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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烟火人生

2023-05-28黎小钰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3年4期
关键词:土炕外祖母

黎小钰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看见外祖母在她的厨房里忙出忙进,咯噔着一双五寸小脚忙乎着一家老少七八口人的饮食,还要给家里养的猪、鸡、狗烫食,也要给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牛和骡子粉碎饲料,拌和草料。鸡打鸣时起身,忙碌到天黑透才回到厨房,挪上土炕的炕沿边,抬起她那双咯噔了一天的小脚,用一个秃了头的小笤帚,用力地刷干净鞋底的黄土,然后盘起腿,拿起外祖父早已为她装满烟丝的白铜水烟锅,借着油灯闪烁的火苗吸几口,焦黄的烟丝就被点燃了,“咕噜噜”一声,浓稠的烟雾在水烟腔里打了一个滚后,被滤去大部分呛人的毒素,沾着水汽被外祖母深深地吸进了肚子里,随着胸廓的起伏,烟雾仿佛已经在腹腔中周游了一圈,满脸陶醉的外祖母缓缓吐出青色的烟雾,在油灯的辉映下,一团团青烟像雾又像纱般缭绕在她的脸庞和花白的发髻上,宛若一幅轻盈的帷幕,帷幕下的外祖母纤弱优雅,随后慢慢散开的烟缕,又如游丝般消失在屋顶。外祖母美美地吸食了几锅水烟后,顿感惬意浓浓,便和衣而卧,不一会便酣然入梦了,大白猫蜷缩在外祖母的脚边,欢快地念着它自己的经。

外祖母的箍窑厨房很大,足足有60多平方米。屋子的地基和墙根是用石头、砖块和着水泥堆砌而成,四壁和屋顶是用胡基和混合着麦草节节的黄稀泥箍成的,所以叫“箍窑”。箍窑比窑洞坚固,抗地震能力也强,冬天温暖夏天凉爽,采光也较好,白天不用点油灯也可以做活计,不同于地坑式窑洞,天明天黑都得点着油灯才能看见屋子里的陈设。

“吱扭”一声推开厨房的双扇木门,可见对面靠右侧墙角处盘有一个方形大土炕,可以容纳六七个孩子在上面滚爬嬉闹。炕上铺着一张用芦苇秸秆编制的席子,应该是出自手艺精湛之人的手工作业,其做工精细、纹理整齐、密实厚重、方挺周正,油亮中泛着淡淡的褐色;炕沿是用木头做的,炕面是用胡基做的。胡基是用黏土和着麦草节节,倒在一个三尺见方的模子里,用石杵锤砸结实,晾干后即可使用,一个土炕面是用四块胡基拼砌而成;炕里面的墙面上留有一扇“田”字形玻璃窗户,过年时会贴满外祖母剪的窗花,窗户离炕面大概有一米高的距离,阳光透进来刚好落在炕中央,一直可以晒到后晌。土炕左边连着灶台,灶台和炕面之间由一个高约二尺、宽约一尺的土墙隔开,墙的长度和炕的宽度一样,它的作用是防止被褥和小孩掉到锅台上,孩子们也可以当饭桌趴在上面吃饭,据说我小时候就是在外祖母的土炕上被拴住长大的。

灶台上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大锅的直径约为3尺,小锅的直径约为2尺;大锅在灶火门前面,小锅在后面,外祖母习惯称为前锅、后锅;前锅一般用来烧水、蒸馍、熬稀饭、煮面、做搅团、炖肉,后锅用来炒菜、烙饼、烧汤、温水。灶台右边是一个木制大风箱,左边靠墙处堆放着整齐的柴禾,柴禾斜上方,靠近两口铁锅中间的墙面上留有双個窗扇的窗户,用来换气、排放油烟。窗户下面镶嵌着一个“尺子”型木头架板,上面搁置着各种调料罐罐,如青盐、辣椒、花椒、大香等各种常用粉面状调料,架板下方钉着几根筷子般粗细的木头橛,挂着铁铲、铁勺、丝瓜瓤扎成的洗锅刷子和竹子编的灶滤,铁铲的手柄锃亮中泛着金属白,而铲子前端因经历了岁月的磨砺,似乎在用磨损部分诉说着几代人的酸甜苦辣;铁勺原本如十五的月亮般圆润明亮,但被喂养着我们世世代代的烟火啃噬出一个豁口,它们残缺的身体见证了几辈人生与死的轮回,见证了整个家族的绵延与兴旺,同时也见证了月的阴晴圆缺和人的生死别离。锅台里面搁放一大一小两个用来盛放食用油的双耳黑釉陶罐,大的里面装着生胡麻油,小的里面装着烧熟的胡麻油,瓶口虽然用玉米芯塞着,但胡麻油的香味时常会从瓶口窜出来,挑逗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地叫个不停,如同婴儿嗅到母亲身上特有乳香味,就会本能地想去觅食。灶膛和土炕的内膛是相通的,也就是说,只要灶膛有火,土炕就会热起来,这也就是我们这帮孩子喜欢上外祖母土炕的主要原因。这帮孩子是指外祖母的六七个外孙们。

