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明亲情诗三首
2023-05-28龚学明
龚学明,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扬子晚报·诗风》主编。长期致力于亲情诗的探索和写作,先后出版诗集《河水及人》《冰痕》《白的鸟紫的花》《爸爸谣》《世间万物皆亲人》《龚学明的诗》(上中下三册)《月光村庄的妈妈》等。曾获《诗刊》、江苏作协等组织的多个奖项,第二届、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十二届《上海文学》诗歌奖,新华报业传媒集团优秀编辑奖,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授予的“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诗集《龚学明的诗》获“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十佳诗集奖”。诗集被美国等国家图书馆收藏,部分诗被译成英语等在国外传播。
59岁
过了59岁就进入老年了
赶在59岁,爸爸妈妈各拍了
标准彩照:爸爸在妈妈照片
背面工整写下“五十九岁”
和“九七年五月十四日”
当事情进入回忆
定格的时间和年龄,就很珍贵
我们很容易像在被追赶:
日子,时间,某个念头和担忧
而爸爸妈妈拍下照片
是因为感觉老之将至
生命的健康不可把控
只是,59岁的爸妈的健康仍好:
照片上的
妈妈,刚修剪的头发乌黑
她张嘴微笑,眼神镇定
而略有忧郁……
多年后,妈妈告诉我
“我墓上照片就用这张”
“我们拍好照后又准备好寿衣”
爸妈心思缜密而又豁达
这种向死而生的心态是否
换来心情的轻松——
日子慌乱,妈妈的糖尿病加重
他们的宁静被反复撕扯
而远行前的安逸,他们执行了
自己设计的身后事
生也无奈,死要妥帖
体体面面,不留遗憾
我在想,今年我也59岁了
是否应该也像爸妈拍好遗照
从此,轻松接受
某个尚不能确定的日子
太 太
太太在一些方言区是对曾祖父、曾祖母的统称。
——题注
我的家族,追溯出六代人
太太是最古老的词了:她的
面容我从一帧黑白画像上记住
这是个脾气火爆的女人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笑意
一些事情从母亲和其他年长者的
闲谈中获得——
她容易发火,比如,我们兄妹三个
年幼时由她带着
活泼的哥哥在村巷里
到处乱跑,她因见不到而
担忧,边寻边大声喊骂……
唉,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
从远处领养到龚家的我爸爸
继续了这个家族的血脉:事情
就是如此不如意,但大家都得
接受;我敢说太太
对
我们
是认真的:只有她完整陪着
爸爸长大,又看到一个暗淡的
家族因我們兄妹三支灯火点亮
而欣喜……她喜欢驮着
我二三岁的妹妹(她喜欢女孩)在
阳光下张望,在村巷的泥地上
一步步行走
我约6岁时
70多岁的她死了
——村医给她多服了
药:我记得那个下午她
在巷中从西向东被抬回家,我
记得我边后退边奔跑……
那口放在院场东南角多年的
空棺材被抬走了……多年后
妈妈告诉我,太太临死前
喊的是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动
第6代是两个活泼的孩子
都11岁了
女孩叫洁洁,男孩叫浩浩:
他们的太太是我的妈妈——
他们之间有逾70岁的年龄差
——生命残酷
他们在一把岁月之尺的首尾
因此
如我经历的,记忆残缺:
我不知道孩子们如今对他们的
太太记住些什么,又记住多少
而我亲眼所见他们之间的
亲热和亲切——
这回有血缘牢牢系固住
他们都是早产
刚生下时又瘦又小,我妈妈
凭着她抚养子女的丰富经验
小心翼翼帮着他们渡过难关
妈妈将他们抱大……这
点点滴滴是否换回孩子们的
回报?这不用怀疑
而一个残酷的事实
令我震惊而心痛:
2021年2月,他们的太太走了
他们来到沉睡中的太太面前
女孩细嫩的脸瞬间苍白
她的大眼睛接连落下
一滴又一滴
的
硕大泪珠
(我伤心于她的伤心)
男孩没有哭,表情从未有的
严肃,紧紧盯着太太不再舒展的
脸,似陷入
深思……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
这就是家族
他们是否像我一样只记着
先辈的一二个非常清晰的镜头
(其余都是空的)
我们遗憾命运安排我们登场的
时差太大
而这些极少的记忆
仿佛从时间的银幕中抢出来的
极其珍贵
血 地
我回到泾上村,2009年
冬天的一个上午:临近春节
村子里却看不到人
充沛的阳光照射出秘密——
到处残砖碎瓦,像经历一次
不小的地震;而这地震
是人造的,一个“拆迁”的
动词正在拆解百年村史
粉墙不再是粉墙,而砖
才是真实的身份,红的底色
照在砖上的阳光也是红的
一个村庄是一个巨大的
子宫:孕育时间的风雨
贫瘠的欢爱和来来去去的血液
在红色的挣扎中,一团
脆弱的血肉,迎送
朝霞和夕光。红色
一再镀满孤独的穹窿……这里
最后一群人要永远走了
小全福叔认出了我
“回来了啊,这儿是血地”
他对我说,也对已经隐身的
泾上村说