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次邂逅

宫明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了，而且还是主动打招呼的那种。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兴许是年龄大了，话也变多了，也或许在村里待久了，这里的草木、牛羊、鸟鸣都不再让我欣喜。

午后在村委会大门口值班时，我邂逅了一对农民工夫妇，他们在给村委会修建围墙。农民工这样的身影，若是之前在城里，当我行色匆匆在大街小巷遇见时，他们只会暂留在我一扫而过的目光里，常常被我忽略。此时在寂静的小村遇见他们，却变得格外亲切起来，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和这对陌生的夫妻打招呼。

“大哥，您干的这活是大工吧，听说大工是技术活，工资高得很吧？”那位大哥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瞟了一下不远处往推车里装沙子的女人，继续拿起一块砖，用眼睛瞄了一眼砖与墙缝的距离，手起刀落咔嚓一下，将手上的砖砍去一截。那块砖在他手里如同切一块豆腐，轻而易举、整整齐齐被切开。砍刀一旋又从桶里刮了一些混凝土抹在砖上，不差毫厘地砌在墙上。他用长满老茧的左手递给我一块砖，得意地说：“你来试试哈，试一哈，就晓得哪个是大工干的活哦。”

“做啥子嘛，你个老东西耍啥子耍，老妹别理他哦，他和你开玩笑哩。”正在一旁铲沙子的女人高声喊道。她衣着较为干净，头戴一顶粉色的遮阳帽，岁月和阳光在她脸上留下该有的烙印。

我呵呵一笑说：“大姐，你们是两口子吧，你应该是小工吧，小工一天多少钱啊？”她说：“我一天两百块钱。他是大工，一天五百块钱。”“这么多啊，那大哥一个月可以挣一万五啊。”我羡慕地说道。她笑着说：“你们坐办公室多轻松，我们挣的都是辛苦钱哦，再说也不是天天有活干。”我叹了口气说：“唉！各有各的不易啊，我们为了工作离开家，来驻村，老人孩子都照顾不上，也有很多无奈。”她应声道：“也是哦，都不容易！”

说着话那位大姐放下铁锹，走到值班室的廊檐下，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把手冲洗了一下，开始准备他们的午饭，米饭她已经抽空闷在电饭锅里了。我满腹疑惑地问：“你们中午就只吃白米饭？”她说：“那咋子行吗，这么辛苦，我们要吃点好的，最起码要炒两个菜。”她走到一旁的皮卡车，把车厢上自制的折叠盖板打开，这皮卡车厢像一个小型的库房，里面焊了一节铁质柜子，柜子上方还有挂钩，挂着几条干净的毛巾，柜子里的锅碗瓢盆、生活用具依次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从下方的柜子里端出准备好的食材，切好的青椒、白菜，泡好的粉条、葱丝、姜丝、小米椒、蒜片，还有一盘切好的腊肉，腊肉色泽纯正，透明发亮，肥瘦相间。我说：“这是你自己做的腊肉吗？”她笑着说：“是哟，我们有时候到远的地方干活，买肉不方便，闲的时候，我就做点腊肉，腊肉能保存时间长点，又好吃。我们四川人就爱吃腊肉，虽然我们来新疆已经33年了，但是家乡的味道忘不了，口味也改不了喽。听老人讲，我们的老祖先隐居深山打猎为生的时候，将没有吃完的猎物挂在树干上风干，食物短缺时便取下来放在火堆上烤着吃。经烟火熏烤后的肉，吃起来特别香，就这样，腊肉的制作方法我们代代相傳至今。”

此时油锅已冒着缕缕青烟，她把葱姜蒜爆香，放入腊肉，煸炒过后倒入青椒，香气顿时弥漫开了，熏香扑鼻。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民工大姐看到我站在锅边那副垂涎三尺的样子，抿嘴一笑，用锅铲铲了几块腊肉让我尝。我摇摇手说：“不吃了，我刚吃过饭。”民工大姐执意让我尝尝，锅铲都快举到我嘴边了，我只有捏起来放入口中大嚼起来，一口下去顿时齿颊生香，腊肉肥而不腻，咸淡适中，腊味醇厚。她问：“味道咋样啊？”我应声道：“嗯，真是太好吃了！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腊肉了。”这口腊肉下肚顿时唤醒我寡淡已久的味蕾。难怪《易经》有云：“烯于阳而炀于火，曰腊肉。”可见这腊肉至少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在漫长的美食探索过程中，腊肉早已成了人们舌尖珍视的灵魂美味。

说话间，两盘菜已上桌了。所谓的桌凳，不过是几块砖垒成的，热腾腾的白米饭、青椒腊肉、白菜粉条肉看着就有食欲。她朝着丈夫喊了声：“哎，吃饭啦。”那位大哥应声放下手里的活，拍打了一下衣服，摘下帽子，洗了把脸，从皮卡车上拿了瓶乌苏啤酒，用牙把瓶盖一咬，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他示意我要不要喝一瓶，我忙挥了挥手说：“谢谢，我不喝。”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着菜，还不断地夸奖老婆今天做的菜好吃。听到丈夫的夸赞后，大姐面露喜色，把盘子里的腊肉都拨到大哥的碗边。看到丈夫大快朵颐，她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微笑。夫妻俩和谐快乐，安详而亲切的感觉，令我的脑海不禁涌现出王维的诗句所展现的场景：“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闲聊中得知夫妻俩是四川内江人，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大儿子在伊宁市一家企业工作，小儿子在成都工作。大哥很满足地说：“娃儿们都已经自立，也买了房子，我自个儿也在察县买了楼房。娃娃们需要钱时，我还能帮衬一点，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我们也有车有房了，养老保险我们也交了，干不动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领退休工资了。以前我们在老家人多地少，连饭都吃不饱。总的来说，我们很满足现在的生活，累了就少干点，钱够花就行咯。”

饭后他们一前一后去了村委会的活动中心午休，透过半掩的门缝，我看见他俩舒舒服服地躺在宽大的乒乓球桌上，昔日的乒乓球桌已经成为他们的“席梦思床”了。上面褥子、被子、枕头看着都比较干净，干活时的外套脱在一旁。此时的阳光正火辣辣地洒在村委会院内，从活动中心吹出的几缕凉风将此起彼伏的鼾声徐徐地传至我的耳边。这鼾声让我顿生困意，我努力克制睡意，仰面朝天，看见白云被风吹散的样子，我的眼里不知怎么生出了泪花。

驻村以来悠悠漫过的清浅时光里，我常常莫名地伤感，些许是更多的无奈。当年迈的母亲因身体不适卧床不起时、生病住院时、假期不能与远道而来的亲人见面时，丝丝牵挂萦绕于心，万般的无奈让我郁郁寡欢。驻村生活所经历的艰辛、无助、感伤增添了我生命的厚度，让我在不断的思索中，寻到了自己人生的答案。

农民工夫妇知足常乐的生活状态，让我感受到人生的真谛，简简单单的生活，一顿美食，劳累过后的小憩，都可以让他们的心情如此愉悦。而我们往往忽视唾手可得的生活，盲目去攀比，过于纠结，总是逃避。我忽然间发现人生最美的邂逅，是与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邂逅，蓦然回首，那个最真的自己就在眼前。或许生活很无奈，但也要努力活出自我，告诫自己，越是艰难的时刻越要努力地往前走。

尼采曾说过：“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外一个名字。”只要步履不停，我们终将得到我们所想要的生活。树，始终站在树的位置，而人永远都在停停走走。用最好的姿态去迎接崭新的明天吧，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