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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意蕴的编码

2023-05-30王佳英

今古文创 2023年8期
关键词:残雪主题镜子

王佳英

【摘要】 “镜子”是残雪小说中的重要意象,也是蕴含故事主旨的重要编码。结合文本,并辅以作家的相关访谈与读书笔记,从“镜子”意象中挖掘出三重主题内涵,即个人精神层面的自我与多面的自我,人与人之间的猜忌隔绝状态,以及坦然接受永无救赎存在的和解境界。最后,从“镜子”透视作者本人的文学创作理念,展现其作为艺术家的一份理想追求,以期对作家与作品有更深一步的理解与体悟。

【关键词】 残雪;意象;镜子;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8

残雪作为文化的个案与文学的特例,一向以难懂、费解而闻名。在她的作品中,缺乏清晰完整的情节,呈现给读者的,往往只有面目模糊的人物、诡异丑恶的意象、逻辑混乱的对话,形成了独具个人特色的现代主义风格。而正因其文本的复杂与内涵的丰富,引发了对于主题意蕴的多义阐释,或是中国特色的社会/政治寓言,或是现代社会中个人的生存寓言等等,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从全局的视角把握主旨较为困难,故而另辟蹊径,从意象出发,对主题意蕴进行解码。所谓“意象”,指的是经由主观选择而有序组织起来的客观现象,由此透视出个人的思想情感。“镜子”,其本身便颇具象征含义,艾布拉姆斯的浪漫主义文论批评著作《镜与灯》就曾以“镜子”作为模仿反映的比喻,以“灯”作为心灵主导的比喻。而“镜子”也是残雪小说中的标志性意象,结合了作者切身的体会感悟,凝铸了超越“镜”与“灯”的更深远的多层内涵。在挖掘内涵的过程中,作者的相关访谈与读书笔记无疑提供了极大的助力,辅助解读她在文本中埋藏的深意。

一、灵魂的投影:自我与多面的自我

面对读者“我觉得读你的小说是进入一个多面的镜子折合起来的世界”的感叹,残雪曾直言不讳地表示:“应该是吧,是看自我,每一面镜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像。” ①自我,是残雪创作的重要主题。

在残雪的小说中,重复出现着人物对镜自照的场景,以此观察、审视自我。依照柏拉图的理论,现实世界是真正真实世界(精神世界)的一个反影,这多多少少契合着残雪的小说世界:现实是虚伪的表象,镜中的形象才代表最真实的灵魂。如《公牛》中,“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白发苍苍,眼角流着绿色的眼屎”,或许“我”的外表尚还年轻,而灵魂已然腐朽污浊。《山上的小屋》中,“我回家时在房门外站了一会,看见镜子里那个人鞋上沾满了湿泥巴,眼圈周围浮着两大团紫晕”,这是疲倦于追寻然而始终一无所获的“我”;吊桶散落在井里后,父亲“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左边的鬓发全白了”,这是精神受到迫害延及肉体的父亲。如果说在这两部小说中,自我映照的画面尚还含蓄,那么在《吕芳诗小姐》中则表现得更为赤裸与直接,小女孩将一面镜子递给吕芳诗后,吕芳诗“立刻看到了镜子里的猿猴”,人类最原始的本相。又或者说,镜子映照出的形象,更接近于精神分析视域下潜意识层面的“本我”,故事里的主人公全然不明白其意味,却经由作家的笔调冷酷生硬地显露在读者面前。

用镜子反观自我的形式并不新奇,残雪的独到之处在于她将“镜子”抽象化了,超越具体的物件而成为一种特殊的概念,广泛地用于各时各地、各人各景。拉康提出过著名的镜像理论,即个体的自我建构和自我认同都是在他者的映射中完成的。即是说,“他者”同样变成了反观自我的一面“镜子”,彰显着原先被忽视的、处于视角盲区中的另一侧面的“自我”。《吕诗芳小姐》里,小花对爹爹说:“爹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是我的镜子。”明确地揭露了“他人即镜子”的道理。令人讶异又叹服的是,在《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一文里,并未出现镜子,而残雪却言明:“……老李、母亲,实际上都是阿梅通过镜子,看见自己的形象,所谓的那种‘关系’。通过这些镜子,对自己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 ②无论是母亲对阿梅的嫌恶与贬低,还是丈夫老李对阿梅的客气与疏远,都将阿梅看似浑噩的形象加以补足,她的内心并不全是麻木无谓,同样有着敏感、卑怯以及对爱的渴求。