灶台左边顺墙放有一张枣木大案板,经过岁月的滋养和盘摸,看上去红艳艳亮晶晶的;案板上方的墙面上钉有几根粗木头橛,上面架着三根粗细长短不一的木头擀面杖,下面挂着一个用糜子杆做的小笤帚,是专门用来清扫案板的;案板里面靠墙处常放有三把手工打造的铁刀,根据用途不同分为铡刀、菜刀和砍刀,铡刀是专门用来切手工细长面的,外形比较长,刀刃处有点轻微突出的弧度,切面时如摇椅似的前后滚动,和现在切西瓜的弯刀有点类似;菜刀是用来切各种蔬菜或柔软轻薄食物的;砍刀是用来砍剁比较坚硬的东西,如猪头、鸡块、骨头之类。案板架在两道砖墙上,离地面约80公分高,对于外祖母那标准的身形来说,高低适宜,擀起面来省劲又得力。外祖母擀的手工面细如银丝,柔韧不宜断,再配上半勺臊子、两勺酸汤,单是看一眼、闻一闻,便已垂涎欲滴了,嚼在嘴里光滑筋道,一口气可以吃上两碗,浓浓的麦香,浓浓的爱意,那味道是我一辈子都吃不厌忘不掉的。毕竟那个年代不是天天都会吃到这样的臊子面,家里每个人过生日或者有远亲归来时,外婆就会做臊子面,一碗面条里不仅包含着期待和祝福,更多的是蕴藏着难以割舍的血脉。案板底下形成一个储存室,到了秋天会堆满金灿灿的倭瓜和西葫芦,这些易保存的蔬菜足以让整个寒冷的冬季过得有滋有味。

案板左边放有一个木制四扇门的橱柜,分上下两部分,柜子高约180公分、宽约120公分,里面装满了安口窑烧制的各种餐具,在人们眼里,宁可把手烫个泡,也不能把安口窑的碗碟摔碎了,可见安口窑的瓷器是何等的稀贵。橱柜上部分放着平日里常用的碗碟,如黑釉大老碗、茶色釉大碗、白釉蓝边撇沿碗、白釉素碟子。橱柜下部分的柜门多数是上着锁的,里面锁着逢年过节来亲戚了才用的贴花白釉双喜碗、贴花描金边的高把碗、白釉青花敞口碗、白釉贴花碟子等精细的碗碟。同时锁着的还有外祖母轻易不让人动的安口窑烧制的砂暖锅、茶壶和酒具,只有在正月初二三,姑娘女婿们带着外孙子来拜年时,外祖母才会乐呵呵地打开柜锁,小心翼翼地拿出锁着的宝贝们使用。暖锅必须是她老人家亲手来做,装上木炭,在锅里盛满荤素搭配的菜肴,轻手轻脚地端上桌,宽敞整洁的上房里,以外祖父外祖母为尊就座于上席,其他亲戚晚辈则长幼有序地围坐在八仙桌的周围。等七碟八碗的菜品上齐,酒香醇厚的五谷黄酒斟满杯后,父辈们便开始给二老行拜年礼——磕头,通常为一拜三叩首,这一拜饱含了子女们太多的那份藏在心底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敬意和感恩之情。父辈拜完后是迫不及待的孙子辈们,七八个孙子双膝跪地,异口同声地对爷爷奶奶说着早已编排好的祝福话语,葫芦似的小脑袋在青砖地上磕着响头,贼溜溜的小眼睛却盯着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和糖果。外祖父外祖母早已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种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是最平凡而又是千金难换的,这就是老人们的幸福感,子女们的归宿感。

