了煤气灶台前的油污,走到向晖跟前,问:还疼不疼?
小时候,向晖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只要赶上向忠军在家,那就有好受的了,向忠军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先把自己的儿子修理一番,很有一种刀刃朝里的自省精神。照向忠军看来,娃娃就要乖,点尘不染,不能惹事,被人惹呢要会容让,要乖到不叫家长操心才行。
向晖抽完一支烟,把烟蒂扔进烟灰缸,刚要抽回手,向忠军把手盖在了儿子的手背上。
向忠军吐字不甚清楚地说:向晖,对不起……
向晖感到手背灼热,仿佛盖住他手的是一只烫手的熨斗。向忠军的手很糙,那些很糙的纹路正在试探向晖的手背,好让正在传递的温情不重不轻地,不打折扣地传递给儿子。
向晖面颊一红,把手抽了出来,他已经不适应这样的疼爱和亲近。男人生来就是这样,小时候多期待父亲的溺爱,长大后就有多排斥父亲的溺爱,像是拒绝会害得牙疼的糖的善意一样。
向忠军说:其实我回来有事,张文慧生病了。
张文慧就是那位张阿姨。
向晖问:她怎么了?
向忠军说:直肠癌,转移性肝肿瘤。
又说:本来想多待两天,但是她,今天突然病情加重……
向晖一时间有点懵,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病还是两种病,但他知道,无论一种或者两种,都是要人命的。
向忠军说:已经花了十多万,现在实在是没钱了。
向晖问:还需要多少钱?
向忠军说:缺二十万。
向晖愣了片刻:我说我爸怎么回头找我来了,原来是这样。
向忠军没有说话。
向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他看见干净的桌几,缸里的乌龟、石螺,水底的沙,无不带上了调侃的意味—向忠军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要不是为了那位可亲可敬可爱的张阿姨,向忠军怎么会回来找他呢?这世界从来都是这么现实,这种现实天然浮动在他们貌合神离的亲情之上。
向晖端起鱼缸,手一松,鱼缸掉在了地上,玻璃亮晶晶地碎了一地,乌龟受了惊,缩成了一团,石螺的壳摔碎了,露出了灰褐色的、丑陋而滑腻的身体。
向晖朝向忠军走去,脸色狰狞。向忠军的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是的,向忠军的手紧紧抓住了沙发的扶手,抬起眼睛看向晖,眉毛拧成了倒八字。
向晖心里发冷,向忠军居然害怕他,这让他心里冷透了。
向暉转身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了一会,心跳得厉害。他想不到张阿姨居然患了重症,更想不到一辈子腰杆挺得像旗杆的向忠军是回来向他求助的。他想起了母亲,感到内心疲惫,父亲终究是和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的,父亲不会在亲情和责任的推动下回到临州,而只能是因为那位可怜的张阿姨。这么一想,向晖的眼泪流了下来。
客厅里传来向忠军收拾鱼缸、扫地拖地的声音。
向晖睡到晚上九点半,爬起来给卢佳打了电话。卢佳居然不像平日那样淡漠,她问“咱爸”今天在干吗,她的父亲明天想请“亲家”吃个饭。
向晖说:张阿姨生病了,我爸回来找钱来了,你看看,能不能凑一些出来……
卢佳“啊”了一声:没问题,你这边有多少?
…………
向晖打过几个电话,一会儿就接到转账八万多元,他翻看自己的手机银行,到明早,十多万元是可以转给父亲的,他想,向忠军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向晖握着手机睡着了。
清晨,向晖醒来的时候,看见手机上又新到了两笔钱。他穿了衣裳走出卧室,想要向忠军的卡号,把钱转过去,却发现向忠军不在房子里。
和向忠军回来的头一天一样,桌上摆着盖了毛巾的包子和密封的小米粥,乌龟和沙子已经被收拾进了另一个养过碗莲的玻璃盆里……
向忠军已经离开了,带着他橙色的、蔫了皮的旅行包。年轻时候的向忠军身体多好,不讲究,走哪里几乎都是空着手来去,如今他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药。
窗外的风声尖利地穿过树梢,树上的嫩叶受了惊吓一般,蜷起了身子。
向忠军的衣裳很薄,他一定很冷。
向晖赶紧抓起外套,来不及穿袜子,胡乱蹬上鞋子就跑下了楼梯,冲出了单元门。
“前春暖,后春寒。”倒春寒流动在临州的天空,天气凉得快掉下来了。
曹鹏伟,80后,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研修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朔方》《飞天》《广州文艺》等刊,小说集《密须往事》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