由此延伸开去,小说中的一切人物都是镜子,小说中的一切关系,亲情、友情、爱情,都可以视为镜子在不同角度下的灵魂投影。用残雪对《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的读书感悟来总结她自己的创作,或许还算恰当:“主人公通常不是仅仅用镜子照自己的脸,而是从镜子里看见别人‘看’自我时他脑子里的图象,此种图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 ③;“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为镜子的。这个故事讲的是人怎样通过镜子来观察自我、发展自我、认识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胧到彻悟的过程。” ④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法直接看清自己的,唯有借助镜子,数不清的镜子,自我与多面的自我才得以展现。

二、人与人之间:窥视与被窥视

除却审视自我,镜子还可以映照出他人,这种隔镜的观察,在残雪的笔下显出阴暗、诡异的色彩。镜子,已然成为窥探他人的工具,窥视者将自身隐于暗处,凭借透明的一层镜面,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观察被窥视者,进行着种种恶意十足的揣测。如《黄泥街》中,妻子偷看着丈夫,“现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从大柜的镜子里看见他扬着刀,扮出各种各样的砍杀姿势。”

然而与此同时,偷窥并不是单方向的,而是双向的,窥视与被窥视实则互相转换,没有人能够安然地隐于暗处,窥视者也在被受观察的人所窥视。如《思想汇报》中,“他们一走,我就去照镜子,看见自己的鼻子已经变成了紫色。这时候,我又从镜子里看见我老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身朝她恶骂起来”;又如《公牛》中,“我”对老关说:“它第一回來这里那一天,我从镜子里看见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缝里塞,为什么?”老关回答:“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们太嚣张了。原来你照镜子就为这个?”

这种窥视与被窥视模式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中篇小说《苍老的浮云》,更善无的妻子慕兰“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来侦察自家的邻居虚汝华,满足自己内心窥探他人隐私的欲望,单纯的偷窥很快进一步扩大为恶意的行为,她干脆把肥皂水投入邻居家的金鱼缸里,将金鱼害死。窥视者的人数逐渐增多,更善无也成为其中之一,“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连虚汝华自己的母亲,也偷偷和慕兰谋划着偷窥女儿,“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挺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虚汝华对此早就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她对更善无说“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在瞥见慕兰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观察自己的时候,依然“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窥视者与被窥视者,怀疑者与被怀疑者,象征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整个缩影,充满着冷漠、猜疑、恐惧、恶意。镜子这一透明的玻璃晶面,折射不出真实可亲的对象,却成为掌控别人的工具,又是心造的隔膜、坚实的壁垒。平等、友善、亲密的萌芽在此扼杀,交流、相识、理解的可能在此断绝,对他人的了解止步于躯体活动的画面,所满足的仅有不可告人的控制私欲,以及涌动起内心深处无尽的猜疑,而这种隔绝敌视的状态将永远存续下去。慕兰怀疑虚汝华家被邪祟、鬼魂缠上,说“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虚汝华对丈夫老况也说“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因而觉得可怕。

窥视之镜在人际关系的隐喻应当也是不可否认的。相互理解是徒劳的,相互信任更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干脆连尝试也舍弃,“通过镜子,这些先行者明白了:开始生活,就是开始丑闻” ⑤,在残雪幽暗冷漠的小说世界里,对于所有人来说,唯有孤独与绝望是永恒。

三、永恒的追寻:另一个世界的安详

知名学者戴锦华教授曾以“救赎的缺席”来概括残雪小说所展现的景观:“在残雪这里,则正是无所不在的‘囚禁’构造着‘现实’世界,构造着被妒恨、侵犯与控制所充盈的生存的怪圈。拯救,因之成了绝对的虚妄。”的确,残雪并不提供解救的法门或充满希望的救赎之路,但要说她的作品中没有一丝亮色也未免过于绝对,譬如《天堂里的对话》就常被认为是残雪作品中少有的存在着希望、美、救赎的作品。引人特别关注的是,通过镜子,尤其是某些特殊场景中的“镜子”,残雪向人们展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存在。在这里,一切都得到了和解与消融。

《布谷鸟叫的一瞬间》是残雪作品中少有的似乎描绘了“善良与美好”形象的小说,记忆中那个温情、纯然,胸前别着一只金蝴蝶的男孩(尽管在其后也还是变成了“老鼠色”头发的衰老“侏儒”),是“我”极力所追寻的某种象征。小说是这样描写的:“我们又在夜里相遇了。那是在墨黑的房子里,在许多镜子之间。他的周身异常温暖,我听见血在他的血管里‘扑扑’地流过。我建议和他玩一种游戏,就是两人手牵手走进那些镜子里面去,我们把青虫打落在地上,朝着镜子外面吐口水。”“我们”走入镜子中去,仿佛拥有了反抗现实世界的勇气与力量,将“爬在镜子正中央”的“大青虫”打落,朝着外界宣示自豪与不屑。