两位老人乐呵呵的给孩子们分发压岁钱和糖果,全家上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祥和、幸福的笑容,此时此刻,一股浓浓的年味弥漫在整个院落,孩子们开心的嬉笑声和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传遍整个村庄,就连门口大槐树上的喜鹊也感受到了过年的喜庆,欢天喜地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磕头礼节完毕后,外祖父外祖母赶紧招呼大家快动手吃暖锅喝黄酒,只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一个年年岁岁盼此时,岁岁年年快乐多。而我一直是偎在外祖父胯子边上的“磨镰水”,是唯一拿到双份压岁钱的“磨镰水”,也是唯一坐在上席的晚辈。大家吃着热气腾腾暖锅里的佳肴美味,喝着外祖母酿的黄酒,唠家常,话桑麻,团圆、喜庆、祥和的气息回荡满屋,一年中唯有这个场景才是一切情感的归宿与升华。外祖父给大家夹着暖锅里香喷喷的菜惬意地说:只有安口窑的砂锅煮出来的菜才有年的味道啊!

窑洞的最里面,也就是顺着箍窑的宽度,用砖垒起来一个宽有50公分、高有80公分的地台,下面有均匀的隔断。隔断里面放着可以过冬的蔬菜、腌菜缸、米缸等,台面上放有大小一致的几个圆形黑瓦缸,里面装有精白面、白面、二黑面、黑面、玉米面、高粱面等。装有精白面的瓦缸,姥姥用一块白布把缸口包住,然后和其他几个瓦缸一样,再盖上篦子。它们的排放是有固定次序的,装有精白面瓦缸在最右边,也就是最里边,装有黑面、黄面的瓦缸则放在外面。白面是留给孩子们吃的,毕竟那个年代粮食不是很宽裕。外祖母说,用这些瓦缸储存的米和面都不会生虫霉变。

这里,我很有必要把“篦子”做一简单的介绍。就是把成熟后的高粱秸秆阴干,横竖有序交叉用粗线缝成片状,然后根据需要,剪成正方形或者圆形。用篦子蒸出来的馍既酥软香甜还不粘底,用它盖东西透气防潮又轻巧,还可以做成各种防风遮雨的卷帘。

接着看外祖母的厨房吧。厨房里摆放的安口窑烧制的缸,大小各异,它们或憨态可掬,或精巧美观,如同一个个威武的护院卫士,守护着家族的兴旺和康宁。两口小缸,一个用来装香喷喷的油饼和麻花,只是缸里现在已经没有油饼和麻花了,但依然有它们香甜的味道。一个里面密封着诱人的腌肉,这是过年的时候宰了年猪做的,姥姥还会做很多的吃食,什么白面馒头,油饼麻花,她会把部分油饼麻花储存在缸里,吃到开春都不会变质。储存腌肉的方法是:把大块生猪肉用青盐和大料涂抹后,一层一层排放在缸里,然后用猪油密封起来,放置一年都不会有问题;吃的时候,拿出来一块,炒出来的腌肉味道鲜美,肥而不腻。几口中号缸是用来酿醋、腌咸菜、泡酸菜用的。两口大缸是用来储存生活用水的,一年四季缸里都蓄满了甘洌清甜的深井水,大人小孩口渴了,随时舀一瓢咕嘟嘟下肚,一饮而尽后的欢愉会让人精神抖擞,浑身充满活力。

四十年一晃而过,当我踏着记忆中的脚印回到故乡时,外祖母的箍窑厨房犹如风烛残年的老者,沧桑也已爬满屋子的角角落落了,它孤寂地屹立在它诞生也是它老去的地方。我努力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可堆满院落的落叶告诉我,他们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一股风吹过,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直萦绕在心灵里的一缕暗香,是时光扯不断的乡愁。推开攀满蛛网的木门,再也听不见熟悉的“吱扭”声了,晌午的阳光落在灰蒙蒙的土炕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本色,古老中透着淡淡的忧伤。屋子里依稀可见不多的几个瓶瓶罐罐,它们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华,几口大缸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它们的阵地,只是新建成的小康屋容纳不下体形庞大的它们,所以它们只能留在老屋里,同往事一起变老、褪色。

我从一抹灰色中,捡拾起几件遗留的器物,满满的回忆浮现眼前,感慨之余,把它们紧紧拥入怀中,就像外祖母当年紧紧抱着受委屈的我一样。外祖母箍窑里的每一件器物都承载着使用者的记忆,有的甚至于从普通的生活用品演变成一种文化符号,厚厚的灰尘掩饰不住它们艺术的光芒,我觉得不论对使用者,还是它本身的价值,都值得留存,最重要的是它们封存着外祖母的烟火人生,就让它们成为一种珍贵的纪念,成为我寄托乡愁的载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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