这样的一面勾连两个世界的“镜子”,还存在于《天窗》中:夜里十二点时,烧尸老人出现在“大柜的镜子”里,“他是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像一股气。他从镜子里朝我伸出手来,那手满是焦肉的油烟味。”又如《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

“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

正因“镜子”是如此特殊的存在,作家还匀出几笔提及它所遭到的破坏,从反面衬托出它的重要象征意义。《索债者》中“我”养的那只作恶的猫,“在屋里翻箱倒柜,把茶壶镜子之类的都掀翻跌碎”;《绣花鞋及袁四老娘的烦恼》中捣乱的袁四老娘,“蓬着头冲进来,在我的卧房里翻箱倒柜,砸烂镜子和茶杯,因为这些东西的反光搞得她暴跳如雷”。这些角色构成了阻绝镜外世界与镜内世界连接的障碍。

镜外的世界是现实世界,镜内的世界是作家心灵中的理想世界,“人是看不见自己的,所幸大自然提供了无数面镜子,内敛的心灵在经过多次的扮演之后,便会在一瞥之际发现属于自己的那些镜子。在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永恒的瞬间,精神的通道便形成了。”于是不由得发问:“你是谁?”“我是你一直在盯着的那个人。” ⑥在这个理想世界中,另一个人的形状也好,字母、火龙也好,同样是“自我”的另一种外化,两部分的“我”终于合二为一,达成了精神上永恒的安详。这就是“自我”一直在追寻的镜中的世界,纵令是罪恶、虚妄、绝望的安详,却也是充满宁静、超脱的安详。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鲁迅野草式的“对于死亡、腐朽的大欢喜”,“对于地狱、暗影的和解与共存”。作家既“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又转而追求“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因而描绘了另外一个理想的世界。如同评论家沙水所说的,“她如此敏锐地体味到地狱的可怖和难熬,她同时又为这些鬼魂的西西福斯的旺盛经历而感叹、而歌唱” ⑦。于是,残雪就这样将本雅明的寓言作为自己的结局:关于现代世界以及个人,知晓没有救赎并安详地接受了那样永无救赎的生命。

四、结语:艺术家的瞭望

残雪对“镜子”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她不仅把它作为小说的意象频频用诸作品,还将其视为艺术创作的一种准则或理想境界。她的创作原理,就是“镜象变换的原理”,“层层深入的认识是通过镜象的繁殖与裂变来完成的” ⑧。她认为,“镜子高悬于空中,将所有的光华聚积于自身”,它“照见了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体图像”,而艺术家的使命,则是“将镜像作为手段来加深认识”,“用镜像来操练认识技巧”,“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之后,有一天竟發现自己成为了宇宙之魂” ⑨。她仿佛有一面贴身收藏的看不见的镜子,记录她对万事万物的情感体悟,容纳她广袤深邃的沉思冥想。那是人类智慧的心灵。

作家的目光远远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她站在高处久久地瞭望:从镜子所见的历史中,期望人们提升人作“类”的品格,是具备现代思想的进步健全的独立人;从卡夫卡与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汲取作者“来充当上帝”的气魄,期望自己也能制造出具有增殖能力的镜子,用生命本体最深处生发的力量来构建起属于自己的无限宇宙。

在先锋浪潮过去已久的如今,许多曾经的先锋派作家已然转型,残雪则显得多少有些“不懂变通”,依然沿着自己认定的道路继续探索。她是仅有的几位仍旧坚守着纯文学阵地,进行着现代文学实验的作家之一。她的反理性、反逻辑的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既扎根于中国的古老传统文化,又融汇了西方现代派的新颖技法,是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一景。更难能可贵的是,作家始终以艺术家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断做着将自己的文学接轨、融入世界文学的努力,她也赢得了国外的巨大声誉。怀着崇敬与期待,我们走入残雪的“镜子”世界,品味她的主题意蕴与理想追求。

注释:

①②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第98-99页。

③④⑤残雪:《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37页,第303页;第234页。

⑥残雪:《趋光运动:回溯童年的精神图景》,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页。

⑦残雪:《残雪文集 第四卷·突围表演》,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39-440页。

⑧⑨残雪:《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03页;第304页。

參考文献:

[1]残雪.残雪文集(第一卷·苍老的浮云)[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2]残雪.残雪文集(第二卷·痕)[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3]残雪.吕诗芳小姐[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

[4]残雪.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20.

[5]卓今.如何阅读残雪[J].当代作家评论.2015,(05).

[6]戴锦华.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J].南方文坛.2000, (05).

[7]范家灵.残雪小说意象与精神灵魂探索[D].西南大学,2014.

[8]周登宇.现代中的古典——谈残雪《古老的浮云》[J].琼州学院学报.2010,17(06).

[9]曹海芹,管锦亮.意象的世界——解读残雪《苍老的浮云》[J].新乡教育学院学报,2007,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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